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医者

“手术后恢复良好，血疗确实能抵抗矿石病，只是对受术者的资质有特殊要求，”黑色长发的瘦弱青年垂下写字板，检视透析仪的参数，“你的体感如何？能想起来什么吗？”

清晨的熹微日光透过玻璃，洒在住院区的三号病房内。黑色教会猎人制服整齐地叠在床头，洁白的病号服、朴素的被单，一切都充满着阳光的清新气味。白发红瞳的妙龄女性呆滞凝视着床边的医生，似乎要轻轻摇头，但动作进行到一半，又怔怔出神，僵在那里。

“……输液量在三天后每日依次减少50ml，血液透析在输液减少时就可以停了，抗抑郁药不能再吃。源石结晶导致的器质性病灶已经切除，但精神障碍并未好转，具体措施等我从龙门回来，再进行脑部扫描之后才能决定。”博士在主治医师的姓名栏签字，将写字板递给华法琳，“她曾是治愈教会的‘血之圣贤’，血液样本极为珍贵，不准擅自调动，除非经过凯尔希部长或我的同意，明白吗？”

“知、知道了。”

华法琳向身后的安赛尔点点头，示意更换输液瓶。博士从圆凳上起身，让开空间，从床尾的收纳袋里拿起带来的三本病历簿，径直走出房门。而走廊内的斯卡蒂已恭候多时，似在冥想的她一见博士出来，便立刻振奋精神，迎面道，“博士，她……幽灵鲨的病况……”

“情况很明了。你带来的采血瓶十分有效，且幽灵鲨的体质极为特殊，残余的源石结晶基本能通过自然代谢排出体内，但精神状况仍然很差。”

“那镇静剂……”

博士知道那是人类血液精炼的精神药物，药效虽好，但并非万能。“拜伦维斯的镇静剂只对‘古老力量’制造的疯狂有效，而幽灵鲨的是源石结晶压迫神经系统的器质性病变。目前病灶切除，还需要一段时间自愈与后续观察。乐观估计，丢失的记忆能恢复大半。”

“大半……”

斯卡蒂面色一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抱歉，现代医学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况且幽灵鲨就医太迟，凯尔希部长的医疗计划在我看来太过保守，错过了最佳手术期，”博士又转头对离开病房的华法琳叮嘱，“通知赫默干员、白面鸮干员与夜莺干员稍后到办公室找我，我要最终确定迷迭香的手术方案。”

“是，博士……但您不久才完成五个小时的手术，要不要……”

“等我查完房再说。”

华法琳无奈叹息，动身往医疗部办公室走去。博士与之背向而行，朝着内侧的病房。斯卡蒂默默跟上他的背影，“对不起，我有点失态……博士，你能治好她的病，我已经喜出望外了。她……幽灵鲨的事，我真的很感激。”

“我已把前尘往事一忘皆空，但你们为了约定，愿意背井离乡，说感激不尽的人是我才对。”博士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劝慰斯卡蒂，“再说，现在这样可不叫‘治好’，我会竭尽全力把她的记忆与精神健康都追回来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再互相感谢吧。”

“是！我相信你，博士。”

遮眼帽掩盖兴奋的薰红，斯卡蒂的手指迅速握紧身后的步枪与大剑，仿佛只有随时为他而战的姿态才能传达她最真切的诚挚与敬意。两人间隔不过三步，她自信任何敌人都无法从偷袭中得手。博士告诉过她，罗德岛内部不用如此戒备，但毕竟斯卡蒂初来乍到，无法信赖旁人也是情理之中。

转入七号病房，左侧的三张病床上躺着切尔诺伯格营救行动的三员大将。

博士首先来到面色沉闷焦躁的杜宾床边，翻动病历簿内粘贴的照片与记录。“四天来烧伤创面恢复良好；碳化组织切除后，依靠法术再生迅速，预计能后天出院。但是，免疫系统还未全部恢复，切忌沾水。”

“知道了知道了。所以，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教官工作？”

“最快的话下周末。”

速度真不能令人满意，可是一旦对上博士那不可撼动的目光，杜宾只好点头答应，扶着缠满绷带的右臂，重新躺好。谁让博士现在是罗德岛指挥部的长官呢？军事素养极高的杜宾教官无法违抗上级的合理命令，更何况作为伤兵，必须服从医师的指示。

感受到左侧的怪异视线，博士抬眼望去。

“怎么了，ACE？”

