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实录】远山待追忆




“姑娘,你往哪儿走?”大爷撑着橹,眯起眼睛看那几行蛛丝似的小字,坐在石凳上抽烟。
“我也不太清楚,您看这上面。”我递过牛皮纸的信封,烈日晒得额头浮起一层密密的汗珠。“您知道在哪儿吗?”
他先是疑惑了一阵,而后才抬起头,拍了拍大腿:“得了,上船,五分钟就到。”
我迈上了那叶摇摆不定的乌篷船——尽管我怀疑他仍是未看清地址,只是装装腔调。
船在狭窄的河道里穿行,船桨只被水没到三分之一处,而沾了水的部分颜色很浅,没有翻卷的木屑,看起来是很久未下水。河水非常清澈,但也很浅,几次船桨碰到河底的石块,船都会猛烈地震动,几乎要翻身入河。
船夫是乡里的老人,但这些船明显是近来才投入河的。
划船的大爷一脸泰然,仿佛早习惯了这一切。我坐在船头,将手提木箱小心地揣在怀里,生怕它被哪一朵激起的水花打湿,损坏里面珍贵无比的纸件。
行程漫长,在盛夏显得更加曲折。头顶掠过一座又一座桥,坚固的水泥堆砌下带来短暂的阴凉,越往前划,路线越发错综复杂。我听见船尾大爷叹了几声,又不好直言去问,便转头道:“您知道还有多远吗?”
“快到了快到了,拐过前面的大岔口就是了。”
“您明明说五分钟就到的。”我无奈地笑道。
“害,这么浅的河,我划船算快的嘞!你没看两岸上吗?要是走石板路,保准绕一天都到不了!”他不敢停桨,用一只手卷起衣服擦着额头上的汗,“这几年整改了以后,把原来的大路都隔成小巷子了,不肯装路灯,还把凉棚给拆了,说要防火防贼。你看,这大中午的又没有外头人来旅游,没地方乘凉,热得人要化了......姑娘,你大夏天穿这么多不热吗?”
我感觉到西服被汗水紧紧粘在背上,没有立即反应。从船舱里捡起几块乌篷的碎片,上面有几道被晒裂的碎痕。
“景区部门不负责这一块?”
“姑娘,你从城里来的吧?那你大概不晓得——娘的,这蚊子要了亲命了……”
船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大爷在衣服上抹去蚊子血,朝前面撇了撇嘴:“喏,就是前面那幢挂了灯笼的房子。不过那家人几年前就搬走了,就一栋空房子,没人的地方还不让进,你去那儿干啥呢?”
船夫大概把我当成了游客——或许从某些层面上来说,我的确是借工作的名义参观园区的游客——我数出几张纸币交给他,没回答,只是点着头上了岸。
顺着石板路往乌瓦深处走,没有廊檐遮挡的街巷着实闷热难耐,又或许是此刻并无风吹来,这和我印象里水乡的阴冷并不相符。听园区门口的工作人员说,原住民大多住进了城市的拆迁补贴房,这些屋子现在空置着无人居住,以后可以开发成民宿、旅馆,到了旺季会吸引更多游客。
灯笼在常年风吹日晒下褪了色,红色已不再鲜亮,几根穗子断了落在地上。推开木门,老屋是一副破败不堪的光景。
手提木箱的把手处湿漉漉的,黏腻的不知是不是水。
“辛苦你这么远跑一趟。我外婆走了以后,家里人就没回来过了,这房子看着旧些。”身后传来皮鞋空旷的回响。
转过身,男人的西装被熨烫平帖,眼镜和信封上的字迹一样秀气。
我从内侧衣袋里取出工作证,微微鞠躬:“您好,我是梦境管理局的阿卡,此次前来……”
“我知道,预约上访的信是我托人寄过去的,好在没有耽误时间。”
(预约上访细则详见Culpris人事档案:【附加信息】)
这位区委书记从屋内拖出两把木椅摆在小桌两侧,用随身携带的餐巾纸擦净了灰尘,邀请我一同坐下,显得随和可亲。
“江先生,依据您的要求,我带了一些梦境过来。”我打开木箱,陈列出几封牛皮纸制的信封,“您比较喜欢哪一个?”
