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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孚,是兔是虎?

2022-09-03 12:36 作者:穰侯魏冉  | 我要投稿

司马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复杂人物,试详悉之。

 

正史对司马孚的评价很高,主要是因为一个“忠”,著史者认为他忠于曹魏旧主。

《晋书》中说司马孚“内弘道义,外阐忠贞”,重点夸了两件事,一件是高贵乡公被弑,他跑去枕尸痛哭;另一件是晋武帝受禅,陈留王被赶去金墉城(位置在洛阳西北角,是魏晋两朝的皇家监狱),他握着陈留王的手哭得稀里哗啦,说:“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纯臣也。”——《晋书》评论这是“疾风彰劲草”,在“赞论”部分给司马孚下了六字定语,“立节,雅性贞亮”。

立节,是立臣子之节。贞亮,是忠贞诚信。就如刘勃老师所说的,“曹魏忠臣的名声他占着”。

 

然而如果仔细审视司马孚的一生,这个“忠”字其实并不牢靠。

司马孚出仕的时间、起点都与哥哥司马懿差不多,都是曹操有意培养的储备人才。司马懿起家文学掾(《晋书》没有明说,我怀疑是曹丕的文学掾),后任太子中庶子;司马孚则起家曹植的文学掾,因为脾气与曹植不合,改任太子中庶子,兄弟俩一起为曹丕效力。

魏文帝时,司马孚担任侍中、中书郎、结事常侍等内官,魏明帝时担任度支尚书,后来历任尚书右仆射、尚书令。度支尚书掌管全国钱粮调度、尚书台是当时的权力中枢,司马孚干得都不赖,并因此被封为亭侯。在时人的评价中,司马孚被视为小一号的司马懿。

 

然后就到了改变曹魏政权与司马氏一族命运的高平陵政变

高平陵政变是一场豪赌,而司马懿竟然赌赢了,这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南宋人叶适在《习学记言序目》中感概世事的诡异:

“嘉平之役,极是异事。曹氏造基立业,虽无两汉本根之固,然自操至此,已五六十年,民志久定。司马懿再世受遗,信非忠贞,何遽盗夺?而况虚位无权,势同单庶,一旦因人主在外,闭门截桥,刦取事柄,与反何殊?此至愚者不敢为。懿号有智,而披猖妄作,自取族灭。然竟以胜,一异也。曹爽兄弟,昬庸童竖,无足深责。然崇、信、何、邓,惟其所为。晏等皆胜流名士,并居要职,命令所由出。方天子朝陵,爽、义扈徔,未知晏、颺之流安在?而变起仓猝,但有桓范拔剑南奔,其余竟无一辞。懿奏既通,骈首受戮,而魏事已去矣。懿一旦侥幸,於至愚而成至智,晏平时自许以上智,而终成下愚。苟无人心,忍而就此哀哉?二异也。昔韩馥让州於袁绍,竟走厕求死。当危亡之际,举国无人,乃至於是。孟子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何太甚乎 ?”

所谓“虚位无权,势同单庶”,是说在高平陵政变时,司马懿已经离开权力很久了。景初二年(238年)魏明帝驾崩,司马懿与曹爽受顾命辅佐幼主。但不久之后,司马懿就被任命为太傅,名为升职,实际是被排挤出权力中心。到了正始八年(247年),司马懿索性称病,不再参与朝政。高平陵政变是在249年,距离司马懿淡出权力中心已有十年,距离司马懿彻底告别权力也已有两年。政权、军队、皇帝,都在曹爽兄弟手中,而司马懿竟然发动了政变。

司马懿以他四朝老臣、两度顾命、西拒诸葛北灭公孙而建立起来的威望与人脉,争取到了蒋济、高柔等老臣的支持,但当时蒋、高等人跟司马懿一样,已全都靠边站。政变的核心团队是这四个人: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还有司马孚。

《晋书.景帝纪》里说,早在高平陵政变之前,司马师就已招募刺客三千,散在民间。正始九年(248年),河南尹李胜转任荆州刺史,到司马懿家辞行,司马懿故意装作病得不久人世——这都说明,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在很早以前就开始策划政变。但是司马懿父子口风很严,连司马昭都是政变前一天晚上得知。

那么,司马孚呢?他是早已知情,还是像司马昭一样,到了图穷匕见那一刻才得知?这事史书中没提,不好妄加猜测。只能通过次日政变时的部署,来进行揣测。

由于兵力实在有限,政变当日,司马懿按重要性,设了四个必须攻占的军事要地:

