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死灵中篇小说《孤离》(Severed)第八章
欧比龙从鸿沟的战斗中离开,准备向霍拉克提斯号进行传送。他不怎么着急。尽管他身后的战斗再次达到了最高的、令人折磨的强度,但他失去了任何紧迫感。没有他,前线也能守住。塞特克是对的——无论是这场战役,还是惧亡者的命运,都不会在那座血腥的桥上得到定论。
他沿着补给走廊从山洞往回走,用肩膀在增援的人流中挤开通道,在与孤离者别无二致沉闷的叮当声中前行。他把他们推到一边时,他们中甚至没有一个人转过头来。看着他们毫无表情的脸,他痛苦地重新意识到了他们是什么。同样地,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是什么。
走廊的尽头是作为远征军前线集结点的墓室。在这里,新的部队被传送过来,以替换在鸿沟中损失掉的。光化学绿光在房间里一下一下地闪烁着,每当一个新的方阵通过间隙到达时,都把阴影赶到最远的角落里。
他一进入房间,一小团圣甲虫就向他涌来,急切地打算加快修复他的死灵合金在桥上受到的损伤。通常情况下他都会忍受这些无人机的服务,但现在他把它们像苍蝇一样拍掉。比起它们的纠缠,他更喜欢烧伤的痛苦,而现在,这些东西的触感让他感到厌恶。他刚轰走这些冥工构造体,一群苛刻的墓穴技师就又围了上来,挥舞着数据板向他兜售后勤报告。要说的话,他们比圣甲虫还让人生气,所以他也挥手让他们离开,发出愤怒的咆哮。他早就没法再躲在战争的细枝末节之中了。
他敦促自己采取行动,这样他就不会想得更深了。欧比龙站在墓室中心,开始展开传送仪式。然而间隙低语着的能量刚刚开始在他脚下聚集,他就中断了施法。不。他做不到,现在还不行。他需要点时间,就一小下,来强化自己。他得自己待会。
带着核心中深刻的痛楚,欧比龙走到主墓室外的一个小前厅,找了一块砖石终于坐了下来。当他坐定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无生的金属身体的全部重量,所以他靠在镰刀上,好像没有它他就会摔倒一样。
欧比龙最大也是仅有的才能就是战斗和等待,而终于,现在哪个也无法慰藉他了。他必须采取行动,不管他对塞特克有什么想法,他知道这位戴冠将军是对的。惧亡者征服宇宙靠的并不是忠诚或者爱。他们能赢得恒星,靠的是无情的才智,以及个人在宇宙中开辟自己的野心的纯粹意志。
他抬头看了看房间墙壁上的疯狂字迹,想到了塞特克说过的话。如果这些疯狂的印记能引导他们走向所说的那个结局,就算只是最微小的可能,那也值得一切牺牲。在他的人民命运的天平上,欧比龙要付出的代价是微不足道的——仅仅是剔除一丝软弱,为坚强让路。然而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切。这感觉就像他正准备走进一个熔炉。不过,他可以走进任何东西,只要这是他的责任所在。欧比龙不可能无视责任,就像不能无视重力一样。于是,随着一声深沉的叹息,他开始把自己从石头上撑起来。
“你还好吗,老伙计?你看起来在发愁哇。”
欧比龙的第一个反应是完全的恐慌,因为他显然已经疯了。终于,战役的劳顿积攒得太多,加上他下的决心的重压,他的心智像树枝一样断裂了,所以他现在开始幻听了。但是不对:这个声音完全是真实的,说话的人也是如此。在他身后几库比特,在前厅的阴影中,站着的是戴冠将军赞德瑞克,头上披着一块粗布。
欧比龙有很多、很多问题。但它们都在通往他发声器的路上堆在了一起,而最后说出口的话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大人,”欧比龙说,“吉德里姆在上,您穿的那是什么?”