他细长而布上褶皱的手指抚过信封,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不太满意地歪了下头。兜兜转转后,他将目光停留在了木箱内的一张信纸上。
我带着歉意道:“那是还未完成的梦境,目前还不能提供给客人体验,请您见谅。”
“或许我能帮你。”他扶了扶眼镜,想必是看见了上面的“江南”两个字。
这未有先例。但他态度坚定,让我无从反驳。
“那么,请您握好这枚指南针,等待它的指针稳定下来。”
他闭上眼镜,一阵凉风吹进老屋,抚过面庞。
指南针上缓缓出现顾客姓名“江”的字样,随着指针渐渐恢复平静……
我凝视着那张信纸,耳边响起潺潺水声。
灯笼好像又点亮起来。
“哟姑娘,想买点儿什么?”
点心铺老板的喊声把我从发呆中唤醒。
我点着菜单的手停在半空,被店主热情的笑脸截断在半途。
点心铺开在街边,已经是黄昏,蒸笼仍架在火上冒着热气。目光扫过打印出来的菜单,店铺小小的角落里,放了一锅粘稠胶状的液体。
“那是麦芽糖。”江先生付了钱,连着我那份一起请客,“是吴乡的特产。”
“哪有让客人请客的份?”
他笑着推辞掉,饶有兴致地看老板勾起糖画。
“我以前也吃过这样的麦芽糖,不过后来去城里没怎么回来过,就不再吃了。这味道真不错,就是发涩。”
老板摇摇头:“这里的土种不了好麦子。前几年乡里有个山姑娘在的时候还能说,现在这种麦芽糖都是工厂里做好加工了的。”
江先生忽然眼睛一亮,追问道:“山姑娘?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我的注意力都在老板画的那只巨大的蝴蝶上,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来一往。
“我又不是原住在这里的人,哪儿知道他们呢?左不过是听撑船的老人聊天说,拆迁住到城里,要么就是到外地打工去了呗,总不可能留在这种小乡子。地方这么大,哪里不能去?”
“.......也是,”江先生咬碎剩下的麦芽糖,把竹签扔进垃圾桶。
“哪里都能去.......”
他点上一根烟,向不远处的船夫招呼。
“区里还有会要开,我就送你到这儿,多谢你今天圆了我的梦。”
“这是我应该做的,忘了祝您旅途愉快。若有时间的话,欢迎您将反馈送到同样的地址,这将对我们的工作有极大帮助。”
他点头笑道:“不足以向他人多提的故事,我明白就好。下次有机会请你吃烧鸭。”
我目送他轻便地踏上乌篷船,从船夫手里接过了桨。后脑的发丝泛白,他动作有些生硬,悠悠晃晃里把船往远处夕阳的地方划去。江先生抬起头,凝望起红里泛白的天空。
沉默了良久,他用沙哑的嗓音,朝隐隐约约的远山喊去。
他大概将某些东西藏进了追忆。
我舔着麦芽糖,等下一叶乌篷船到来。
正如他所言,确实是那样的苦涩。
在舌根处久久不散,扎入心底。
那是故乡的味道。

“这是近一个月梦管局新招员工的名单,工作事项已由集散中心下达。这里,员工的详细资料还请您过目。”
上任以来第一次向上级汇报工作,我那不甚完善的报告显得颇为草率。局长接过文件夹,借着洒向办公桌的暖阳翻看起来。短暂的对话过后,办公室内又陷入一片沉寂。
总局比我想象中清净许多,很难想象局长平日除了接待客人之余如何打发时间。
我紧张地等待着回应,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汗。兴许是出于礼貌,局长看完资料没说什么,取来钢笔慢慢地灌着墨。
他正拧上笔身,抬起头道:“我记得你上次交了年终档案,但工作实录似乎没附至?”
“已经整理完了。”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僵硬地点了点头,“但那时有客人寄信来反馈,档案又需在年前上交,就没有一同送过来。您需要的话,我即刻回去取。”
“倒不是要紧事,我只是随口一提。日后有时间上交,我可以读一读。”
与某位客人约定在先,我在撰写的工作实录中隐瞒了一些实情。
算是,夹带“私货”。(要是让局长知道客人破费的话,工资还是很有可能会被扣的)
“......我一直在想,究竟自己整理完成的是梦境,还是在上交档案之前遇见的,才是梦境。”
听罢,米局把文件夹递给我,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
他将目光送得很远,似看穿了那片厚厚的,覆盖着薄雾的云层。
云烧得正旺,就像许久前那天纷飞燃烧的烈火,似要吞噬撕碎天空下,单薄的女人。
“你或许该说,自己一直都在梦境之中。”
毕竟——
“每个故事,皆为梦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