1、武库。武库是国家储存兵器的地方。按律,禁军平时将武器交到武库保存,遇事统一发放。占领此地,既然可使已方士兵得到装备,又可切断敌方的武器来源。所以这是最最重要的军事要地,由司马懿亲自前往占领。

2、司马门。占领司马门可以切断皇宫内外的联系,让宫外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又可将殿中禁军堵在宫城内部,内外军不能通气联合。这是第二重要的军事要地,司马懿派了司马孚、司马师两个人去。

3、二宫。当时皇帝已随曹爽、曹羲兄弟离开洛阳,去城南九十里的高平陵拜祭魏明帝,宫中只有郭太后。司马懿派司马昭去守住郭太后。在司马门被占领之后,这个任务的难度被减轻了不少。

4、曹爽、曹羲兄弟麾下的武卫营。司马懿派去了老臣高柔、王观。

——由这部署可知,司马孚的重要性更在司马昭之上。司马师手里有兵,但是搞政变光有兵是不行的,司马懿担心司马师威望不够,所以要借同样德高望重的司马孚去镇住场子。

既然司马孚的作用如此重要,对他实行消息封锁就显得不可思议。而且,司马懿策划政变多年,很难想像他是一个人,他肯定要找人分析形势、权衡利弊,这个人会是谁?司马师?司马师还不够,最合适的人是司马孚。

事实上,即使司马懿想对司马孚封锁消息,想必也不能够。《晋书.山涛传》中记载了正始八年,司马懿刚开始称病不朝时,山涛跟同僚石鉴的一次夜谈,山涛:“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着。知道太傅为什么要称病不朝么?”石鉴:“宰相三日不上朝,一尺诏书就可卸任回家。有什么好多想的。”山涛叹了口气:“石生你最好祈祷以后不要尽在马蹄间奔走啊!”山涛不久就弃官而去。《晋书.列女传》记杜有道妻严氏对时势的判断:“何晏等骄侈,必当自取其败。司马太傅兽睡尔,哪天他醒来,何晏等人只怕会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销融掉。”山涛是司马懿夫人的表亲,杜有道与姻亲傅玄都是司马氏一党,由此可知在司马氏一党中,多多少少是有些风声透露出去的——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动手,这是高度机密。

如叶适所言,司马懿“一旦因人主在外,闭门截桥,刦取事柄,与反何殊?”谋反是要夷三族的,其他人可以袖手旁观,司马孚可不行。司马孚的作法显示司马氏兄弟在政治上是共进退的。

高平陵政变前,司马孚担任尚书令。魏晋时期尚书台是一个实权部门,尚书令是能够位列最高决策层的,但因为司马懿,司马孚同样受到排挤。司马孚的反应并不是像后世的钟毓那样,向当权者表忠心,预先跟弟弟钟会划清界限,给自己求得一份赦免状,而是“不事庶事,但正身远害而已。”

可知兄弟俩的戏路是一样的。人前装老白兔,人后就跳起来做猛虎扑食。

所以说司马孚不是主谋之一,只是临时拉来串戏的,我还真不敢相信。

 

司马孚再次发挥重要作用,是在嘉平五年解新城之围。

合肥之战的背景,是嘉平三年八月司马懿病死,司马师接班。司马师想立战功来提升威望,于是在次年十一月,以司马昭为都督大举讨伐吴国。但是被诸葛恪大败于东关。

嘉平五年,尝到甜头的诸葛恪进攻淮南,围攻新城。恰在当年,蜀汉的费祎被刺身亡,姜维得志,再次对魏国采取攻势。东、西两个方向同时攻击,曹魏政权与司马师的统治同时面临危机。

西边战线,司马懿曾经经营多年,根基牢固,姜维很快就粮尽而退,威胁主要来自南边。领兵出征不是司马师兄弟,而是司马孚,征发士兵多达二十万。两军耗在淮南,最后吴军退走,危机解除。司马孚也在这一役中建立起威信,以至于两年之后毋丘俭叛乱时,众人都提议让司马孚前往征讨。最后司马师听从钟会等人的建议,带病出征,暴毙在淮南。

 

总的来讲,司马懿、司马孚兄弟的关系,颇像《冰与火之歌》中的泰温.兰尼斯特与凯冯.兰尼斯特。泰温在世时,凯冯隐在身后,悉心辅佐。泰温死了,凯冯就需要站到前台来。

若说司马孚是曹魏忠臣,魏武帝、魏文帝、魏明帝三人在泉下,肯定都不答应。

 