“这是一种伪装,亲爱的朋友!”赞德瑞克兴致勃勃地宣布,“我把自己伪装成农民中的一员,这样我到这儿来就不会被打扰了。”

欧比龙现在完全确定他已经疯了。但既然他的思想已经离他而去,他觉得他不妨看看它去了哪里。
“是这些雕刻,你看,”赞德瑞克继续说,“我们刚降落的时候它们就一直困扰着我,但我想我终于有点理解它们了。你很清楚的嘛,我一直算个业余数学家,而且还是个诗人。而且……嗯,我看我的小爱好终于有了回报了。哈! 谁知道押韵的诗能成这么强大的东西呢,对吧?[^1]”
欧比龙不知道戴冠将军——或者至少是戴冠将军的幻觉——在说什么。但现在他对这种事丝毫不关心。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能听到老将军的胡言乱语是如此地快乐,他可以连着听一千年都一动不动。但是,虽然可能性极小,如果这真的是赞德瑞克,而不是他完全疯了所以在跟墓穴说话的话,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尝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是戴冠将军……快乐花园……您当时……我以为您完全迷失了,大人。”
“哎呀,我那时候状态不是特别好,我承认。这也是事实。我确实感觉很……迷失。有那么一会。但是没有什么困境是没办法解决的,我的好伙计,即使是我们发现自己正所处的困境也是如此。而且你知道吗,我有一种很大的预感,我已经找到那个解决方案了。我在路上给你解释吧——毕竟时间很紧。”
欧比龙的心智正在努力跟上自己的幻觉那不断升级的疯狂。“去哪儿的路上,大人?”
“哎呀,你当然会想去的嘛。咱们大概要去远足之类的。”
欧比龙这时候感到一阵担忧。因为和幻觉聊天是一回事,但是他已经在疯狂的边缘游离够久的了,他知道要是听着幻觉的建议开始办事的话可能不太明智。
“我知道听着有点草率,但我非常需要你带我去前线,然后……哦,该死,根本没必要在这上面纠结嘛。我需要你跟我一起跳进地上那个该死的大洞里。”
欧比龙让戴冠将军的话在他疲惫的心智中回荡,发现他没自己想的那么不安。一方面,建议他跳进一个无底深渊之类的当然是恶性幻觉该干的事。但另一方面,这更像是赞德瑞克能想得出来的那种主意。
不管怎么说,跳进鸿沟的想法比他在出现幻觉之前一直在努力完成的那个任务要好不少。他现在隐隐意识到,这个任务已经离完成非常非常近了。赞德瑞克现在正站在他战镰的攻击范围内,而它的刀刃将很快区别开现实与虚构。
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欧比龙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最终,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可以决定他到底要如何行动。
“戴冠将军。”他说着,与赞德瑞克目镜相对。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了。“这是命令吗?”
“那当然啦,你个蠢货。你不是我的王卫吗?那这就他妈[^2]百分百是个命令。”
那么就是这样了。欧比龙点了一下头,几乎要压垮他的责任的重量从肩头卸下,于是他执行了他主人的意愿。
在坠落了极长时间后,欧比龙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随着峭壁以相当快的速度从他身边冲过,他很容易纠结于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他可能刚刚在一个幻觉的命令下剥夺了他整个文化获得救赎的可能性。然后他落地了。
欧比龙起初很疑惑,因为他完全没有受伤。虽然他的身体比许多低等物种的虚空战舰都结实,但它仍然极其地重,所以他本以为在那样的坠落之后他至少会被部分肢解。但是,真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他的落地似乎就像只是摔出去几库比特那样温和。而且他落在了一个金属表面上,这也跟他想的不一样。
他开始重新调整目镜以适应黑暗,但没有必要,因为在他的脸前绽开了一团绿色的光。欧比龙立即认出了这个图案;他落在了一艘墓穴指挥艇的新月形船翼上——这是赞德瑞克自己的一艘——它的船体还带着虚空中来的冰霜,并且正在因快速传送的残余能量而发出噼啪声。

“这准头怎么样啊?”赞德瑞克打趣道,目镜从船只的另一翼向他发出光芒,并自豪地指着他们的战车。欧比龙无言以对。难道赞德瑞克刚才把指挥艇传送到了它们正下方,而同时他自己还在下落?多厄哈特的干扰力场现在仍然牢牢掌握着超过桥梁中点的一切,但就算没有干扰力场,试图进行把指挥艇直接传送到脚下这么精准的操作——而且还要有相应的下落速度——也是疯狂的。或者说是法术。至少,这样的壮举不可能由拒绝接受自己是一台机器的人实现。是这么回事吗?难道赞德瑞克刚刚愉快地接受了不死的噩梦,就像它只是一笔不幸的赌债而已?
