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第五、六回合原、译文对照(禁耕第五、复古第六)
禁耕第五
大夫曰:“家人有宝器,尚函匣而藏之,况人主之山海乎?夫权利之处,必在深山穷泽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异时,盐铁未笼,布衣有朐邴,人君有吴王,皆盐铁初议也。吴王专山泽之饶,薄赋其民,赈赡穷乏,以成私威。私威积而逆节之心作。夫不蚤绝其源而忧其末,若决吕梁,沛然,其所伤必多矣。太公曰:‘一家害百家,百家害诸侯,诸侯害天下,王法禁之。’今放民于权利,罢盐铁以资暴强,遂其贪心,众邪群聚,私门成党,则强御日以不制,而幷兼之徒奸形成也。”
桑弘羊说:老百姓有宝贵的东西,尚且要收藏在匣子里,更何况是国君的山川湖海呢?权势和财利必然是在深远的山川之中,不是豪民是不能开发利用这些资源的。过去,盐铁没有国营时,平民中有朐邴,诸侯中有吴王刘濞,这都是议论盐铁国营时最初的话题。吴王垄断了富饶的山林川泽,通过减轻赋税、救济穷困小民的手段,收买人心,以提高个人的威望。个人威望提高了,叛逆中央之心就产生了。不及早杜绝它的根源,考虑其后果,就好像掘开吕梁山,让大水泛滥,所带来的危害必然很大。姜太公说:“一家害百家,百家害诸侯,诸侯害天下,王法禁之。”现在你们把(盐铁)经营权和利润下放给(豪)民,废除盐铁(国营)去资助凶暴强横的人,顺从他们的贪心,各种邪恶的人聚集在一起,以豪强为中心,结成党羽,这样,豪强日益不能被制服,搞兼并的人作奸犯科的形势,就会发展成为现实了。
文学曰:“民人藏于家,诸侯藏于国,天子藏于海内。故民人以垣墙为藏闭,天子以四海为匣匮。天子适诸侯,升自阼阶,诸侯纳管键,执策而听命,示莫为主也。是以王者不畜聚,下藏于民,远浮利,务民之义;义礼立,则民化上。若是,虽汤、武生存于世,无所容其虑。工商之事,欧冶之任,何奸之能成?三桓专鲁,六卿分晋,不以盐铁。故权利深者,不在山海,在朝廷;一家害百家,在萧墙,而不在朐邴也。”
文学说:人民的财物藏在家里,诸侯的财物藏在封国里,天子把财物藏在四海之内。所以人民把院墙作为藏匿财物的遮蔽物,天子把四海作为收藏东西的箱柜。天子到诸侯那里,登上大堂前东面的台阶,诸侯交出开闭国门的钥匙,手捧写着姓名、官职的竹简策子,站在旁边听候命令,表示不敢以主人自居。所以,天子并不积蓄财富,而是藏富于民;远离工商之利,而是注重用礼义来教导百姓。建立了礼义,百姓就会接受上面的教化。如果这样,就是商汤、周武王现在还活着的话,也用不着有什么忧虑。搞工商业,干欧冶子(战国铸剑大师)那样的事,又怎么会形成奸党呢?三桓掌握鲁国的政权,六卿分掌晋国大权,并不是因为盐铁(私营)才产生的。所以最有权势财富的,不在深山湖海之中,而在朝廷;一家害百家,在于祸起萧墙,而不在朐邴那样的人。
大夫曰:“山海有禁,而民不倾;贵贱有平,而民不疑。县官设衡立准,人从所欲,虽使五尺童子适市,莫之能欺。今罢去之,则豪民擅其用而专其利。决市闾巷,高下在口吻,贵贱无常,端坐而民豪,是以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强养弱抑,则齐民消;若众秽之盛而害五谷。一家害百家,不在朐邴,如何也?”
桑弘羊说:禁止人民自由开发利用山海的资源,人民就没有相互倾轧的机会;物价虽有涨跌,但有平价制度加以限制,百姓就不会疑虑(国家)。国家规定平准法,人人都能满足欲望,即使让儿童到市场上去买东西,也不会受到欺骗。现在你们要废除盐铁国营和平准政策,就会使豪强富商独占山海的财富,独得商业的利益。他们在家中遥控市场,决定市场的买卖,物价高低全凭他们的一句话。贵贱没有标准,他们坐收其利而变得越来越强,这是助长了豪强势力,抑制了弱小力量,把财物藏在强盗手中。如果纵容强的,压制弱的,那么百姓间的平等就消失了;这就好比田中杂草茂盛而损害五谷生长一样。一家害百家,不是因为朐邴那样的豪强,又是因为谁呢?
