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乡求经纪行【第四回】

诗曰:
万里殷勤已十年,谁云半路遇妖贤?西行反误东乡去,是我平生岂偶然?
传道有方成是语,说明无信也虚传。且随圣僧纵马去,料想前头必有缘。
话说那师徒四人,自山中度过那劫难一场,几番整歇,端衣扶冠,上马挑担,同心协力复往西行不提。行不数里,只见平阳开阔,草密林稀,知是出山,正欲寻个人家,化斋行缘,又见林中一山涧横于路前,果是清景异常,你看那——
烟霞散彩,清泉流光。流水潺潺鸣玉珮,涧泉滴滴瑶琴响。奇花瑞草,仙竹修葟。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仙竹修葟,含烟一壑色苍苍。林间雏凤轻吟,潭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重重谷壑芝兰绕,仙鹤唳响彩云翔。仙子天机言不就,丹青妙笔画难藏,此处洞天灵福地,真个赛天堂!正是师徒历劫经万里,方修此缘得进幻想乡。
那三藏正然看处,不觉咳轻喘重,寒战股冷,长老在马上道:“徒弟啊,入秋方才月余,怎生的这般寒冷如冬耶?”八戒闻言,只管哼哼道:“师父想是寒病犯了,连时节也记不得哩。”被行者一把掴住耳朵道:“呆子休要胡言,师父乃是金枝玉体,怎比你这粗肉糙皮。”复至三藏前道:“连夜赶路,想是寒气侵体,师父莫要多虑,待我等寻个落脚处,生火造饭不提。”悟净于那包袱里揪出一身棉布直裰道:“师父久坐马上,不比我等行脚力的舒骨流汗,发热运力,且披上御寒。”那三藏却只以手指天曰:“徒儿们看,那兀的不是朔冬天耶?”引得那三人引首朝天,只见那彤云密布,惨雾重浸,昏压压似有雪降,亦皆诧异。三藏问道:“此处时令,莫不知可分春夏秋冬?”行者笑道:“此间虽是山林野地,但只山精草兽与别处不同,至于诸节气时令,都是同天共日,岂有不分四时之理?想是此处山水幽异,引得道之人于此修行练功,呼霜唤雨,我等正好可拜得仙观,借宿吃斋哩。”
那呆子,前面俱是哼哼唧唧,但闻得一个“斋”字,陡然精神矍铄,嚷道:“既如此,我去探路来!”长老叱道:“悟能休去!若再言语冲撞,我等岂不又要遭罪,且在此安歇,你大师兄伶俐机敏,又能言巧辩,着悟空去探探究竟,寻个人家,问得此处何方。”那行者闻言得令,自不敢慢,言声“我去也”,即脚生祥云,纵起祥光,倏地不见。那唐僧又着那沙和尚潭边舀水,坐地安歇不提。
好行者,腾云于那半空中,定睛一看,只见那满野的好山好景,如同仙境,端的是秀丽非常,喜不自禁道:“造化,造化!也不知是哪里的山场,如此俊秀!纵东海花果山亦难及,灵山极乐场亦难比也!且寻个人家,问清是何地界,待老孙取经功完,也常来耍耍。”正叹处,远远望见前面水流湍急处,有一青衣女童戏水于涧边,那女童果是生得小巧精致,玲珑堪夸,你看那——
青衣绿蓬帽,双肩荷重包。碧眼清澈如翡翠,一点红唇实小巧,檐压青发垂双辫,足踏雨靴步妖娆。朱玉作发结,器物手边抄,清泉濯衣不湿襟,踏波逐浪如灵蛟,隐踪遁迹世难寻,秉性纯真性胆小,似这般精巧清灵貌,遍访仙踪世难找,姓曰河城唤荷取,伶俐机敏堪怜娇。
行者满心欢喜道:“自打入山来,未曾访着一户人家,今见此小童,必有家亲看护,想是府上不远,可寻个村落。”正欲按落云头,又暗想道:“我等相貌鄙陋,蓦地下去,恐唬了魂儿,师父怪罪下来,反而不美,今番需仔细了。”