“哈!”赞德瑞克吹嘘起来“完全不知道我怎么做到的,但我就是感觉行得通。这些笨蛋完全没想到要堵住前线下面的传送吧?”
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尽管多厄哈特现在能迅速适应入侵,但它不可能预测到这种完全是怪诞的事情。所以他们就在那里,在这个世界无光的地下空间里,只有一艘指挥艇,周围除了石头和风什么都没有。
“去哪儿?”欧比龙问道,在指挥艇的一个驾驶位上坐稳。
“往下,我的好王卫,”赞德瑞克说着,靠到船上的王座上,“往下,到世界的中心。”
欧比龙驾驶着驳船继续前进,向下,穿过多厄哈特内部蜂窝状的广阔空间。这就好像他们正在探索一片寒冷无光的海洋深处,在石头的天空下深不见底。像大多数主要的墓穴世界一样,多厄哈特在很久以前就被挖空了,它的地幔被成群的采矿构造体咬穿,以便为其舰队和军队提供原材料。为了防止上面的地壳坍塌,挖掘者们留下了厚达数里格的石柱,但它们之间的空间足以让虚空飞行器组成的舰队通过。
在这个拱形的广袤空间里,戴冠将军的指挥艇小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一粒飘过巨人的墓穴的尘埃。然而,他们并不孤单。他们不时看到远处有红光飘过——孤离的冥工构造体,在沿着亘古的维修路线巡逻——但这些构造体从未改变路线来拦截他们,甚至它们看起来压根就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显然,他们的入侵如此鲁莽地偏离了其对战争的理解,以至于多厄哈特的机魂没有对此做任何准备,因此它的传感节点并不会在己方阵地几里格下寻找叛逆的戴冠将军和他的保镖。从实际情况来说,他们是隐形的。
因此,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检查他们的进展,他们就继续飞行着,只不过是一个感知横跨星球的心智中的一个异常数据点而已。既然他们很明显不会受到威胁了,他们紧绷的注意力就转变成了一种友善的沉默。欧比龙一直忙着让指挥艇平稳下降,而赞德瑞克则仰望着地下世界那阴影笼罩的穹顶,偶尔在思考中发出一些自言自语。风轻轻地呻吟着穿过星球的残骸,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一切都很宁静。但尽管非常非常想延长这一刻,欧比龙却知道他做不到。他一辈子都在希望他的戴冠将军能闭嘴,但现在他发现他想听到老将军的想法,再也等不及了。
即便如此也很难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欧比龙花了好一阵子来对付他的头一个问题的措辞——即使考虑到他没有灵魂,欧比龙也没什么语言技巧——但最终他失去了耐心,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
“赞德瑞克大人。”
“嗯?哦——什么事,亲爱的仆人?”
“您……觉得……自己……是什么做的?”他说出来了才发现这听起来多可笑,而赞德瑞克确实以大笑回应,大得他担心地下每个构造体的传感器都会被惊醒。
“肯定是比你更硬的东西[^3],听听这声音!”在他的爆发的回声中,戴冠将军自夸道。“多荒唐的问题。怎么啦,我是肉与血与古老的战争故事做的,就和你一样。可怜的王卫,这场战争终于把你的脑袋煮坏了吗?”
欧比龙也很怀疑他脑袋确实坏了,但他也同样对赞德瑞克乐天派的回答很感兴趣。说出这种答案的人肯定没能最终意识到自己的心智已经永远和灵魂分割开了,被囚禁在机器的冰冷外壳中。不过,还得再多问一点,只是为了确认。
“请原谅我,大人。我这么问只是因为……唉。你看到敌人的时候很不安,是吗?”
