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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研究动植物一样研究艺术——读丹纳《艺术哲学》

2023-07-13 13:09 作者:戴建业老师  | 我要投稿

像研究动植物一样研究艺术

——读丹纳《艺术哲学》

戴建业

 去年我在B站有一个视频聊丹纳的《艺术哲学》,本文是那个视频的讲稿,已收入B站编辑的《大思想家》一书中,很快就将面世。讲稿比视频更详细。

伙伴们,三天前我第二次“阳”了,连续低烧,喉咙剧痛,不能录制视频,十分抱歉。


一 “背景”的困境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有一则名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遗憾的是,王国维先生只发现“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却没回答为何某一文学偏偏兴盛于某一代。

在《诗薮》内编卷四中,胡应麟敏锐地指出:“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故知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这三联诗句的诗境诗意,普通读者都能看出它们的差异:盛唐句阔大,中唐句萧瑟,晚唐句小巧。同样是诗歌,同样在唐代,它们为什么会天差地别呢?照胡应麟的说法,这取决于神秘的“气运”,远非“人力”所能左右。

“气运”字面的意思是“气数”或“命运”,它比诗歌风格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诗风与“气运”有什么关系?“气运”又怎样影响诗风?胡应麟这则著名的评论,真应验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你不说我还算清楚,你越说我越是糊涂。

此处的“气运”属于“背景”范畴。研究文学的时候,我们总是拿“背景”说事,而背景又总是指“时代背景”。谈一个文学作家绕不开背景,谈一篇文学作品绕不开背景,谈一个文学团体更绕不开背景,似乎离开“背景”就无从说起。背景说的源头最早可追溯到孟子的“知人论世”,最过硬的理论支撑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不过,背景这种东西有点像王维笔下的终南山——远眺则“白云回望合”,近观却“青霭入看无”。笼统说来,背景似乎能说明一切;深究起来,背景又好像很难落到实处。譬如,《文心雕龙·时序》不容置疑地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可是,“世情”又如何浸染文学?“时序”又如何影响文学的“兴废”?刘勰虽然举了不少例子,读者仍旧不得要领。

更何况,“世情”“时序”并不能包打天下,譬如同样在盛唐,李白怒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杜甫却高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王维悲观地对朋友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而高适却勉励朋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同样是在晚唐,李商隐见到的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杜牧想到的是“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一个绝望地觉得末日即将来临,一个豪壮得要把地球当皮球踢。

文学、绘画、音乐等文艺作品的兴盛与衰落,远比机器、粮食、衣服、油料等产品的繁荣与短缺,其背后的原因更为复杂。不能简单地套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思曾多次指出,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具有不平衡性。唐太宗那样的贞观盛世,并没有带来诗歌的兴盛,春秋战国的乱世,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动荡,却造成了文学的繁荣。

再把眼光从民族移向世界,朋友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只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且一民族有一民族之艺术:有些民族以音乐擅长,如奥地利;有些则以雕塑争胜,如古希腊;有些又以绘画扬名,如意大利和荷兰。从“气运”、“世情”和“时序”这单一的背景视角,根本无法阐释这一切文艺景观。

应从哪些层面入手,我们才能“看透”这些复杂的文艺现象呢?

 

二 “采用自然科学的原则”

法国丹纳的学术名著《艺术哲学》,好像就是专门回答这一问题。作者是法国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译者傅雷是我国著名翻译家。

这部名著是作者在巴黎美术学校的授课教材,1865—1869年先后在巴黎分册出版。全书共分五编:第一编《艺术品的本质及其产生》,第二编《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绘画》,第三编《尼德兰的绘画》,尼德兰今天分属荷兰、比利时两个国家,第四编《希腊的雕塑》,第五编是《艺术中的理想》。这里得和大家略作交代,傅译《艺术哲学》内容绝对忠实于原作,但目录次序和各节标题与作者定稿稍有出入。

写作和出版此书的时代,欧洲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物理学、生物学、建筑学、医学、工程学、机械学、遗传学等等,各种自然科学技术的突破不断刷新人们的视线。英法德意等欧洲主要强国,铁路网越织越密,火车站越来越多,新颖建筑争奇斗艳,学术巨著争相涌现,如《电学与磁学论》《物种起源》《实验医学导论》《化学哲学新体系》《动物学哲学》等等。科学强化了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也赋予人类一种乐观精神,导致人类对自然科学的崇拜,当然也诱发人类在自然面前的狂妄。

