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星地星
远星
直到昨天为止,如果依然没有任何事情将要发生,那么我可以笃定,或者说侥幸的认为,我将就这样安然的度过接下来的整个人生。当那些本应存在的屏障也突然间消失不见,便意味着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已然有东西开始松动。这使得人们不得不重新整装出发,迈出无法回头的那一步。
我站在窗前。此刻天微微亮,寒冷的风涌进来,包裹住我的身体。我用自以为存在的勇气紧了紧身上的肌肉。但那并不管用,身体还是冻的哆嗦。风像十二条冰冷的蛇贴了上来,以一种端详,探询的姿态,极慢的在我周身游动着,并不急于吞掉眼前的猎物。
远处的天空中传来栗子成熟时的爆裂声,除此之外并无他物。于是,我自行想象那声音该应有的画面。爆炸是小范围的,集中在一个具体的点上,然后像初生的烟花般绽开,谨慎的占领住一片天域。烟花会在触及它不应到达的边界前凋谢,只有这样的画面才符合那声音,我为此感到满意。
“这次去多久?”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半年。大概。说是这么说的。”我转过身面对着她。
我的妻子在每天清晨时最美。那时的她不带妆容,睡眼惺忪,像准备出发觅食的浣熊,散发出一股茫然不知所措的的气质。在那之后,她就会通过一系列的动作让自己变的清晰起来。脸上扑满粉底,眼睛勾勒出黑色的眼线,鼻子也在不知不觉中立体起来。在那样精致的打扮之后,妻子就不像是我的妻子了,而是像每一个人的妻子。我其实更喜欢她在清晨时呈现出的那种懒散的亲切。
“去了那边记得带些特产回来,虽然知道你不怎么会选。还有,一定要给儿子买个礼物。”妻子交待了我几句后就转身走开了。
她或许认为半年的时间并不久,但我依然有难掩的失落。人总是会在一定的时期生出一些前所未有过的情绪,到了我这个年纪,那就是害怕分别。每一次分别的背后都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全新定义。
第一次,第二次,无数次,直到最后一次。我不敢说那总是不好的,但凡事都有该死的可能性。
儿子醒了。
他跟我的妻子不一样,从沉睡到清醒的间隔期非常短,尤其是在不需要上学的日子里。
“老爸。”他过来抱住我的腿。
“很好,你今天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现在我们来讨论另一个问题。”
我把脚底板抬起来给他看。上面有一个并不清晰的红色方形印记,附带一个已经刺穿皮肤的伤口。
“什么啊。”儿子表示没有看到什么,他只是提防着我会突然把脚伸到他的鼻子下面。
“我早上中了埋伏,一个乐高地雷。”
“一个乐高地雷?”儿子显得乐不可支,他聪明的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乐高地雷。它被埋在了地毯的正中间,直到我踩了上去。嘭。”
“是我埋的。”儿子尖叫起来。
“喂,能否教点好的。”妻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跟儿子噤了声,偷偷击了下掌,相视笑了。
“老爸,你要去太空吗?去多久?”儿子问了同样的问题。
失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尤其是面对儿子时,我情难自抑。好在他并未发现我的异样。
“下面我出道题,如果你没答上来,就必须给我带个礼物。”儿子说。
“同意。”我快速收拾好心情,让自己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卧龙凤雏是谁?”
“诸葛亮庞统。”
“那幼麒冢虎是谁?”
我一时语塞。儿子明显的感受到了我的绝望,他笑的停不下来。
“现学现卖哦。”妻子的声音再次飘过来。
“好了,我承认输了。按照约定,给你带个礼物。”我看着儿子逐渐充盈的眼神,对这次远赴太空的行程抱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是的,不过是出门买个礼物。
地星
我叫高鹤。是一名大学的助理教师。
跟很多人一样,人生总体平稳。读书,深造,谋求一个在高校就职的岗位。这也是我母亲一贯以来的愿望。
很多人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充满纷争,其实,静如隔世的校园里莫不是如此。在除了资历和水平之外的考量里,同样糅杂了人情世故和看不见的准线。
我在研究生毕业前,就被通知拿到了留校的名额。满心欢喜的我,跟同伴一起踏上了愉快的毕业旅行。可一个月后再回到学校,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的留校名额被挤占了。
“事出突然,有位海外回国的毕业生也向我校提交了任职申请。他在专业方面更强,院长钦点了要他。”人事处的老师遗憾的告诉我。
接下来的出路只有两个,尽快寻找新的工作,或者接受学校提供的补偿方案——一个并不在编制内的助教岗位。
我可耻的选择了后者,这大概是我人生中做出的第一个愧对内心的选择,只为了不让我身后背负希望的那个人伤心。
之后是浑浑噩噩的校园生活。作为临聘助教的我,没有固定的课程,没有独立的项目,在会议上人微言轻,在人群中更不受瞩目。唯一光彩的时刻,是在跟母亲通电话时。
她认为我找到了至高的追求。
我认为我完成了应尽的义务。
双方的满足都在此刻得到了平衡。
我的一切都被原来的教授看在眼里。他终于忍不住跑来质问我。
“昨天的研究会为什么又缺席?”
“有应酬。”我宿醉未醒。
“这不是第一次了。”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自嘲到。
“如果你自己不珍惜机会,没有人可以帮你。”教授痛心的说。
“应酬有什么不好,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前的我不知道,现在总算明白了。”
教授冲过来,双手揪住我的衣领。
他一米五五的个头,生生拽起了一米七的我。
“还记得你入学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当你找准目标开始前进时,需要放弃全部,不顾一切,对此你是否有所准备。
我当时的回答笃定,没有分毫迟疑。
但现在呢?
我怀疑并非是自己忘记了那路通向哪里,不过是意识到,我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那份勇气。
一天深夜,有人敲响了我宿舍的门。
“高鹤在吗?”是个一脸刚毅的男人。
“我就是。”
他不由分说的跨过我闯了进来,皮鞋的后跟踩在了我的拖鞋上。
鉴于他身上那股刚正不阿的气质,以及他是独自一人的实际情况。我下意识的接受了这个闯入的鲁莽行为,就仿佛他正在做的是一件正确无比的事。
在环顾了我的整个宿舍后,男人最终转向了我。他有着标准的国字脸,五官分明,没有蓄须。他的站姿挺拔,充满了军人的仪式感。令人担忧的是,他看起来比我更加镇定,似乎我才是刚刚闯入陌生境地的人,这反倒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叫单鹏,来自国家中程空军基地。”他把证件展示给我看,“三个月后,海兽号太空飞船将启程前往K星。这是一趟具有特殊意义的航班,船期为半年。”
海兽号是我国研制的首架大型载人航空飞船,承载着人类对外星球探索的重要使命。至于单鹏所说的K星,正是由海兽号首次标定并登录。它距离地球16光年,整个星球生态与地球有高达99%的相似度。
这些东西新闻里都有报道,我即便再不关心,也难免不会有所耳闻。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单鹏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你习惯于打断别人说话吗?”
“什么?”
“处于防备状态的人,往往容易对外界的信息产生抵触。这会导致他忽略很多关键的细节,同时丧失思考的能力。这样吧,我们稍微换种方式。”
单鹏起身向门口走去,他坚定的步伐即便是踏在漂浮的木筏上,我想也一样会那么平稳。
啪。
日光灯被关闭,宿舍里陷入了一片黑暗,消失的灯光化身为无形的触手涌向我身边,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
沉默持续了约两分钟,当我正慢慢适应这静谧的黑暗时,单鹏再次说话了。
“好些了吗?”
