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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 7 (4)

2023-07-07 18:42 作者:六月纯RokugatsuJun  | 我要投稿

所谓奇迹

在初次接触爱丽丝的那个傍晚,我再次见到了白洞。

那是一个在西欧少见的炎热日子;天气又干又热,万物如同枯萎,我仿佛置身于沙漠之中。好像在这种环境中多待一会,我们就会化身砂砾,土崩瓦解。我们驱车来到了情报中爱丽丝现身的旧仓库。这里有着复杂的地形,易于隐蔽也易于伏击。面对这种情况,格里默比以往更加积极,在车上向我讲述了他设想的十三种行动方案,涵盖了他能想到的全部可能情况。他确实聪慧过人、心思缜密,即使我对他漠不关心,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行动计划考虑了方方面面。就在一天之前,我对这次行动还没有放在心上;而当这一天的下午来临时、当烧灼一切的阳光将露水蒸发得无影无踪、将直射在皮肤上的疼痛感作为不可思议的宣告时,我改变了主意。

在这种灼热的危险的令人不适的光线中,我预感到这里会有一场恶战。正因如此,一向对格里默置之不理、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当做出格的表现欲而加以斥责的我头一次听从了格里默的建议,提前准备了三组先遣队和七支预备队,从五条不同的道路包围了这座建筑。他们的每个人都埋伏在路边,承受着太阳的直射。其中有的人来自中东,或许这种环境已经让他们习以为常。作为生物学家的薛爱文曾向我介绍道,中东的沙漠中有一种蜥蜴,满身迷彩色,平时趴在沙漠里一动不动,当前方有猎物出没时却能爆发出极度的机敏,将压缩起来的舌头像子弹一样弹射出去,一招致胜。我从来没有去过沙漠地带,在他说完后对于这种崭新的环境产生了一丝向往;而当与此相似的景象真的呈现在眼前时,我却成为薛爱文的猎杀者了。

薛爱文,他会在这里吗?

这里是范特霍夫,时空列车计划的起源地,同时也是Nyantheland共和国和作为其秘密武装的维尔纳的中心地带。我已经知道了,支持薛爱文持续进行的人体实验的正是维尔纳、准确地说,是维尔纳的其中一部;维尔纳也并非是完全团结的。可以确定的是,在欧洲国际已经不复存在的岁月里,哈布斯堡的人没有放弃薛爱文的计划。他们借助见不得人的武装组织,向更加见不得人的隐秘进行着支援。我想薛爱文恐怕不会在这里;他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如今的他像潜藏在地底的蛇一样狡猾,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经由数不清的地下暗沟逃到任何地方。我像是发怒的小孩子不受控制地打翻所有玩具一样命令手下向着各个方向出击,浪费了不计其数的子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伤亡,仍然没能掌握他的动向。这次也不会见到他的。

这样的想法为我带来了心理上的预设。当这种预设被打破的迹象出现在眼前时,我会产生比任何时候都大的惊讶,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的身体僵直了。我的手指震颤了。我后背上的肌肉凝聚在了一起,互相牵扯着让我每次呼吸都感到疼痛,但这种疼痛却被更加重要的感觉抑制住了。我的身体被穿透了,从我体内贯穿的是仿佛发射于半个世纪之前的浅蓝色的光。它绕着宇宙巡游旋转,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离我远去,让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它,但事实上没有。就好像五百年前人们见到沿着大海西区的船只重新出现在东边时的震撼,它也沿着时间的隧道漂流了一圈而来到了我的面前。什么东西都不会消失。它们会远去。但总会回来。世界就是这样的结构,我们都是在贝壳的内部爬行的蚂蚁,永远也逃不出这个小小的圆周。

所以啊。

所以,就是现在,比夜晚的天空更深邃,比清晨的天空更淡薄,比望远镜拍到的天空更遥远,比画布上承载着扭曲成一团的星光更摄人心魄。像玻璃球却没有亮光,像古老的壁画又并不暗淡,这样独一无二的见到一次就不会再忘记的令人无比向往的惹人怀念的淡蓝色的眼睛,时隔半个世纪,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多么想维持在这种状态。就好像喝得酩酊大醉、在冬天的夜晚穿着单衣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在睁不开眼睛、看不到东西、分辨不出正处于何种境地的状态下,在眼前看到了一束光。它是那么温暖明亮,如同他过去的家里的灯光,他也一定会希望这一瞬间能成为永恒。在这束光映入眼帘时,他的脑中已经产生了无数幻想,度过了远比真实的时间长度要漫长的时间。他此刻绝不会想到当他睁大眼睛张开双臂时会发现迎面而来的是抛洒着煤灰的卡车,在下一刻他就会被卡车撞得粉碎。这世间就是充满了这样的惨剧。等在悲惨之人前面的只有更大的悲惨,等在罪人前面的只有更大的罪恶。而偏偏在结局揭晓之前,他们会被安排着产生幻想,将前方的东西当成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希望,然后在满心欢喜中迎来最坏的结局。与他们相比,我还算幸运,因为当我看清楚时,出现在眼前的虽然的确不是记忆中那双眼睛的主人,却也足够令我宽慰了。

