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场雨,四个地点,三个女人,两种态度,一段回忆。(明日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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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岁的我那时正站立于舰船的甲板前端,厚重的雨云乘着十一月的清冷秋风,俯身向我压来。本以为天色就此变暗,但周围明亮如旧。抬头望去,竟是那温热的夕阳浸透了云层,将我目力所及的一切毫无遗漏地浸染成金红色,有如红色果汁自天空淋下,绚烂而庄重。
不久之后雨云变淡,雨滴落下,极微小的雨,落在脸颊之上毫无水珠击打面部的触感,只感觉一丝微凉浸润肌肤。又是无声的雨,只有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被雨点砸出的凹坑才能证明其存在。远处偶尔翻起的波浪,脚下缓慢行进的舰船,身上缀满水珠的风衣,以及我目力所及的一切,无不被笼罩在这无声的冷雨之中,一副颇具悲剧意味的景象。
而那往日的记忆——那段本不该淡忘的记忆,在我为这景观感到震惊之时,陡然冲进我的脑海。我顿时头痛万分——那段记忆正执拗的踢打着我的头部,似乎在提醒着:“嘿,不准忘了我哦!”但疼痛很快缓解,那记忆,那曾告诫过自己绝不能忘记的记忆,还是会开始逐渐淡去,甚至到了要完全消失的地步。于是,为了让这些记忆留存更久,我决定将其记下,用纸,和笔,完完整整的记下,免得它就此消失,无声无息的消失。
对了,这段记忆,是从二十年前,那个景致几乎完全相同的傍晚开始的。
当时是傍晚六点,我刚刚结束一场重要会议——讨论是否介入炎国与乌萨斯之间冲突的会议,正瘫倒在办公室的靠背椅上,闭目休息。不过刚刚闭上眼睛,耳边就传来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那人拉开凳子,缓缓坐下,再定睛看去,是陈晖洁。
“唉,你这次真的不打算让罗德岛介入了?”
没有铺垫,直入主题一直是她说话的习惯,但方才长达三个小时的,争论不休的会议让我异常疲惫,大脑变得迟钝,竟是花了两三秒才明白她话语的含义。
“额,肯定不介入啊,他们两国这架势马上就要开战了,虽说我认为他们并不会打得很激烈,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但我们此时介入也并不合适,还可能会惹上一身麻烦。”
她点头,表示理解。
“那,卡兹戴尔那边,你怎么办。”
“这个嘛。。”听到这个问题,我又头疼起来。虽说日益激烈的冲突是炎国与乌萨斯之间的,但冲突的挑起者无疑是卡兹戴尔。根据前方干员调查的数据,他们在之前短短三个月时间内,在炎乌边境暗中策划了十多起小规模武装冲突,以及多起自杀式恐怖袭击,旨在加剧炎乌两国之间的冲突,使两国关系更加紧张。
“卡兹戴尔那边暂时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我低头沉思几秒,给出答案。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她听罢,从座椅上立起身,转身走出房间。
“接下来的时间就会轻松一点了,你要是想休息的话,给我打个招呼就行。”
我站起身来,朝她远去的背影喊道。
她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左手,身影随即消失在走廊尽头拐角处。
。。。
陈晖洁走后,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闭目休息。但是没过多久,机器小车晃晃悠悠地来到我的身边,传来了阿米娅正在甲板处等我的消息。
来到甲板上时,忽然惊觉正下着雨,无声的雨,也是难以用肉眼分辨清楚的雨,只有皮肤上不时传来的微凉感能够证明其存在。抬头看去,披着风衣的娇小身影倚着栏杆,面朝大海。她没有戴上帽子,估计是这雨太过安静,令她无法察觉。我走近两步,故意弄出脚步声让她发现,她动动耳朵,转过头来,向我抛出日常性的微笑。
“不好意思,打搅你了。但实在是有要事相商,不然不会这么突兀的让小车去叫你的。”她说。
“没有的事,有事就请说吧。”
“好的。”她点点头,下一秒笑容却完全消失,眼神锐利起来,直直盯住我的双眼。
“博士,你是真的决定了,不介入这场可能酿成战争的冲突吗。”
我被她的眼神略微震惊,但很快也镇定下来。毕竟半小时之前她在会议上极力反驳我时,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她端的有着那粉发女人的影子。
“是的,会议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过头去,望着大海。此时此刻,那无声的雨没有再下,周围略微明亮了几分,有如某种力量将这夕阳的亮度调高一格。不久之后她重新转过头来,注视着我,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注视。
“那么,之后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了。我想请个假,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可以吗?”她说。
我当然是不会同意这样的请求的,毕竟,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尽管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一个人独自出去,对她来说还是太过危险。
不过,就在我想要出言拒绝之时,温柔笼住西边夕阳的薄云缓缓开裂,灿烂却不刺眼的金红色阳光骤然射来,在我们身上撒下温暖。不知是直觉使然,还是这里面有着某种宿命性的必然,我不由自主的望向面前女孩的脸庞,惊觉那夕阳业已在她脸上投下似乎带有某种隐喻的阴影——她的半张脸泛起金色光晕,另外半张却是埋在阴影里,难以看清。这一奇异的景象,也使我不由自主的收回了拒绝的想法。
“出去走走是可以的,不过,为了安全,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我发个信息,报个平安哦。”
“嗯,一定会的。”
她点点头,表情终于变得轻松起来。
。。
回到办公室后,我忽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人。我走近仔细查看,是凯尔希。
“回来了?过来吧,有点事和你说。”和陈晖洁相似,她谈话时也习惯直入主题。
“嗯,说吧。”我说。
“阿米娅和你说过,想出去走走了吧。”
“说了,就刚刚。”
“你也跟着吧。”
“为什么?”
我感到疑惑,她平时可不会对阿米娅如此不放心。
“她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你去了,我放心。不过要记住,千万不能让她发现。”
“平时可不见你对她这么不放心啊。现在怎么就担心起来了?”我调侃道。
“她第一个目的地是龙门,大概三天后出发,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她之后应该会告诉你她的行程的。”
她没有理会我的调侃,说完便转身走了。
。。
她走后,我将自己扔在沙发上,闭目思考,想从她方才的话语中找出些什么,可惜的是什么也没有找到,这在我看来无论如何都仅仅只是一次交代任务般的交谈。但她这一特意叮嘱的举动还是让我疑惑不已——她平时几乎不会亲自到我办公室与我交代事情。为什么非要我跟去不可?难道说这是她们两个有意为之?想让我明白些什么?