确实是较之前放松了许多,但我不想就这么说出来。
展示柔弱的代价是会被轻易的击碎。
“呼。”单鹏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在更加妥当的场合下认识你。但事态紧急,还请原谅。
那么,我继续了。
人类登陆K星已经来到了第十个年头,现已初步完成了前期的营地建设和人员派遣。在那里,科学家们持续考察着K星作为人类第二居住星球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继续在宇宙中寻找高等生命。
终于,在K星上,它们现身了。”
“发现了外星人?”我从黑暗中站立起来,头撞在了床架的棱形角铁上。
“是的。”单鹏依然很平静,“自从人类解开宇宙线团问题开始,找到外星人就是迟早的事情。”
“什么是宇宙线团?”
“一根二十米长的线绳,在完成空间压缩后被团在一起。如果以线绳的方式前进,路径依然是二十米不变。但是跳开线绳的维度,起点跟终点的距离就可以缩短至厘米,甚至是毫米。宇宙就是线团态,我们不能仍用线绳的方式看待它。在跳出了这个思维桎梏后,人类的探索就迅速的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我不是物理学家,不懂这些绕来绕去的说法,只关心那足够引起我兴趣的。
“外星人。它们长什么样子?”
“你认为呢?”
单鹏在卖关子。他知道,这时候说的越慢,我的好奇心就会被勾的越旺盛。就像在鲱鱼头顶扭动的蚯蚓。
在察觉到了这点之后,我干脆的闭上了嘴。
黑暗中,单鹏发出了似乎是满意的赞叹。“高鹤老师,你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我耸了耸肩,在黑暗中。
不一样?
我在很多时候都表现的像个普通人,随和、亲切,而当那些负面的情绪袭来时,我不会轻易的将自己的敏感和脆弱公之于众。在极度的克制中,我会丧失掉对欲望、兴趣、好奇等诸如此类的念想,也许正是这点,令我在单鹏的眼中变得有些异于常人吧。
单鹏不再吊我胃口,他继续说了下去。
“最先发现K星人存在端倪的是一名动物学家,他察觉到K星的部分生物充满了高度的智慧和学习能力。例如某种三角鸟,能在木棒的引导下完成蜂圆舞的飞行动作;另一种类似于羊驼的生物,除了同时拥有双足和四足两种行走姿态之外,还非常精通于计算。
通过一段时间的对比观察,动物学家发现,在500纳米波长显影灯的照射下,这些智慧生物体内会统一出现一片绿色的光斑,这在普通的生物上是无法检测到的。当这些智慧生物死亡时,绿色也随之消失,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共生体一般。
于是,我们知道,绿色就是人类始终在寻找的高等生命。”
“一种颜色吗?”我表示难以理解。
“确切的说,是一种表征为绿色的新的生命形态,有着高度的生物智慧。他们不具有所谓的生物实体,这也是我们迟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原因。自从降落到K星上,我们跟这绿色就已经产生了相当频繁的接触,只是这个接触多少被人类所忽视了。
为了便于理解,你可以把这绿色想象为魂、灵一类的东西,但科学的叫法,还是K星人。”
“既然没有人的形态,为何还这样称呼他们?”我不理解。
“因为绿色已向人类传递出了明确的意愿,他们希望进化成人类这样的形态,在他们眼里,这也是智慧生命的最高形态。绿色认为,终有一天,他们能跟人类一样,站在K星的土地上。”
窗外的灯光逐渐的透了进来,黑暗不再遮蔽一切。我能模糊的看见单鹏的身体轮廓,甚至是他的呼吸。夜还很长,校园里沉寂了下来,只有星星零零的脚步和车铃声。我看向远处的天空,有不清朗的星云,那边有一片全新的土地正待开拓,人类也即将谱写新的篇章。我仿佛看到了星光中透出的那点绿色,虽然它距离遥远,但也令我心潮澎湃。
“目前,人类中出现了两种极端的意见。保守派认为,人类可以与K星人联手,共同完成K星的开发和研究;激进派的看法是,K星人目前的科技力还较低,智慧程度也不及人类,应该趁机占领K星,把握主动权。
高鹤老师,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我是保守派。”
“大多数民众都是保守派,但是我们不能低估人类的野心。抛开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这样偏激的群体外,大部分的人类也还是贪婪的。K星无疑是目前能找到最适合人类居住的第二个地球,为寻找到它,人类花费了数千年的心血。这样的机遇摆在面前,人类很难不会做出最切合自身利益的举动。
联合政府的做法印证了人类的野心,他们放开了进出K星的限制令,各国开始加速集结军队入驻K星,同时,在领土划分上吵的不可开交。各国军方除了要提防他国的觊觎,也统一的表现出了对于占领K星的担忧。绿色生命是一个未知的对手。到目前为止,绿色的表现都是友善的,他们没有展露出任何的攻击性。而这也正是担忧最深层的来源。
如你所见,身处世界政治和现代商业的法则中,军人的意见往往是可以最先忽略不计的。他们存在的核心价值,只是维持当权者的利益以及推翻不符合时代要求的落后政权。同时,为了掩人耳目而策划出一系列战争。
军人的载体是民众,但他们只服从于少数的那个部分。”
不知道单鹏看没看见,我在黑暗中笑的很勉强。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一名军人。来自……”
“中程空军基地。”单鹏说,“接下来才是我今天要说的。我们国家维持一贯的和平外交政策,认为与绿色建立良好的沟通和联系才是当务之急。于是,我们接到了上级的指令,国家这次将派遣一支特别的队伍前往K星,参与绿色生命的研究。你是语言学领域的佼佼者,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大概你是找错人了。我不过是一名助教,在这个领域比我优秀的大有人在。”
我起身去开了灯,试图由现实的光明结束这场荒唐的对话。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愤怒,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哪个同僚在整蛊我。
房间里重新明亮了起来,单鹏的身体仍然笔直端正,并没有因为身处黑暗而松懈。他的眼睛面对突如其来的光亮,只是象征性的眨了几下。地板上堆积了书本和衣物,我注意到他小心的都避开了,这让我加深了对他的印象。
不过,仅此而已。
“请你离开吧,我要休息了。”我下了逐客令。
“高鹤老师,你不会单纯的认为我今天来,只为了征求你的意见吧?”
我一时语塞。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我们派往K星的专家已经足够多了,在这方面,我跟领导的意见一致,我们需要更多不那么循规蹈矩的人。”
单鹏没说错,我跟常人不一样。因为就在那时,我终于捕捉到了他眼里透出的一丝闪躲。仅凭那微小的闪躲,我就能百分之百的肯定,单鹏没有跟我说实话。
论资历,这样的事轮不到我;论能力,我也远没达到生物语言学界的顶尖水平。
当我们同时意识到一个谎言的存在时,揭露它反而变成了最困难的事。
“你了解过海兽号吗?”单鹏突然问我。
“见过。在电视上。”
中央台曾对它做过专题报道,这是一艘人类有史以来飞行距离最远、运载能力最强的太空飞船。
“那你是否知道刻在海兽号入口处的那一行字?”
我摇摇头。
“我把前半句念给你听。”
接下来,从单鹏嘴里念出的句子仿佛是一句来自遥远时代的古诗。
“这艘巨船将同你航向深切的远方,她并非对险恶无所不知。”
欢迎加入这个团队。
远星
出发的时间还没到,天空中不时会传来飞行器运转时发出的爆裂声,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的频繁起来。我焦躁的在客厅里等待着,为了安抚自己,只好再次清点已整理好的行囊。
保温杯、棉衣、多功能刀、应急电源。
缺了点什么?
