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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挚爱篇终审入围《前年秋季》

2022-02-09 23:31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前年秋季

 

 

    前年秋季,稗田府的老管家雾雨忠问我是否愿意为他的家族修补族谱,我当然愿意。我是幻想乡中唯一在记叙历史的人,历次雾雨氏族的族谱都是由我修补的,可以说已经成了我的责任,这次自然也义不容辞。

    雾雨氏族的历史远比幻想乡的历史要长得多。在大结界笼罩这一方土地之前极长极长的一段时期内,雾雨族的人们就在此栖息和劳作了,现在的人间之里居民中,有超过半数的人姓雾雨,雾雨氏的现任族长就是雾雨忠。雾雨忠是家中的长子,他还有一位小他两岁的兄弟,名字叫雾雨依,他们的父母死在了六十年的饥荒中,是幻想乡上一次轮回的时候。饥荒是由幻想乡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花海异变引起的,野花从三途川一路蔓延到了人里,它们疯狂生长,汲取养分,争夺阳光,一束一束像罂粟般妖艳肥大,占领了一片又一片的田地,使得庄稼几乎无法生长。雾雨忠的父亲是族长,因此当他的父亲逝世后,族长的名分便很自然的落到了尚且年幼的雾雨忠身上。至于两兄弟是如何在家族的帮扶下艰难地度过了饥荒,如何成长到了可以独自生活的年纪,我就一概不知了。

    后来雾雨依到码头的杂货铺当帮工,供他的兄长雾雨忠到学堂中读书。雾雨忠则从学堂一路读过去,竟然从秀才读到了稗田府的管家,兢兢业业为稗田府服务了三十余年,极少出现失误,可以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为了修补族谱,我曾经到码头的杂货铺中拜访过雾雨依这位老者。那时候杂货铺已经只剩下他一人打理了,终日难得见到人进去买东西。小店的木门推开就是一尺的方形柜台,柜台上有一口小锅和几只陶碗,柜台里摆放些陈旧的烟酒,墙上挂着两串鞭炮,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货物,地面是泥土,墙角是台床,床底放着米袋和两株白菜,天花板是四个角落里都结着蜘蛛网,窗纸上蒙着厚厚的灰,小店里终日见不到阳光。我与雾雨依谈话的中途曾有两个人闯进小店,他们两手插兜,为首的中年人朝雾雨依喊:“喂,老头,给我来两瓶酒,再来一杆旱烟。”老者此时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他听到之后,双手按住膝盖,慢慢地直起双腿,把自己与藤椅抽离开,蹒跚到柜台边。他在柜台中摸索烟叶盒的时候,腰压得很低很低。中年人嫌他动作慢,一把将烟叶盒夺到自己手里,后边的人拿出两支烟杆,中年人粗暴地打开烟叶盒把烟杆塞满,把烟点燃,拿过一支烟杆叼在嘴里吸。接着他自己走到柜台后,支开老人,弯腰钻进老人双腿的夹缝中提了两瓶酒。两人把瓶塞拧开,一面喝一面大笑着走了,一分钱也不付,敞开的烟叶盒则被随意地丢在了柜台面上。

    我问老人那个中年人是谁。老人慢慢地将烟叶一条一条地塞回盒子里,盖上,放回柜台,然后回答我:“那是我儿子。”

    他的儿子被大家叫做雾雨老爹,就是大名鼎鼎的雾雨魔理沙的爹。

    老人是在去年夏季过世的,在睡眠中悄无声息的就走了。第二天清晨就有人来稗田府向雾雨忠报丧,报丧人走后,我看到雾雨忠抬头望着天空,泪流无声。葬礼那天,除了雾雨老爹,所有该到的人都到了。老人每次从藤椅上坐起来的时候都要狠命地按住膝盖,我猜他应该是有很严重的关节炎。他应该在洒满阳光的大院中好好疗养,而不是在幽暗潮湿宛如地下室般的小店中与关节炎和其他不为人知的疾病作伴。

 

    雾雨忠作为族长,要管两项族内的大事:一是公田,二是祭祖。

    公田是族里的共同财产,通常是某个族人富裕了,想做些善事,或者是想在族谱上给自己的名字后边多几行小字以给自己添一些光彩,便拿出余钱购置几亩田地交由族里管理。我听雾雨忠说,现在他们家族的公田已经积累到三百亩了。族里有了这些田,再组织族内有闲的壮劳力到公田里劳作,这些壮劳力劳作到年底,收成分给他们四成,剩下的六成则收进家族的仓库,然后再按名单依次赠与生活有困难的族人,困难大就多得,困难小就少得。再有多出来的粮食就换成钱,钱攒到一定数量就可以给码头添置一条船,或者修一座桥,或者购置农具和耕牛供大家使用,或者用在祭祖的花销上。

