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七章 触不可及
“这个，也是你们之前说的幻觉……对吧？”我扶着车门强作镇静，“这么恐怖的地方……”
“别说话！”江枫紧皱着眉头打断了我。他的大喝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凌厉。
目力所及之处，除了眼前怪异的湖泊外尽是荒芜。湖面不见一丝波纹，湖岸线朝着无边无垠的远方蔓延而去。站在岸边与它对望，只觉那是一颗硕大的翡翠色眼珠，不禁在它幽邃的凝视下屏气敛息。
一阵面面相觑之后，刺耳的狂风刮破了死寂。脚下贫瘠的红土地扬起浮尘，顷刻之间飞砂走石。“你看起来很困惑呢，会隐形的小哥。”尖锐的女声夹杂着呼啸的沙暴，从四面八方拱入耳朵。
“真是个无聊的人。”江枫迅速换回平常的语气，“在这个假想的火星上扮作神明，躲在幕后唬人取乐。”
“看来，你们对我的精心准备不满意呢。”对方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瞬间发生了剧变：我们三人正整齐地坐在面包车后座，窗外仍然是之前的商场大厅。从崖边跌落般的失重感自上而下漫过全身，我尝试推开车门，却发现已经被锁得严严实实。
“低估我的致幻能力可是会吃亏的哦，小朋友们。”她的声音从汽车的无线电广播中传来，“你们以为已经逃了出去，实际上却只是把自己锁进了车里而已。”
“这个人太危险了。”江枫低声说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原来产生幻觉只是她能力的冰山一角。”
“什么意思？”我强忍住满腹呕吐的冲动问道。
“我根本不知道步晓敬和林乐在哪，也不可能会开车。”江枫咬了咬牙，“但她扰乱了我的思维，让我做出了不合逻辑的举动。”
“从上车的那一刻起，你们就输了。”肆无忌惮的狂笑在车厢内回旋，“这辆车就是我的精神囚笼！还认为你可以抵御我的幻象吗？”
虽然已经预感到新一轮的幻觉即将来临，但当攻击真正发动时，我仍然完全陷了进去。随着后颈处掠过一阵冰凉，一条大青蛇出现在面前。我一边大叫“这不是真的”，一边伸手胡乱地拉扯缠住咽喉的蛇身。
青蛇吐着舌头不断盘蜷，身体的长度好似无穷无尽，在我颈部绕了一圈又一圈。蛇头的嘶鸣与广播的电流音混在一起，在窒息感的作用下，变作一根无形的针，仿佛已深入耳道、刺破鼓膜。毒牙在剧痛中扎进皮肤，虽然是虚幻的蛇毒，但仍然令我如死之将至般逐渐失去了知觉。
“用同样的招数，想要两次骗到我吗？”在我几乎无力撑开沉重的眼皮之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徐冬漪开口了。她的身形此刻显得格外高挑，我分不清楚是因为她站了起来，还是因为我倒了下去。
雪白的天花板，柔和的壁灯，干净的床铺。那个施虐狂应该造不出这样的幻境吧。
爸爸妈妈正坐在身旁的凳子上念念叨叨。耳朵成了一台漏洞的过滤机，听不进他们所说的话，我只有心不在焉地点头附和，望着他们的脸出神。
“听清楚了没有啊，程子康？”妈妈揪着我的耳朵问，“别发呆了，我刚才说了什么？”
“呃，总之就是要……好好保护自己，注意食品安全……？”我机械地重复了几个她说过的词语，勉强搪塞了过去。
等等，食品安全是什么意思？
“原来，我只是吃坏了东西，进了医院，然后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我尝试着坐起身来，发现这一动作并不像想象中一样艰难。
“这傻孩子，”爸爸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无奈地笑了笑，“烧已经退了，脑子还没转过来？”
“刚才不是说了嘛，没想到都这个年代了，餐馆里的蘑菇竟然还能吃中毒！”一旁的妈妈嗔怪道，眼中流露出疼怜，“以后你和同学出去玩，一定要选对地方，不能乱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原来是毒蘑菇的作用。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制造幻觉的人是我自己。我如释重负地轻叹一声，心头如黑云一般的余悸逐渐散去。这才是正确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怪事，什么灵魂与隐身、磁力与幻境，只不过是中毒期间的胡思乱想罢了。
过了今天，一切又将回归普通与平静。