那是一个苍白的瘦弱的满身朴素的表情平静的少女。但这绝不意味着她的平凡性。恰恰相反,她有一种奇妙的魔力。她像月亮。她能将身边灼热的空气在一瞬间转换为夜晚的海水,将稀薄变为浓稠,将一切的轻浮驱逐殆尽。她仿佛在冰冷的海水里漂浮,水流围绕她而行动。她想让海流聚集,海水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簇拥;她想让海水散开,每一股水流就会立刻俯首听命前去她希望的位置。她甚至不需要开口;当想法凝聚在她的脑中时,周围的事物就已经被下达了命令。她是海水的中心、主人、所有者和主导者。

所以,她是怎样现身、又为何出现在这里的呢?

我们提前设想了各种可能的情况。过去的书信中说贞德是深度参与到时空列车计划里的天才,而当知道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时我就明白了这是假消息,就连贞德这个人可能都是为了迷惑外人而编织的假消息。她是被绑架而来的吗?是人口贩运的受害者吗?她会像处于应激状态的小动物一样颤抖着哭泣着尖叫着吗?她会被薛爱文的手下看守着押送着胁迫着吗?可是并没有。什么也没有。当我们到达预定的位置时,当我们做好预定的准备时,不等我们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她就将废弃仓库的大门推开,仿佛走向应许之地的信徒一般,像是舞蹈一样高举着双手,流畅地华丽地自然地满足地走了出来。

这是谁教给她的?我不相信九岁的小孩子能知晓自己的命运。她的表情动作就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没有对未来的惶恐,没有对过去的留恋;她毫无疑问正在迈向新的领域,走向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她全身上下没有丝毫的不安。我想一定有人在背后安排,有人对她进行了深刻的洗脑。可是当我看向她的眼睛时,又不敢做出这种狂妄的猜测了。我曾经无数次地看到过与之相同的眼睛,每一次都会为它和它的主人而折服。我的前半生全部被倾注给了有着这样的眼睛的人,直到现在这种巨额的不可估量的不顾一切的奉献仍然约束着我。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可是有着和那个人相同的眼睛的人啊。

在她的身影完全显现的那一刻,太阳正好运动到了她的身后。我坐在车里,动弹不得,就连眼睛也无法移动,一刻不停地直视着她。烧灼一切的强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将我的视野全部照成了白色,唯有她小小的脑袋出现在正中。她的面庞在过于刺眼的背景下陷入了阴影,令人无法分辨,那双眼睛却不受影响,我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我敢相信,就算我闭上眼睛、就算我的眼睛瞎掉,在这个时候也能感受到她那双眼睛里蕴含的魔力。七十年了啊。七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薛爱文也是这样相遇的。我曾用孕育万物又吞噬万物、为宇宙制造出生机又规定了其死亡的白洞来比拟那天与薛爱文的相遇;或许万事万物都注定要见到两次白洞,而对我来说,这两次的间隔实在是太长了啊。

没错。她是自愿走出来的。她自愿找到了薛爱文的组织,自愿加入了时空列车计划,自愿成为人体实验的受试者,自愿献上自己的生命,又在我们找到她时自愿地走了出来。没有人帮她介绍,没有人对她胁迫,她全靠自己的意愿而做到了这一切。在接她出来时,我们将她想象成了人质,将维尔纳当做了假想中的敌人,用大喇叭循环播放着「我们是国际救援组织X,请维尔纳的各位将人质和平移交给我方」,可事实上根本没有敌人。我们的三组先遣队和七支预备队从五个不同方向进入建筑,搜查除爱丽丝之外的一切生命体,结果一无所获。这座建筑里,除了平静地等在那里的爱丽丝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人。

奇怪吗?我也感到奇怪,但我绝不是在奇怪爱丽丝为何会这样做。我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不会怀疑她的所作所为了。她的所有行动都是出于理性;她有着绝对的理性,贯穿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最高的永恒的理性。总有人说理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可我认为这说法不对。与她的理性相比,人的理性简直不值一提,比相比于人而言的鱼的神经还要原始。在五百年前,人们还不知理性为何物,因而大家都是虔诚的信徒。而从某一天开始,有的人自诩为理性的拥有者;有了理性的人就不必有信仰,于是陆续地再也没有人去信仰了。可是这样不对。理性不是人的特权、不是人用于将神祓除的武器;恰恰相反,有神来给予,人才能获得理性的千万分之一。人何时有过理性?人与金鱼从未有过区别。人愚昧、盲目,永远被困在小小的贝壳里,而又自认为拥有理性的专属权,从这个角度来说,当今的人比五百年前的人更缺乏理性。这也是为何我决定信仰。我的一生中信仰过许多东西;在青年时将薛爱文视作信仰,随后又将心中的声音视作信仰,而现在我决定改信爱丽丝了。

我所奇怪的是,爱丽丝口中提到的另一个人。

她问我,留在建筑物中的那个人、那个穿着紧身礼服、戴着面具的红发男子,他怎么样了?