    雾雨族的祭祖是最隆重的活动每十年一次,仪式在祖庙里办。祭祖的时间通常是在正月初春节后,祭祖开始的头一天晚上要举烛,即族人举着烛台到祖庙里祭奠祖先。雾雨族的族规规定,族内成年男子举有五根蜡烛的烛台,成年女子和年过花甲的老人举有三根蜡烛的烛台,十岁以上儿童举有一根蜡烛的烛台,成年人的蜡烛要根根点燃,儿童则不必。祭奠仪式结束之后,蜡烛再带回去,摆在家门口,一整夜烧着。每到这时,人里的每一条道每一条街每一条小路都被橙色的烛光染得通亮。我从稗田府的正房从二楼望出去,就能实质的感受到雾雨氏族的庞大和繁荣兴盛了。

    祭祖仪式上有一项重要的环节,是要各户当家人轮流上到前台领族谱。族谱的修补工作通常在祭祖的前两年就开始,这项任务对我来说比较简单,只要如实的记录雾雨族这十年间新增的人口就行了。另外有些特殊例子,比如一出生就被原家庭抛弃,或者父母双亡成了孤儿,或者被拐卖,不得不从小在外姓家长大的人,调查起来就会麻烦些。还有就是对以往族谱的勘误。族谱修补完成后拿去印刷,在祭祖仪式上再把印刷本分发给各户,原本则由族长保存。当雾雨忠给我看过一册又一册,瀚如烟海般的往年雾雨氏族族谱的原本之后,我不由得再一次的感叹雾雨族的根基之深厚。

    祭祖的第二天上午便是游街,有舞龙有舞狮还有踩高跷,有人扮鬼有人扮神还请来乐人一路伴随过去演奏,比春节还要热闹。下午唱戏,晚上也唱戏,戏连唱三天,最后一天唱完戏连放二十串千响的鞭炮,祭祖才算结束。

 

    碎语说得有些多了,从这里开始才能真正称得上是故事。

    雾雨依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稗田府里来了个人。当时是早晨六点,我坐在西偏房的窗台前看书,忽然从院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刚开始那人只是敲门,然后是又喊又敲,敲得也越来越重,击鼓一样响得惊心,从厨房里立刻就有一个仆役走到院子里开门,他只开了一条缝,朝门外的人问:“你找谁?”

    门外的人问,“你们家里那个老头子呢?”

    仆役说,“什么老头子?”

    “就是那个姓雾雨的老头子呀。”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老头子。你想讨饭去外面讨,想要钱去外面要,想找什么老头子也到外面去找。我们这里不收流浪汉!” 仆役说着就要关门。门外的那人却把手臂往门缝里一卡,再发力往前一堆,大院的门哐当一声被他推开,那个仆役也跟着摔在地上。他看到我坐在窗台前,径直就往我的房间里走。那个仆役一时半会从地上爬不起来,大喊:小姐当心呐,外面有个疯子跑进来啦!他走到我房间里,问我,“你们家里那个老头子呢?”

    从门外进来的这个人我感到有些熟悉,但一时又记不起他是谁。他下半身穿着一条沾满泥点的黑色长裤,像纸一样轻飘飘的在他的双腿间晃荡,上半身则穿着粗糙的狗皮夹袄,袖口处还能辨认出狗的血迹,胡子长的像野人,头发一缕一缕分散开,乱糟糟地盘在头皮上。更糟糕的是,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由酒酸味和烟馊味混合起来的古怪的味道,令人作呕。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问:“你是谁?”

    “怎么,你也不认识我?”他瞪着我,眼眶大得吓人,眼球布满血丝,张口就飘出浓烈的酒味“我就是你爷爷的大侄子啊。”

    我完全没有听懂他到底想说什么。在这个人面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和不安。但好在雾雨忠很快就来把他拉出了门外,我也就松了一口气。我想这个人确实是疯了,我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爷爷,在我之前的八代御阿礼之子也没有什么爷爷,御阿礼之子和其他任何人是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有亲缘关系的早已经在一千两百年前就逝世了,我感觉他可能要找的就是雾雨忠。

    我把门关上,听到雾雨忠和那个人在门外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口气很严厉,是雾雨忠的声音。

    “我爹死啦,以后没人养我啦,我来这找大舅你来讨饭吃啦。”

    “你要自己去找饭吃。”

    “我找不到。”

    “那好,我安排你到家里的田里干活去。”

    “我不干农活,农活太苦啦,我前两个月给别人打过长工,干了一天我就跑啦。族里的粮食那么多,大舅你不如分我一点吧!”

    “那不行,你有胳膊有腿的,随便干一点活,挣到的饭都饿不死你!”