我冥思苦想,始终得不到答案,于是放弃思考,起身来到冰箱旁,取出一罐咖啡打开,一口喝下。咖啡凉的彻底,似乎在冰箱里冻了几年,味道也恰到好处,令人舒爽。
至于她们二人的动机,我也懒得去想,不过是龙门而已,去便是了,问题的答案自会揭晓,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印象之中的十一月,已是深秋,是该穿厚实衣物的季节。但龙门十一月的天气端的让我开了眼界。在车子停在酒店停车场之时,我无意间瞟了一眼温度,下一秒却是瞪大了眼睛。30度,这是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月份的温度。我怀疑汽车的温度计出了问题,特意将其重新启动几次,但数据依旧没有改变,30这两个数字依旧无比清晰的显示在屏幕之上。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想要验证温度计是否出了问题,下车感受一番便知。但刚一打开车门,我便后悔起来。热浪瞬间扑面而来,眼镜镜片顿时蒙上一层厚实水雾,可想而知车内外温差相当之大。外部湿度也是大的离谱,空气中泥土气味浓重,估计不久之前下过雨,而且是相当大的雨。
从停车场到酒店大门的距离所幸不长,不过天气的炎热程度仍然超乎我的想象。虽然我早已脱去外套,并将衬衣袖子卷起,拉到肘部,甚至连裤脚都拉起几分。但几步路之后汗水仍旧大量涌出,迅速浸透衣衫。待我走完这段不长的路,一步踏入酒店大堂之时,衣衫业已可以拧出水来,汗味大得忍无可忍。
快步走到前台,在美女服务员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快速办好入住手续,迅速提行李上楼,插卡进入房间。又打开行李箱拉链,取出换洗衣物,再从中翻出一件收拾行李时随手塞进来的,也是唯一的短袖衫,冲进洗手间,先用凉水缓解一番浑身的热意,再调成热水,清洗身体。
洗漱过后,身体舒服不少,我吹干头发,在床上躺下,放松身体,以缓解长时间坐车引起的腰背酸痛,但没躺多久肚子便咕咕乱叫。我这才发觉自己还没吃晚餐,可附近并无餐厅。于是翻身坐起,掏出手机,想要打个电话问问别人。但打开手机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之前还没看完的,阿米娅传来的信息。为了不漏掉些什么,我只好放下寻找餐厅的事情,将信息读完。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阿米娅的信息里,我找到了可以解决我晚餐问题的地方。在信息里,她是这么说的:
“。。。。这两天在龙门,除了逛逛景点之外,好吃的餐厅我也是发现了不少呢。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一家由一位老奶奶开的小店。店铺虽然简陋,可老奶奶的手艺堪称一绝,尤其是炒粉和奶茶,不容错过!这家在XX路XX号,不太好找,但值得一去!。。。”
。。。
出酒店前特意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分,一个对当今的年轻人来说应该不算太晚的点,对我而言却是上床休息的时间,以前每每到这个点我就会情不自禁的感到疲倦。当然,这只仅限于罗德岛内。现在的我不知为何毫无困意,估计是因为腹中空空,也可能还有点摆脱繁重工作后,浑身轻松的缘故。
出门后左转行两百米,身体就难以自制的沁出汗水,好在此时突然下起雨来,不小的雨,却不暴烈,是温暖而温柔的雨。雨滴不大,密密麻麻,打在伞上声音悦耳,有如乐团演奏时低沉的打击乐音。稍微抬头看去,雨丝已织成幕布,头顶的路灯,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以及刺眼的汽车远光灯,目力所及的光线以及周围的景物无不被笼罩在这雨幕中,各色光线变得柔和,各种景物变得模糊不清,依稀见得轮廓,印象派画作般的场景。
不多时按照手机地图指示转入一条小路,拐过几个弯,一切喧嚣全然消失。眼前没了高楼的踪影,剩下低矮的,墙体斑驳的平房。脚下变成石板路,凹凸不平,凹坑内装满积水,溅起时可清晰闻见其恶臭。头顶上电缆乱如麻线,结成造型奇怪的团块,难以想象它如何传输电力。屋檐低矮,且紧紧相依,雨水在房顶汇聚,顺屋檐流下,顺便带走檐上灰尘。我放慢脚步,让身体尽量缩进雨伞庇护的范围,才勉强让自身衣物不被污水沾染。
大概又走三四分钟,信息里提及的小店悄然出现,是那群低矮破旧平房里的其中一间。
我走过去,略微打量一番店铺外部,发觉这家店铺应有不少年头,招牌很小,且早已褪色,只剩下几个大字的轮廓。店门很脏,但并不代表店主疏于打扫,这种类型的脏只有岁月可以留下。打量罢,弯起右手食指,轻敲两下房门后站好,敲门声低沉厚重,看来这门由实木打造。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实在没想到今天还有客人。”
敲过三次门,门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不多时,房门打开,一名老妪笑着道歉,侧起身子将我领进店内。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有的事,我老了,觉浅。对了,要吃点什么?”
她引我坐下,又拿出菜单来,放在我面前。菜品不多,只有正面一版。价格却是十分亲民,比我在酒店看到的要便宜一半不止。但我早打定主意要吃什么,只是拿起菜单假意浏览一番,随后便放下。
“听说你这的炒粉和奶茶很有名,我就要这两个吧。”
“哈哈,小伙子还挺会吃,不过,这么晚了,喝了奶茶不怕睡不着觉吗?”