她说,是这个穿着礼服的男子将她带到了这里,又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将出口指给她看。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当然是薛爱文,可这个礼服男又是谁?

找不到一点痕迹。

我让三组先遣队和七支预备队找了又找,对建筑内部的每一粒灰尘都进行了DNA提取,对周围道路上的每一道车印都进行了轮胎比对,可就是找不到除了爱丽丝之外的第二人。薛爱文跑了,此事属于意料之中;可那个礼服男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也有跟薛爱文一样的天才,也能设计出完美的不留痕迹的逃跑路线?我将手下的人一遍遍地送回现场,又因办事不力惩处了四名小队长和十七名成员,一遍遍地呵斥他们要赶快找。爱丽丝说了有便是有;她是我的信仰、我在这世间唯一相信的东西,容不得一点怀疑。可翻来覆去,总也没有找到。

这群人都是些什么废物。

我举起了手枪。看来一般的惩戒还不够,应该要有些新花样了。

不对。

这时的我突然意识到了,面对着被捆绑着跪在面前的小队长,我竟无法按下扳机了。

在年轻时我曾自诩为和平主义者,而随后的事实很快证明了这是天大的笑话。我是天生的罪犯、天生的暴君,以至于在短短一年内就让整个海森堡因我的名字而颤抖。构成我身体的是罪犯的骨,手上沾的是混合在一起的罪犯的血。我曾经将对人开枪视作绝对的禁忌,而一旦这种禁忌被打破,就发现了它是如此令人舒畅;我本应享受这种感觉,就像现在这样。按下扳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说,只要按下了就轻松了。我是在帮助我面前的受苦的人啊。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对。

为什么不对?

我的身上没有一滴血是属于和平主义者的。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是属于世俗道德者的。那么,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对?

原来如此。是爱丽丝啊。

我慢慢地将枪口放下。被捆着的小队长据说过去有丛林屠夫的称号,而他如今像是牲畜一样惊恐地大口呼吸,停留在生还的侥幸中。他是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为何将枪口放下的。

于是我说,到此为止吧。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去搞袭击了。不去策划爆炸了。我们不要再犯罪了。

 

那么,倾听我这漫无止境的错综复杂的支离破碎的冗长回忆的你,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有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自然吗?

而事实上,我正是在回忆起这件事时发觉了不对劲的。这是因为,在见到爱丽丝的这个时候,世界上还不存在一个名叫「国际救援组织X」的组织啊。

这个名字是薛爱文起的。在我杀死薛爱文的那天、在格里默杀死爱丽丝的那天、以及在爱丽丝真正成为「永恒」的那一天。

你在因这种过于跳跃的转折而感到惊讶吗?不必惊讶,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不合逻辑、令人无法想象更不能猜测,尽是些离奇的偶然的组合。我说了我是个决定论者吧?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如果是真正的决定论者,相信宇宙遵从着与生俱来的启示,就不会想要信仰什么东西了。人总是在自我猜疑啊。想要劝说自己眼前发生的东西都是早已决定好的,却无法相信,无时无刻不处于后悔和困惑之中。我怎么会落得这种命运?难道我的价值就只配分得这样荒唐的角色吗?于是只好通过无条件的信仰来为自己开脱。事实是这全都是自我麻醉而已。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决定论、根本没有命中注定。所有的东西都是混乱的随机事件,理不出一点关联。

就好像,你会觉得我们收留了爱丽丝之后,就会安分守己地成为照看她的组织吗?

「追寻,引导,保护」。你是否听说过X的宗旨?它的对象当然是爱丽丝。可是,你会觉得在遇到爱丽丝后的我们有一刻尽到了这一职责吗?

没有啊。

我是决定不要去犯罪了。我是决定设法让爱丽丝像童话中有着幸福家庭的孩子那样度过平静的时间。我是想要表现得像个讨好评委的参赛选手一样尽可能让爱丽丝满意。我是希望让爱丽丝能多留在我身边一阵子,使得我能长久地沉醉于遥远过去的浮光掠影。可是就结果而论,我失败了。

简单来说,就像突然降临在开放的阳台上的小猫被收留后又在某个清晨抓破纱窗一去不返一样,爱丽丝很快又消失了。

这一次她同样是自愿的,与她自愿加入薛爱文的组织、自愿成为人体实验的材料、自愿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样,这次她又自愿地离开了。她留下了一张便条,上面只写着告别的话语。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格里默流下连串的泪滴,他的哭喊比见到教皇死亡时的我更加声嘶力竭。我曾经发着疯想要用自己的拳头让他哭喊出来,在这场没道理的较量中我直到身体脱力也没能获胜,而现在仅凭这一张字条就让他哭成了这样。他碎掉了。无论是怎样的暴力、哪怕是让他满身青紫,都没能在他的灵魂上打出哪怕是一条裂缝,而现在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初愈,内心却已经粉身碎骨了。