    “干活?你让我干活?我老婆死了好多年了,我女儿早好几年也跑了,家里的产业也败了,现在我爹也死了,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这还不够苦?这还不够资格送我一点饭吃?妈的,凭什么!我看到东边的那个寡妇带个孩子每个月都能从你这领四十斤的大米,我凭什么得不到!我被烟酒害惨啦,你看看我这腿脚,还有什么力气……”

    他最后哀嚎,“大舅,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我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雾雨老爹。之前他的形象太过邋遢,才导致我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否则我是过目不忘的。

    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早起上田劳作的农夫们,看到这里有热闹,就都凑过来看了。雾雨忠想把雾雨老爹拉出院外,但是拉不动,于是他叫了两个仆役强行把老爹拉出去。雾雨老爹一边跟仆役推推搡搡,一边嘴里还骂着。骂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听,雾雨老爹也被越拉越远。我听不见他的骂声之后,就去吃早饭了。煮饭的老厨妈跟我说千万别可怜这种人,但我还是觉得他有些可怜。吃完早饭,雾雨忠也回来了。我问忠,雾雨魔理沙的父亲是来干什么的。忠叹了口气,把他的过往一五一十的跟我讲了。

    原先雾雨老爹是有一笔家族馈赠给他的财产,他用这笔财产在人里开了一家雾雨道具店,还在族里的张罗下娶了妻子,但后来他却不幸染上了烟酒赌,又交结了一些狐朋狗友,逐渐把家产糟蹋得一干二净。他的妻子后来得了痨病,卧床半年之后逝世了——“一半是气死的一半是病死的。”雾雨忠说——妻子入殓之后,雾雨老爹整整沉默了两周,紧接着便是更凶猛的吸烟酗酒和赌博,对道具店的生意不理不睬。他的员工走了,他的女儿雾雨魔理沙也离开了他。雾雨老爹没有钱,就赊账买烟买酒,赊不到了,就跑去他爹开的杂货铺里随便拿。他的吃饭靠乞讨,靠他原来的父亲帮助,有时也会帮别人家打一点短工,但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他还劝他爹多卖烟买酒哩,说什么人可以不吃饭但是不能不抽烟不喝酒。他一天不喝酒人就要痒痒,两天不喝酒身体就要散架,一喝就要灌上三斤,喝完到大街上发酒疯,这样的混账东西!”

    “那之后他要怎么生活呢?”我问。其实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刚刚跟他谈定了,一个月给他二十五斤粮食。”雾雨忠又接着说了许多斥责的话,最后喟然长叹,说:“送他一点粮食吃,倒也没什么,但是这送得太不光彩!他如果愿意不吃酒不吸烟不跑赌场,到我们田里拿着锄头随便作作样子,就是让他一天吃十石精米进去我也愿意!稗田小姐,这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到他这幅样子我也心痛!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一个败家子来败坏名声!”

    我不语。家中出了一个这样的混蛋侄子,对于德高望重的族长而言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是想到这个人,他的模样总在我空闲的时候,在我的脑海中晃来晃去。我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想亲自去看看雾雨魔理沙的父亲如今的生活情况是怎样的。于是某天我在人里的街道上散步,想到了,就顺道去了雾雨道具店。

    “雾雨道具店”这五个字的牌匾摇摇欲坠地挂在大门上,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门旁挂着一支晾干架,上面晾着三张狗皮,狗鼻子狗耳朵狗尾巴都留存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墙上立着三只狗。雾雨老爹的狗皮夹袄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大门敞开,里面飘出一股屎尿的腥味,还有一点点煮肉的香味。我从门口往里面看,雾雨老爹不在这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一个土坯搭成的灶台,灶台上放着一口锅。墙角边是一张草席,还有一张棉絮都绽出来的棉被,草席边放着两个痰盂,墙边立着一根沾血的打狗棒,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旷。我曾经在书上看过有人在旷野中求生,用拉出来的屎吸引野狗,人便打了野狗烤来吃,吃完了又拉出屎,如此循环,总有打不尽的野狗。雾雨魔理沙的父亲现在过的就是类似这样的生活。

    我回家了问雾雨忠,雾雨老爹如果不在屋子里那么会在哪。雾雨忠把鼻子一吭,“要么就是在赌场,要是就是在街上做醉鬼。他现在得了粮食,把粮食换成钱,恐怕现在是越喝越欢,越赌越欢了。”

    我黯然神伤,无言以对。

    时间进入到秋季,再有半年,雾雨族的祭祖就要开始了。雾雨忠和他的几个亲戚已经开始准备,我也加紧了族谱的修补工作,暂时把雾雨魔理沙的父亲放置在记忆的角落中。秋中刮过一场台风,台风过去的第二天,有人来告诉我,雾雨老爹摔了,而且摔得很惨。