是的,还缺点什么。我在脑海里快速翻检,那些日常使用过的东西依次在我眼前浮现。
书。
是的,忘了带书。
耳机里突然传来声音,是出发前的确认。
“姓名,高鹤。距离出发还有最后10分钟,请做好准备。”
我急匆匆的往书房跑,踩过毛毯时,先前踏中乐高砖块的疼痛记忆袭来,脚步变的有些踉跄。
拿哪本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务必带上一本。
桌面上摆了一本《地球人--世界史前史导论》,这是闲暇时我最爱看的书,但此刻它显得不太适合。
“倒计时5分钟。”
来不及做更多的抉择了,我从书架上抽下一本《银河系搭车客指南》。这是我讨厌的书之一,居然很多人都觉得写的还不错。
我讨厌书中总是在聒噪不止的声音,就像要求你一天之内非得说完一生的话。我不太喜欢赶时间的东西,但此刻决定给它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返回客厅,我把手上的书潦草的塞进行囊,站到了客厅外的阳台上。妻子搂着儿子在后面注视着我,像注视着一位正待出征的英雄。
远方的天空上,海兽号飞船已经到了,悬停在目力可及的半空中。那是一架金黄色的塔式飞船,外壁上有鳞片状的换气肺叶在有规律的流动,这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庞大的金属生物。
在海兽号和我之间,有一个飞行器正在朝我家的方向赶来,同时发出那熟悉的“剥剥”声。没花多少时间,它就飞到了我家的阳台上。
我打开防护栏,坐上飞行器,转头,挥手,然后仅用食指和中指向妻子和儿子致礼。这是新近学到的招式,如果非要评价的话,现学现卖吧。
心在突突的跳动,不安的感觉再次涌上。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去K星了,但没有一次是如此的紧张。我低头看脚下的城市,随着距离的拉远,城市变得紧密起来。看上去,那里不再有空间可以容纳多余的人。把我送往遥远的太空,也许只是地球身体的一次排异反应。
飞行器返回了海兽号飞船,我走出去,在舱门处录入自己的信息,并随手翻看起本次的航行手册。海兽号目前由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管理和经营,我在从学校离职后,就转入了这家企业工作,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
每年企业都会组织人员去K星访问,大部分都被我借故推辞掉了。今年不一样,公司在K星的一项重要业务需要我亲自参与接洽,总部安排下来,这次的访问将由我带队。
再次确认花名册时,我敏锐的发现,原本十人的名单中,有两名被替换掉了。新加入的两个人,没有部门和职级,是陌生的名字。
作为领队,我需要核实清楚。
“请接通总部。”我按下海兽号上的通话键。
“中宇船联热忱为您服务。”数秒的广告之后,接入了一名接听人员,“您好。”
“这里是海兽号,我是高鹤。这次的访问团中换了两名人员,我在公司没有见过,请确认一下。”
“正在为您查询,请稍后。”虽然对面留足了停顿的时间,但我依然感觉到了刻意。
“系统显示有两名人员行程有变,未能参与本次航行。至于新加入的人,是领导直接安排的,我也不方便过问。”
“替换人员的程序是否符合流程,而我作为领队又是否应该及时得到通知。”我控制不住的斥责起对方来。说出这些话后,我也感到了些许的惊讶。成年人的世界,是不允许失控的事情发生的。
“人员变动的信息已第一时间发送给你,后台显示你的终端已接收。至于其他的,我只能说,很抱歉。”
彬彬有礼的冷漠。
我突然想起来,有那么几次,我的手机确实是处在儿子的掌控之下。那么这个解释听上去就变得十分合理了。
“谢谢。”我恢复了平静,生硬的退出了通讯界面。
在飞船起飞前,我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逃离的冲动。这是久违的,也是令人退缩的一种情绪。那始终存在的不安也许就来自于这两个新加入的人,我不确定。他们陌生的名字让我警惕,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归根结底,人类正是一种会因危险而躲避,也因危险而抗争的生物吧。
我一边调取了两人的资料,一边向飞船的中舱走去。人已经悉数到齐。
“集合。”我发出威严不可置疑的声音,眼皮随即跳动了两下。这是我内心不安的表现,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到。
旁边有位陌生的女士,她对着我笑了一下,那笑穿透了我。
“这次访问K星由我带队,我叫高鹤,想来大家都认识。”
我在寻找新加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人戴眼镜,眼皮耷拉着,脸上是困顿的样子。他的头发根根直立,硬挺的竖在头上,不像是具备柔和性格的人。女人正是刚刚冲我微笑的那位。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有利落的短发和透亮的眼神,五官仿佛是用半融化的巧克力糖浆塑成,在脸上并不分明的连成一片,很具有亚洲人的脸谱风格。不过这都不重要,透过她看向我的目光,我就知道,她对我充满了兴趣。
“有两位新成员,要不要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我把问题抛了出去。
大家都纷纷扭过头去看他们,同时发出小声的议论。这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一种藉由关注而带来的压力。
“我叫余程,他叫李科。”女人先说了话。
那个名叫李科的男人冲我点点头,脸上依旧带着疲惫。
“你们是一起的?”我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信息。
“不错。”余程确认到,“趁这个机会也跟大家解释一下,以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我们是来自东一路派出所的两位民警,这次去K星执行公务。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又从来没有过太空航行的经验,所里就打了招呼,让我们加入了中宇船联的访问团。在这期间,还希望各位多多关照。”
李科在一边又点了点头,看来他喜欢点头。
两位民警的突然出现,让现场变的躁动起来,讨论的声音在逐渐加大。
我继续注视着余程,想再从她身上挖出点什么来。毕竟这两个人之中,看上去愿意说话的只有她一个。
“民警同志也要去外星公干吗?”我略带讽刺的问。
“是。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余程的话绵里藏针,那意思很明显。我只需带好我的队伍,其余的事无权过问。
飞船即将起飞,我指挥每个人穿上轻便的防护服。海兽号在进入第二点火状态时,船体内会有幅度不小的抖动。
我跟大家重申了需注意的安全事项,看见余程跃跃欲试的样子,很明显,她想问的有很多。而当好一个团队带头人的原则之一,就是避免让下属多提问题。所以我快速的略过了她向我投来的热切目光,转而走向了我的座位。
闭上眼睛,跟这个飞船有关的一切都再次浮现出来,那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印象已久远模糊,我实在是想不起与之有关的细节。只记得当飞船启动时,该有个古老而集体的活动,那是什么呢?
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它,像喝了忘川之水。
儿子就曾这样问过我。
“老爸,你是不是喝了忘川之水。”
“什么水?”