好大圣,一个筋斗扎落下去,摇身变作一个俊秀的小和尚儿,诵经挎篮,径朝那涧边去。行不百余步,来回绕首寻望,直是不见那童子踪影。行者暗自诧道:“我分明见得在此,怎奈着实不见踪影,想是甚精灵妖魅隐迹遁形也?”遂睁圆那火眼金睛望将过去,亦是不见。原来这大圣火眼金睛,能识得仙人祥云,魔怪妖气,若是噙咒吟诀,术法变化,俱能识得,不想这河童天生灵秀,水濯泉洗,一无妖气,又无甚术法,只是身披一件轻衣,唤作“光学迷彩”,曲光扭色,隐身遁迹,任凭那道行高低,凡以目观物者,俱不能辨。那女童本是怕生,见行者忽的寻来,急急欲离。这大圣见寻她不着,眉头一攒,计上心来,却只是把身幌一幌,变作与那女童一般模样,声貌不离,也在那里戏水耍乐不提。
且说那女童正欲躲避,忽闻浪声水溅,嘤嘤若有语声,回首环望,见得一少女水边嬉戏,样貌与己无离,忙现了原身,急急问道:“谁在那里喧闹?”行者道:“好姐妹,你怎的连自家人也不认得?”女童道:“我等一族,虽各为自家营生,却常于集市上相聚,大大小小我俱是认得,似你这般实是不识。”那行者闻言道:“想你也是认不得了,我本是此间人,因闻那西天大雷音寺佛祖如来处,有大乘佛经,心有所往奈何力不济,幸早年逢着个得道高僧,乃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僧人,这圣僧见我心至精至诚,遂收我为徒,劝我皈依,我便辞了父母,随圣僧一并往西天拜佛求经,现功成圆满,回乡探望,屈指已有十年寒暑矣,彼时年幼,何能记得?”女童闻言大惑曰:“不消讲!不消讲!我等向来钻研技艺,苦学知识,莫要说什么求经修行,便是往那山上神社参拜的也不曾有一个,且不说这大唐、西天、如来闻所未闻,就是十年光阴,于我辈者不过弹指一瞬,怎会不记得自家人?可疑!可疑!你莫不是那庙里的狸猫变化欺我耶?”行者闻言大惑:那中华大唐,乃天朝上国,四大部洲,妇孺老幼,哪个不识?我佛如来掌管三界,坐西天传经讲道,三界鸟虫俱伏彼管,何人不晓?这童子此般精巧伶俐,岂会不知?罢罢罢,且从容应之。遂道:“常言‘人心自有千般志,各作殊途不相知’,想当年族中俱言我不务正业,恐出门惹人言语,讳莫如深,不曾与外人提及,你是故有所不知也。”见那女童愈发不信,行者忽的扯住衣襟道:“姐妹啊,我此来还乡,一来念怀故景,二来指望寻亲哩,你可知我曾有一妹,与我相貌不离,早年族中人俱不认我血亲,不管不问,唯有我那妹妹常与我浆洗衣物,采果造饭,姐妹二人相依为命,情深意好,自幼年一别,如今已有十年,也不知如今安否,你若引得我姐妹引见,定叩首拜谢大恩!”女童默想半时曰:“我实是不识,你往别处寻罢。”行者做事找绝,说话合宜,指那水面道:“姐妹啊!你看我二人身影,就如那一条藤上长的葫芦,一个模子铸的铁砟,年岁相近,音貌不离,你莫不是我那苦命的妹妹,正是天意弄人,引得我二人相见耶!”女童慌道:“我哪里有什么姐姐,你断乎错认了!”那行者仍是缠住不放道:“我姐妹二人,臂上俱有一处胎记,早年离别时相约以此相认,你我二人何不与此看看?”女童闻言急捋袖示道:“你可看清,哪里有甚胎记?”行者眼疾手快,趁那童子手抬目转,暗揪毫毛,吹口仙气,那毫毛就附在那女童臂上,化作个豆大的痣,一把搀过道:“呀!你看这端的不是!”言毕也把自家胳臂伸出,也是一个豆大的标记,两厢不差分毫。那行者旋即搂住大哭道:“造化!造化!妹妹呀!西天路上不知万蛰千魔,受了多少磨难,几以为不复得见矣!幸得玉帝垂慈,如来施恩,引得我二人相见于此耶!”言毕泪如泉涌,断声抽泣。