    “台风把他家的那块牌匾吹下来啦。左邻右舍就聚在他家门口,指着牌匾吵吵闹闹。有人笑话他说,‘雾雨老爹,你家这块牌匾早就该拆下来了。什么道具店,早就成了个狗窝。现在掉下来了正好,我每天从这边路过,就不用担心这块破木头砸到我头上了。’雾雨老爹已经喝得半醉了,听到那人这么说,火了,当即扇了那人一巴掌,然后搬来个梯子准备爬上去再把牌匾挂好。我看着他搬梯子的动作都心惊肉跳,摇摇晃晃,脚站都站不稳,跟瘸腿的鸭子一样,哪能爬上去把牌匾修好?有人劝他说,‘雾雨老爹,算啦,明儿再找来几个人把牌匾挂好。’有人激他说,‘雾雨老爹,你要是不敢爬上去,就是孬种。’还有人说,‘雾雨老爹真是条汉子,脸都喝成大红枣了还要爬上去。’雾雨老爹听到有人说他是真汉子,咧嘴一笑,就拎着锤子钉子爬着梯子上去了。有人帮他扶着梯子,有人帮他抬着牌匾,锤子叮叮当当响一阵,牌匾重新又挂回了墙上。雾雨老爹这人还真有脾气,本来只要把牌匾往原来的锈钉子上一挂,就成了。他非要把原来的钉子拔下来,钉进去新的钉子,再挂。他把牌匾挂好之后,检查了一遍,很满意的退下来了,退下来的第一步就踩空了……稗田小姐,您快去看看吧,他还躺在地上起不来呢,嘴里还在破口大骂,我们都不敢动。您最好叫家里的几个仆人帮忙,把他抬到医馆里去……”

    我赶紧去了,叫了两个仆役,抬着担架,一前一后的把魔理沙的父亲抬进医馆。他确实摔得很惨,医生告诉我说,他摔折了小腿骨,摔断了左手的关节,最糟糕的是,他腰后的脊柱摔断了两节。我赶到现场的时候,魔理沙的父亲仰面朝天,脸色惨白,双手平摊,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只有嘴里还在小声的哼哼。我晓得他是极痛苦的。两个仆役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的左手像一截烂布悬在担架边上,他的腰部以下也没有了任何的知觉。

    医生告诉我,雾雨老爹的年纪虽然也比较大了——出事的时候他五十五岁——但更多的原因还是酗酒,否则才堪堪两米的高度,怎么会把人的脊柱摔断呢?“他要是再这么喝下去,骨头都得被酒给融化了。他有好起来的希望,但是首先,得把这酒给戒了。”

    我问雾雨忠该怎么办。雾雨忠不急不慢地抽了半袋水烟,然后说,“把他一个月二十五斤的粮食分成每日五两,让他每日到他的大姑家去支取,剩下来的粮食就先暂存到他大姑家,等他有需要了再给他。我倒是要看看,他是愿意饿着肚子把粮食换成酒喝,还是愿意先把自己的肚子填上了。”

    五两粮食堆起来也就只够单手一捧,没有酒铺会愿意做这种芝麻大的生意。每日五两的粮食大概很难填饱一个中年人的肚子,但是我知道魔理沙的父亲还有狗肉可以吃。

    雾雨魔理沙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们自然是悉心照顾。过了两个月,他果然如同医生所言,慢慢地可以下地走路了,只是腰直不起来了。脊柱摔断之后还可以下地走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可惜他的左手没能完全接好,站立的时候平直的顺着身体垂下去,仿佛与身体脱节了,拿东西也拿不稳。在他脱离治疗之后,我们看到他在走路的姿态是这样的:身体微微向前弯曲,眼睛直盯着前方,脚步一瘸一拐,偶尔会因为分不清要左脚迈步还是右脚迈步而险些摔倒。一面走路,一面左手还在晃悠来晃悠去。

    魔理沙父亲的样子更像是一条狗了。

    我们做了一支拐杖给他,松木做的,质地坚硬,表面涂了一层金黄的松油,好看又耐用。他“呸”的一声就把拐杖扔了。但他走路没有拐杖确实不方便,于是他就用完好的右手抄起他原来打狗棒当拐杖用。

    他好起来的第一个月就找雾雨忠要他那一个月二十五斤的粮食。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雾雨忠的计划。

    “大舅,我快要饿死了,这个月讲定的粮食也该给我了吧?”

    魔理沙的父亲仍旧是穿着他的狗皮夹袄和黑色长裤,不同的是头发和胡子都剪短了。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他身上的烟酒味也淡去很多了。他的鼻水从鼻孔流到上嘴唇,嘴边流出涎水,像小孩一样可笑。我知道这是他烟瘾和酒瘾犯了的表现。

    雾雨忠仍旧是不慌不忙的抽完半袋水烟,烟枪磕了磕桌面,慢悠悠地说,“我和你大姑谈好了,每个月二十五斤粮食改成每天六两粮食。你现在不要到我这里来领粮食,稗田府也不是你这种人能随便进的。你去你大姑家里拿粮食。你要是觉得每天六两吃不饱,也可以改成直接到你大姑家去吃饭,她已经给你备好了碗筷,你大姑随时都欢迎你去她家吃饭。逢年过节你大姑也会买点肉和酒给你吃。”

    他听完愣住了,他问,“就这样?”