 

 

我是如此羡慕格里默,已经到了嫉妒的程度。只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在他以十年为单位的人生中不过是短短一瞬,与他跟随我做学徒的时间相比也不值一提。就是这短短的时间,格里默却已经跟爱丽丝如此要好。他们整日都在一起玩;他们玩传接球,后来开始练习打棒球;我给格里默教过小提琴,而格里默又将这种技术现学现卖教给了爱丽丝,不过爱丽丝则偏爱大提琴。有一天他发现爱丽丝似乎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于是立刻放下我交给他的任务,跑到六个街区之外的眼镜铺给她定制了眼镜,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已经是黄昏。我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了。大半个世纪前,两个青年人互相吸引,将对方视作人生意义的具现化;而当这些久远的历史即将远去、被人遗忘时,又有两个小孩子互相吸引,此时我已经插不进手了。我能听到过去的回响,但仅仅是回响而已;无论是水平再高超的小提琴手,恐怕也做不到配合着从七十多年前的宇宙远方传来的回声即兴演奏。这太难了。这是不可能的。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已经不是我了。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羡慕格里默。为什么他可以?他明明什么也不知道。他可没有在令人窒息的绝美与绝望的夕阳与原野下跟那个人搀扶着走过,他可没有在人造的黑夜中掀开一层层的帷幕目睹过那个人制造出的那般壮丽的光影。他根本不知道我跟薛爱文发生过什么、遇到过什么、约定过什么,为什么当那双眼睛以爱丽丝的名字再次出现时偏偏是他走得更近?薛爱文说过,在东方有被称为转世的概念,有的人在生前未完成的心愿会由新诞生的生命继承,可我的灵魂还没有到体外去啊。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再次对格里默爆发出了恨意。

你在哭什么?这里有你什么事?你把爱丽丝当做了朋友,你觉得你与爱丽丝之间联系深刻、亲密无间,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深刻。你有什么资格哭?你有什么理由喊叫?等你接近百岁时再来做这种事情吧。那时你就会发现,你根本哭喊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死掉了。那时你会发现就连你也已经死掉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可我没有;我依然活在这里,坚定地受着这种折磨。我不仅活着,还有力气在这里嘲笑你、谩骂你;不久之前我还在日日夜夜地殴打你惩罚你虐待你。有本事就来比试一下吧,看看我的预言会不会成真。一定会的,因为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啊。

可是格里默仍然在哭。他完全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我又一次把他踢倒,他身上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又流出血来。我对他说,请你出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然后将他推出了门外。我对手下说,之前的和平命令不作数了。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也不会再对你们下达任何命令了。从今以后,你们就当没有遇到过我;你们的所有行动都是出于自觉。看到那个人了吧?那个叫爱丽丝的小女孩,她做的每件事都是出于自己的理性。既然看到了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就该知道自己是多么愚钝盲目弱小了吧?就该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吧?所以,都给我离开。立刻,当我倒计时数到零时,谁还留在这里,谁就会被子弹击中。我听到了人群的叫喊,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最凶恶的犯罪者,然而这一刻他们每个人都吓坏了。这不是来自我的威严。我敢保证,一个正气得站都站不稳的已经快要入土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威严?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愿意,不出一秒钟我就会被他们制服,然后他们就可以为了决定谁是接下来的首领而大打出手了。可是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所有人都像被惊扰的鸟群一样一瞬间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整座房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真好。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就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我又该回到那个地方了:诞生一切、毁灭一切、给一切赋予生机、让所有的物体开始运动、一刻不停地向着死亡奔赴的那个东西。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它让薛爱文降临到我的身边,让爱丽丝浮现在我的身边,让这些犯罪者聚拢在我的身边,又让它们全都消失了,一个不剩。就连这房间里的东西,墙上的壁画和装饰品,所有的家具,劫掠而来的战利品,为了纪念爱丽丝前来一个月的花束,都被那些贪得无厌的犯罪者在临走前劫掠一空。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我只剩下孤身一人了。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有人正向我走来。

怎么还是你。

我躺在地上,朝着天花板,看到了那个青一块紫一块的少年的脸庞。他的衣服再次沾满了泥土,他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挂满了碎石和枯枝。我叫他离开,一次次地呵斥他殴打他,然而这时他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格里默。我在问,怎么还是你。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我随即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是你的学徒啊。我的老师、埃尔斯纳先生,我们再去把他们找到吧。爱丽丝、以及薛爱文,全都要找到。

我问,那些人都已经离开了,就凭你和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可以的。只要他的埃尔斯纳先生还在,就一定可以的。