“忘川是一条河,喝了它的水会忘掉过去的一切。”儿子一板一眼的教我。
“小子,你爸我只是年纪大了。英雄也会有迟暮的时候。”我也一板一眼的回答他。
是真的年纪大了吗?记忆里的东西都在,但它们混乱不堪。
突然,海兽号飞船猛烈的抖动了一下,中枢发动机轰鸣起来,像受惊的群鸟般发出尖锐而并非统一的啸叫。我的身体在迅速下坠,五脏六腑不受控制的冲向地面,人不由的想要矮身了追随下去。忽的,又变为反方向的牵扯,心脏快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
十分钟之后,飞船停止了颠簸,身体的不适感消失了。透过滚筒洗衣机般的圆形窗口,我看到飞船已驶入了太空,正朝着本次航行的目的地飞去。
大家纷纷开始脱下防护服,擦抹额上的汗珠。人群三三两两的结伴走向餐厅,那边正供应着上好的咖啡以及西式的餐点。我选择了不跟他们一起享用,而是趁此机会再确认一下之后的工作日程。
这又是身为领导人的法则之一,同样源于中国的传统兵法,叫有备无患。
一个小时后,我进入飞船上层的会议室,准备针对即将在K星展开的工作,召开一次内部会议。
推开门,却赫然发现余程和李科也坐在里面。
“两位警察同志,这个会议你们不必参加。”我委婉的下达了逐客令。
“没关系,我们旁听就好。”余程笑眯眯的回答。
“这是中宇船联公司的内部会议。无关的人员……”
“你可能还没明白,我们并非无关紧要的人员。这次去K星执行的任务,跟贵公司也有一定关系。所以我想,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尽可能的保持好密切的联系。”
一定关系?
民警不是纪委人员,也不是特情。他们能插手的,无非是些处理纠纷、押运犯人的活。为什么会跟公司的业务的牵连?这个疑问让我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但愿只是我在杞人忧天吧。
为了不引发更大的骚动,我只能选择接受,别无他法。两位警察虽然碍眼,但他们并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汇报上去,也只是会被草草的敷衍掉。
我硬着头皮继续主持会议,当然,会议的内容被我有选择的精减了。在不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之前,谨慎是唯一的办法。
“以上就是本次在K星的全部工作内容,给各位十分钟时间再次确认核对。”我安排一个同事把文件传发下去。
这时,会议室的舱门打开了,一个大块头的胖子从门口挤了进来。他穿着橙色的清洁工背心,体形庞大。那背心像一块可怜的兜布般挂在他的身侧,衣服的纽扣间隔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打扫卫生,领导。”胖子欠了欠身子,然后像一个不倒翁那样快速的站直了。
我皱了皱眉头,后勤部门总是这样乱来。如果随便一个清洁工也能打乱会议的进度,那这个公司也就谈不上有什么管理了。
胖子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不满,他绕过我,向会议室的更深处走去。
“滋,滋”。
只听见远处传来细小的电流声,随即有几个人就歪倒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还未等我明白过来,又有两三名同事倒下。
我看见胖子手里攥着一个电击枪,正在沿路攻击看见的每一个人。每当有人试图躲避和反抗,就会被胖子伸手抓回来,一个不落的。
坐在我身边的民警李科冲了上去,他用一个桌面摆件准确的砸中了胖子的右手,那个充满危险的电击枪掉在了地板上。胖子痛苦的呻吟了一下,他抓住李科,开始用力的摇晃起他,好像那是一份未混合均匀的蔬菜果汁。一下,两下,三下。李科脸上的眼镜飞了出去,跟着,他整个人被摔在会议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现场只剩下我跟民警余程了。我一边快速考虑着应对方式,一边看到余程慢慢的掏出了手枪。
“别开枪。”我制止了她。机舱内任何一颗射出的子弹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事故。
比起那个,我更情愿被电击枪来上一下。
胖子转头看向我,似乎我正是他的下一个目标。我向门口的方向逃走,双脚却不听使唤的绊在了一起,再抬头时,胖子已经来到了跟前。
在那样一个短暂的瞬间,我似乎是看到胖子的嘴角蠕动了几下,随之听到了仿佛是暗号般的低语。
“嘭。”
胖子巨大的拳狠狠的砸在我的面前,金属制的机舱地板轻微的凹陷了进去。
一定很疼,肯定很疼。
“好久不见。”胖子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我看着那个距我鼻尖只有不到半厘米的拳头。接着双眼一沉,失去了意识。
地星
距离登船还有一个小时,我的脖子上传递出干燥的痒意。它们总是这样,在身体上来回跳动,每捕捉到一次,就会在新的地方重新聚集起来。我索性用力的拍痛了脖颈的肌肉,这看起来就像是在为自己做某种放松运动。
母亲透过餐厅的玻璃担忧的看着我,这视线我躲不过,更难以应对。
只好等那个人来了才能解脱。
片刻之后,门铃声终于响起来。母亲赶去开门。情况出现了转机。
“高鹤,你大哥来了。”母亲喊我,她仿佛也松了一口气。
大哥姓李,是我的表亲,我叫他大哥李。
在此前的漫长时间里,我一直在期待大哥李的到来。因为只有他才能给这个家带来神奇的魔力,是一种被称之为欢乐的久违的东西。
我走过去迎他。大哥李提了水果和礼盒,我接过来。
大哥李在我胸前敲了一拳,又走去搂住我的母亲。
“姑,又蒸包子了?”大哥李耸了耸鼻子。
“你坐,马上就能吃。”母亲一脸愉悦的进了厨房。
大哥李于是转向了我。
“几点出发?”
“九点,还有半个小时。”
大哥李点点头,他转了转眼珠,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
母亲端来了包子,我们三个人正式的开始用餐。
“高鹤这次能去K星,机会难得啊。”大哥李说。
“哎,有什么好的。这一去要两三年,还不知道那边的条件怎么样。”母亲说。
“新闻里说了,基地已经全面建设完成。那边的条件可比地球要好上不少。”
“我倒是希望他能在家踏实呆着。高鹤从小话不多,人也不机敏。要是你去,我才不担心。”
“那等下就由我替高鹤去好了,顺便换个外星老婆。”
“胡说八道。”
跟往常一样,在餐桌上说话的总是他们。
跟往常一样,我只需要听着就好,不用发表意见。这让我安心不少。
我快速吃完早餐,逃离了餐厅,把母亲留给大哥李对付。
再看看表,只剩十五分钟了,我小跑着去书房收拾行李。
保温杯、棉衣、多功能刀、应急电源。
缺了点什么?
漫长的旅行,确实需要一个温暖的陪伴。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这是我最喜欢的科幻小说,已经看了十几遍。最近一次的阅读,停留在形容主人公乱如炒蛋的脑子那一页。
这个比喻妙极了,我几乎想永远记住它。
书拿到手上时,我还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它的厚度看上去并不像能够填满一整次航行。经过几番抉择后,我重新选择了书架上那本《我来自金星》。从各方面看上去,它都显得更为合适。
手机上的提示音准确的响了起来,距离出发还有五分钟。
我把确认好的东西一一放进背包里,回到客厅。大哥李和母亲都站了起来,他们殷切的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这是个新鲜事,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走到露台上,静静的等待着。
天空中传来栗子成熟时那般炸裂的响动,一架金黄色的塔式飞船远远的悬停着,无数的载人飞行器在飞船下进进出出,像勤劳的工蜂。
一架飞行器稳步向我驶来,终于停在我的正前方,机器上传出温柔的女声。
“欢迎乘坐海兽号飞船,中转机即将出发。请务必在安全装置穿戴完毕后,再按下确认键。”
飞行器的主体是个大号的座椅,下面有狭小的行李舱,座椅外围有金属制的脚踏和扶手。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能提供安全感的装置。
我慢手慢脚的爬上去,按照在游乐场坐碰碰车的方式,笨拙的把自己系好。
“肩带未固定。”语音提示起来。
我尴尬的到处找,感觉全世界的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
终于系好了,我努力想回头给大哥李和母亲展露一个微笑。上身刚刚倾转过去,就感受到了一个明显的抗拒。
“请注意,肩带状态异常。”
我不敢动了。
中转机启动,炸裂声在我耳边响起。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燃放的鞭炮,那种类似的声音寓意着新的生活行将开始,一切未来都将按照人们美好的祈愿发展。
中转机像受到母体召唤的虫子,平稳的驶向那架塔式飞船。无论如何,本次旅行已正式开始了。
随着一阵机械扭动的声音响起,飞行器跟海兽号飞船接驳完毕,我卸下安全带,进入到飞船内部。迎接我的是一个门楼形状的入口,我走了过去。
正如单鹏说过的,那门上切实的刻着一段文字。我好奇的凑上去,想看完整那句话。
“磨蹭什么?”远处传来单鹏的声音。我低下头,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先登记!”单鹏的声音几乎是跟入口处的警报声同时响起。
我狼狈的停了下来,转身回到舱门处。信息登记的流程很繁琐,我跟着提示一步步操作下来。终于完成了,机器发出悦耳的提示音,但汗水还是浸湿了我的上半身。不敢怠慢,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队伍。
除了单鹏外,还有数名同行的队员。虽然没人看向我,但想必刚刚那一幕已经让他们对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列队。”单鹏简洁有力的击了两下掌,“人到齐了。下面请注意听,以下事项只说一遍。
我是本次航行的队长单鹏,负责将各位安全的送往K星。之后,大家会分别被派往不同的地方开展工作。具体的事项,出发前已经有人对你们做了相应培训,这里不再重复。到达K星后,会有人负责将你们接往目的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这时,有个大块头的胖子举手。
“那个,我想再次确认一下,我真的是去K星上做饭吗?”