    雾雨忠点点头。

    他把嘴边的涎水吸了上去,眼神从溃散到坚硬,脸颊上的两块垂肉一抽一抽的。我看得出他想发火,但他在这里又不便于发火。他抓紧手上的打狗棒,站起来往稗田府外走去,步伐无比迅捷。他走到门外,看到一群小孩在墙边的草堆里抓蝈蝈,有谈有笑。他突然挥起打狗棒向小孩打去。

    “滚,滚,都给我滚!”他怒吼。

    “啊呀,快跑。”

    小孩们把他当成了疯子,嬉笑着跑走了。他的打狗棒只打到了半枯泛黄草叶,他的怒火撞到了坚硬冰冷的墙面。手脚灵捷的孩子不是他这个刚经受过骨折的摧残,并且正逐步步入老年行列的人可以抓得住的。

    这个时候已经进入到秋天了。

    之后的几天,魔理沙的父亲时不时就在稗田府的门口转悠。雾雨忠之后告诫看门的两个仆役,不要把他放进来,如果看见他在门口,就把他给轰走。仆役照做了,他们嘴里对着魔理沙的父亲轻蔑地叫着:去,去。就像在轰走一条狗。于是门口便再也看不见魔理沙父亲的踪影。

    几天后,本居小铃来找我哭诉了。她说,“魔理沙他爸那个神经病!昨天早上他躺在我的书屋门口……”

    那天魔理沙的父亲躺在铃奈庵的门口,从早躺到晚。人们问他,“雾雨老爹,你躺在这里做什么。”魔理沙父亲的两只眼睛朝那人一瞪,说,“我躺在这里晒太阳关你屁事。”人们又说,“雾雨老爹你快起来,这里是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大家都要走路……”话还没说完,魔理沙的父亲就开始哭豪,“我老婆已经死了,我那个不孝的女儿也跑了,家里那帮没良心的亲戚也不管我了,我住狗窝天天还被人笑话,我现在还落得一身的病——你们看看我的左手臂!没人管我我就只好躺在这里等着饿死啊,草菅人命啊!我还有什么活头!我已经不想活了。老天爷——司命大天尊!快把我这条老命带走吧!”大家被他突然的嚎丧吓了一跳。后来大家说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哭嚎可以哭得这么好,哀转久绝,荡气回肠。戏台上唱戏的没他哭得好,丧车里哭丧的没他哭得好。大家一致认定,如果雾雨老爹上台当戏子,那一定是个唱遍十里八乡的名角。魔理沙的父亲就这样躺在铃奈庵的门口不走了,扎根似的动也不动,别人叫他,他也不再说话了。大家觉得没意思,纷纷绕过他走掉了。

    谁也搞不懂他是怎么回事。

    小铃知道雾雨魔理沙的父亲躺在门口,她索性闭门不出,一上午都坐在铃奈庵里读书,强作镇静,把门外魔理沙的父亲当成空气。吃过午饭本居小铃 “啪”的一声将筷子按在桌上,她终于打开门,看见了魔理沙的父亲。小铃恼火地说:

    “你不要躺在我家门口耍无赖,你快走!你躺在这里,都没有人敢进我的书店了。”

    魔理沙的父亲在地上摆了一个大字,动也不动。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故意没听见。

    “你快走,快走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就躺在别人家的地板上!”本居小铃快哭了,急得跺脚,她恨不得直接在雾雨老爹的身上踹两脚。

    “你再不走,我就要叫别人来把你送走了!”本居小铃最后一句话已经带着哭腔了。

    我听完了,说,我去铃奈庵看看吧。于是我和小铃就一起去了,魔理沙的父亲依然躺在地板上,如小铃所言,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宛如死物,占据半条街道。他弯着右手臂,挡在脸上,直射的阳光就照不到他的眼睛里。

    这一年的秋天冷得比往年都要快,他依然只穿着那件狗皮夹袄,躺在瑟瑟的寒风中。

    “阿求,你找两个人把他抬走吧。”

    我摇摇头,心里五味杂陈。我实在不愿意直接找人将他抬走,他的左手仍然没有痊愈,他的腰至今直不起来。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躺在地上,我也知道这种孩子似的泼皮耍赖的行为其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雾雨忠解决了。

    雾雨忠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把他抬走!

    两个雾雨家的壮汉,一个站前边捆住魔理沙父亲的双腿,一个站在后边捆住他的双手,想要把他从地上拔起来。魔理沙的父亲屁股死命地贴着地板,死活也不愿意起来,于是那两个壮汉就硬生生地把他拖走了,拖得一路都是狗毛。

    第二天早上,魔理沙的父亲又来躺倒在铃奈庵门口了。

    雾雨忠摊了摊手,“我没有办法了。今天拖,明天躺,这世界上哪里有这样耍无赖,厚脸皮的人。”

    小铃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说,要不,把雾雨魔理沙叫来,让她把她的父亲带走?