国字脸的络腮胡大叔用缠着夹骨板的手指挠挠后脑勺，“啊……只是……总感觉……”

“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以前的博士他……”

“以前的我不会做这些？”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气质与姿态变了太多。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以前是个好人吧？”

“当然。”

“那就不那么重要了，”博士绕过杜宾的病床，翻开又一份病历，“ACE，你的恢复速度比杜宾快很多，预期下周三就能恢复正常工作了。”

“是吗……”ACE轻抚胸口，心脏还在跳动，不禁万分感慨，“谢谢博士。”

“太客气了。你的皮肤再生法术可不是我施展的。”博士一边在查房记录表上签字，一边笑着调侃。

“博士，ACE是说您从火焰中保护我们的事。如果不是您挺身而出，可能我们都已经被烧死了。”三号床位的临光忽然加入了话题。她的创面远比另外两人要大，因为铠甲在烈火中迅速升温，烫伤了她的肌肤，在送进手术室剥离着物时，不得不切开了大面积的表皮。

“……”

奇怪的是，博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使得病号三人跟着困惑起来。

“是吗……你们以为，就这么简单？”

唐突的话语让ACE都和临光面面相觑。

“那道火焰杀不了你们的。正面承受攻击的我很清楚，袭来的火焰尖端温度极高，足以瞬间碳化表皮，麻痹神经，钝化痛觉。随后的火焰温度不超过八百，功率控制在造成眩晕的程度。我很难认为这是巧合，那个整合运动的领袖别有用意。”

“……什么意思？她不是领袖吗？想要手下留情，直接放我们走不就好了？”杜宾表示怀疑，“在切尔诺伯格制造那等残酷无情的大屠杀，策划者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居心叵测的可能性更高吧。”杜宾没有正面否定博士的意见，只是她完全无法想象那样的“怪物”，对自己的劫后余生心存怀疑。

“杜宾，整合运动领袖的名字是塔露拉·雅特利亚斯。我记错了吗？”ACE确认道。

“就是这个。”

博士瞟了一眼ACE，他并非真的要问一个答案，而是想提醒谁什么。

“说起来，我似乎在哪里……”

刚开始思忖，咚咚的敲门声中断了博士的思考。罗德岛的领袖阿米娅轻扣门面，她的右手拿着一块平板终端机，“打扰一下诸位。”

“领袖……”

“阿米娅领袖。”

聆听敬意的呼唤，阿米娅泰然自若地颔首回应，明明十分年幼，却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势，在满怀尊崇与憧憬的目光中谦和平静、毫无踌躇。“博士，这是凯尔希医生发来的电子信函，与龙门魏彦吾先生的约谈提前了。”

“着急吗？我看看……可惜，迷迭香的手术方案会议要滞后了。”

“您可以让凯尔希医生等一等。”

博士打量了一瞬阿米娅的脸色，她是认真的。

“……不必了。迷迭香的病情一时半会也无法解决，与龙门的合作更重要。”博士走到病房门边，拿起听筒，摁下通话键，“PRTS，请医疗部主任塞雷娅带好样品与资料出发，再取消今天迷迭香手术会议的计划……然后，通知瑕光干员到出舰口待命。”

“博士，仅凭塞雷娅小姐与瑕光小姐两人，恐怕没办法迅速解决龙门5区外流窜的整合运动。”阿米娅顿了顿，整肃道，“当然，您若是选择……”

“斯卡蒂会随我去。”

靠在门边、双手抱胸的斯卡蒂向阿米娅偏了一下头，遮眼帽盖住了她的注目礼。简单的问候略显生分与距离感，阿米娅并不怀疑博士的眼光，但幽灵鲨在罗德岛的表现受到矿石病的大幅削减，难以推测原本的实力，从而斯卡蒂作为深海猎人，实战能力同样受到怀疑。

不论如何，双拳难敌四手。

“我推荐煌的……”

博士摆摆手，阿米娅的声音渐渐微小。

“好吧，如果您执意如此。”

“你们可以多信任我一点。”

博士将病历插在床尾的袋子里，转身出门，向着走廊尽头的电梯，前往罗德岛本舰的出入口。还未抵达升降梯，博士、斯卡蒂与阿米娅三人便看到了坐在等候室里赌气的煌，瑕光正在抚慰她的心情，而塞雷娅平心静气地站在角落，默然望着窗外的荒原。