眼看自然科学日新月异,人文学者自然也跃跃欲试,他们急急忙忙地依样画葫芦,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引入人文社科研究。比丹纳早一百多年,法国德·拉·梅特里就从医学、生物学、生理学角度,写了一部《人是机器》的名作。恰在丹纳写作《艺术哲学》的前几年,达尔文《物种起源》传入法国,并在法国学术界一石激起千层浪,加深了学者“让科学进入文学”研究的紧迫感。此时此刻,人文科学研究中的“科学性”,就不只是一种学术时髦,而且是对人文学者的最高奖赏。在《艺术哲学》中,丹纳时时“科学”不离口:“科学抱着这样的观点”、“科学的态度”、“精神科学采用近代的方法”。他在该著第一章就开宗明义地宣称:“美学本身便是一种实用植物学,不过对象不是植物,而是人的作品。因此,美学跟着目前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日益接近的潮流前进。精神科学采用了自然科学的原则,方向与严谨的态度,就能有同样稳固的基础,同样的进步。”他还信心满满地相信,“艺术品和动植物,我们都可加以分析;既可以探求动植物的大概情形,也可以探求艺术品的大概情形”。

丹纳认为,植物生长受种子、环境、气候的影响,艺术品的产生也取决于种族、环境和时代,该著就是从这三方面着手阐释艺术的兴衰,将艺术分析融于科学方法之中。

读任何一本理论书籍,我们一定要进入它的理论框架,进入了这个框架才算“登堂入室”。进入框架先要了解它的论证方法,掌握全书的基本构架。读任何一本体系谨严的名著,第一步就是反复琢磨它的目录,不要一打开书就去读正文。从揣摩目录开始,把全书目录烂熟于心,你对全书结构就可了然于胸。接下来再想想这种结构有哪些特点,为什么要这样构架全书,然后再读正文审视自己原来的判断对不对;第二步再看看这本书前面有没有原序和译序,翻到书末看是否后记。这样,大体上了解这本书作于何人,作于何时,为了何事;第三步细读全书导论,“导论”有的书叫导言,有的书叫引论、引言,有的书叫绪言、绪论,它事实上是全书的总纲,细读总纲便于提纲挈领。不少学术著作后面常有一个“结论”,结论是全书的总结。对导论和结论都要细读,千万不可一目十行或囫囵吞枣。细读全书以后,我们一定要反复追问:这本书说了什么?是怎么说的?说得对不对?这样,全书的中心思想、论述方式和是非对错,我们就能勾勒出一个基本轮廓。

回到《艺术哲学》的目录,以第一编《艺术品的本质及其产生》为例。这一编共两章,第一章《艺术品的本质》共七节,第一节“研究的目的”“所用的方法”,第二节“艺术的目的是什么”“艺术分为两大类”,一直到第七节“艺术在人类生活中的价值”,主要阐明研究的目的、方法与艺术的本质。第二章《艺术品的产生》共十节,分别用绘画、文学、建筑、音乐等艺术,来阐明种族、环境和时代对艺术品产生的决定作用。

 

三 艺术品的本质与艺术中的理想

该著以《艺术品的本质及其产生》(第一编)开端,以《艺术中的理想》(第五编)结尾。开头阐明什么是艺术?结尾阐明什么是理想的艺术?

和许多理论著作不同,作者并没有从概念到概念,没有界定“艺术的本质”,从开卷到闭卷你找不到关于“艺术”的定义。多年前,看过德国博格斯特的《艺术判断》,全书用演绎推理的方式,论析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最后得出二者没有严格分野的结论,“艺术判断”成了无从判断。《艺术哲学》“和旧美学不同的地方是从历史出发而不从主义出发,不提出一套法则叫人接受,只是证明一些规律”。他说“过去的美学先下一个美的定义”,“我唯一的责任是罗列事实,说明这些事实如何产生。我想应用而已经为一切精神科学开始采用的近代方法,不过是把人类的事业,特别是艺术品,看做事实和产品,指出它们的特征,探求它们的原因”。