她边说着,边取过挂在厨房门口的围裙,有些笨拙的穿上,随后缓慢踱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洗手,水龙头应该用了不少年头,出水并不顺畅,伴着怪异声响。
“不怕的,请尽管做吧。”我回答。
她没有再说什么,用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缓慢步调,走进厨房。
在她忙着烹饪菜品之时,我趁机环顾四周,仔细打量一番店内的环境。店内的物件几乎都是一般餐馆的标配,但无一不布满岁月的痕迹。胶质座椅褪色而布满划痕,餐桌虽然干净,但也是布满不知怎样造成的伤痕。厨房中的物件也是一样,只要是我目力所及的,无不是使用多年的老物件,唯有角落处的一个大冰箱,崭新的有些不合群,更准确的说,崭新的格格不入。这种冰箱很是昂贵,一般只有富裕的人家或是有名的饭店才会购买,如今却毫不合群的立在这里,实在奇怪。
“看什么呢小伙子,东西好啦。”
我回过神来,发现她已将食物做好,摆在桌上。炒粉分量够大,整整装满一盘,还配了几颗肉丸和少许蔬菜,米粉也是软硬适中。奶茶香气浓郁,看来用的上等红茶,轻抿一口,茶香四溢。
“阿婆手艺不错哦,很好吃。”我忍不住赞扬一句。
她笑笑,也没说什么,估计是听习惯了。
不过,尽管饭菜美味,奶茶正宗,厨房里那奇怪的冰箱还是让我感到疑惑。若是不能得到答案,我今晚定会心神不宁,无法入睡。于是,我决定斗胆询问,询问冰箱的来历。
“阿婆啊,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什么问题啊,没事,尽管问吧,我这没什么规矩。”
她笑了笑,表示可以询问。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厨房里的冰箱,怎么来的呀。”
“哦?冰箱吗?是一个小伙子送的,和你差不多大的一个小伙子。”
她略微惊讶,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为什么他会送个冰箱给你啊?”
意外的是,这次她并未立即回答,反而陷入沉默,低下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两三秒后,她重新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表情凝重了几分。
“小伙子啊,这说来话长,你。。应该知道最近快要打仗了吧。”
对她情绪的转变,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两三秒才给出回答。
“额,听说过。”
“他呀,是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富家子弟,有一天闲逛的时候,逛着逛着迷了路,来到了这里,想进来歇会,吃点什么,让我随便做。我哪知道这些富家子弟们爱吃什么啊,于是就做了个炒粉给他,没想到他一吃就喜欢上了,之后每个星期都来,一次都不落下。直到上个星期,才没有来。”
“那为什么没有来了呢?”
她看我一眼,又闭眼思考两秒,再睁开眼睛。
“是因为和他一样的那群富人。他们害怕,害怕万一龙门守不住了,那群乌萨斯人会来抢走他们的东西。于是他们就跑了,还花大价钱请了雇佣兵,护送他们逃往其他地方,那个小伙子,也在那群人里面。他临走前一天,叫人把这冰箱搬到这里来,说是送给我,还留了封信,和我道别。”
说完这些话后,她突然咳嗽起来,我连忙询问她是否要紧,但她摆摆手,示意并无大碍。
“那你有想过,和他一样,去其他地方吗?”
我很清楚这样的问题很不礼貌,但是不得不问,直觉告诉我,我可以在老人的话中得到些什么。
“去其他地方?算了吧。我这吧年纪,走不动喽,而且啊,我哪有钱请别人保护我,哪有钱买补给啊。虽然我没怎么出去过,但我知道,在外面的那片荒原上,没人保护,没有补给,不出一天就会出事。”
“那,要是龙门真的失守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她皱起眉头,声音大了几分。
“哪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喽。我可是哪都去不了,而且,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走不掉。”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皱起眉头,对她的说法表示疑惑。
“呵,小伙子,你以为周围这一圈的,和我一样的,住在贫民区的街坊们,能走得掉?他们和我一样,没钱,也没关系,哪都去不了,只能留在这里。要是真的打了败仗,我们这些人,可以做的,也只有祈祷,祈祷那群乌萨斯人,对我们仁慈一点喽。”
说完,她摇摇头,脸上满是无奈。
见她这样的表情,我也没法再说什么,也没法再安慰些什么,只好起身告别。
走出店门,行二十步左右,是一处不大的广场,位于贫民区中央。我走到广场一旁,找个还算干净的台阶坐下,捂住脑袋,竭力思考起来。
阿婆的话无疑是让我震惊不已。原来在龙门这种地方,还有这么一群人,连对只是存在一定可能性的,还未发生的灾难,都是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他们,是对未来何等的失望,是对目前自身的状况何等的绝望?在与阿婆的几句谈话中,我可以分明的窥见,在灾难与战争面前,财富这一本不可能与生命相提并论的俗物,却是可以决定生死,拥有财富,就等于拥有生的权利,这是何等的荒谬!但它——这一荒谬的事实,却是赤裸裸的摆在面前,有如作恶多端又成功潜逃多年并持续作案的重犯,被逮捕后仍嬉皮笑脸,嘲笑着逮捕者的无能。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空再次下起了雨,我站起身,撑起伞,以比来时快的许多的步调原路返回,迅速的离开这片贫民区,像是想要摆脱些什么。但那所谓的“什么”无疑是无法摆脱的,它业已进入我的身体,牢牢地扎在我的脑海之中,有如扎根于大地的种子。我终是放弃摆脱,放下雨伞,任由雨滴击打躯体。依旧是温柔的雨,也是温暖的雨,但在此时此刻,大脑却告诉我,我那伫立于大雨中的躯体,无疑是冷冰冰的。
。。
那晚过后,我在龙门停留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除了必要的进食,睡眠,以及洗漱之外,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龙门的街道上行走——几乎是无休止般的行走,直到筋疲力竭,汗水湿透衣衫为止。我做出如此举动的目的,便是仔细观察,观察龙门的市民在将要到来的战争阴云之下,会有何种反应,以此来验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我曾认为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争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有,也是暂时性的。