“是的,真的很不安,”赞德瑞克的声音现在严肃了起来,“我承认,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发觉我们的敌人的本性对我来说是黑暗的时刻。很奇怪,即使现在我也很难理解它。当时我就是……想不明白,欧比龙。他们和我们如此相似,但有什么东西……不对。错得连只是考虑都觉得疼。我头疼得太厉害了,有段时间我疼得完全失去了自我。”
欧比龙听着,感到一丝宽慰。赞德瑞克的心灵之河看起来已经疏通了。
“我完全无法判断这些生物是什么。但在那个绝望的泥潭里,我抓住了一个能理解的东西。是那些雕文,欧比龙。我发现我第一眼看到那些大门就被迷住了,那时候咱们的冥王都还没有开始突破。那些奇怪的文字里有什么东西,我知道我必须得循着这条线索走下去。所以我……哦,不,欧比龙,我要是继续说下去的话你肯定会认为我疯了。”
“不,大人,”欧比龙说,对他来说疯狂这个概念已经开始变得没什么意义了,“请您继续。”
“哎,我开始……做梦,我猜是。做梦的时候,我能用地下士兵的眼睛看东西——甚至能用你的,亲爱的朋友。我可以通过圣甲虫的眼睛看到东西,就像看间隙投影一样清楚。我是他们的眼睛后面的乘客,在大厅里游荡,把写在那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后来我把虫子送到更深的地方,在缝隙里面跑,去找更多的东西。我醒了之后——就当是醒着吧——就把这些全都写下来。最后,欧比龙,我找到这些符号的含义了,所以笼罩在我身上的阴云也被烧掉了。”
*这是太空死灵里上位个体的基本能力,只是赞德瑞克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太空死灵了,所以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欧比龙等着他的主人告诉他剩下的部分,直到一声意味深长的咳嗽告诉他现在该他接话了。
“那些符号的含义是什么,大人?”他问道,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急躁。
“它们是一种魔法咒语,欧比龙,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那是一种代数和诗歌的高级混合体,显然是一个最邪恶的法师编制的,为了实现一个最可怕的目的。把整个世界的惧亡者变成可怕的机器人!”
谁看了都不会说欧比龙是那种爱笑的类型,但他现在得拼命才能忍住不爆发出一阵粗俗的狂笑。在赞德瑞克看到了这一切、以及他所有的精神混乱之后,这就是戴冠将军得出的结论。一个法师把多厄哈特的居民变成了机器人。当然,最有趣的部分是,他至少还对了一半。
就在这时,指挥艇从拱顶的一根巨大的支撑柱子的阴影后面穿过,进入了一片暗红色的光芒里。光芒来自另一根柱子,或许三里格远的地方,被螺旋状的血红色光带缠绕着。欧比龙一开始以为这是一条岩浆河,直到他注意到这条河是绕着柱子向上流的。他聚焦目镜,这才看到那道光的真面目——目镜的光芒和数百万个孤离者胸前的符文,以完全一致的步调挤在一起前进。一片生锈且迟钝的狂怒的海洋从柱子的内部被调集出来,并迈着不可阻挡的步伐走向地壳。
这一幕比鸿沟中的任何一次失败的攻击都更清楚了:他们的入侵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成功。那根柱子上正在前进的战士可能比整个远征军的武士还要多。当欧比龙进一步观察远处的阴影时,他数出来了四根被孤离者点燃的柱子。虽然老赞德瑞克的回归这样的事确实非常让人安心,但除非他还保留着他最匪夷所思的才华,能够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否则这只不过是结束前片刻的轻松而已。看到敌人的数量,欧比龙感到自己迫切需要得到保证,就是赞德瑞克真的是有计划的。
“咱们跳下去之前,戴冠将军,您说研究这些雕文给了您一个解决……咒语的方法。我能问问是什么方法吗?”
“我没说过这种话!”赞德瑞克责备道,摇了摇手指,“我说我有一种预感。这可差远了。不过别发愁,我的仆人——发愁的样子不适合你。我很确定,等时候到了,我就会知道了。”
“当然了,戴冠将军。”欧比龙说。
过了很久——久到欧比龙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停止下降——他们抵达了一个走不下去的地方。在这下面,世界的支柱像巨树的树根一样伸展开来,形成加固的斜坡。多厄哈特稀薄的大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凝结,变得像水一样粘稠。戴冠将军的指挥艇在这种不真实的景观中游弋了很长时间,寻找着最低点,直到最后,在四根柱子根部中间的一个宽阔峡谷里,地板的岩石开始让位给一片片平整的、没有反光的黑暗。
“就是那儿。”赞德瑞克说道。他们飘到黑石平原上空,赞德瑞克指着一个玛瑙的高台,边缘有着红色的光环。“我敢打赌,到那儿我们就能进去那个法师的老巢。咱们下去,开始行动吧。”
欧比龙把指挥艇停了下来,在把他的主人从船上扶下来之后,他们向光环走去,脚步在寂静中发出叮当声。他们靠近之后,欧比龙可以看到那红色的环状物实际上是三条符文带,彼此逆向旋转,光亮渐明渐暗。
“你知道这在我眼里像什么吗?”赞德瑞克憧憬地说。
“一组旋转带?”欧比龙说了一个,他并没有什么想法。
“不,亲爱的傻瓜呀,这看起来像一个谜题。而我喜欢谜题。现在……我的笔记呢?”