这种研究方法,“不提出什么公式,只让你们接触事实”。就像“标本室的植物和博物馆里的动物一般”,在我们眼前“陈列出‘艺术品’”,而不是甩给读者一个抽象的定义。

艺术到底有哪些本质特征呢?首先,艺术的“目的便是尽量正确地模仿”,尤其是“模仿活生生的模型”,“忘掉正确的模仿,抛弃活的模型”之日,便是所有艺术流派衰落之时。所谓“正确地模仿”,就是把活的模型或真实的对象,准确地再现出来。但这只是艺术的第一步,绝对正确的模仿未必就能产生最美的艺术。用我们古人的话来讲,一味地模仿写实只能做到“形似”,苏东坡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讲求形似只是艺术的初给阶段,初学书法临摹名家字帖,先要把字体笔画间架摹写得可以乱真,再能脱开字帖写出自己的个性。如果停留于“正确模仿”,那就仅仅是一个匠人。丹纳举了法国但纳为例,他常用放大镜画画,一幅肖像画有时要画三四年,画上皮肤的纹缕,颧骨上的血筋,鼻子上的黑斑,眼珠中的反光,脸上细小的汗毛,都一一清晰可见。哪曾想,以如此大的耐性,花如此多的时间,画出如此精美的肖像,其艺术价值竟然还比不上“代克的一张笔致豪放的速写”。

再说第二步,艺术品之所以比照相更高明,就是因为艺术品能抓住事物最主要的特征,这突出的最主要特征便是哲学家所说的事物的本质。为了突出它的本质,艺术家可以改变比例,以求把主要特征表现得更充分。比方说我要表现一个女孩子的婀娜多姿,就把她的腿画得更加修长,把她的身段画得更为圆润柔软,这样她就会顾盼生姿。这样绘画比照相更容易出彩。丹纳还特地以拉斐尔名画为例:“拉斐尔画林泉女神《迦拉丹》的时候,在书信中说,美丽的妇女太少了,他不能不按照‘自己心中的形象’来画。”

其实,这在我国的绘画史上也极为常见。把某些特征夸张化,如齐白石的《虾》并不符合正常比例,但它比真虾更像虾,它比真虾更有张力,更活灵活现,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神似,再高明的摄影师也拍不出这种虾来。扬州八怪的画同样夸张,甚至更为夸张,它们不是对象的写真,而是画家们的写意,它们不是忠实于表现的对象,而是忠实于画家的内心。

艺术的理想与艺术的本质息息相关。刚才说到,艺术就是要表现事物的主要特征,艺术的理想“就是使一个显著特征居于支配一切的地位。因此,一件作品越接近这个目的越完善”。理想艺术的条件有两个:“特征必须是显著的,并且是最有支配作用的。”艺术作品的等级,就要看这些特征的重要程度、有益程度和集中程度。

 

四 种族·环境·时代

《艺术哲学》重点分析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绘画、尼德兰的绘画和希腊的雕塑,这三编占了全书近四分之三的篇幅。作者用实证的方法,深刻地揭示了艺术的风格及其嬗变,与其种族、环境、时代的内在关联。

我在前文谈到“背景”的困境,我国古代的“时序”“世情”,就是现在我们常说的“背景”,它指短时期的社会形势,单靠“背景”难以阐明艺术风格的形成。

丹纳在我们传统的“时序”“世情”之外,又加上了“种族”和“环境”。引入“种族”需要世界视野,将各个民族进行平心静气的比较,引入“环境”需要文化地理学,明白地理气候对民族的影响。

丹纳从最简单的常识说起:一个作家有很多作品,这些作品都是作家大家族中间的一员。比如李白有很多诗,它们一看就知道是李白写的;鲁迅先生有很多杂文,一看就知道是鲁迅的手笔。艺术家这个人也是一样,他也是一个群体中间的一员。仍以李白为例,大家都知道李白很浪漫,但是李白并不是天外来客,他周边有一大群浪漫鬼,比如王昌龄、王之涣、崔颢、王翰等等,只不过李白更浪漫而已。再如莎士比亚,他好像是英国一个孤胆英雄,可我们进一步了解当时的文坛,就会发现他周围的人都了不起,莎士比亚不过那个森林中最高的枝条。还有尼德兰画家鲁本斯,初看他“好像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前无师承,后无来者”,可只要去参观一下尼德兰的画室,你会发现鲁本斯周围有一大群画家,他们都同样喜欢表现高大壮健的人体,喜欢粗野的人物,喜欢放纵的享乐。艺术家这个群体同样如此,艺术家不是与世隔绝的个人,“艺术家庭本身还包括在一个更广大的总体之内,就是在他周围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会”。几个世纪之后,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这些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低沉的嗡嗡声,他们在艺术家四周合唱或伴唱。