三人的关系亲疏，可见一斑。

瑕光是在博士苏醒前不久，追随临光加入罗德岛的，与姐姐一样都是初见博士。煌和博士结识不久，两人交流格外稀少。塞雷娅，还有其他莱茵生命干员都是在博士苏醒后，仰赖博士的医疗技术，从莱茵生命特派至罗德岛参观学习的。塞雷娅个人对博士的着手回春之艺术早有耳闻，神交已久，她是促成莱茵生命与罗德岛合作的功臣，但在罗德岛内部由于性情耿直、不善言辞，无法快速融入集体。

“怎么回事？煌，你的排班在基建部。”

博士刚一踏入室内，大猫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博士！为什么不让我出动——甚、甚至将我调到了基建部门！”

“因为你制作基建材料的技巧不差，多余的碳素我们可以卖给友商，金钱是罗德岛的血液……”显然，煌寻求的不是这种答案，尾巴在身后乱甩，猫耳上汗毛竖立，“——不！不对！博士！我不是说这……作为罗德岛精英干员，我怎么能窝在基建里呢，职责……”

“不，你不能参加战斗。”激动的情绪被平静的话语瞬间冷却。

断然果决的否定遏制了煌的思路，破碎的情绪统统化成疑惑、不解、茫然与愤懑。

“……为……为什么？难道——难道就因为我是感染者！？”

“煌，博士他是——”阿米娅想为博士辩解。

瑕光对煌的愤怒表示理解，却不忍见她声嘶力竭的模样。

塞雷娅与斯卡蒂大概明白博士的用意，但是她们只能想象煌的觉悟。

“对，就因为你是感染者。我不能容许一个患者，一个随时可能危及自身性命的重症患者去战斗。只要我们没有到背水一战、同生共死的时刻，就不能将一个病患送上战场。”

“但我有战斗的责任！这是我的义务，感染者也有战斗的权利！”

“煌，罗德岛起码是感染者权益组织，大家是为了病患权利而奋斗的，保护感染者正是我们的权利。”博士神色宁和，语气淡然，沉着的叙述带着不可置疑的强烈气势，“战斗有先有后，只不过你的战斗在后。暂且养精蓄锐，尽可能好起来吧，全心全意专注在康复上，这样才能迎接未来的挑战——我作为医生的战斗，是你的战斗的基石。”

煌茫然注视着博士，似乎从未想象过这番说辞。

“世事发展皆有规律，并非嫉恶如仇、急公好义就能成功。以责任与使命苛责自己，消磨原本寿命的同时，却失去了比战果更多的东西。对自己严格不算坏事，但也要看看周围有没有能帮助自己的人。稍微活得轻松一点如何？”

博士微微一笑，拍拍煌的肩膀。

“……好像，是有点道理……但我嘴笨，谁也说不过……”煌小脸通红地支吾半天，最终自暴自弃似的叹了口气，错过视线，“……大概，是我冒失了……抱歉，博士……”

“是我没有考虑你的立场。责任心强是好事……毕竟，我自己也被情绪感染了。”

“……”注意到博士的喃喃细语，阿米娅认为自己猜到了所谓的“情绪”为何，没有说什么。以前是凯尔希管理罗德岛的时代，阿米娅只负责内务部；如今是博士归来的时代，凯尔希只负责医疗部。管理者变迁，工作制度与管理模式都会改变，这是古今之常事。

“煌，你先回宿舍休息一下吧，慢慢思索。不要着急。”

“好……”

博士让出身位，让阿米娅陪煌走一段路，而自己来到塞雷娅身边，接过手提箱确认里面的物品。瑕光好奇地从后方左右探视，适才这番话仿佛是说给不在场的临光，而让她的妹妹有意倾听一样，无形之中瑕光对博士的印象更高了一层。

“都是按你的要求配备的样品。合同我准备了数份，供你选择。”

“很好。这就是合作的基础。”

斯卡蒂瞧了一眼内容，打印纸下方全是透明袋封装的胶囊。虽然她精通治愈教会的秘法与血疗术，但对常规医疗的了解，仅限于砍到什么地方不致人死命，切下某个部位导致失血死亡需要多长时间，这些塑封上粘贴的分子式与大量长单词看得她眼花缭乱。

阿米娅回来了。此时，PRTS将越野车从上层存储区放下，打开舱门，落下舷梯。细微黄沙弥漫的荒野横跨在罗德岛与龙门之间，辽远的天际线上似乎有黑压压的一队人群在前进。

一行五人乘上车辆，塞雷娅负责驾驶，向着龙门5区的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