但是,司马孚在司马氏篡魏的其他事件中确实表现得十分消极。

高平陵政变之后、齐王芳被废前后,司马氏都有一系列铲除异己的举动,从来没见司马孚参与。齐王芳被废、高贵乡公被弑、陈留王禅位,这些场合都可以看到司马孚哭泣的身影。入晋之后,司马孚受到的恩宠为诸臣之首,但他不以为荣、常有忧色。临终时,给自己的盖棺定论是:“有魏贞士河内温县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

不仅是司马孚本人,他的那些儿子也似乎求尽量避开司马氏-曹魏之争,不将出卖故主看作立功受勋的好机会。司马孚有司马邕、司马望、司马洪、司马辅、司马翼、司马晃、司马瑰、司马珪、司马衡、司马景十个儿子,司马邕、司马翼没有入晋就已去世,余下诸子碌碌无为,建立事功的是司马望与司马晃二人。其中在曹魏时期就已闻名的是司马望。

司马望曾跟随司马懿征讨王凌,因此受封亭侯。后来司马昭安排他与裴秀、钟会、王沈三人一起,到高贵乡公身边监视皇帝。裴秀、王沈后来都成为西晋的开国元勋,被封为公爵,王沈更是告发高贵乡公、导致高贵乡公被弑的直接责任人,钟会如果不造反,估计也少不了封个公爵——但司马望显然对这个职责感到恶心,他主动申请调离富贵安全的洛阳,去关中前线跟姜维打仗去了。

这些姿态也不能武断的判断地认为是作伪。

 

后人的评价分化成两端。

一种观点,是对司马孚在篡魏过程中的实际作用视而不见。

如《晋书》里那样,夸他立节贞亮。

或者如叶适这样,为了夸司马孚,不惜把他塑造成反晋的人物。“安平献王仁不遗亲,义不背君,耄期称道,本末可考,孰谓司马氏之门乃有斯人乎!至顺族人子,当化家为国之时,光艳翕赫,不以自喜,执意求实,非其所立,以至困穷,悲夫!”

另一种观点,则说他是个伪君子。

比如王应麟《困学纪闻》:“司马孚自谓魏贞士。孚,上不如鲁叔肸,下不如朱全昱,谓之正,可乎?”

鲁叔肸是鲁宣公的同母弟弟,两人都是鲁文公的庶子。大夫襄仲杀鲁文公嫡子,立鲁宣公。鲁叔肸为表示反对,织履而食,终身不食鲁宣公的俸禄;朱全昱则是朱温的亲哥哥,曾公开反对弟弟篡唐——按王应麟的高标准,司马孚既然没有反对司马懿父子,那就是个不忠的,还装什么贞洁!

 

可能是因为“文章千古事”,古人有种一提笔就上头的臭毛病,在生活中,他们对于人性暧昧难言的那部分、世界中非黑非白的复杂程度,都是门清,但是一拿起笔,他们往往就圣人上身,留诸书面的思维往往非黑即白。

我们今天跳出那种思维陷阱看待司马孚,不过是一个夹在信仰与门户利益之间左右为难的可怜人罢了。

司马孚的出现是有时代烙印的。因为汉末魏晋时正是世家大户势力兴起、门阀政治开始形成而并未最终定型的时候,儒生忠君的信仰与门户利益对他的影响力相对持平,形成拉扯,使他踌躇。

倘若司马孚早生一百年,那他要么学王莽的儿子反对自己父亲,要么附逆赌上一把;倘若司马孚晚生一百年,落在东晋,那也好办,万事以门户利益第一,皇帝算个屁!

偏偏司马孚生得不早不晚,落在时代变更的门缝里,成了尴尬人。顶着忠臣的名,却做过叛逆的事,得到来自家族的高额馈赏。看似是人生赢家,但事情也可以倒过来看。说你是曹魏忠臣呗,你帮着兄长侄子篡了国;说你为家族劳苦功高呗,你心里明明还念着旧主。

晋武帝对司马孚其实是很有意见的,只是看他是爷爷辈,不好发作而已,气都撒在司马孚的子孙身上了。泰始八年司马孚薨,孙子司马隆嗣位,咸宁二年司马隆薨,没有子嗣,晋武帝就任由它绝嗣国除。咸宁三年,晋武帝大规模调整诸侯分封,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又重新建立安平国,立司马隆的弟弟司马敦为安平王。那将分封中,其他诸侯普遍增邑,安平国却被大幅减邑,从食邑四万户降为一万户,从“超大国”降为“次国”。

遗祸子孙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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