和我们普通人一样,艺术家也爱甚至更爱听人夸奖。他们表现大众关切的东西,就会收获许多人的点赞,因而这方面的人物和情感就表现得最好;他们一旦表现大众不感兴趣的东西,人们就会还给艺术家一张冷脸。

艺术既然受制于一个广大的群体,受制于产生它的环境,受制于影响它的民情,因而,从种族、环境、时代探求艺术的生产机制,就有了可信的理论依据。

不妨以第二编《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绘画》为例,且看丹纳是如何从这三个层面阐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兴衰。这编第一章讲《意大利绘画的特征》,时间“包括十五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和十六世纪最初的三四十年”。这个几十年的历史时期,意大利杰出画家像雨后春笋般涌现。作者不时用植物来比喻,“这个美满的创造时期可以比做一个山坡上的葡萄园:高处,葡萄尚未成熟;底下,葡萄太熟了。下面,泥土太潮;上面,气候太冷;这是原因,也是规律,纵有例外,也微不足道”。

此时意大利画派有哪些特点呢?意大利画家采用的题材是人,他们的重心就是画出理想的人,田野、树林、河流、建筑等都是人的附属品,认为只有才具较差的画家才会去画风景。另外,在意大利古典绘画中,人与风景之间,风景只是陪衬;肉体与精神之间,人的肉体居于中心。当时画家彻里尼说,“绘画艺术的要点在于好好画出一个裸体的男人和女人”:一个健康、活泼、强壮的人体,“一个神明的或英雄的肉体世界,至少是一个卓越与完美的肉体世界”。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画家,“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种族,一批庄严健美,生活高尚的人体,令人想到更豪迈,更强壮,更安静,更活跃,总之是更完全的人类”。

考察植物先就要看植物的种籽,考察艺术也先要看看生产的艺术种族,这样下一章就过渡到谈意大利的种族。 “完全是由于民族的和永久的本能”,决定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绘画的成因,也决定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绘画的特征。

那么,意大利民族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意大利人的想象是古典的,就是说拉丁式的,属于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的一类。”他们喜欢并擅长“布局”,喜欢和谐与端整的形式,对内容不像对外表那么重视,爱好外部的装饰甚于内在的生命,“重画意,轻哲理,更狭窄,但更美丽”。丹纳认为:“只有拉丁民族的想象力,找到了并且表现了思想与形象之间的自然的关系。表现这种想象力最完全的两大民族,一个是法国民族,更北方,更实际,更重社交,拿手杰作是处理纯粹的思想,就是推理的方法和谈话的艺术;另外一个是意大利民族,更南方式,更富于艺术家气息,就是音乐和绘画。”

再看看第三编《尼德兰的绘画》。刚才说过意大利画派的中心是人体,是气宇轩昂或姿态高贵的人物,他们身材比例近乎完美,裸露的肉体优雅迷人。这些绘画的艺术价值就在于人体本身,他们没有职业的特征,没有地域的特性,甚至也没有时间的印痕。而尼德兰绘画恰恰相反,他们画中的人物都一个个具体的人,“或是布尔乔亚,或是农民,或是工人,并且是某一个布尔乔亚,某一个农民,某一个工人;他对于人的附属品看得和人一样重要;他不仅爱好人的世界,还爱好一切有生物与无生物的世界,包括家畜,马,树木,风景,天,甚至于空气;他的同情心更广大,所以什么都不肯忽略;眼光更仔细,所以样样都要表现”。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花结什么果,这还得从种族说起。欧洲有这样的两大种族,“一方面是拉丁民族或拉丁化的民族,意大利人,法国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另一方面是日耳曼民族,比国人,荷兰人,德国人,丹麦人,瑞典人,挪威人,英国人,英格兰人,美国人”。“在拉丁民族中,一致公认的最优秀的艺术家是意大利人,在日耳曼民族中是法兰德斯人(比利时人)和荷兰人。”尼德兰人就是今天的荷兰人和比利时人。在意大利,在法国,满眼见到是精致的五官,是漂亮的脸蛋,是优美的身材,那里的乡下人也仪表堂堂。据丹纳的描述,尼德兰人身材以高大的居多,但外形都比较粗糙,“各个部分仿佛草草塑成或是随手乱堆的,笨重而没有风度。同样,脸上的线条也乱七八糟,尤其是荷兰人,满面肉疙瘩,颧骨与牙床很凸出,反正谈不到雕塑上的那种高雅和细腻的美”。在尼德兰看到的“多半是粗野的线条,杂凑的形体与色调,虚肿的肉,赛过天然的漫画。倘把真人的脸当做艺术品看待,那末不规则而疲弱的笔力说明艺术家用的是笨重而古怪的手法”。