可惜两天以后,阿米娅的消息再次传来——她已到达乌萨斯,而且是极为遥远的北方边境。我也只好启程,乘上火车离开这里,即使自己的想法尚未得到验证——虽然在小吃店的遭遇已经可以说明许多。
。。
火车是朝北开的,一天一夜的行程中,天气逐渐变冷,窗外草木由绿变黄,再脱光老叶,挂满白霜。车到站时天气业已很冷,呼吸时可清晰看见热气冒出。没有雪,但风很大,天空是灰的,没有层次的灰,也丝毫不见太阳的踪影,唯有云层散射的泛光能证明其存在。车站很小,人也不多,下车时丝毫没有拥挤,但并不表明这里的人民素质极高,只是上下车人流极小,列车停站时间长,无需着急上车,抢占靠窗座位的缘故。
出站之后看一眼手机地图,发现阿米娅推荐的,在此时依旧接收客人的旅店距离颇远,步行过去自然是天方夜谭。于是向四周张望,寻找交通工具。好在运气不错,没多久便找到一部外观些许破旧的汽车,急忙登上,花三十秒讲好价钱。司机咳嗽两声,拉下手刹发动汽车,开的挺快,一小时便到达。放下我后一声不吭干净利落地掉头开走,除了必要的交流和几句谈论天气的寒暄,一路无话。
下车后按照指示走大约二十分钟,又穿过几个大小各异的铁栏门,便来到一排楼房前。房子看上去挺旧,墙体大多斑驳或是有着大块脱落,没脱落的呈现令人不适的脏灰色。楼房形状也古板,虽说每栋都有三到四层,但从外形上看去无非就是将底层平房原封不动的复制几遍,再叠加上去便完事,无比方便且快速的建造方式,可惜毫无美感,产物浑若简单改造后的废墟。
打量一番之后,我走过去,轻轻叩门,随后站在一边等待回应,等待时间不长,十几秒后门便打开。门后是位靓丽的,身着淡紫色连衣裙的乌萨斯少女,年纪大概17、8岁,有着湛蓝色的眼睛,身材挺高,未被遮盖的脚踝处皮肤白皙,脸上同样。
她将我领进房子,让我在沙发处坐下,自己则去柜台取来房间钥匙和登记簿,又叫女佣——一个肥胖的乌萨斯妇女,端来茶水。我端起茶杯嗅闻,茶叶一般,轻抿一口,味道也是一般,便将茶杯放下,提笔填写个人信息,没几分钟便填写完毕,交回给那少女。
“房间很一般,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把我领进我的房间后,她满怀歉意的说道。
“哪里的事,这种时候你们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回答。
“小事而已,这里是国营农场的地方,虽说现在只是暂时租给我们经营旅店和餐厅,但也不会遭到审查的,您可以安心居住。”
我点点头,接着顺便询问一番用餐的地方,得知楼下就有餐厅,是为附近国营工厂的工人们服务的,价格便宜,分量还足。
“早上六点半就开始营业了,如果有需要就可以过来,我周一到周五用餐时间也在那里工作。”她说。
“非常感谢。但早上六点半我可能还在梦中。”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微笑一下便转身离去,并轻轻带上房门。
她走后,我走进浴室,用凉水清洗面部,之后脱衣上床躺好。十几小时的颠簸确实令我劳累不堪,才刚刚合眼意识便迅速模糊,随即沉入睡眠。
期间被从窗户处传来的声响弄醒一次,起身想拿手表查看时间,但转念又放下。毕竟这时我本不该醒来,因为身体依旧疲惫,仍然需要睡眠,要是拿起手表查看时间,睡意必定烟消云散。
可声响依旧存在,并无停下的征兆。我本想重新躺下蒙头睡去,但还是似乎被命运安排一般起身走向窗户,不得不去,要是不搞清楚声响的来源,我必无法入睡,身体要是无法休息,后续的旅程必将出现问题。
打开窗户时我属实吓了一跳,一抔冷水自上淋下,不偏不倚浇在手上,冰的刺骨。抬头看去,目力所及之处无不被从天而降的白色细线填满。原来正下着雨,冰冷的雨,也是货真价实的雨。伸出手去,雨水滴在手上,温度相当之低,只消温度下降几分便能冻成冰块,和方才自上淋下的冷水无二。我有些惊讶,这季节居然还能下雨,这可是在乌萨斯北部,十一月的气温早已降到冰点以下,此时应当下雪才对,实际却是反常的下起雨来,实在奇怪。
不过我并没多想,重新上床睡觉才是目前必做之事。我关上窗户,拉合窗帘,迅速爬回床上躺好,拉上被子合眼,没多久便重新沉入睡眠。
又不知多久之后醒来,扭头看向床边手表,时针指向数字七,看来三个小时业已溜走。穿衣时无意间闻到食物香气,我连忙穿着完毕下楼查看,原来已到吃饭时间。餐厅已基本坐满,顾客清一色的男性,且穿着基本相同,神色亦然。很少有人交谈,顾客们大多低下头去,以比常人略快的频率吞食饭菜,很少间断,是单纯为了补充能量的进食。我观察一番,随后慢慢走下楼梯,以合适速度穿过餐厅中部过道,避免引起注意。但穿过时不少过道两侧餐桌的食客依旧注意到我,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随即露出疑惑的神色,不过没说什么,看一眼后便重新低头吞咽食物。看来补充能量对他来说比看我重要得多。
挑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我挥挥手,叫来服务员,要了炖肉,面包,还有一小杯咖啡。食物很快端来,我舀一勺炖肉入口,肉质软烂,汤汁也浓郁美味。
食物分量很大,我进食速度也不快,吃到一半时周围便空无一人,店里也安静许多。我本以为接下来的时间里可以安静的进餐,没想到不久后店里来了个看起来不好惹的男人。
此人身材矮胖,圆头圆脑,满脸胡须,且形状诡异,看来不常打理。头上倒是寸草不生,油光锃亮,甚至可以反射光线。上衣和裤子看上去都是制服,但无不是皱巴巴的,领口还有清晰可见的污渍,估计很久才洗一次。此时他正与酒店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位接待我的女孩——交谈。不过与其说是交谈,还不如说是单方面的通牒。那人嗓门出奇的大,谈话内容在十米之外也能听的一清二楚,可惜口音浓重,即使我懂得乌萨斯语,也无法完全理解谈话内容,但从可理解的零散话语中可以听出,这是个来收税的。那人不时用手拍击另一只手中的笔记本,态度异常恶劣,也时常爆出脏话。而女孩似乎异常惧怕那人,一直在请求些什么,无论那男人言辞何等难听,她都没有回嘴,只是一味地道歉与哀求。可惜那人不好说话,从胸前衣袋里掏出一张账单模样的东西甩在桌上,随后便转身离开,临走前还特意狠狠摔门,巨大的声响甚至把我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我连忙去看那女孩,发现她正伏在收银台的桌案上,吞声哭泣。
“没事吧。”我走过去,在她身旁凳子坐下,轻声问道。
她估计没注意到我的接近,听到我声音时身体明显一颤,迅速抬起头来,用手背揉搓眼睛擦去泪水,随后轻轻摇头。脸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红晕。
“是来收税了吗?”
她点头。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啊,怎么会哭成这样?”