赞德瑞克赶紧走到台子边趴到地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沓羊皮纸,然后在身边把它们摊开。欧比龙在花园里看到这些羊皮纸的时候,他以为这是戴冠将军的诗,但没准那是数学符号。或者可能它们其实还是诗。也许它们两者都是——就算最好懂的法术也令人困惑。最终他得出结论,他没兴趣搞明白,只要赞德瑞克认为这一切有意义就好。
他看起来确实这么认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这位戴冠将军一会啧啧称奇,一会哼哼唧唧,一会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其中。偶尔他会用他的杖尖碰碰其中一个环,环会发出低沉的响声。他把将符号从一个环推到另一个环,发出一阵胜利的笑声。那是和他站在战役地图前时同样的那种书呆子的快乐——欧比龙曾以为他再也不会经历这种快乐了——这种时候他就会深感庆幸自己没有把时间感知加快太多。
但是,虽然欧比龙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们共享的最后一刻安宁,他也知道他必须打破它。他这一天里发起的谈话已经比过去四个世纪加起来都多了,但他还有一件必须提起的事,而且这是最可怕的一件。在他作为士兵的整个生涯之中,欧比龙一次都没有起头开始过关于自己感情的对话。但凡事都有第一次,即便对不朽之人也是一样。而如果他现在不做,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了。所以他走到他的主人身边跪下来,开口说话。
“赞德瑞克。”
“你应该叫戴冠将军赞德瑞克,”老将军说,还在继续工作,没有转过头,“但是接着说吧。”
“在花园里,您写这些笔记的时候……您问我是什么人。您没认出我吗,大人?”
赞德瑞克叹了口气,对这种打扰稍微有些恼怒,但他随后转向欧比龙,王卫只能将那种表情理解为懊悔。
“我很清楚地认出了你,欧比龙。但在那一刻——我现在说出来感觉很丢人——我怀疑过你。”
“怀疑我,戴冠将军?”欧比龙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反应堆泄漏了;好像他的胸口在排放气体。他让他的主人不高兴了吗?
“我很混乱,我忠诚的王卫。而且我承认,我很受伤。我越来越确定塞特克在盘算着做点什么来对付我,你知道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很动摇。”
“但塞特克和您亲如兄弟。”欧比龙反对道,努力假装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可能曾经是,欧比龙。但现在,说真心的,我觉得他没安好心。我认为他把咱们引到这里来是为了把那个魔咒据为己有。现在我明白了,所以我在担心最糟糕的情况——他打算用来组建一支卑鄙的机器军队来对抗伊莫泰克大人。”
尽管赞德瑞克的理解可能发生了扭曲,但他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现在欧比龙回想起他与塞特克的谈话,他开始怀疑这位苍白的领主在坚持他希望将多厄哈特的宝藏带到伊莫泰克的脚下时说了几分真话。如果他真的掌握了生体转化的答案——或者说,无论他们脚下的什么东西——他有什么理由跟别人分享?毕竟,他还从来没有分享过他在食尸鬼群星掠夺的其他奇迹呢。欧比龙正考虑要不要告诉赞德瑞克关于亚马上的刺杀企图,戴冠将军却气呼呼地一把把整个话题挥开。
“嗐[^4]! 别再什么塞特克了,他在这儿算不上什么问题。我应付得了他的背叛——说到底他一直有这种苗头。麻烦的是他好像在谋求你的协助。我担心的是你会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背叛我。”
欧比龙僵住了。赞德瑞克说他能在“梦”里用欧比龙的眼睛看东西——他是不是看到了塞特克在宴会后和他的会面?