如果对荷兰人外貌的这种描述属实,可以理解,荷兰画家为什么不以人物为中心,把那些难以入眼的丑八怪画出来,恐怕他们自己也觉得十分难堪,像我这种丑八怪就不喜欢照镜子。他们对静物写真乐此不疲,“荷兰画派只表现布尔乔亚屋子的安静,小店或农庄中的舒服,散步和坐酒店的乐趣,以及平静而正规的生活中一切小小的满足”,一块面包,一只鸡鸭,一个风车,一幢小屋,一片森林,一棵小树,他们都倾注了无比的热情。

这种题材的选择和艺术风格的趋向,要从荷兰人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寻找原因,于是,自然就从种族特点的阐述,转入对生存环境的探寻。作者又拿植物做比方:“倘若同一植物的几颗种子,播在气候不同,土壤各别的地方,让它们各自去抽芽,长大,结果,繁殖,它们会适应各自的地域,生出好几个变种;气候的差别越大,各类的变化越显著。”

尼德兰就是“低地”的意思,旧时尼德兰地区包括现在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今天荷兰的正式国名叫“尼德兰王国”。尼德兰是一片低湿的平原,由几条大河和小河的冲积土形成,到处池塘和沼泽密布,到处支流和排水道纵横。由于境内没有坡度,导致水的流速极慢。懒洋洋的大河看不到水波,近海的河道有四里多宽,惨白色的河水呢答答的。荷兰很多陆地面积是从海洋中“抢过来”的,荷兰人先在海中打下许多木桩,再从远处运来泥土填海,很多地方的地基都是人造的。荷兰内陆部分地区低于海平面,“荷兰只能说是水中央的一堆污泥,在恶劣的地理条件之外,再加上酷烈的天时,几乎不是人住的地方,而是水鸟和海狸的栖身之处”。要想活下去就得先去拼搏,要想能吃饭就得先去吃苦,要想有衣穿就得先流汗,这种生存条件的人知道生活的艰辛,珍惜自己用生命换来的一切,他们的画家也喜欢画日常生活用品,一个普通的布帽,一件用旧了的外套,一间干净的小屋,样样都让他们心满意足。荷兰的小品画表现了荷兰人对生活的热爱,对成就的自豪,对未来的向往。

谈了种族,谈了环境,再来谈时代,前二者属于难以改变的“永久原因”,后者属于所谓“气运”“世情”。说起“世情”,社会风云瞬息万变,政治势力潮起潮落,“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任何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之中,谁都会受到“时代”的影响。当叱咤海洋称雄欧洲的时候,荷兰人创造现实世界的才能,便超出现实世界去创造幻想世界;在现实世界既功业圆满,在艺术世界同样光彩夺目。画坛上一时奇才勃兴,各自用画笔表现那个英雄时代,毅力是那样刚强,心胸是那样宽广,艺术是那样精湛。画家用简洁遒劲的笔力,画出华丽的装饰,绚丽的绶带,牛皮的短袄,细巧的翻领,全黑的大氅,庄严而又辉煌,奢华而又绚丽,衬托出强壮厚实的人物,坦荡自信的神情。在他们画出英雄时代的同时,他们也成了自己时代的英雄。等到十七世纪下半叶,荷兰连续被外族入侵,先是被法国的铁蹄践踏,继之又被奥地利的入侵者蹂躏,后来又成为英国的海上败将,逐渐丧失了民族的雄性,消尽了刚毅的古风。随着民族意志的消沉,荷兰画家们也日益江郎才尽,虽然偶尔会出现一些小巧的画品,那就像干涸沙漠上的几株小草,在凄唳的秋风中瑟瑟作响,向人们诉说着无尽的荒凉。