女孩愣了一下,眼眶中又有泪水涌出,但她这次很快平静下来,用桌上纸巾擦去泪珠,深呼吸几次,开始讲起原因。
“那人是上面派来的,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几天前他就来过一次,说是因为国家准备要开战,资金紧缺,要提高税率,并且要求我们提前交税。可是,这离上一次交税才过去了一个月,家里的钱已经不多了,我们请求推迟缴税,但他不同意,还威胁要收回我们在这经营旅馆的权力。我们没办法,只能把家里的钱基本上都给他了,但没想到他今天又来了,说是税率又提高了,要我们把钱补上,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连买粮食的钱都不够了。。。我该怎么办啊,我妈妈还在生病呢,她病得很重啊。。”
讲这段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一直在颤抖,还伴随着阵阵呜咽,泪水也无法控制的从她眼眶中滴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拿起桌上的纸巾递过去。此时此刻安慰的话语对她来说毫无用处,这丝毫无法改变当下的局面,只会增加她的负面情绪。
“那么,没有想过去寻求帮助吗?”待她稍微平静下来后,我问道。
“现在大家都过得不好,能够吃饱肚子已经是万幸了,哪有机会帮助别人?不过,还是有好心人的。”
“是谁?说来听听?”我感到有些好奇。
“是个卡特斯小女孩,穿着件大大的风衣外套,大概十四五岁吧。她是前几天来的,恰好碰上了那人来收税。那人走后,她一直在安慰我,还塞给我一笔钱,并且很坚定的对我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让我不要放弃。。。”
她的叙述仍在继续,但我已无心再听。十四五岁的,穿着风衣外套的,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里的卡特斯女孩,无疑是阿米娅。但她为什么偏偏要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她是在暗示什么不成?我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一片混乱,只好略微安慰几句面前的女孩,起身走回房间,此时我需要安静,需要慢慢的梳理脑中的思绪,一旦不及时梳理,一切都将乱套。
回到房间之后立马躺在床上,全身放松,试图让自己沉浸于思考之中。但是我失败了,走时忘了打开房间窗户,导致此时屋内空气污浊,吸入肺中颇感不适,大脑也根本无法进行有效思考。于是迅速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开到最大,让新鲜空气涌入。
外面还在下雨,依旧是冰冷的雨。目力所及的景物依旧被细密的雨幕笼罩,模糊不清。雨声不大,但有令人平静的魔力。我探出头去,任由雨水滴落在脸上,雨水冰的刺骨,有如细针扎入皮肤,却能让我冷静。清醒一番后,我缩回室内,用尽全力思考,终于是找出一点头绪来。
她无疑是特意引我到这里的,龙门也是。而她做出这些行为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暗示,甚至是改变我的一些看法。至于是什么看法,我无法准确的知道。但能模糊的感觉到,和我在那场会议上的言论有关。她也确实成功了,我如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已正在被改变着,而至于被改变的会是什么,目前我是无法预知的。我只能继续跟着她的步伐,唯有这样,我才能得到答案。
。。
次日起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女孩那位患病的母亲,于是连忙洗漱完毕,拨通电话,询问凯尔希是否有空为其隔空诊治。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迅速下楼用完早餐,随后来到前台,找到那女孩,说明意图。
“真的是太谢谢您了,请跟我来吧!”听到我的话语,她眼里顿时闪出喜悦的光彩,将看店的事交给其他人后,便拉住我的手,以比平时快得多的行走速度把我带进楼上一个房间。
房间不大,装修也很简陋,不过干净得很,光线也好。中间靠墙处摆着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一位女子,盖着棉被,从外表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容貌与女孩有十分相似,只不过是多了几根皱纹,皮肤粗糙了几分。脸颊处有着几块细小的源石结晶,看来是源石病患者。
女孩上前将女子叫醒,并说明我的来意。她看我一眼,嘴角有些艰难的翘起。我也回以微笑,随即拨通凯尔希的电话,打开视频通话,简单说明情况后,便依照她的指示,拍摄了女子手臂与双腿处的一些部位。而在检查的过程中,女子的病情使我不禁皱起眉头,其身体被源石侵蚀的部位相当之多,在我见过的病例中也是少有的。拍摄时间不长,几分钟便拍摄完毕,凯尔希表示需要一点时间来分析病情,结果出后会自动打来,随即便挂断电话。放下电话后,我不想一直在房间里待着,便拉上女孩走出房间,到门外呼吸新鲜空气。
“我妈妈她怎么样了,还有机会恢复吗?”一来到门外,那女孩便抓住我的手臂,焦急的询问。
“目前还不清楚,还要等那边的结果。对了,你母亲的病情怎么会这么严重,难道一直没有用药吗?”
听到我的话,女孩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但她并没有继续哭泣,而是用力揉搓眼睛,又深呼吸几口,拼命使自己安静下来。
“有是有的,但是,不够。”
“什么意思?”
“先生您知道吗,在乌萨斯,针对源石病的药物只有国家才有,而且对外发售的数量很少,我们想要购买很困难。再加上最近战争快要开始了,药物都得提供给军队,我们就只能从一些非正规渠道购买药物了。而这种渠道的药物价格。。。我们很难负担得起,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凑够钱去购买。所以我妈妈的病。。。就这样了。”
她所叙述的内容让我震惊不已,但她叙述时语速平缓,声调平和,也没有长时间的停顿,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估计是早已接受了自己业已处于这一悲惨处境的悲惨现实。
我想说点什么去安慰她,不料电话铃声响起,掏出手机,发现是凯尔希的电话,于是走到一边,关掉免提,再按下接通键。
“结果出来了。”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有如无风的海面,毫无波澜。
“怎么样?”
“想让我直接说吗?”
“不然呢,出什么问题了吗?”
听到她与平常干净利落性格毫不相符的话语,我有些惊讶。
但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沉默。几秒后,在我欲要重新提问之时,她开口了。
“这人,没救了。”
依旧是平静如水的声音,但这声音叙述的信息,却不那么能使人平静。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没有了。”
“好的,谢谢你。”
话音刚落,她便挂断了电话。
我边将电话放回口袋,边想着该如何向女孩开口。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发现女孩站在我的面前,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亦然,眼框里水光闪闪,嘴角却是微微翘起。我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抬起的手制止。
“我已经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很遗憾,没能帮到你,请节哀。”我略微低头。
“先生,您无需道歉,这不是您的错,我妈妈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的。反而是我该谢谢您如此无私的帮助。”
刚说完,她便向我微鞠一躬,重新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先生,您觉得,这场战争真的会像那位卡特斯女孩说的那样,很快就会结束吗?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回正常的生活?您可以告诉我吗?”