文学曰:“山海者,财用之宝路也。铁器者,农夫之死士也。死士用,则仇雠灭,仇雠灭,则田野辟,田野辟而五谷熟。宝路开,则百姓赡而民用给,民用给则国富。国富而教之以礼,则行道有让,而工商不相豫,人怀敦朴以相接,而莫相利。夫秦、楚、燕、齐,土力不同,刚柔异势,巨小之用,居句之宜,党殊俗易,各有所便。县官笼而一之,则铁器失其宜,而农民失其便。器用不便,则农夫罢于野而草莱不辟。草莱不辟,则民困乏。故盐冶之处,大傲皆依山川,近铁炭,其势咸远而作剧。郡中卒践更者,多不勘,责取庸代。县吧或以户口赋铁,而贱平其准。良家以道次发僦运盐、铁,烦费,百姓病苦之。愚窃见一官之伤千里,未睹其在朐邴也。”
文学说:深山大海,是财物的宝贵源泉。用铁铸造的农具,是农民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农民使用农具,就能消灭农田中的杂草,消灭了杂草,就能开垦土地,土地开垦了,就能五谷丰收。山、海被利用就使老百姓的吃用得到满足,百姓供给充足,国家就会富裕。国家富裕后再用礼义来教导百姓,人们在路上行走就会相互谦让,做工经商的也不会相互欺骗,人人怀着敦厚朴实的感情相处,而没有人相互争利。秦、楚、燕、齐,土地的生产能力不同,土质的软硬程度不一,因此农具的大小曲直,也要随各地的风俗习惯不一样而有所不同。现在朝廷硬要把农具统一,就不能使农具适应各地的情况,农民使用起来很不方便。农具使用不方便,农民耕作时就疲惫不堪,不能除掉杂草。杂草不除,庄稼不长,人们生活就会贫困。煮盐冶铁的地方,大都靠着深山大川,附近有铁矿、木炭,地处偏远而工作艰苦。郡县中服役的人,大多不能忍受那种辛苦,责令用钱雇人代服役。郡县铁官有的按户征收生铁,而且还压低收购价格。官员们又按照路途的远近,出钱雇佣车和劳力代为转运盐铁,既麻烦,又费钱,弄得百姓非常痛苦。我们只看见一个官吏伤害千里百姓的事情,没有看到像你说的伤害百姓的朐邴。
复古第六
大夫曰:“故扇水都尉彭祖宁归,言:‘盐、铁令品,令品甚明。卒徒衣食县官,作铸铁器,给用甚众,无妨于民。而吏或不良,禁令不行,故民烦苦之。’令意总一盐、铁,非独为利入也,将以建本抑末,离朋党,禁淫侈,绝幷兼之路也。古者,名山大泽不以封,为下之专利也。山海之利,广泽之畜,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司农,以佐助百姓。浮食奇民,好欲擅山海之货,以致富业,役利细民,故沮事议者众。铁器兵刃,天下之大用也,非众庶所宜事也。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海为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放流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其轻为非亦大矣!今者,广进贤之途,练择守尉,不待去盐、铁而安民也。”
桑弘羊说:前任扇水都尉彭祖告假回家办理父母丧事时,汇报说:“政府制订的盐、铁法令条文,内容非常严明。被政府征用去铸造铁器的人民,穿衣吃饭,都由政府供给,政府对他们的待遇很高,因此,(盐铁国营)并不妨害人民的利益。当然也存在一些贪官污吏,不能执行政府的禁令,因此给人民带来烦扰和痛苦。”国家发出法令要把盐、铁国营,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些利润收入,也是为了促进农业,限制豪强的商业版图,分化朋党势力,禁止放纵奢侈,杜绝相互兼并的道路。古时候,不把名山大泽分封给诸侯,因为分封给诸侯他们就会独占这些自然资源。山海的资源,湖泽的物产,都是自然界的宝藏,都应该归少府(为皇室管理私财的部门)管理;但是陛下不把这些当做私有财产,让大司农(国家财政部)去管理,以佐助百姓。那些不事耕种的诸侯们,企图霸占山海的资源,以便发家致富,役使和收买百姓,所以要求阻止这种事的议论很多。铁器和兵器,对国家有很大的用处,不适宜人们私营。过去,豪门大户独占山海的利益,采矿冶铁铸造铁器,煮海为盐,有的豪强大家聚众多达上千人,他们大都聚集那些流放的犯人。这些人背井离乡,丢弃祖坟,依附于豪强,豪强把这些人聚集在深山大泽之中,企图成就奸伪之业,结党营私,为非作歹,祸害无穷啊!现在,政府增加取贤人的途径,慎重选择地方官吏,用不着取消盐、铁国营,而以此使人民心安。