大伙忍不住笑了起来,单鹏无奈的看着他。
“每个人的工作内容都不一样,我也无法给你更多的承诺。总之,一切按出发前商定的那样,不会有太多变化。”
高鹤这时趁机观察起他们来。这个队伍的组合可谓是五花八门,除了单鹏是个标准的军人形象外,其他人看上去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怪异。
有刚刚发言的大块头胖子,有染了金黄色头发,打了耳钉的少女,有始终带着墨镜的长发人,性别难以辨认,还有一位眼泡很大的男子,正盯着脚上的鞋带发呆。我再次疑心起此次飞往K星的这些人,是否真的是去参与研究。
“海兽号飞船即将进入第二点火状态。请各位立即穿好防护服,5分钟后回到这里集合,开始跑圈。”单鹏说。
“为什么要跑圈?”我问。
单鹏不可思议的看向我,像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大眼泡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角,制止了我的继续发问。
“不想死就跟着做。”单鹏丢下一句。
按照要求穿好防护服后,我们重新在中舱集合,听从单鹏的指令开始跑圈。队伍呈一字纵队排开,我处在队伍的末位。大眼泡在我前面,他不时回头看我一眼,还友好冲我挤了下眼睛。他的眼球很大,像正在发火的金鱼般向外凸起。
我不清楚他朝我挤眼睛是什么意思,加上疑问很多,就加紧两步追上前与他攀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傻瓜阿亮。”
“是外号吗?”
他竟偏了头去想。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
“算是吧。”
“谁给你起的外号?”
“大家都这么叫。”
“阿亮,我问你。”
“诶。”
“为什么要跑圈?”
“飞船在进入第二点火状态时,会有一段时间的强烈加速。如果不让心率快速调整到活跃的状态,有那么一段时间,你会难过的想要吐出来。”
“那其他舱内的旅客呢?也都要跑圈吗?”
傻瓜阿亮笑了起来,他又不自觉的挤了挤眼。
“有钱人都不用跑圈,他们只要睡觉就可以了。”
跑步继续着,我的身上起了温热的暖意。五圈、八圈、十二圈,终于等来了阿亮说的那个加速的时刻。机舱中部的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我前进的脚步像踏在随时会塌陷的流沙上。突然,飞船猛烈的一抖,我重心不稳,向后飞了出去,撞到了舱壁上。
队伍还在继续前进,最先发现我的是单鹏,他对于我的摔倒无动于衷,几乎是毫无表情的掠了过去。接着又经过几名队员,直到傻瓜阿亮过来,他才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咬咬牙,继续跟上队伍。傻瓜阿亮放缓了速度,几乎是跟我在并排前进了。
“身体要像我这样,缩紧在一起。”傻瓜阿亮摆了个游泳入水的动作。我学阿亮的样子,像虾一样弓起脊背,果然好了不少。
渐渐的,飞船平稳了下来,队伍在第二十八圈时终于停了下来。
尽管阿亮事先就提醒过,可此时的我还是难过的想吐。
“解散。”单鹏队长下达了指令。众人噼啪鼓一顿掌,就都散开了。
我提着沉重的行李,返回了休息舱。不知是运动过度的原因还是刚刚摔的那一下,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
即便是躺下来,房间也在旋转。
闭上眼睛,眼前的黑色仍旧转个不停。
咚咚咚。
壁舱传出了敲击声,不一会儿,傻瓜阿亮探头出现在门口。
“看你脸色苍白,没事吧。”
我摇摇头,想告诉他这感觉很不好受。
“谢谢你刚刚帮我。”
“不客气。”阿亮腼腆的笑了,“你是个善良的人,跟我舅舅不一样,他就爱装模作样。”
我的眼珠转了两圈,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你舅舅是?”
“单鹏。”
“哦。”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哦,这显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但其实没有。我只是觉得唯有说出这个字,才能继续后面的对话。
“跟你讲讲我舅舅的事吧。”
没等我表态,傻瓜阿亮就已经坐了下来,他似乎并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意见。
听听也好,我心想。对于单鹏,我只有当初他闯进我宿舍时,给我留下的单薄的印象。
“单鹏舅舅是我母亲的弟弟,他小我母亲5岁,大我22岁。我小的时候,单鹏舅舅常带我出去吃宵夜。他给我点二两饺子,自己叫一盘牛肉。
我问他课本上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是谁?舅舅喝着酒说,当然是你老舅我了。那天他光口嚼着牛肉,喉咙里浸满了酒花,满嘴飘香。
我把这答案记下来,第二天,老师照样问我一遍,我也照样的回答他。
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当然是你老舅我了。
从那以后,我就不大信任我舅舅了,但我依然很崇拜他。舅舅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什么事情都打不起兴趣。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舅舅告诉我,那是一种坏的表现,是最高级的坏。猜疑和妒忌并非都是坏,真正的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突然有一天,舅舅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所有的这一切就像未曾发生过。”
我听着傻瓜阿亮跟我说话,脑子里的旋转似乎也停下来跟着在听。它这一停,让我整个人舒服了很多。
“后来呢?”我问阿亮。
“后来就陆续有消息传了回来,说单鹏舅舅当了兵,进了军事学校深造,之后成为了部队的干部。只是在我心里,还总是对他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留有印象,不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
舅舅回村的那一天,村口足足放了十五挂万响的大红鞭,把整个天空渲染的像十万天兵下界捉拿妖猴孙悟空。舅舅的小汽车就从那黄色的烟里钻了出来,一辆,两辆,一直到第六辆。我隔着人群远远的看过去,舅舅穿着笔挺的衣服跟大家挥手,脸上装饰着淡淡的笑,那笑里依然是藏不住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当所有人都在拥着舅舅向前走时,我跟其余几个孩子正忙着捡哑炮,准备炸牛粪去了。
玩到深夜才想起回家,一进门,发现舅舅在家等我。
“阿亮。”舅舅在深夜依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相较之下,我才像一只困顿的田鼠。
我应了一声,白天已经见过了。再次见面,就什么新鲜感了。
“阿亮还是那个样子啊,没怎么变。”
“单鹏舅舅也没变。”
“哦?你看出来我没变?”