他说得没错。随后,差不多花了半年的时间,凭着我们两个人,真的找到了。在范特霍夫的地下,曾经作为时空列车计划最早的试验场的地方,薛爱文和爱丽丝,两人同时。只不过,就是这一次,他们两人作为活生生的人类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嗯。

如你所说,终于要来到故事的末尾了。我与薛爱文的故事纷繁复杂、乱七八糟,记忆混在一起,纠缠不休,我对他的看法反反复复,难以说清楚。可有一点是能够确定的,也就是到这一刻为止,这个故事终于要画上句号了。薛爱文的人生在这一年迎来了终结;他曾经向我抱怨,跨越海峡的隧道是如此漫长,它是那么昏暗,行走在里面会让人犯起晕车病。他饱受这种病痛的折磨,直到生命结束时也是这样,而我让他解脱了。薛爱文死了,是我的子弹把他推下去的。在那天,我们锁定了薛爱文的位置,知道了他正准备进行最关键的人体实验,然后,我们两人用自己的手为他和他的人体实验送去了终局。

回想起那天的夜晚时,我的记忆里尽是无边的黑暗。范特霍夫的地下结构在静默战争的年代昼夜灯火通明,在其中紧张地进行着与时空列车计划有关的实验,而这时已经近乎废弃。覆盖整座城市的地下都市大部分在销毁证据的过程中被炸毁了,随后被从别处运来的泥土填充,像被注射到这座广袤的跨越千年的亘古不变的无限接近于死亡的躯体里的凝胶一样,被伪装成了它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剩余的空间断断续续,失去了看守和维护,靠着应急发电机勉强维持运转,成为了老鼠的天堂。薛爱文和他的残党寄居在那里,依靠残存的设施推进他们的人体实验。他们虽然隐蔽、狡猾,但终究逃不过有足够决心的人的眼睛。我甚至觉得这段时间对他们的搜寻比过去更加简单;看来只要冷静下来,细心思考策略,就可以胜过他一筹,在此之前我们完全是因为如同胡乱发泄怒火般不讲策略的搜寻而在原地打转。总之,我们锁定了他的位置。

那是星光与月光完全无法渗透的被金属的墙壁包围的地下空间。古时的先哲认为,世间万物受到星光的照射而被赋予天体的性格,循着星光的指引而受到神的启示。我无法想象薛爱文在这里待了多久,他是否是因为离星光太远而丧失了与世界的连接。一定是这样吧,不然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抱有着对他的同情,幻想着只要将阻隔星光的合金外墙破开,将他带到能看到银河的地方,就能让他获得遥远的拯救。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他不需要拯救,或是说他需要的拯救并不是这样的。他在隧道里游荡太久了,这种游荡本身就是折磨,无论见到与见不到星光都是一样的。他已经无法被拯救了。

我摸着黑,沿着散发着铁锈和腐败水草气味的道路前进,每走一步鞋子上都会粘上新的泥泞。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吗?

而当道路终于来到尽头时,我看到了。

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了第一次来到薛爱文的办公室时的景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飘荡着的、深海中的水母一样若隐若现的蓝色光晕,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长久的黑暗和极度的安静容易让人产生白日梦,一时间也无法分辨眼前的究竟是真实看到的景象还是神经系统的自欺欺人,但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再次看到了啊。时隔大半个世纪,过去的景象无数次以海市蜃楼的形式浮现在眼前,我每每想要抓住,它们就会散失。我无尽地怀念,不断地回忆,一次次地祈祷,祈祷眼前重新出现的东西再久一点、再真实一点,可是神从未回应我的祈祷。而现在,这种海市蜃楼再次出现了。我身边的黑暗仿佛是第一次去拜访他时环绕着身体的黑色帷幕,我只要做出拨动的动作,就可以在里面起舞。即使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仍然不会放弃起舞的愿望。我旋转着向前走去,想要距离梦幻般的蓝色光晕更近一点,穿过了前方逐渐变得开阔的空间,来到了一处大厅。就算没有灯光,闪烁的蓝光也是如此遥远,我却仿佛仍然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东西。我仿佛看到了满墙的鱼缸,金鱼在里面无声无息地悬停着,水流沿着精心设置的管道无声无息地循环流动。我仿佛能看到戴着圆形眼镜的瘦弱青年靠在拐杖上,一边尽力维持着重心一遍用铅笔单手在笔记本上写字。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我不会到海森堡去,不会去扮演可笑的军官,不会做任何一件会让自己折寿的事情。我不会去为日渐读不懂的来信而担忧发狂,也不会打破心中的戒律,去犯罪和杀人。薛爱文也不会,我敢肯定。所有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我曾无数次为过去所做之事后悔,这也后悔,那也后悔,没有一件事是不后悔的,就好像我的人生是一份永远在犯错的答卷,而其中最初的错误一定就是从范特霍夫离开。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如果那个瘦弱的悲伤的对一切都充满怜悯的同时又无比坚定的东方青年再次出现在面前的话——