爸爸妈妈的职业是地质勘探家。这是一份冒险家式的工作，深入现代交通工具到不了的山林洞涧，以先驱的身份，替后来者测量与理解大自然。很可惜，伟大的冒险精神在传给后代时，竟然凭空蒸发。除了地理成绩还不错之外，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地质勘探家之子的特质。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他们两人不得不长期外出，只留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望着积满灰尘的窗户，独自与阴天作伴。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孤独——尽管，现在的我早已过了渴望父母陪伴的年纪。
“反正你们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我上高中就去寄宿算了！”那时的我，面对一个月没有见面的爸妈，说出的第一句竟是这样的气话。
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往窗外瞥了一眼，那辆黑色桑塔纳停靠在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车门上抽烟。见我已确确实实恢复了神志，再飞快地唠叨几句后，他们拎起背包便冲出了病房。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哦！”妈妈的声音如同剧场谢幕的尾曲，在走廊中逐渐远去。
几秒以前他们还在我身边，现在却只有深不见底的寂静，静得像不曾有人来过，静得能听见太阳穴的血流。我愣了好一会，重新躺下身去，把脑袋埋进被窝里。医院独有的气味止不住地钻入鼻孔，感官的本能排斥却没能盖过浪潮般涌来的困倦。睡不睡得着都好，我只想躺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今天的晚自习肯定不用上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意识慢慢模糊黯淡，嗅觉和听觉逐次褪去，只剩下无际的阴晦。我又开始不自觉地重温那些漫画式的片段，满桌的荆棘、废弃的商场、横飞的尖刀、死去的湖泊、冰冷的青蛇。我又眼睁睁看着江枫和徐冬漪无计可施，但这次的我，却再无去为他们奋不顾身的力量。
恍惚间，一个矮小的身形浮现在黑暗中，挂着清浅的微笑，向我伸出了手。洁白的微光穿过指间的缝隙，一点点照亮了四周。我心知肚明，光束之外的那个人，不过是大脑即将休眠时产生的幻影。可我却仍然心甘情愿陪自己作戏，千方百计想要留住那道光芒、抓住那道背影。
只是，无论尝试多少次，他都像夏夜飞舞的萤火虫一样，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子康，你醒了吗？”徐冬漪的声音突然贴着耳朵传来。困意如同破裂的泡沫，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啊！……醒了。一起去看看他们吧。”我惊坐而起，向站在床边的她挤出一个笑容，忙手忙脚地下床找鞋。
“行。步晓敬现在已无大碍，不过林乐的情况似乎不太好。”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
“这样啊。”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没话找话，“冬漪你看起来没事，真是太好了。”
“唔，那个幻觉姐姐也没那么可怕啦。她的能力说到底只是欺骗人的感官。做好准备、保持清醒，就不难识破。”
徐冬漪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射向心脏的锋利箭矢。大脑仿佛缺氧一般停止运行了几秒，紧接着便被原本已经消散的茫然和恐惧所占领。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能够打败她？”徐冬漪撇了撇嘴，“即使隔着一面墙，我也能看到附近的灵魂。当时大厅里出现了两个新的灵魂，分别是她和安伯。你忘记安伯的能力是什么了？我只需把她躲藏的位置告诉安伯，要制服她就是手到擒来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退到墙角，双手扶住墙壁，嘴里喘着粗气，衣袖上蹭下了一层白灰。“也就是说……这是真的？”我哆嗦着嘴唇，语无伦次地问道。
“天哪。”徐冬漪少见地露出了惊诧的表情，“程子康，别告诉我，你真的被蘑菇中毒那套给骗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