“在花园里拒绝了你之后,我对自己非常生气。我一直在生闷气,欧比龙。而且每天破晓的时候,我都坚信这会是我的最后一天。我坚信你会来篡位,因为塞特克跟你保证这是必要的。我怎么能这么蠢呢?那个混蛋可能巧舌如簧,欧比龙,但簧片是拨不动钢铁的[^5],而你就是那块钢铁。我应该多相信你一点的。等到我终于有心力评估地面战场的情况的时候,我没法告诉你我的灵魂充满了怎样的自豪。我发现你还在前线等我,而没有为他的诱劝折腰。你仍然相信着我,所以我一定要回报你。”
那时欧比龙内心涌起了羞耻感,他曾经离放弃他的主人只差那么一点点了。他差一点点就将把他击倒。如果赞德瑞克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的话,那在鸿沟的战斗之后,他是不是就真的会去把计划执行到底了?
“不,”赞德瑞克说,把一只手放在他伤痕累累的肩甲上,“就算我别的什么都理解不了了,我也还会一直理解我的欧比龙。说真的,有时我怀疑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了一些理智——是不是可能我看到的世界和真实的情况不一样。但是,只要有你在我身边,那就永远不会有问题。从很多角度来说,你是我更坚强的那一半。更好的那一半。就算你是个傻头傻脑的、沙子里生的[^6]呆瓜。”说到这儿,赞德瑞克轻声笑了起来,拍了拍欧比龙的后背。
“行啦,你肯定受够了这些无病呻吟的废话了。让我处理完这个玩意儿,然后咱们去杀一个法师,趁着咱们还比塞特克领先两步。”
“就这么办。”欧比龙说。有什么东西的余烬在他的胸膛深处闪烁着,他以为那些东西已经随生体转化而去了。
赞德瑞克之后又做了一些嘀嘀咕咕的事情,直到他翻着他的羊皮纸,大声地骂了起来。
“这儿他妈[^2]缺了一页!'
欧比龙没明白赞德瑞克在说什么,直到他突然想起来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在花园里那时候,欧比龙从那些纸里拿走了一页,他以为那是赞德瑞克的诗。他一直觉着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主人了,或者他们还会再见,但他不会想再回忆他们最后的相遇。所以他把这张纸塞进了一个口袋维度,作为一种纪念品。把它召唤回来用不了多久,他希望在赞德瑞克注意到这东西在他手里之前把它偷偷塞到老戴冠将军身边。但是,它刚一出现在他手里,赞德瑞克自己的手就伸过来抢走了。
“你这个老贼,欧比龙!”赞德瑞克高兴地叫道。“你个无赖! 啊,不过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傻瓜嘛。而且我也很感谢你……要是那页纸丢了,唉,告诉你也没事,那咱们想从这堆破事里出去可就难了。但是既然现在……就是它。”在对着最后一页又是抓耳挠腮又是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后,赞德瑞克把所有的文件放在一起收了起来。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杖放到最内侧的环上,带着得意洋洋的准头敲击了三个符号,接着等着。什么也没发生。
“哦。”赞德瑞克说道,垂头丧气。然后,一瞬间之后,他就消失了。
欧比龙刚开始奇怪他去了哪里,然后他也消失了。

注释
[^1]: 老将军说话风格比较特殊,比如有在句子末尾加上“, eh?”形成疑问句的口癖。我查到的说法是这种用法在加拿大方言里比较常见,因此我咨询了一下我的加拿大朋友@不是小马哥的JoeOtaku ,得到的回答是有这回事。我暂且将这个口癖翻译成“,对吧?”,但是我也不确定这么翻译能适应所有情况。总之大家明白“银河东部的战争天才”讲话有种奇怪的“银东腔”就行。
[^2]: bloody,英国特色脏话。
[^3]: “用更硬的东西做的”(made of sterner stuff),英语俗语,形容人坚强。
[^4]: 原文是ach,是个苏格兰方言叹词。
[^5]: 原文化用了英国俗语“银子做的舌头”(silver tongue)。
[^6]: “沙子里生的”(sandborn)是惧亡者对平民的一种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