这样想着的时候,人影真的在眼前出现了。

可是,怎么是你啊。

他没有凌乱蓬松的卷发,取而代之的是柔顺的直发。他不再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体面的休闲装和盖在身上的平整的毛毯。他不再露出悲伤的神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他仿佛在挑衅和讥讽。他仿佛在说,看啊,你期待着什么,你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他仿佛要将结论用大字写在纸上,用发光的油漆涂在墙上,用最大功率的扬声器播放出来,恨不得直接传递到我的脑中。他大概想说,你看到这个轮椅了吗?这是你送给我的,你会期待着在轮椅上见到熟悉的人吗?那你就来看吧,来看看这里坐着的是谁!

怎么会这样。

是啊,那里坐着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恋语了。他是代号为库拉的人体实验推行者,是真名为薛爱文的邪恶罪犯,是我下定决心要亲手了结的目标。如果他没有坐在这架轮椅上、没有出现在这种引人遐想的蓝光中,自己可能还不会如此愤怒,会犹豫要不要再次弄脏自己的手,加重自己的罪恶。我又联想起了教皇死去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坐在我送给他的轮椅上,将沾着血的袖口伸出车窗外。怎么偏偏就是抓住我送给他的轮椅不放?我可没有叫他去做这些事情。这是公然的炫耀和羞辱,他是有意把我的记忆弄得粉碎。这样的话。

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了。我可不是什么和平主义者;我是不亚于他的不折不扣的暴徒。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自己之所以要如此拼命地阻止薛爱文的人体实验,并不是出于任何道德和伦理上的考量。它所基于的原因,与被夺走珍惜的玩具时嚎啕大哭想要将手边的东西都砸得粉碎的婴儿毫无区别。

我从未发展出过理智。而这样的结果是——

砰。

而这样的结果是,狂乱状态下对着薛爱文发射出去的第一枚子弹,居然完全偏离了目标,在合金制成的墙壁上发出毫无意义的脆响。

怎么会这样啊——

第二枪,第三枪,全都偏离了目标。那个我不再认识的人、那个和我一样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霜,看似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又在相同的布满罪恶的沼泽里重逢的人,仅仅是坐在那里,甚至没有做出回避的动作,而我的子弹却一发也没能命中他。我大叫着,喊着他的名字,恋语,薛爱文,还有去他妈的库拉,这些音节全都混在一起,我也不再顾及是否准确发出了每个元音。我最讨厌薛爱文这个名字了,从未见过比它更拗口的词,令人舌头打结,而我现在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如果能咬下来就好了;索性就像动物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将眼前的东西咬碎。我们这些大罪犯,还有什么资格装作文明人?索性就撕下这种伪装,回归天性,一千万年前谁不是靠着大嘴和尖牙捕杀猎物的?为了回归天性,需要一种开关,索性就让我将舌头咬下来而作为开关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闻到血腥味了。

就在这时,轮椅上的人开口了。

他说,这之后就拜托了。

他在说什么?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东西?他难道不知道是谁造成如今的局面的吗?他仿佛想要撒手不管,将烂摊子留给我,这怎么可以?这绝不可行。这没有一丝一毫的道理。我是要亲手了结他,可之后呢?之后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今他居然说什么之后,岂有此理?不如说,我恨不得与他一同下到地狱里去啊。

他说,他听到我弄起了一个组织,他想给这个组织起一个名字。

他有什么资格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更何况,这个组织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啊,是我亲手解散的。我从未给这个组织起名,罪人不配拥有彪炳史册的名字。它只需要沉到火药和血腥味的灼热地狱里去就好了。

他说,从今以后,这个组织就叫做「X」吧。「国际救援组织X」,就叫这个名字吧。

他说,有一位东方的小说家将X用于给自己的作品命名。用这个字母来给组织命名,再合适不过。

啊啊,就由他吧。已经不存在的人动一动干枯的嘴唇,给已经不存在的组织送了一个不会再被提起的名字。我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做出任何的反驳了。已经这么久了啊,已经快要一个世纪过去了。我在怀念、愤恨与后悔中翻腾着,在这些面前,一个名字根本就不重要。

他说,开枪吧。

等到听到火药的爆鸣声和子弹从人体中穿过的声音时,我才确认了从手指尖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感觉。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周围的景象:他正通过轮椅站在一处高台上,高台的背后是不见底的深渊。与他第一次对话时,他将卡住他的拐杖的石头坑比作深渊,悲叹道深渊会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而此时他再次位于了深渊的上方。在子弹命中所带来的推力下,他的轮椅开始缓缓向后滑去。这一开始是细小的难以被察觉的移动,而随着轮子转动的角度一点点增加,向后倒去的幅度也不可逆地增大。一座一旦启动就会不断加速、永无止歇也不可逆转的引擎再次被启动了。