文学曰:“扇水都尉所言,当时之权,一切之术也,不可以久行而传世,此非明王所以君国子民之道也。诗云:‘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此诗人刺不通于王道,而善为权利者。孝武皇帝攘九夷,平百越,师旅数起,粮食不足。故立田官,置钱,入谷射官,救急赡不给。今陛下继大功之勤,养劳倦之民,此用麋鬻之时;公卿宜思所以安集百姓,致利除害,辅明主以仁义,修润洪业之道。明主即位以来,六年于兹,公卿无请减除不急之官,省罢机利之人。人权县太久,民良望于上。陛下宣圣德,昭明光,令郡国贤良、文学之士,乘传诣公车,议五帝、三王之道,六艺之风,册陈安危利害之分,指意粲然。今公卿辨议,未有所定,此所谓守小节而遗大体,抱小利而忘大利者也。”
文学说:扇水都尉所汇报的,是当时的权宜之计,不可以长久实行并传之后世,这不是圣明国君治理国家,统治人民的方法。《诗经》上说:“这种设计实在可悲啊,既不遵循古人的法式,又不经营远大的计划,只是听从亲信之人的言论。”这是诗人讽刺那些不懂王道,而又善于弄权谋利的人。汉武帝攘九夷,平百越,师旅数起,粮食不足。故设立屯田官,铸造钱币,让大商人用粮食买官爵,来解决急需的军队供给。现在,皇上继承了汉武帝遗留下来各种巨大事业,供养着疲劳的百姓,正是需要安抚百姓的时候;你们这些大臣们应该考虑如何安定团结百姓,为国家兴利除害,用仁义辅助皇帝,建立宏图大业。明主(汉昭帝)即位以来,至今已有六年,你们这些公卿没有请求裁汰不需要的官吏,减少或罢免取巧谋利的人,人民长久以来寄希望于上层(整顿吏治)。现在皇上宣扬圣德,昭布明光,发文告诉各郡贤良、文学乘官车到京城议论五帝、三王治国之道和《六艺》的教化,讲述安危利害的关系,皇上的用意是很明显的。现在公卿(指桑弘羊)所辩解的还没说到皇上所规定的这些内容,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守小节而丢了大体,只顾小利而忘了大利的人。
大夫曰:“宇栋之内,燕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穷夫否妇,不知国家之虑;负荷之商,不知猗顿之富。先帝计外国之利,料胡、越之兵,兵敌弱而易制,用力少而功大,故因势变以主四夷,地滨山海,以属长城,北略河外,开路匈奴之乡,功未卒。盖文王受命伐崇,作吧于丰;武王继之,载尸以行,破商擒纣,遂成王业。曹沬弃三北之耻,而复侵地;管仲负当世之累,而立霸功。故志大者遗小,用权者离俗。有司思师望之计,遂先帝之业,志在绝胡、貉,擒单于,故未遑扣扃之义,而录拘儒之论。”
桑弘羊说:楼宇之内的燕雀不知天地之高,井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不识大体的人,不知道治国的忧虑;肩挑货物的小商贩,不知猗顿之富。先帝(汉武帝)考虑到外族和我们的利害,了解匈奴、百越的兵力情况,感到敌人兵力弱,我们容易取胜,用小的力量可以取得大的胜利,所以根据这种有利的形势,攻打四方侵扰我们的民族,使汉朝的疆域依山临海的地方和长城连接在一起,北过黄河,直到匈奴的老家,但武帝的功业没有完成。过去周文王受天命讨伐崇侯虎,在丰地建立国都,周武王继承文王的事业,载着文王的牌位,灭了商朝,生擒商纣王,完成了帝王大业。鲁国勇士曹沫(挟持齐桓公),夺回被齐国侵占的鲁国土地,洗刷了鲁国三次败给齐国的耻辱;管仲辅助齐公子纠时蒙受当时世俗的批评,后来辅助齐桓公建立霸主功业。所以志向远大的人要不计较小的得失,执政用权的人要远离世俗的偏见。现在官员们考虑的事情是如何用姜太公的计谋,以完成先帝未完成的事业,志在彻底打败匈奴和东北方的外族,活捉匈奴单于,所以没时间考虑你们这些门外汉的不切实际的空谈,不可能采纳你们这些固执的儒生的言论。
文学曰:“燕雀离巢宇而有鹰隼之忧,坎井之蛙离其居而有蛇鼠之患,况翱翔千仞而游四海乎?其祸必大矣!此李斯所以折翼,而赵高没渊也。闻文、武受命,伐不义以安诸侯大夫,未闻弊诸夏以役夷、狄也。昔秦常举天下之力以事胡、越,竭天下之财以奉其用,然众不能毕;而以百万之师,为一夫之任,此天下共闻也。且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弊,此百姓所疾苦,而拘儒之所忧也。”
文学说:燕雀离巢就有被老鹰伤害的担忧,井底之蛙离其居就有被蛇鼠伤害的忧患,更何况翱翔千里而游四海呢?其祸害必然很大!这就是李斯之所以折翼,而赵高坠入深渊的原因。听闻周文王、武王受天命,讨伐不义以安诸侯大夫,不曾听闻(像你们这样)疲敝中原而去征伐夷狄的。昔日秦始皇常举天下之力以征讨胡、越,竭尽天下之财以奉其用,然而终不能完成任务。而百万之师,被秦始皇一人所驱使,此天下共闻也。且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疲,这就是百姓所疾苦,而我们这样的“固执的儒生”所担忧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