    夕阳西下,一父一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远方走去。我望着两人的背影,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冬天已经提早到来,而且,早得过分了。

    田里的稻谷刚带上金黄的颜色,浓厚的寒气便从天而降,在稻穗上凝结了一层白霜,让稻谷们窒息而无法生长。农人毫无办法,只能把这些将熟而未熟的稻穗收割进仓。这种稻穗的米粒和谷壳仍然紧紧地黏在一起,用碾子脱不下壳来。如果吃它们,要么把谷穗一粒一粒的放在锅里熬汤,把谷糠熬熟了喝下去。要么磨成粉,煮成糊糊。这种不成熟的米,首先是降低了粮食的产量,然后吃了又会导致严重的便秘,便秘十天半个月后,忽然又在一两天里全部倾泻而出,而且拉得一次比一次要稀。

    更恐怖的是,已经到了正月,但气温依然在冷下去,大豆小麦苞米这些耐寒的作物刚冒出头茬,就被寒风捂死在了地里。大家都不敢吃饱,因为要靠这些米熬到第二年的秋收。每一天都有人在饿死,每一天都有人被冻死,先是老人,然后是孩子,再然后是壮年人,人间之里笼罩在饥荒和寒冷的恐惧之中。只有地主和稗田府里,还存有陈年的米,使我不至于挨饿和受便秘的苦恼,但族谱我也实在无心编下去了,而且原定的祭祖也已经取消。

    雾雨魔理沙到稗田府里,告诉我说,这是异变。她拿来一个温度计对我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温度却要比以往的冬天还要冷。她将要去解决异变,这次是来向我道别的。

    我问她,“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有些担心她的父亲。我许久没有出过门了,在这样的温度下出门几乎没有人敢出门。

    她撇嘴,“我爸死不了,据说现在还有人跟着他一起打野狗。”

    我又问,“那天你带你父亲离开后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呢?无非是给他买酒买烟,然后再给他些钱让他赌个痛快。”魔理沙叹气,说,“有这样的老爸我又能怎么样呢。疯疯癫癫的,脑子又不太好使,一路走还一路说了许多疯话……”

    根据雾雨魔理沙的所说的,在我的想象之中,她和她的父亲应该是这样走回去的:

    夕阳下的街道,魔理沙的父亲走在右边,魔理沙走在左边,两个人的肩膀几乎一样高。魔理沙父亲那只没有力气的左手臂搭在魔理沙的肩膀上,右手提着他女儿一壶刚为他买的酒,酒是香醇的地瓜烧,而且已经被喝去了小半壶,清冽的酒液随着他的步伐而不停晃动。

    魔理沙的父亲仰起头,灌了一脖子酒,感叹,“女儿啊,我这辈子没想过能再见到你。”

    魔理沙说,我宁愿不要再见到你,我不想认你这个爹。

    魔理沙的父亲说,可是你还是见到我了。就算你不想认你的爹,但是你爹还是你爹,你身上流着你爹我的血。我是不是你爹不是你能决定的,而是我决定的,我趴在你妈肚子上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我是你的爹。魔理沙父亲说完嘿嘿笑了。

    魔理沙咬牙切齿,说,我最好你马上死掉,我就没有你这个爹了。

    但是你爹我现在还活着好好的。魔理沙的父亲又灌进一口酒,说,你当然不想认我这个爹,但是你不知道,我也不敢跟别人说你是我的女儿。你爹是个混蛋,但是你爹这个混蛋不聋也不瞎,你做了什么,你爹看得见,也听得见。每次你扫妖除魔,街坊邻居夸赞你的时候,我都不敢说,这个扫妖除魔的人就是我的女儿。我要是很骄傲的跟别人说,这个叫雾雨魔理沙的人是我的女儿,别人就要往我身上吐痰,说魔理沙是孙大圣一样的人物,你怎么配得上?如果你真是孙大圣的爹,那你就是那块孙大圣蹦跶出来的臭石头,臭狗屎!他们说得对,你爹是个狗爹,连抬起胸膛做人都不配,怎么配得上有这么个跟孙大圣一样好女儿。

    魔理沙的父亲越喝越醉了,说,本来你爹我早就应该去死了,但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爹我多活一天赚一天。你不要担心你爹我怎么活,你外爷爷是个好人,给我米吃,饿不死。你爹我还会打狗吃狗肉,一边吃狗肉一边喝酒,生活别提有多滋润了。你别看你爹现在身体不行了,你爹年轻的时候还跟别人一起打过狼。你不要管你爹,你不要当你爹是爹,你当你爹是屁,你爹死了你都不要来看一眼。你好好的自己活着,你有出息了,我不能拖累你。