就在这时,就在薛爱文的身体与轮椅一起向后倒去的同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的表情,看清了他嘴唇的动作。就在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那双独一无二的、一边是从宇宙中穿透而来的蓝色月光、一边是从历史中穿透而来的黑色墨点的眼睛,与接近一个世纪之前并无区别。它从漫长的岁月中穿透,从我的猜忌和愤怒所升起的迷雾中穿透,再次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跪在了地上,泪水像血一样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对了。就在这时,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能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这一刻,星光仿佛从混凝土和金属板间穿过,照射到了他的脸上;在加速下坠的途中,我确信无疑地看清了他的口型。

「AU——」

他的身体开始移动。

「IE——」

他的脸开始旋转。

「EN——」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坠入到无尽的黑暗里去了。复数的脆响传来,是金属碰撞、轮椅散架的声音,接着是电火花迸射的噼啪声,等到重归于安静时,我闻到了皮肉被烤焦的气温。

你这家伙,终于死了啊。

 

可是,你又在做什么啊,格里默——

 

没错,这天我与格里默同行。他是我唯一的同伴,只有依靠他我才能在这世间获得些许的归依。尽管我漠视他,嫉恨他,对他拳脚相向,辱骂有加,但现在我只剩下他了。所以啊,在我跟薛爱文对峙的同时,格里默在做什么啊。

我向着大厅的另一侧转过头去,看到了同样跪在地上的格里默。他的身前是一个大小足以容纳一个人的平放着的盒子,而他的手边是一个开关。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她在向格里默发来劝诱。

她说,请按下这个开关吧。她已经期待了许久;只要按下这个开关,她就将成为永恒了。

不要。

格里默,不要按下。你听到了吗?你意识到你在做什么吗?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而走到这里来的吗?

她说,她将成为超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存在,将成为不朽的存在,将成为超越死亡的存在,将成为超脱人世间一切悲欢的存在。

格里默,你不要听她说的。快想一想,你在半年前说过了什么?你对我说,要跟我一起去找到薛爱文、阻止他的人体实验,你忘记了吗?

她没有再说话了,而我知道,事态已经不可挽回了。在她开口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她跟薛爱文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压迫力,比任何人都擅长控制人心。她与薛爱文流淌着同样冰凉的体液,他们的体液不是红色的,而是像月光一样寒冷的蓝白色。没有人不喜欢仰望月光。于是我知道了,她不必再说什么,而我再说多少话都不会带来丝毫的改变。

在这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个罪恶的念头。我重新举起了手枪,指向格里默的方向。只要我按下扳机,只要子弹穿过格里默的心脏,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只要我在他按下开关之前杀死这位自己在世间唯一的同伴,只要这样就好。

我的手指向着扳机处摸索,食指的第二关节开始积累力量。

只要这样就好。只需要再开这一次枪了,之后再也不会用到这东西。只要一开枪,就都结束了。

做了一辈子懦夫的人,是时候下一次决心了。

 

就在这时,巨大的响声传来。那是比我听到过的所有噪声加起来都要大的声音,比枪声、飞机发动机的声音、防空警报的声音、火箭升空的声音加起来还要大一万倍,就好像是将三千世界里可能存在的全部声音都重叠在一起。耳膜毫无疑问震碎了,内脏是否还完好也不得而知。这声音不是来自我手中的手枪;它确实发射了,但它的爆鸣声相比之下什么都不算。就在发动的一瞬间,它就从我的手中飞出了;与它一同漂浮在空中的,还有包括我和格里默在内的周遭的一切物体。我们如同被史无前例的飓风吹起,在一瞬间被送到外太空,以某个天体为中心高速旋转,在巨大的引力作用下被挤压。于是我意识到了,不可逆转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会死掉吗?我会被这巨大的引力撕扯、掉进将我诞生的白洞为我安排的吞没一切的黑洞里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啊。

 

可是没有。当我们醒来时,只是重新看到了金属构成的墙壁和积着泥水的地表,我们全都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我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却无法判断它究竟是一场荒唐的噩梦还是确实发生的历史。火药的气味已经无法闻到了;向着大厅角落的深渊看去,也无法找到任何东西。可只有我在跑来跑去地想要找到些什么;格里默只是躺在地上,如同因为尚不足以感知身体发来的预警而过度玩闹、最终体力透支的小孩子一样躺在那里,用涣散的瞳孔望着透不出星光的天花板。

在见到他身上的所有伤口都离奇地愈合了的现实时,我终于确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经不再是我们熟悉的样貌了。

一个全新的、有着「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陌生的荒唐的野蛮世界,正赤裸裸地躺在我们面前。

 

你问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后,格里默哭着哀求着我,让我帮他忘掉吧。我照做了。

再之后,格里默问我,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我对他说,去信仰吧,就去信仰一个名叫爱丽丝的少女吧。他照做了。