那女童一来生性天真,不知人事,二来见行者哭得真切,唬得半信半疑道:“姐姐莫哭,莫慌相认,想是十年不见,思亲心切,情冲意昏,不好相认,先把那姓名宗族道来,好寻根罢。”那行者闻言不答,只是哭哭啼啼道:“通甚姓名!妹妹如何连我也不记得,却在此耍子作乐,哀杀我也。”女童见罢,情是无奈答曰:“我名曰河城荷取,来此处非是耍乐,因此处水急浪高,正欲兴修水利,故于此测河底深浅也。”行者道:“妹妹此言差异,兴水利,测河道,我也颇晓得一二,须是个有力气的,泛舟于那水面正中,悬石沉江,测线描量,方知深浅,似你这般一小童,如何量的?”那女童于包裹中取出不知是甚器物道:“此物可量得。”行者见罢又道:“如此三尺之物,如何晓得此大江深浅?”那女童道:“姐姐离家已久,有所不知,此物名唤声呐,可吐音纳波,于那水中但只测得音波长短,来往时秒,莫说深浅,便是深沟坳壑,也都测得。”行者嘻嘻笑曰:“妹妹仙工这般灵巧,实是堪夸,却不知论测江河深浅,姐姐还更有一样神兵哩。”女童道:“是何神兵,可与我一观?”行者道:“小事!观得,观得!”遂于耳中取出一个绣花针来,竖于眼前道:“此物便是了。”那童子惑曰:“人常曰‘大海捞针’,似此沉入水中,莫说测深浅,便是踪影也全无寻得,如何是好?”行者把那绣花针迎风一晃,道声“长!”,便有三丈长短,碗口粗细,于身上丢了一个解数道:“我这神兵,要长要短随心意,变大变小幻无穷,莫说这江河湖泊,便是那东洋大海,也都测得!”那女童一见这般宝贝,欢喜道:“姐姐原来有这般手段!似此绣花针儿,不见甚开关玄机,却又这般精妙,不知是哪国所产,何厂所造?”那行者道:“妹妹啊,你有所不知,我这神兵非是凡间器物,此乃是——”
鸿蒙初判陶镕铁,大禹神人亲所设。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
开山治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阙。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
我自有分取将来,变化无方随口诀。要大弥于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
棒名如意号金箍,天上人间称一绝。也曾助我闹天宫,也曾随我攻地阙。
伏虎降龙处处通,天地鬼神皆胆怯。混沌仙传到至今,原来不是凡间铁。
那女童闻言,一半心惊,一半欢喜,惊的是行者所言来历俱是未听未识,只道是厉害非常,喜的是如此珍物,得此缘相见,正可细细钻研一番。遂上前欢喜道:“如此精妙,不曾识得!还请借与妹妹观摩数日,届时必将完璧奉还。”行者呵呵笑道:“好讲!好讲!只是我自别故乡已久,不识路途,贤妹可与我指明地界,共至庄内府上一叙否?”女童闻言道:“我辈河童,栖水依岸,以河泽为家,何来府庄之说?”行者道:“既如此,且为我指个村落城池,我好至那王城内,拜会此处王上。”那童子听罢,呵呵笑道:“姐姐想是长途跋涉,累的昏乱了,此处不与外界相接,不为当世所知,无国无界,亦无主无王,有妖怪栖身,又有精灵仙长,众生来往,民俗非常,诚所谓幻想乡也。姐姐今日此来,不与同族相聚,却寻什么城池王上,作何?”行者道:“妹妹有所不知,今番来此,不光我一个,还有我那老师父与几个师弟哩,师父念我是此处故人,令我探个人家借宿,哪想时过境迁,故旧之景,全然不识,烦劳妹妹与我同去庄上一趟,摸清路途,我好回去交差是也。”那童子闻言,只是摆手道:“去不得!去不得!姐姐在外面闯荡惯了,不比我等胆小怯懦,似那行路旅人,莫说是上门去寻,就是闻个动静也早躲去了,如何与你同往?”行者闻毕,又掩面滴泪道:“我说无缘,真个无缘,若师父恼了我,不允我回乡,宗族家眷何得相见,妹妹不肯行个方便,姐姐怎生是好?”