“虽然舅舅的身体板正了,脸也大了一圈,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坏人,我自然认得出你。以前我总以为跟着你就有饺子吃,后来才发现,那花的都是我的钱。你走了以后,我也可以自己去领补助金。学着你的样子,喝酒,吃牛肉。
家里人总说我学坏了,但我知道,其实你才是最坏的那个人。”
舅舅身后一名站着的士兵似乎沉不住气了,想上来阻挡我继续说话,被舅舅拦下了。
接着,屋子里其他的人都被支开,最后只剩了我跟舅舅两个人。
“阿亮,我要去做一件事,需要一些帮助,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表示不明白。
“能帮我的人有很多,但能在我掌控之下而无需提防的人,其实并不多,你明白吗?”
我又点头。仍然不明白。
“历史总在重复,不是人们在重复它,历史不过是在不断的重复自己,以一个个截然不同的方式。
很多时候,被过于信赖的人辜负,变成了一种必然。我希望身边一直能有阿亮这样的人,我们互相信任,彼此留有余地。在需要的时候,我们能快速的做出取舍,不用考虑旁的感情。
你能明白吗?”
成年人总爱说这些复杂的话,就好像不拐弯抹角的表述,会让他们的舌头烂掉。那时的我,已经感到全世界的疲劳都冲向了我。在炸了一天的牛粪后,我的精力再也支撑不住更多的对话。
于是我晃了晃脑袋,回复了舅舅。
“我都听明白了。你还是想拿我的钱喝酒,吃牛肉。这样吧,明天,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吃。现在我必须得睡了。”
疲倦凶猛的袭来,在眼睛闭上前,我看见舅舅开心的笑了起来。”
远星
清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片的重影。有人在我的身边晃动,但看不真切。
仿佛是睡了一觉,头胀的厉害。我闭眼又睁眼,努力回忆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胖子闯进了会议室,他攻击了所有人,但在最后一刻放过了我。
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
我想翻身起来,身体却在半途中被截住,重新落回床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手脚已经被束住,虽不至于到被捆绑的地步,但可活动的范围有限。
看来,情况陷入了于我不利的境地。
我身边也躺着一个人,是那个男警官李科,我想起来他跟胖子搏斗时的场景。此刻,他还沉睡着,脸肿的厉害。
人影再次向我探了过来,我认出了她,是余程。
“袭击者呢?”我急忙问她。
“已经被控制住了,关在了杂物间。”余程回答。
“那我?”我适时的提出了疑问。
“也被控制住了。同样的。”余程说。
“我不明白?”
“高鹤队长,你应该明白。”余程的口吻轻飘飘的,好像是在让我确认晚餐的食谱。
“如果你还承认我是队长,请马上放开我。”我冷静的要求。
余程笑了。
女孩们都这样,不笑的时候各有各的模样,笑起来时都是同样的灿烂。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急着解释什么了。给高鹤队长放一段来自过去的短片吧,那样可能会帮你找回失去的记忆。”
眼前的屏幕被点亮,短暂的等待过后,我看到了自己出现在了镜头前,那是一个年轻的高鹤。
海兽号的舱门打开,单鹏队长带头走下了飞船。K星上是一片繁华的景象,人类已经在这里落成了建筑群,一个小小的城市运作的井然有序。得益于一开始的规划,K星上的第一个城市宽敞而充满了科技感,颇有电影里未来城的感觉。
高鹤一行人坐上了自动驾驶的接驳车,有机器向导给他们介绍,这是人类首次实现车路一体的生态驾驶体系。路面控制芯片将信号传输给车辆,促使其按路径执行驾驶;同时,车辆也间歇性扫描路面芯片工作状态,将异常区域及时反馈回控制中心,安排维修。这样一套双向的辅助驾驶系统,已在K星的主城区完成全覆盖。之后,会进一步发展短途飞行器,K星的城市规划师们,将率先在这里搭建出空域管理的模型。
边听着介绍,边游览窗外的景色,不觉间,车辆已经驶到了中心广场上。K星一市的现任市长前来对海兽号的旅客们致辞,这是一个传统。海兽号不仅为K星带来了地球的游客,还有各行业顶尖的人才。高鹤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被纳入其中,但此刻,听着市长的讲话,他恍惚间也感觉到了一种荣耀。
接在市长之后发言的是麦教授。高鹤在电视里见过他,白发白须,德高望重的样子。他是市长委任的K星最权威的学者,对K星各方面的发展提供了广泛的意见。
之后,就有研究组的人来接高鹤,稍加打听,果然是语言学方向的。高鹤这才稍微的放下心来,他开始觉得此前的担心多余而且好笑。是啊,K星既然缺会做饭的厨子,自然也缺语言专业的研究员。既然单鹏代表地球组织选中了他,高鹤自然要放开手脚,在K星上做出点什么来。
至少那时,他还是这样想的。
绿色。
高鹤第一次看见了这种被称为K星高等生物的样子,它被储存在模拟生物血液循环系统的透明管道中,所到之处,有明亮绿色的拖影。这一块是从K星的一只羊驼身上取下来的,麦教授所率领的团队正积极的对其展开研究,高鹤所在的小组,负责攻克如何与绿色取得对话的难题。
“你怎么看它?”
这天,高鹤正面对着管道里的绿色出神,麦教授走到了他的身边。
一开始,高鹤还没意识到麦教授是在向他发问。直到麦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看它?”
“这种生物吗?我对它并不了解。”高鹤如实说。
“距人类发现K星已经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间,K星上已遍布人类的足迹。这是一颗富饶的星球,它的生态系统比地球更好,更加适合人类居住。我们在不破坏原本平衡的基础上,将地球上最新的科技带到了这里,它们并不排斥,相反,结合的很好。”话锋一转,麦教授的语调降了下来,“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还是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迁徙吗?”
“是绿色。”
“是的。绿色是这个星球上我们唯一无法掌握的,超越了人类认知的事物。时至今日,对于是否把它界定为生物都有很大的争议。”
“生物的定义是一种具有动能的生命体。”高鹤抢先回答。
“绿色就在这个定义之内,甚至于,已超出了这个范围。我时常在想,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这种说法并非没有道理。”
“麦教授,绿色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绿色研究团队语言组的。这个问题让我先问你,从你专业的角度看,绿色跟地球生命有什么不同之处?”
高鹤思考了一下。
“首先,我们一致认为,绿色之间沟通使用的语言应该类似于地球伞菌科的语言方式,事实上,就是一种规律的电信号。这种由电信号组织起来的语言,词汇量在40-60个之间,传递工具就是菌丝,可以被看作是生物界的物联网。
通过研究,绿色传递出的生物电信号种类只有不到10个,这意味的绿色的语言能力甚至还不如蘑菇。这可与它们表现出的智力水平大相径庭。”
“问题就在这里。人类对生物科学的研究已经进入百花齐放的时代,研究成果突破了物种的局限,可从未有生物能通过退化获取高阶的智力。在专家们的苦思冥想下,我们认为,绿色的沟通方式,已突破了多样性的局限。”
高鹤明白什么是多样性沟通。不仅仅是语言,文字、表情、肢体,都能作为承载沟通的工具,人类也正是由这多样性叠织而成的复杂生物。
“小高。在地球上,绿色代表了什么?”麦教授继续问。
“绿色代表平静和安宁。”
“K星上的绿色可不是这么安静。这种生命体不单独存活,它依靠在其他生物体内完成代谢交换,相应的,也会对母体产生影响。目前来看,影响都是积极倾向的,绿色能让母体变得更加智慧,充满了活力。但同时,人类也对此表示出了担忧。K星的一切都很完美,但是绿色的存在,不得不让人类有所警惕。”
“警惕源于它的强大吗?”