作者认为,在世界艺术中,要数古希腊雕塑最为伟大最有特色。我觉得在全书中,也要数第四编《希腊的雕塑》最为出彩。因为古希腊雕塑只残留一些躯干、头颅和四肢,大师的特征与各派的师承,也只残存几段粗草的描述,作家们也只留下一些零星的文字,所以要了解古希腊的雕塑作品,“这里比别的场合更需要研究制造作品的民族,启发作品的风俗习惯,产生作品的环境”。

考察一个民族一如考察一种植物,“要考察希腊植物的环境,看看那边的泥土和空气是否能说明植物外形的特点和发展方向”,因而,“第一步先考察他的乡土。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越幼稚,身上乡土的痕迹越深刻”。希腊是一个三角形的半岛,欧洲部分以土耳其为界,向南伸入海中直到科林斯,形成一个更南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伯罗奔尼撒半岛像一片桑叶,靠一根细小的叶梗与大陆相连,一边面向蔚蓝的大海,一边背靠起伏的丘陵。正是在这个半岛上哺育出一个健康早慧的民族。

这儿“没有酷热使人消沉和懒惰,也没有严寒使人僵硬迟钝。他既不会像做梦一般的麻痹,也不必连续不断的劳动;既不耽溺于神秘的默想,也不堕入粗暴的蛮性”。他们喜欢抽象思辨,不因为长途迂回而厌烦,喜欢行猎不亚于喜欢猎物,喜欢旅行不亚于喜欢终点。他们常为思辨而思辨,绝无其他功利目的,全由于自己喜欢。他们对概念作细微的辨析,对观念作精巧的推理,恰如蜘蛛织蛛网那样精心,并不在意蛛网有什么用处,只要看到细微莫辨的网眼就十分满意。通过思辨而获取的真理,只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野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是爱行猎甚于收获,爱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

马克思说希腊是人类最健康的儿童,儿童的天性就喜欢游戏。希腊人认为人的一生就是一场游戏,以宗教与神明为游戏,以政治与国家为游戏,以哲学与真理为游戏——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快乐的游戏。他们不像后世膨胀的贪欲使人无比烦躁,过重的压力使人无法喘息,太多的刺激叫人心神不宁。见多识广引诱人贪得无厌,层层内卷又逼人绝望躺平。希腊人的灵与肉达到了完美的平衡,他们像小孩一样,思想情感单纯,审美趣味单纯,没有今天这种复杂纠结的心境,也没有今天这种抑郁狂躁的病症。他们从不把肉体当作精神的附属品,所有人都对肉体十分欣赏,“他们看重呼吸宽畅的胸部,灵活而强壮的脖子,在脊骨四周或是凹陷或是隆起的肌肉,投掷铁饼的胳膊,使全身向前冲刺或跳跃的脚和腿”。匀称的体胳,优美的曲线,光洁的皮肤,矫健的步伐,都能引来希腊人阵阵喝彩。

只有这样的民族才会产生艺术极致的雕塑。在希腊的雕像上,脸上没有沉思默想的样子,肌体没有被欲望和野心扭曲,看不到丝毫的疲惫之态,看不到半点痛苦之容,面容清明而又恬静,线条和谐而又自然。正如德国美学家温克尔漫所说的那样,这些雕塑呈现出“静穆的伟大,高贵的单纯”。

 

五 思与诗的交融

就像希腊人灵与肉达到平衡一样,这本书中既有严谨的逻辑推理,又有细腻的审美体悟;既有深刻的理论分析,又有浓郁的诗情画意。海德格尔倡导“诗与思的对话”,丹纳则做到了思与诗的交融。

从没有读到过一本这样的理论译著,既能从它那里享受思辨的乐趣,又能从它那里领略文采的美丽。

话分两头。

先说理论分析与逻辑论证。以第五编《艺术中的理想》为例。一提到“理想”可能就有人想放声歌唱,可作者在该编的引言泼了一瓢冷水:“按照我们的习惯,要以自然科学家的态度有条有理的研究,分析,我们想得到一条规律而不是一首颂歌。”该著几乎完美地体现了现代学术的特征:态度冷静客观,立场不偏不倚,阐述有条有理,论证逻辑严谨。