用衣袖擦干眼泪之后,她稍微平静下来,随后看向我,缓缓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
“但我很希望,自己能成为那第一个知道的人。”
。。
离开乌萨斯以后,我迟迟没有接到阿米娅的消息,无法知晓她的去向,只好在乌萨斯境外不远的地方等待。但等了一天以后依旧没有消息,于是打算直接拨通凯尔希的电话,询问是否有阿米娅的去向,没想到凯尔希反而抢先一步拨来电话,告诉我阿米娅已经进入了卡兹戴尔,要我赶紧跟上,并且要我返回乌萨斯境内,在某处等待专人,取得必要装备和车辆——卡兹戴尔此时已乱成一团。我听从她的指示成功取得装备后,迅速驱车朝卡兹戴尔开去。
沿途路况极差,驾驶时需打醒十二分精神,毕竟是源石炸弹密集轰炸后的产物——乌萨斯在十日前宣布对此地进行无差别轰炸。道路两旁植被稀少,难见绿色。即使偶有灌木出现,也是带枷的奴隶一般跪伏在地,枝丫低垂,毫无生气。房屋倒是不少,但大多简陋无比,与其说是房子,更不如说是由木板和各类布料临时搭建的可居住的几何体,面向道路的方向开个洞口以便进出,顶上插一管状物,估计作通气用。
行驶大约两小时后忽然看见一相貌清秀的女孩立在路边向我招手,脸色焦急。我停下车,摇下车窗询问原因,得知她正急忙赶路回家,家中有老人需要照顾,但路途遥远,一时无法赶到,情急之下只能拦下过路车辆,希望搭上一程。我自然不会拒绝其请求,当即下车,为其打开车门,让她上车坐好。
行驶期间同女孩聊了一阵,发现女孩文化水平颇高,也极具上进心。还得知她曾在维多利亚的高等学府进修过一段时间,学的是医学,一年前由于维多利亚当局全面驱逐萨卡兹人才被迫返回。家里四口人,除了父母和她,还有个年幼的弟弟。家境一般,勉强能够送她出国进修,他们目前也和生活在这片国土之内的其他萨卡兹一样,在战火纷飞的背景下勉强度日。
“这里这么危险,有没有想过离开?”我问道。
“想过,但放弃了,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同胞们,我舍不得。”
“你那么聪明,在这种动荡的地方只会浪费你的才华,这里还没发展到可以让你安心成长的程度。我说。
“现在确实是这样,不过我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她看向窗外,脸上表情有着一丝期盼。
“那,有没有想过以后学些什么?”
“我想学习最先进的医术,来医治我的同胞们。”
“不错的想法。”我说。
行驶大约一小时后,由于久坐,腰椎颈椎都纷纷叫起苦来,移动时可清晰闻其响声。无奈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至路边停好,打开车门下车活动,女孩说想随便走走,我点头同意,并告知10分钟后开车,务必返回,不要走远,怕有危险,她点头应允,随即转身快步走开,不知干什么去了。
不知多久之后远处传来尖叫声,女人的尖叫,声音凄厉刺耳,还有男人的吼叫声,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男人才能发出的。我一惊,往声音传来方向看去,惊觉那女孩正被两个强壮的萨卡兹男人抓住手臂,在地上拖行,两个男人身着制服,估计是从军队里来的。
我急忙起身,将身上有可能造成威胁的物品一一除去,丢入车内,以免引起那两人警惕。接着快步向他们跑去。接近他们时,两个士兵听到脚步声,迅速回过头来,其中一人松开女孩的手,转而端起另一手中的长枪,黑乎乎的枪口对准我的头部。
“你是谁,要干什么。”那人吼道。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抓她?”
“国家的要求,到年龄的人要为国家效力。”他略微降低音量,语气却依旧强硬。
听完他的解释,再加上如今当地的局势,不难想象她要被抓去干些什么。
“她就一女孩,打不了枪,杀不了人,也搬不了东西,没用的,放了她吧。”我劝道。
“不可能,我们不能违抗命令,而且,她自有别的用处。为国家效力也是她的荣幸。”
说罢,那人放下枪,抓住女孩的手臂,与另外一人一起把女孩架起,往远处走去。女孩拼命反抗,绝望地哭叫,可惜身单力薄,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见她这样,我心中升起强行救援的念头,任何人,任何事物,抑或是任何冷静头脑的办法都无法阻止,于是抄起路边石块,迅速接近,想要将石块往其中一个士兵头上砸去,令其晕眩倒地,救援难度就容易许多。但那人反应极快,未等接近便迅速转身,抬手一枪,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大腿。剧痛迅速蔓延,浑身顿时麻痹,我无力趴倒,无法起身,只能艰难抬头。那人见我无力反抗,也没再说什么,继续架起女孩往前行进,女孩仍然哭叫着,但声音业已弱了许多,估计是意识到一切已无法改变。 女孩的哭声越来越远,我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眼前开始逐渐模糊,不久后便彻底失去意识。
。。。
重新恢复意识之时皮肤上传来水滴击打的感触,力道相当大,频率也相当之密。用力睁开眼睛查看,发现正下着雨,相当暴烈的雨,雨点大得非比寻常,落在泥地上溅起几厘米高的黑色水花,并伴有令人不悦的怪味。天色也黑的彻底,与阴云密布的夜晚相当,几乎不见光亮,连云层散射的泛光也微弱至极。
身体的麻痹已经消退,但大腿中枪处依旧疼痛,我奋力撑起身体,查看大腿伤势,万幸的是伤口已停止流血,也无发炎征兆,先前流出的血液结成块状,封住了伤口,让病菌无法入内,并阻止了身体血液的外流。
可待在这里伤口迟早出事,于是撑起身子,努力往车子移动,一番努力后回到车内,脱去完全淋湿的衣物,再取出药品忍痛包扎好伤口。做完这一切后,强烈的疲惫感向我袭来,索性闭合双目,休息片刻,不料此时电话突然响起,在裤兜内震动不已,我取出电话,发现是凯尔希打来的。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腿上中了一枪,浑身麻痹,晕过去了,很奇怪的枪。”
说这句话时,我看向大腿上的创口,可那已被纱布覆盖,看不清情况。
“可能那子弹上带有法术。”
“或许吧,萨卡兹人的天赋嘛。”我说。“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大事。”她说。“阿米娅的信号不见了。”
。。。
根据凯尔希的信息,阿米娅最后的位置是在卡兹戴尔的皇宫处。这使我疑惑起来,她为什么要去皇宫呢?难道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什么不成?抑或是她前往皇宫的这一行为暗示着什么不成?我几经思考,近乎竭尽脑力,依旧无法得出答案。索性不再去想,认真开车,加快速度,势必要迅速抵达那里。