再之后,我在通往伦敦的隧道上遇到了一个来自合众国的少爷,他说他见到了月光下的少女,而我跟随着他再次见到了爱丽丝的现身。

再之后,这个傲慢的少爷说要给爱丽丝一点颜色瞧瞧,用从父辈继承来的全部积累制成了后来被称为「T方案」的东西。

再之后,再之后啊。

对不起,再之后的事情不能对你说,因为,因为她就要来了啊。

 

当自称叫J·埃尔斯纳的老人的话音落下时,包绕着Master与老人的白色空间破开了一个洞。随着原本不具备上下左右概念的空间的瓦解,两人占据的位置在一瞬间得以被重新构成。地板从脚下升起,墙壁从纯白的海洋中浮现,在老人讲述的故事落幕的多年后才建成的名为大阿托米的建筑标志性的七色光线重新填充进了二人之间的空隙。

「让我听到了一些新鲜事,这一点要向你道谢。不过,这之后的事情都是私密内容了哦。」

不明来由的小女孩的声音出现在了房间里。它仿佛是从宇宙另一侧发出,穿过了万千光年的距离,无视了一切阻隔,再从颅骨中穿过,径直进入到了二人的脑中。

佩铎爱丽丝。在一瞬间,Master就反应了过来。而就在这时,她前方的老人,突然失去了平衡;泪滴再次从他的脸上滚落,就好像他的叙述中薛爱文死亡的那天晚上的再现。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每时每刻都在构思要怎么做才能接近作为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爱丽丝、怎样才能将她从名为永恒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永远徘徊在隧道中是怎样的折磨。为此,他培养了格里默,纵容了马蒂内斯,将一切都当做棋子加以利用,放纵了格里默对Master领地的入侵,策划了B3LYP的暴走,作为后备计划又想方设法得到了爱丽丝想要拿到手的箱子,借助马蒂内斯的T方案,在大阿托米内制造出了连时空变换的不动点都难以突破的纯白空间,将箱子藏在里面,等着Master的到来。

他说,他策划了二十多年,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而就在不久前他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二十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他说,他向神明祈祷,而神明在这漫长的一生中第一次回应了他。

他说,就在得到了这个箱子之后,他便跟爱丽丝做了交易。只要他将精心争夺来的箱子在展示给任何人之前送回给爱丽丝,她就会让薛爱文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说,他只是对着空气祈祷,将所思念之事嘟囔出来,爱丽丝的声音就出现了。她是真正的神,是无敌的、不可忤逆的;人只能向她祈愿,照着她的心意行事。

他说,对不起,可是我无法抗拒神啊;可这样说也只是借口。他说,他做了一辈子的错事,一生懦弱,从未做出过正确的选择,直到现在也只能假借神明来掩盖自身的软弱。他痛哭流涕,双手抽搐着,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却望着眼前出现的东方人身影的海市蜃楼无法自拔。Master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也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人影;他坐在轮椅上,戴着圆形眼镜,容颜与实际年龄并不相称,看起来要年轻不少。他有着柔顺的花白头发和独特的黑色眼睛,Master却并没有看到老人叙述中如同两张脸拼接在一起一样的异色瞳。于是,Master走向了跪在地上的老人,将手轻轻放在了他早已干枯衰朽的头上。

接着,Master做出了结论:

「你没有做错,你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当薛爱文出现在这里时,我就知道了。现在,接近爱丽丝的概率已经不再是零了。」

就在这时,不知是真实发生的事还是单纯的幻觉,空中漂浮着的半透明的人影仿佛向着Master转动了一下眼睛。而名叫埃尔斯纳的老人则猛地抬起了头。可以确定的是,这位自认为罪恶深重的老人从这一刻开始,彻底地站在了Master的一边。

 

新闻速览

20188月的世界新闻)

「范特霍夫宵禁继续,切勿出门」

        ——低地广播公司循环播报的节目

「哈布斯堡吞并欧洲引发合众国不满——战争在望?」

        ——《鉴报》

「爱普莉尔女王状况危急——变革的机遇?」

        ——欧洲独立运动发行的传单

「我敢保证欧洲的爱贝莉尔女王像小兔子一样健康」

        ——合众国总统唐纳德·特鲁拉的twiber

「新生欧洲联邦即将解体」

        ——《今日东欧电台》

「快讯:范特霍夫多地传来爆炸声」

        ——《环宇时报》

「特鲁拉总统升级对欧制裁:灾难的导火索」

        ——《圣路易斯邮报》

「关于维尔纳在欧洲的残余影响」

        ——呈送给唐纳德·特鲁拉的内部情报

「关于维尔纳反对派军官团的动向」

        ——呈送给奥古斯都·C·哈布斯堡的内部情报

「东浦海上机场——消失了?」

        ——东浦市交通广播偶然谈起的话题

 

后记

 

写到这里时,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要讨厌薛爱文。

 

只愿该安息者能安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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