且看他“自然科学家的态度”。标题既然是《艺术中的理想》,作者一起笔就界定什么是艺术的理想:“我们说过,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基本的或显著的特征,比实物所表现的更完全更清楚。艺术家对基本特征先构成一个观念,然后按照观念改变实物。经过这样改变的事物就‘与艺术家的观念相符’,就是说成为‘理想的’了。可见艺术家根据他的观念把事物加以改变而再现出来,事物就从现实的变为理想的;他体会到并区别出事物的主要特征,有系统地更动各个部分原有的关系,使特征更显著更居于主导地位,这就是艺术家按照自己的观念改变事物。”

界定了什么是“艺术中的理想”以后,接着就依次阐明“理想的种类与等级”(第一章)、“特征重要的程度”(第二章)、“特征有益的程度”(第三章)、“效果集中的程度”(第四章)。只要扫一眼第五编目录的标题,你就会明白什么样的论证算“层层深入”,什么样的说理算“条理分明”,什么样的文章算“结构严谨”。

《艺术哲学》中的任何一章,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有理有据”——以严密的论证组织充实的证据。如第五编第二章《特征重要的程度》,一开头就以自然科学中“特征从属”原理,来阐明什么是“重要的特征”,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最不容易变化的特性,能抵抗一切内在因素与外来因素的袭击,而不至于解体或变质。作者从来不“空口说白话”,他马上便以植物为例,植物躯干的大小不如结构重要,因为躯干可大可小,但结构不能可上可下可左可右。又以哺乳动物为例,哺乳动物肢体的数目、位置、用途,不如有无乳房之为重要,因为数目可增可减,肢体可跑可飞,可乳房不能可有可无。接着就在大量论据的基础上进行理论抽象:“自然科学交给精神科学的结论,就是特征的重要程度取决于特征力量的大小,力量的大小取决于抵抗袭击程度的强弱,因此,特征的不变性的大小,决定特征等级的高低;而越是构成生物的深刻的部分,属于生物的原素而非属于配合的特征,不变性越大。”下一节就从自然科学过渡到艺术哲学。

钱钟书先生曾在《围城》中说,“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我没有去过法国,也没有和法国人交友,不敢妄议他们做事是否混乱肮脏,但从这本《艺术哲学》,我可是领教了他们思想“有名的清楚”,他们文章的“明白干净”。

说理做到条分缕析,论证做到逻辑严谨,这属于理论著作分内的事情;而这本《艺术哲学》竟然如此文采斐然,竟然如此诗意浓郁,竟然如此激情饱满,着实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

我们来看看作者对三幅版画《利达》的艺术分析。据希腊神话载,宙斯爱上了斯巴达国王丁达尔妻子利达,化身为天鹅去引诱她,使得利达后来生下两个蛋,每个蛋里又生出一儿一女。意大利三位杰出的画家——雷奥那多、弥盖朗琪罗、高雷琪奥,就这同一神话题材作了三幅同名的版画《利达》。且看丹纳如何于同中辨异,复述必然有损原文的精妙,这里我来当一次“文抄公”——

“雷奥那多的利达是站在那里,带着含羞的神气,低着眼睛,美丽身体的曲线起伏波动,极尽典雅细腻之致;天鹅的神态跟人差不多,俨然以配偶的姿势用翅膀盖着利达;天鹅旁边,刚刚孵化出来的两对双生的孩子,斜视的眼睛很像鸟类。远古的神秘,人与动物的血缘,视生命为万物共有共通的异教观念,表现得不能更微妙细致了,艺术家参透玄妙的悟性也不能更深入更全面了。”

“相反,弥盖朗琪罗的利达是魁伟的战斗部族中的王后,在梅提契祭堂中困倦欲眠,或者不胜痛苦的醒来,预备重新投入战斗的处女,便是这个利达的姊妹。利达横躺着巨大的身体,长着和她们同样的肌肉,同样的骨骼,面颊瘦削,浑身没有一点儿快乐和松懈的意味,便是在恋爱的时节,她也是严肃的,几乎是阴沉的。弥盖朗琪罗的悲壮心情,把她有力的四肢画得挺然高举,抬起壮健的上半身,双眉微蹙,目光凝聚。”

“在高雷琪奥作品中,同样的情景变为一片柔和的绿阴,一群少女在潺潺流水中洗澡。画面引人入胜,快乐的梦境,妩媚的风韵,丰满的肉感,从来没有用过如此透彻如此鲜明的语言激动人心。身体和面部的美谈不上高雅,可是委婉动人。她们身段丰满,心情欢笑,发出春天的光彩,像太阳底下的鲜花,青春的娇嫩与鲜艳,使饱受阳光的白肉细腻中显得结实……利达却比她们更放纵,沉溺在爱情中微微笑着,软瘫了。整个画上甜蜜的,醉人的感觉,由于利达的销魂荡魄而达于顶点。”

作者最后总结道:“以上三幅画,我们更喜欢哪一幅呢?哪一个特点更高级呢?是无边的幸福所产生的诗意呢,还是刚强悲壮的气魄,还是体贴入微的同情?”