“警惕源于未知。正如风摇窗动,人类并不清楚有什么东西在远远的窥伺着。”
麦教授代表了人类最高的智慧,如果连他都想不明白,那高鹤自然不敢有所奢望。但高鹤对面前的这团绿色产生了一种好感,他下意识的认为那不会是危险的。他有一种与绿色对话的强烈冲动,却无从施展。
突然的,他想起了什么似的。
“绿色通过依附在生物的体内生存。”
似乎麦教授刚刚说过这样的话。
高鹤再次向麦教授确认。
“不是每一个生物都能成功,实验表明,对外界抵御能力较弱的物种会更受绿色的青睐。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就是那些意志力薄弱却蕴含着能量的生命。”
“你说的生命,包括了人类吗?”高鹤有些颤抖的问出这句话。
麦教授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转头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高鹤始终被这个想法搅扰着,无法安心去做日常的工作。同时,他发现,越思考,就越有清晰的东西浮现出来,相比之下,他此刻正在做的一切,就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高鹤想起了单鹏,那个一手策划把他带来了K星的人,那个傻瓜阿亮的舅舅,脸上始终挂着满不在乎的表情的军人。高鹤直觉的感到,单鹏才能帮助他。
这次,他来到了单鹏的宿舍,敲响了门。
“单鹏队长在吗?”高鹤问。
“我就是。”
两个人心知肚明的笑了。
“下了飞船,我就不再是队长了。请坐。”单鹏把他让进来。
两个人开始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畅谈起来。这次,说话更多的是高鹤。他第一次来到K星,看了许多新奇的事物,有了一些不成熟的见解。他把这些都说给单鹏听。有那么一瞬间,他把单鹏当成了大哥李,情感上也升起了依赖的感觉。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单鹏脸上露出的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情,把高鹤拉回到了现实。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单鹏床头柜的抽屉里发出微弱的光来。在察觉到高鹤的视线后,单鹏索性把抽屉拉开,里面是一个透明的小罐,装着一颗极微小的绿色。这绿色似乎是受到了震动,此刻,正异常兴奋的游动着。
“从一只濒死的三角鸟体内取出来的。”单鹏解释说,“麦教授把它送给了我。”
终于话题还是来到了这里,高鹤也就决定开诚布公了。
“你把我们从地球上带来,是为了绿色吧。”
“当然。每个人都会想要研究它。怎么?有了新的发现吗?”
“单鹏队长,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现在的情况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被带到K星,有机会的,只是特定的那类人。”
“哪一类?”
“麦教授说漏嘴的那一句。意志力薄弱却蕴含着能量的人类。
我已经调查过了,这次同行的八人队伍中,大部分符合这一定义。
那个金发的少女,15岁便辍学,靠家人资助维持生活,可她的IQ却高达140;
戴墨镜的长发男人,屡次因为吸毒入狱,但他是首屈一指的音乐家;
大块头的胖大厨,没错,他就是一个厨子。毫无节制的饮食,懒惰的个性,肥胖的身躯,我一度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直到我查到,他身上有着鲜卑族人的血统,祖辈是一位了不起的可汗;
还有你的外甥,金鱼眼的阿亮,他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阿亮天生就有智力缺损,但他的洞察力很强,人无论外貌怎么变化,阿亮都能一眼看到他的本质。
至于我,是个连自己权益也不敢争取的老师,懦弱到了骨子里。但你选择了我,所以,我注定也跟普通的人不一样,这事,也许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单鹏队长,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高鹤此刻急需一个回答,哪怕对面的人给他一个欺骗也好,让他数日以来用无数念头堆积起来的假想能在顷刻间松动、倒塌。他希望听到一个轻松的语气,或者是嘲笑都好。但单鹏迟迟没有说话,他的脸在绿色的映衬下,此刻显得狰狞。
“你企图让我们成为绿色的母体?”高鹤提高了声调。
“你愿意吗?”单鹏突然间反问他。
“我不愿意。”也许是高鹤的过度反应,让单鹏有些吃惊。
“可这是了解绿色的唯一方式。我们虽然已经占领了K星,但这些绿色整天在我们眼前飘荡,人类不能允许未知的存在。攻克它,证明它,就像人类一贯以来的做法那样。”
“阿亮说的对。”
“什么?”
“你才是最坏的人。”高鹤抑制不住自己的厌恶,“这是犯罪,我会去披露这个阴谋。”
说完,高鹤站起来,飞快的朝门口走去。刚刚把门打开,高鹤就撞上了一个人,这人白须白发,他用力的抱了抱高鹤,之后,高鹤就毫无抵抗的瘫倒在他的身上。
画面到这里就中断了,我被仿佛已找回的记忆摔回了现实。余程在边上活动着手腕,李科也醒了,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略带紧张的盯着我。
“想起什么了吗?高鹤队长,那时的你看上去很青涩。”余程打趣到。
我想,我应该已经清楚的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只是此刻,对于自己被软禁这件事,我还想做最后的抗争。
我摇摇头,抬起被束住的双手。
“也许我是该想起点什么,可显然不包括这个。”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太空上的事,不确定的因素有很多。”余程目光炯炯,“视频就到此为止了,如果你想继续,我可以补足后面的故事。”
“请便。”
“那让我们把十年前未尽的事情做个了结吧。
当年,高鹤是一位刚刚毕业不久的大学老师,他被派往K星执行任务,刚刚登上海兽号时,高鹤并不知道那次航行意味着什么。表面上是参与一种新型生物的语言研究,实际上,他是被选中的人。刚刚你已经看到了,高鹤的猜测全都是真的。这项计划的策划者是麦教授和高鹤,他们合伙选取了人类中适合做绿色母体的那类人,秘密的召集了八人,高鹤正是其中一位。
当晚在单鹏的宿舍谈话后,高鹤便被他们囚禁起来,强行完成了绿色生命与人体结合的实验,并将其做为实验体继续观察着。鉴于此时的高鹤,已经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地球人了,我就暂且称呼他为K高鹤。
K高鹤不甘心就这么被当成试验品,他想方设法要逃出去。他不仅想披露阴谋,更想快点把这消息告诉K星的所有绿色生命。之后发生的事,我就只能猜测了。K高鹤找到了一个时机,并制造了一场爆炸,在那次爆炸中,单鹏和麦教授都不幸丧生,只有K高鹤逃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族群后,K高鹤把人类的行为对K星所有的绿色生命进行了宣告,这引发了一连串的振动。绿色们对人类的行为感到愤怒,同时,也感到无能为力。最终,为了避免被灭绝,绿色们决定借用单鹏带来的这八个人,把K星的生命送往地球隐藏起来。
很快,单鹏和麦教授的死亡轰动了整个人类世界。科学家们在爆炸现场提取到了大量的绿色痕迹,这件事最终被归罪在绿色生命上。一场屠杀便开始了,人类终究不能容忍完全未知的生命存在。只是他们不知道,有八个K星人已成功混入了人类中,并于一年后返回了地球。”
余程说完了,她的眼里有一丝忧伤闪过。但愿我没看错。
“所以,在你的故事里,我就是……”
“K高鹤。”余程确认的斩钉截铁。
“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如你所述,八个K星人成功的混入到地球人中,他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十年后,麦教授的助手无意中将当年的整本策划方案遗失在咖啡店内,整件事才被公之于众。于是人类明白,自己才是站在阴谋论上挥动镰刀的生物。不同的派系涌现,口水战迟迟没有停歇,但无论人类的分歧有多大,大家都一致的认为,我们该找出那八个K星人,并将他们遣返回K星。至于如何处置,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你们找齐了所有人?”