皇宫的景象令我吃了一惊,守卫早已不见踪影,大部分的建筑已被炸毁,仅有的少量植被也被源石炸弹变成了黑色焦炭。不少废墟上仍冒着浓烟和明火——即使是在如此暴烈的大雨下——浓烟颜色黝黑,像是在墨水里浸过,伴着足以令人极度不适的刺鼻味道。我担心起阿米娅的安危,一步跨入皇宫大门,努力大声嘶吼着她的名字,然而并无回应,耳边除了嘶吼的回音,只剩下硕大雨滴砸落在地的闷响,以及不远处火焰灼烧废墟的噼啪声。
我意识到单纯的呼叫毫无用处,索性一咬牙,拖着有些无力的右腿开始寻找她的踪迹,不久后果然有重大发现,可惜是并不让人安心的发现——那熟悉的,带有棕色毛发的娇小身影,正静静地躺在主殿内部的一角。
名为惊慌的情绪有如黑暗中的洪水,浸透我的全身,又让我难以迅速反应。拼命冷静一丝之后,我忍住大腿的疼痛,以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跑上前去,想抱起她的身子,让其头部枕在我的左腿,不过由于太紧张,又生怕动作错误二次伤害她的身体,这一本异常简单的动作我却重复了几次。终于成功后用手指探查其脖颈,所幸的是仍有脉搏,只是呼吸微弱,体温也低的可怕。
确定她性命暂时无忧之后,我开始探查其身体,发现她的右手业已被源石大面积覆盖,五指模糊不清。右侧脸颊也长出数颗源石结晶。所幸其他部位并无大碍,只是皮肤苍白的可怕。检查完身体后,我顺其右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发现大殿中央的王座上正笔直的插着一柄剑——她曾用过的剑,正钉住一具尸体。我放下她,拖着腿登上王座,伸手抓住剑柄用力将其拔出。同时也在极度震惊的状态下认清了尸体的身份,是日前还在呼风唤雨的萨卡兹王——特雷西斯。
不过我并没有多看,震惊的情绪也很快消失,毕竟他罪有应得。让我震惊和好奇的,更多是阿米娅用的何种方法,居然能将其杀死。
“用人民的幸福和性命来满足自己野心的人,死的还是有点轻松了。”
我自言自语,同时也回想起那女孩的身影——那被抓走的女孩。
之后我走下王座,重新抱起她的身体,一瘸一拐走出大殿,走向汽车。雨还在下,却已小了许多,也不再暴烈,是普通的大雨。风也平缓起来,吹在脸上痛感减轻,这是个好兆头,看来雨很快就要停了。
回到车上,我迅速将各种仪器在她身上安好,随时监控其生命状况,之后拉下手刹,调校好导航,边祈祷她的身体不要再出问题,边以最快速度朝罗德岛开去,毕竟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可半路还是发生了意外,她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各类医疗仪器一时呜哇乱叫,我有些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停下汽车,给凯尔希拨去电话,之后在其指导下在车上找到了应急药物,并成功给阿米娅注射,其身体各项指标也相对稳定下来,不过根据凯尔希的说法,阿米娅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六小时内要是无法赶回舰船,神仙难救。
“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你要尽快赶回来。“她说。
我瞄一眼导航,导航上显示,此时的我们,离舰船还有八个小时的车程。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没有和凯尔希讲出事实,只是答应下来,随后便挂断电话。可再转头看向阿米娅此时闭合双目的苍白脸庞之时,心中难免一阵酸楚。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捂住额头,汗水依旧自指缝流出。
。。。
五小时后,布满乱石的烂路终是让汽车出了故障,为了安全,自动驾驶系统熄掉了引擎,并开始主动刹车,无论我如何咆哮,如何打砸方向盘和踩踏油门,汽车都无动于衷,有如一意孤行的叛逆男孩一般停下,进入自我修复的程序。
我最终还是瘫倒在座椅上,自责夹杂着悲哀自心底喷涌而来,我掩住面部,浑身颤抖,不敢去看旁边生命正在流逝的躯体,我自我感觉没有资格再看她一眼,也没有资格和勇气见证她的死亡。
“看过来。”
温柔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使我停止颤抖。可下一秒我又疑惑起来,这似乎并不是阿米娅的声音,不,绝对不是,她也不会用此种语气——命令式的语气与我交谈,这不是她,至少也不是她正常的模样。
我放开掩住面部的双手,缓缓转头,看向右方。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错愕,座椅上无疑是阿米娅的躯体,此时正睁开眼睛,看向我的面部。可那本该是湛蓝色的眼瞳此时却闪耀着粉色光辉,这不是她的眼睛。
“怎么了,不认得我了?”眼前的她见我一副惊愕模样,嘴角不禁微微牵动,露出我似曾相识的温柔笑容,却并不属于阿米娅的笑容,反而更像某个曾经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所拥有的。
“不可能,你不会。。”
“不用惊讶,确实是我,博士,好久不见。”
未被源石沾染的左手抚上我的手掌,将我从震惊中拉出。如此熟悉的语调和动作,以及那淡粉色的眼眸,无不证明眼前是何许人也。
“特蕾西娅,你不是?”
“说来话长,你只要知道,我还在,就可以了。”
话音刚落,泪水便不由自主的从我眼眶涌出,滴下。我抓住这并不真正属于她,却又是她的手,流泪不止,直到这手抚上我的头发,缓慢揉搓,我才逐渐安静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平静下来后,我问道。
“具体的很复杂,简单来说,我的身躯被毁坏后,意识以某种方式,存留在阿米娅的身体里。是凯尔希的杰作,不过我想她没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为了不影响你的判断,也为了让你更好的发挥自己的才能。”她说。
“那,你为什么之前没有出来过?”我问。
“我的意识入住阿米娅的身体后,与她做了一个约定,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会操纵她的身体,要让她自己做决定,凭自己的能力去带领大家。”
我点头,表示理解。
“那么,你现在出来,是有办法可以救她吗?”