    魔理沙这时候沉默了。

    魔理沙的父亲就着酒劲,摇头晃脑地说,你可不就是孙大圣了,孙大圣斩妖除魔造福老百姓,你也斩妖除魔退治异变;孙大圣有一根金箍棒,你有一个八卦炉;孙大圣有筋斗云,你有会飞的大扫把;孙大圣法力无边,你也被大家叫做魔法使;孙大圣毛是金黄的,你也有金黄的长头发……

    说到这里,雾雨魔理沙摊了摊手,“你看他说的全是胡话,连孙猴子的毛是金黄色的都说出来了。他说的话我都不当真的听。”

    魔理沙走了之后,天气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切切实实的冷下去。这种冷不下雪,不刮风,乍看平平无奇,但它却能冷到穿透你的骨髓,街道干净得宛如冰雕,人里安静得宛如坟地。这是静的冷,是纯粹的冷,是毫无生气,逼人死亡的冷,是在人睡着的时候,趁虚而入夺走生命的冷——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被冻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太师椅冻成了冰块,雾雨忠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敲敲拐杖,望向天空,大声说:“办个祭典,让八百万大神把春天舍给我们!”

    雾雨忠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祈神祭典就办起来了,就办在雾雨族的祖庙里。那些原来用来祭祖,后来被闲置的鞭炮,蜡烛又被翻出来用。人里中仅存的两头耕牛被宰了一头,然后组织一批猎人用三天三夜到山里抓了一头野羊,再接着把明年配种用的种猪杀掉一头,三牲就算是集齐了。

    祭典在夜晚举行。祖庙的门口有一口大钟,两个壮汉卖力地摇晃钟绳,大钟嗡嗡作响。

    雾雨族祖庙的台子搭在东面靠墙的地方,这块台子用樟木木板搭筑,十年一换,现在正是崭新的,雾雨族的族人受领族谱和唱戏的地方就是在这块台子上。台子的正中间坐着雾雨忠,然后人里中的各族族长按照组内人丁数量和乡内威望依次排座在两侧,族长们无一例外面朝西侧,正襟危坐。族长们的身后搭一张方桌,方桌上摆一排三尺高的烛台,烛台前又摆三盆雕着虎头的香火盆,每个香火盆里插五只线香,线香呈扇形摆开。台下的左右两侧又站着一排和尚,他们预备在祭典正式开始时念经诵诗。

    台下的正前方摆一口青铜大鼎,青铜鼎旁有两个人不断的往鼎里投入香纸,火焰在鼎中熊熊燃烧。人间之里中的乡绅,地主们一排一排的跪坐在鼎的后面,一直排到了祖庙的大门,在庙外的台阶下跪着的,就是普通的平民了。

    举行祭典的这一晚,是我在历史中所从未见过的,最寒冷的夜晚。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没有月,天地只余下冷的颜色。人里中数千的居民衣衫不齐,面黄肌瘦,却又整齐划一地跪坐在这样寒冷的夜空下,纹丝未动,噤若寒蝉,寂静得可怕。

    我站在庙里的右侧,从一旁目睹整场祭典。有人在我的身旁放了一个炭火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钟声停了。雾雨忠慢慢地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中气十足地命令:“祭典仪式——现在开始——”

    “嘭,嘭,嘭……”

    有人在撞庙里的偏门,撞一下,停一下,再撞一下,响声极大。偏门在台子的左边,里面是茅厕,茅厕可以通到外面去。和尚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念经还是开门。

    “咵当——”

    偏门终于被撞开了,雾雨老爹大跨步走进来,他手提打狗棒,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只有一张狗皮围住他的私处,怒发冲冠,浑身通红,散发酒味,胡子结成虬髯。台上的族长们看着他发愣。他一步跃上台子,从左到右,手起棒落,闪电般的挨个敲碎太师椅的椅脚

敲得支离破碎,敲得木屑横飞。缺了一脚的太师椅带着一个个族长仰面朝天,摔倒在台上,横七竖八躺了乌龟似的躺了一地。雾雨忠倒在地板上,两脚扑腾,破口大骂,“孽障,你要做什么?”

    雾雨老爹把打狗棒当做青龙偃月刀,往地上“哐”的一敲,吼声唱道,“吾乃西蜀猛将,关羽关云长是也——”

    和尚跑了,青铜鼎旁烧纸钱的两个人也跑了,台下的乡绅和地主们两股战战,仍然跪着,不敢抬头。门外齐声欢呼,“关老爷,菩萨心,现真身,救黎民!”

    雾雨老爹把打狗棒又往地上一敲,声音清脆犹如惊堂木。

    “数九寒天,岁饥时荒,这样的鬼日子,不老实待在屋内避寒,却甘愿露在寒风中磕头烧钱,只怕是头越磕越坏,纸越烧越昏了!不信苍生,却信鬼神,荒诞不经!来人啊,把这些老百姓统统赶回屋里去!”