“一开始并没有。麦教授留下的只有一套策划方案,人员信息在单鹏手上,知道当年内情的人很少,已经无从找起了。但是只要认准这些人是在十年前跟随海兽号往返过K星与地球的全体人员中,范围便已大大缩小了。
“经过一番努力,我们最终锁定了六个人,K高鹤并不在其中。直到,我们收到了一封信。”
“什么信?”
“有关信的事稍后再说,通过这封信,我们锁定了你,K高鹤。顺带的,挖出了你在K星的弟弟,自此,八个人的队伍终于找齐了。因为你的弟弟不知所踪,所以我们才策划了这次的任务,目的是把你的弟弟引出来。这次冒险差点功亏一篑,你的那个大块头的胖子弟弟,击倒了整个会议室的人,只为了救你出去。为了制伏你弟弟,我不得不用了点手段。”
说着,余程举起手边的瓶子。我想起来,那应该是让我也瞬间失去意识的麻醉药剂。
“我的直觉没有错,你们果然是来押送我的。但是,为什么是你们?”我问。
“哈哈,还以为会派来地球方面更高级别的官员吗?你在地球的住址,隶属于我们东一路派出所的管辖范围,根据警务人员的工作职责,我们有义务将嫌疑人员押往其户籍所在地,押送期间,为避免嫌疑人员逃脱、行凶、自伤,警务人员可以使用手铐、警绳等约束性警械。”
“听起来很扯,但这些都是真话。外星人我们也得负责押送。”在一旁的李科不失时机的插了一句。
余程继续说下去。
“地球人高鹤已经永远消失在K星的土地上,并由你替代他返回了地球。这十年里,你把自己隐藏的很好,不让身体里的绿色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你以高鹤的身份离开了学校,转而加入了中宇船联公司,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你还在地球上找到了妻子,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家庭。不得不说,你把地球人的角色扮演的很好。”
“那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并非在挣扎,只是单纯的好奇。
“这就要说回那封信了。发信人是你的母亲。更准确的说,是原来那个高鹤的母亲。”
我的心陡然间震动了一下,之前的不安在那一瞬间释开,转变成柔软的悲伤。我能想起那位老人的面容,她总是面带慈祥的看我,或是,看向我身后的远方。
“要看看那信吗?”余程建议到,“不要有负担。如果换作是我,也会感到抉择的艰难。”
我摇了摇头,这选择并不困难。不需要太多迟疑,我就能马上做出决定。
我想要看那封最后的信。
“对于即将说明的以下事情,它的存在与否并非取决于是否被承认,而在于一个笃定。
没有什么是比母子间的关系更为紧密的联系了。所以,当高鹤第一次从太空返回时,我就笃定了那种异样的感觉。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跟高鹤有着同样的体型,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声音。但这个孩子,却不是我的儿子。
起初会认为自己终于是老糊涂了,或者那只是因为受到长期的太空辐射而引发的某种感官错觉。古代神话也总是这么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恐怕,我是已经比儿子更加快速的老去了吧。于是,我便在内心里把这想法强压了下去,以为睡一觉起来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可惜没有。
我总能在这个高鹤的身上看到另一个生命的影子,那感觉呼之欲出的强烈。
我在徘徊中踌躇着该如何处理这棘手的问题。想不到年近70,还依然要面对艰苦的考验。更重要的是,我必须知道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如果可以,我会不惜一切带他回来。
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很快被诊断出了身体上的疾病,那病似乎是顺着我的神经在慢慢向心脏的深处靠近。我能时常听到那“咚咚”迈进的脚步声,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当一个母亲意识到了自己的极限时,那种悲伤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年轻时,我是一名固执的红色主义卫士。无论与谁交谈,面对何种局面,我都认定了事物应当清醒独立的存在而非依靠彼此,这也导致了我亲手在自己与高鹤之间铸起了一道高墙。我们母子总是隔墙对话,这也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
我的儿子高鹤,从未在我面前表现过对我的关心,我常对此感到宽慰并满意。在我心底,过于浓烈的情感应该是隐忍而非廉价的挂在嘴边。
这个替代高鹤的孩子却不这样。
还记得他刚从飞船上下来,就给我了一个深深的拥抱。这是让我手足无措的开始。接下来更是一连串的改变。高鹤会比平常更频繁的来看我,陪我说话,用眼睛深情的注视过来。那目光可以穿透高墙,让一切的不果敢都无所遁形。
从前的那个高鹤会说些遥远的,看不到边际的话,也许是我们今生也无法共同去到的地方。而这个孩子,他永远热爱着此刻。即便我反复强调只愿独自呆着,他也会执意的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哪怕只是走出家门,去到广场、公园和古罗马造型的花坛喷泉,让我能看到每一个生命都在尽情的享受。老实说,那场景很难不让人触动。
我开始动摇起自己70多年来构筑起的坚硬壁垒,并逐渐明白为何热忱能如此感染人心。每个人都在享受当下的快乐,这快乐由心而发,真挚浪漫。我做不到跟他们一样放声欢笑,但心中的那颗坚硬的椰子仍然被金光劈开。
病魔比预期蔓延的更快。我一边牵挂着不知身处何处的高鹤,一边为身边的这个孩子所吸引。我贪婪的享受着他带给我的一切,即便知道这不是我真正的儿子。当他在扶起我手,轻拍我背的时候,那股暖流还是会将我围绕,无比美妙。
我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定格,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高鹤,如果你能看到这信,请原谅一个不称职的妈妈。她已经无法在你最需要的时刻给予你帮助,只祈求你一切都好;
孩子,如果你能看到这信,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就像对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陪伴我走过这黑暗漫长的路;
我始终坚信,你不是个坏人,只是害怕再次失去。”
看完信,我的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脸庞,流进了耳蜗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地球人的耳朵要长在脑袋的两侧。在我们的星球上,生物的耳朵都是像兔子一样耸立在脑尖。这样,当它们在夜晚悲伤时,就不会有控制不住的东西流进去。
当离家乡越来越近时,我开始体味到自己内心的悸动。
我死去的K星同胞们,他们是否知道,绿色生命将重新返回K星;
我的胖子弟弟,也许此刻正被死死的捆住双手,塞在杂物间的狭小隔断里。他有多久没见过我了?当那一拳砸在我的脸前时,我能听到他轻声唤出我的名字,一个仅属于K星的名字;
我的地球母亲,她有着温柔的眼睛和睿智的头脑,我在见她第一面时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识破,但她还是以女性的宽容接纳了我,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当然,还有我的儿子。他是最聪明乖巧的那一个,能通过动物不同的喘息声来识别它们的情绪,这点让他在同龄人中大放异彩。他说过,希望长大后能成为一个星际猎人,搜集不同种类的生物回来跟他作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长大后的男孩,他有着淡绿色的皮肤,胳膊像小树一样粗,耳朵比常人更靠近头顶,也更加尖锐。他英俊的样子,像极了曾在一个遥远星球上存活过的生命。
当离地球越来越远时,我开始回想起曾在那里度过的漫长时光。
当离K星越来越近时,我的眼前开始恍惚,莫名的浮现出了无法辨认的文字。
我知道,这一定是属于那古老文字的后半句。
“她并非对险恶无所不知,却毅然决定即刻启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