这样细微精妙的艺术分析,又用华丽畅达的语言表达出来,让我读过这些精美的文字后,不敢再去观看原画了,担心原作反而破坏了阅读分析所获得的美感。

法国人说丹纳是为思想而生,我想说丹纳是为诗意而生。

 

六 为什么要读西方的理论著作?

很多年轻的朋友可能纳闷:我们喜欢听你讲古代诗词,为什么要和我们讲西方的理论名著?

精读西方的理论名著,既有助于提高我们的思辨能力,也有助于我们对古代诗词的赏析。

提高我们思维能力的最佳途径不外乎这样几种:认真学习形式逻辑或数理逻辑,认真阅读西方理论经典,认真学习数学或理论物理。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每个民族都有其优点和缺点。我们民族富于敏锐的直觉而短于抽象的思维,尤其拙于理论系统的建构。先秦我们没有像希腊那样的几何学和代数学,也没有亚里士多德那种气象学和植物学,没有他那种形而上学和诗学。《老子》五千言的确高深玄妙,可它是用诗的语言直达核心,并没有任何推理过程,所以它是“玄言”而非理论。《论语》是孔子与弟子的谈话,它亲切近情而非逻辑严谨。宋以后诗话汗牛充栋,给我们留下了前人细腻的读诗感受,有许多评点叫人拍案叫绝,也有许多评论叫人摸不着头脑。多年前,我在北京图书馆读到一本清人评唐诗,用朱笔在一首诗的旁边批“妙!妙!妙”,显然评点者认为这首诗妙不可言,而我左思右想仍然不知道它到底妙在何处,评点者连声称妙,我觉得感到莫名其妙。以现代学术来衡量,这些诗话只是一些杂感,它们都不能算做“学术”。如果谁还像明清人一样写诗话,估计没有哪家学术刊物愿意发表。

再以苏东坡为例。苏轼在《书摩诘〈蓝关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的感悟着实深刻精到,它们早已成为评论诗画的名言。可惜,苏轼没有对此进行理论阐释,他一瞬间就洞穿了诗与画的本质,叫人叹服他的顿悟和洞见。假如朋友们读读莱辛的《拉奥孔》,你们对中西方的思维方式就会有新的体认。莱辛用十几万字的篇幅,深入地分析了诗与画的交融与界限,分析的独到,逻辑的缜密,定然会让你发现学术原来别有洞天。类似的理论名著值得我们反复啃读。

我为什么先向大家推荐丹纳的《艺术哲学》呢?许多朋友一听到哲学头疼,这本书会改变你对哲学的印象,原来它不仅不枯燥无味,反而是那样美妙动人;原来它一点也不可厌可畏,反而让人觉得那样可近可亲。这本理论著作会改变你们对哲学理论的刻版印象,它能培养你对理论的兴趣。

这本书会让你一睹名著、名家、名译的风采,丹纳的文思如瓶泄水,傅雷的译文富丽传神。没有丹纳大概不会写得这么好,而没有傅雷肯定不会译得这么妙。傅雷译丹纳比“金风玉露一相逢”还要神奇,堪称中法文坛的绝配。我时而把它当艺术理论来读,时而把它当精美散文来读。翻开它就不想合拢,拿起来就不想放下,我从上大学读到现在,前后读了四十多年,记不清反复读了多少遍,国内的傅译版本我几乎全有收藏。

谈过恋爱或已成家的人都知道,伴侣往往有才却无貌,学历好但家境寒,有幽默而无担当,要找一个样样般配的理想伴侣“难于上青天”,一旦遇上了天生佳偶定要视若明珠。其实读外译名著也是一样,要是碰到了名著名家名译,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它会给你带来一辈子的精神享受,所以我对丹纳和傅雷都同样感恩。




 


像研究动植物一样研究艺术——读丹纳《艺术哲学》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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