那童子见得此景,没奈何从包里寻出一张图道:“此乃我手绘之图,上面将这幻想乡路途远近,风貌建物,俱是标记清楚,姐姐如不嫌弃拿了去罢,也好面见老师父。”行者将图取来,收毕喜道:“多谢。”言毕欲行,被那女童扯住道:“姐姐的针儿且借妹妹一观!”行者将把那金箍棒向空一掷,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三长短,着地下一捣,捣了有三尺深浅,竖在那里,笑道:“妹妹尽管去拿,但拿得动,莫说借三五日,便是三五年也无妨。”那女童闻言欢喜,即取那棒,双手尽气力一拔,莫想得动分毫,再又端一端,摇一摇,就如生根一般,惊道:“姐姐啊,这般重物,你却如何使得?”行者道:“此物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论那凡夫俗子,莫想使得,幸早年得此宝贝时,曾遇着一个齐天大圣尊者,授吾一个大力身法,是以使得。”女童闻言道:“那尊者现居何处?用何身法使得此物?”行者抬手虚幌一指道:“那兀的不是?”
好行者,用手向东一指,哄得那女童转头,他却将脸一抹,现了本相,待回头望时,定睛一看,呀!哪里还有什么姐妹之形?你看他——
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天王见了心惊,妖魔闻之惶哀。巧将变化施展开,专为寻路而来。
这一场惊,唬得那女童骨软筋麻,跌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分明道是我家姐姐,怎么又生得这般嘴脸?”行者欠身施礼道:“小施主休慌,我面虽丑而心良,身虽夯而性善,本欲寻你问路,奈何不得见尊容,是以行了些手段,化作你身形,称是亲眷,方得闻宝方风土人事也。”奈何任凭那行者好言相抚,那童子只是缩作一团,眼中噙泪,惊惧不能言。行者叹道:“彀了!彀了!如此失计较也,老孙这般过错,如何是好。”遂复欠身告曰:“施主且听一言,我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号齐天大圣名唤孙悟空者,现保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汝若有苦难苦楚,尽管知会我便是,若遭强人侵扰,我与你一棍扫清,若遇世俗烦恼,我那老师父与你诵文念经,以报点路之恩也。”言毕还将金箍棒收至耳中,一道光蹿上云头,径往那长老歇脚处去了。
且说那唐僧一众,就地而坐,生火歇脚,见行者久去不回,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这些许时辰未归?”叫:“悟能、悟净,你大师兄这番不回,莫不是又与甚魔怪争斗,你二人哪个去迎你师兄一迎?”言未毕,忽见行者按下云头,落至眼前,道:“师父,人家未曾寻得,却得了此处地图,我等便好知这里方圆明细,寻个出路也。”八戒闻言,只是发恼道:“师兄也忒不济事,既是出去探路,见了人家好生寻得顿斋饭回来,要此破烂有甚用?”长老闻言,喝道:“这个呆子,怎么只思量掳嘴!悟空取得图来,可省得不知几日脚程,强似那斋饭粮馕,速取图与我看,再莫斗口!”那呆子也不敢再多话,只管恭恭敬敬取过行者手中图,递于师父。那长老端详来看,只见他上翻下览,腾挪倒弄,竟不觉潸然泪下,涕湿衣襟,慌得那行者、八戒、沙僧一并围来,道:“师父何作此景?想是纹理花乱,不能识耶?”那长老俱是哭哭啼啼不答,端的为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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