“这个先不谈,我出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别的。”
我有些奇怪,欲要张嘴反驳,毕竟此时想办法拯救小兔子的生命是第一要务。可她的眼神似乎暗示着已有办法,不需要着急,索性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语,使自己平静下来。
“这些天,不轻松吧,都看到些什么了?”
“看到很多,一时说不完,不过大多是不好的东西。”
“这很正常,现在的世界并不太平。那,你知道,这是她故意领你来的吗?”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无论是龙门阿婆的话语,乌萨斯女孩的母亲,还是那萨卡兹姑娘被拖走时的哭嚎,都足以让我彻底明白阿米娅的用意,这端的是她特意策划的一场旅行,足以彻头彻尾改变我的旅行。
“从你在会议上反对阻止战争之后,她就已经想好了这个计划了。她相信,相信你在看过这场战争所造成的后果之后,会有所改变,你没有让她失望,你还很清醒,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是一阵苦涩,还有羞愧,因以前那愚昧的自己而羞愧。
“不过这不怪你,战争这东西总要亲眼见证过才能体会,才能弄懂其危害,战争这“东西”本身就是个错误,是摧毁一切幸福与安定的魔鬼。”她说。
“那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她说。“这需要你自己去寻找方法,就和我以前寻找我的族人的方法一样,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找到,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
我点点头,心中却是生起一阵莫名的迷茫,涨潮海水一般逐渐浸透全身的迷茫。
“我一直在寻找和平解放族人的方法,制止族人与其他势力的战争,可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反倒让野心家趁虚而入,以振兴国家的名义继续压榨族人,来满足他那猥琐以及令人作呕的欲望。你也应该感受过了,那打在你大腿上的不是一般的子弹,那是特雷西斯手下的人牺牲了无数萨卡兹人研发出来的强力武器,价格高昂,但效果很好,许多势力都争相购买。可他并不满足,于是想到了发动恐怖袭击的方法,挑拨各国的关系,引起战争,以此贩卖军火来获利。我曾想过制止他的行为,也和凯尔希与阿米娅商议过对策,可都没想出合适的办法。后来这孩子提出进行斩首行动,无疑是被我们否定了的,没想到她这么倔强,无论一路上我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硬是通过透支自己的力量完成了斩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听完她的讲述,我心里顿时生出数种感情,有羞愧,有心疼,有震惊,或许还有无奈和自责。
“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意识到这场战争的严重性。”我说。
“没事的,现在一切都来得及,况且,这孩子已经作出了一个了不起的表率。”
她指指那属于阿米娅的身体,眼中的欣慰之情喷薄而出。
之后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彼此没有看向对方,沉默有如涨潮的海水,将车厢淹没。
“对了,你不是说,有办法救她吗?”一段时间后,我选择打破沉默。
“有的,我可以用我剩余的全部力量,将她体内的大部分源石结晶去除,将她的病情控制在安全的范围,那时候,我相信以凯尔希的医术,让她恢复如初并不困难。”
“好吧,那就开始。。。等等,你说什么力量来着?”
我本想表示同意,可她话语的内容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用我剩余的全部力量。”她重复道。
“那你。。怎么办?你。。”
在听清楚她的回答后,我便完全明白她将做之事,也明白了她如此行动的后果。我想阻止,可我明白她的性格,只要她认定的事情,无论何种方法都无法改变其决定,只能任由她继续行动。除非我以命令的态度强行阻止,可我现在并无足够勇气,和权利。因为我明白,这是阿米娅最后的机会。
“无需为我伤心,我活的足够长了,尽管这些年来是以这种方式活着。但我也几乎看遍了这个世界,也亲眼见证了罗德岛的兴起和进步,阿米娅已经成长起来,你也有了独自指挥的能力,凯尔希也获得了安定的生活。如今特雷西斯死了,虽然萨卡兹的未来重新变得模糊不清,但有你在,我相信至少不会继续变坏,我可以安心走了。”
说这话时,她没有再看我,而是看向窗外。此时暴雨已停,云层变薄,雨刮刮走雨水,周边环境逐渐变得明亮,窗外满目疮痍的大地也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我舍不得你,能不能换个方法,你一定有别的办法的,对吧。”
我抓住她的手臂,开始不住的哽咽,有如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难以自禁。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答应我,好好照顾他们,好好照顾罗德岛,也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她依然是笑着,眼中却也有了点点泪花。
看着她粉色的眼睛,我长叹一口,轻轻点头。
见我应允,她便松开左手,重新在倒在座椅靠背上,闭合双目。几秒后,阿米娅右手的源石结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脸上的也是一样,不出十几秒,小兔子的身体便恢复如初。
“好了,她会好起来的。”
她重新转过头来,却是闭着双眼。
“要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不能食言哦!好啦,带她回家吧。”
她的声音变得奇异起来,似乎不是在我耳边发出的,而是从某处无法察觉无法到达的所在传来的,微弱却又清晰可见,也并不是直接传入我的耳朵,而是透过我的皮肤,有如温水,渗入我的身体,直至大脑,难以忘怀。
。。
回过神来时,阿米娅的体征业已稳定下来,呼吸变得均匀有力。可曾属于那粉发身影的气息却早已无影无踪,周围也没有任何物品或是痕迹昭示着她曾经到来,唯有那直击人心的粉色眸光在我心里久久留存。
我转过头去,重新发动汽车,朝着罗德岛的方向开去,但我不敢开得太快,因为泪水已模糊我的双眼——我在不住地哭泣。不过与其说是哭泣,还不如说是泪水突破眼眶的限制,自行的从双眸涟涟而下
与此同时窗外下起了雨,不大的雨,雨点富有规律的击打车窗,如同精心编排的交响乐曲。周围也不再黑暗,撕开云层的阳光慷慨的照亮大地,疗愈着大地的疮痍。它也透过下落的,洁净的雨滴,在其间折跃,舞蹈,让雨滴成为精灵,金色的精灵,也成为这场奇妙而美丽的晴空雨中,引人瞩目的主角。
“阿米娅,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雨后第一束阳光流进车厢的时候,我特意转过头去,轻轻的说。
因为我知道,晴空雨过去之后,就是阳光灿烂的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