    打狗棒横挥,台前跪着的地主乡绅统统仓皇逃跑。不用人赶,门外的人一哄而散。

    雾雨老爹转过头,单膝跪地,用打狗棒抵住雾雨忠的脑门,“雾雨忠,你身为族长,掌管粮仓,手握精粮,不发粮赈灾,杀三牲,做排场,苦百姓,办狗屁祭典,是何居心!”

    雾雨忠仰面躺在地板上,大骂,“孽子,我是你大舅!”

    雾雨老爹一棒子摔到雾雨忠脸上,从雾雨忠的嘴里飞出来两颗牙齿,“放你妈的狗屁的大舅,老子是关云长,还在口吐胡言!老实告来,粮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两万九千四百四十一斤九两……”

    “操你姥姥!还有这么多!”雾雨老爹往他的脸上唾了一口酒痰。

    雾雨老爹把头转向其他几位族长,还没等他开口,族长们就一一报上了数。雾雨老爹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现在,你们几个回去,先搬五千斤大米来,再找来大锅,灶台和伙夫,就在这庙里生火烧饭。煮成米粥,按每户的人头数,一人分一碗,你们带着人亲自挨家挨户去送。”

    那些族长得令,一溜烟跑得屁滚尿流。

    米来了,锅来了,伙夫也到了。一个伙夫问,柴呢,没有柴怎么烧火做饭。

    “这大门不就是木柴做的?”

    雾雨老爹提来一把大斧,阔步朝庙门走去。走到了,立定,然后猛然挥动,当头劈下。

 

    这场异变后来被人们称作“春雪异变”。

    “你爸把两块门板干净利落的劈了下来,然后就去敲庙门口的钟,敲得震天响。我们把米粥煮好了才想起他这个人,四处找没找到,听到钟声了才恍然大悟。我们把你爸从钟绳上拖下来的时候,他的皮冻得发青发紫,身体硬得像根冰棍,神志已经不清楚了。我们把他抬走,他嘴里还念叨着‘不能睡,不能睡,一睡着就要冻死了。’我们就赶紧找人轮班拉钟。我们往你爸身上盖了八条棉被,他的身体才慢慢暖和过来,第二天中午就醒了。醒来的第一句话还问我们有没有酒喝。”

    魔理沙和我一起笑了,笑完之后她说,“我爹这个人脑子就是有点毛病。不止我爹,我爷爷脑子也有点毛病。原先大家都劝他不要住在那个乱糟糟的杂货铺了,跟大家一起来住大院子。他偏不,说什么这间杂货铺养活了他和他哥,人不能忘本之类的话。”

    我和她开玩笑,“你的脑子也有点毛病,幻想乡已经有一个灵梦了,你掺和着去解决异变干什么。我看这脑子里的毛病是你们家族遗传下来的吧。”

    她说:“或许。”

    雾雨忠辞去了稗田府管家的职务,待在家中养老,族长的职务也交给了他的长子。他的两颗牙至今没有补上,说话漏风。他把作为族长刚强的那一面收了回去,才显现出老的样子,脸上也爬满了皱纹,但精神仍然很好。

    我第二年开春把族谱修补完成了,到他的家中,把族谱交到他手上。他翻开族谱看了两页就不看了。他说,族谱交给我来修补,他很放心。

    他问我,“小妮子,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在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我是转世来的,生我的,所谓的“母亲”并不姓稗田,而且一天也没有抚养过我。抚养我长大的是稗田府,然而稗田府虽然叫稗田府,但从仆役到伙夫到看门到管家,没有一个人姓稗田。整个人间之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姓稗田的人。

    我知道雾雨忠并非是在为难我,他的发问其实只是大家所习惯的随口的问候而已。然而这样随口的问候,却使我陷入了莫大的恐慌和惶惑之中。

    仿佛我只是一台记忆历史的机器,而稗田府就是供养这台机器的机器。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有个男人从天上跳了下来,提着打狗棒,一棒把我这种愚蠢的想法击碎成了玻璃渣子。

    我瞬间从惶惑之中清醒了。

    这是明摆着的道理——我是一个独立的,灵动的人,记录历史只是我的一项责任。我可以自己决定去做什么,决定我喜欢做什么。我可以发挥我生命的活力,去为自己,为他人做一些事。我决心要发挥我生命的活力去做一些事,即使它只能发挥三十年。

    把那本古老《幻想乡缘起》先扔到一旁吧,在幻想乡没有多少人能看懂生涩的文言文。我已经决定要用大家都能看懂的语言再重新编写一本。我还计划写一写小说,笔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阿加莎克里斯Q”。

    那么,感谢您的阅读。

 

 

 

                                                                 阿加莎克里斯Q

幻想乡第120季

 

 

 

主题词:真诚,极致

挑战项:

9,摄像机视角:全文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

14,极速:在1月25日前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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