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图
有一个几年宿疾,我执迷的写照——秋山图。写过几次,但都无法写到一个“对了,就是这个”的感动;屡写不成,便将定形的一些部分,东塞西藏进了我的文中,顿时化神奇为腐朽,糟蹋掉如此美好的一个故事。
代号秋山图的漫长过程,是要我认清自己位置,学会尊重已经构成的完美,不要再去炮制,玷污。能说的,只有对自己的意义。
初遇
第一次读到〈秋山图〉,是在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中译本。其中还有数篇唐传奇,被芥川改写成日文又翻译回中文,传奇成了说得很动听的白话寓言,语言简洁,意境悠远。
而后,从黄裳先生的文章惊喜发现,〈秋山图〉不是芥川原创而是改写,真的作者就是文中写故事的人——恽寿平。这篇故事收在他的《瓯香馆集》中,题名〈记秋山图始末〉。那天,立刻到图书馆找到《瓯香馆集》,〈记秋山图始末〉果然在书的最后一篇。我最想确认的是,秋山图是否真如芥川文中描述用了重彩,青色的山,红色的叶;因为大痴〈富春山居图〉的淡雅印象,我怀疑芥川将日本的秋景换置入秋山图中。
恽寿平原作中黄公望的秋山图,“其图乃用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翕赧如火,研硃点之,甚奇丽。上起正峰,纯是翠黛,用房山横点积成,白云笼其下,云以粉汁澹之,彩翠烂然。村墟篱落,平沙丛杂,小桥相映带,邱壑灵奇,笔墨浑厚,赋色丽而神古。”
以所见之一斑自以为是地推想原始全貌,就是我自己。惭愧之余,默记教训。
之后查到书店有本《瓯香馆集》,也知道那本书在等我。在书店附近来去多月,有一天终于什么都不想,直接进去买下书页已泛黄的《瓯香馆集》,然后到那时常去的咖啡馆坐定,好好地,一字.一句,读〈记秋山图始末〉。
读完后,有如被温暖、亲切地纳入那个世界,热泪盈眶。这是芥川的小说无法给与的。
芥川龙之介以他小说家的手眼,在最后加了一段王石谷在聚会中悄悄跟王时敏确认的对话
这期间,向烟客做了一个眼色,小声地说:
“这就是那幅《秋山图》吗?”
烟客翁摇摇头,回我一个奇妙的眼色:
“真是一切如在梦中,也许那张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芥川借王时敏之口否定了王长安大宴上那幅秋山图;“狐仙”一说是恽寿平原作中没有词和暗示。芥川并在最后三句对话中将故事“禅化”——
“可是烟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图》,而且你心中也……”
“山石的青绿,红叶的硃色,即使现在,还好像历历在目呢。”
“那么,即使没有《秋山图》,也大可不必遗憾了吧?”
恽王两大家,不禁抚掌一笑。
一旦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神品秋山图,执迷顿时斩断,不必秋山图,不必大痴,青山红叶化为意念,毫无遗憾。看破了,超脱了,芥川龙之介将秋山图推向虚空而瓦解,只剩下他的故事,仿佛充满禅意。
恽寿平和王翬并不是这么想的。
嗟夫!奉常曩所观者,岂梦邪?神物变化邪?抑尚埋藏邪?或有龟玉之毁邪?其家无他本,人间无流传,天下事颠错不可知,以为昔奉常捐千金而不得,今贵戚一弹指而取之,可怪已!岂知既得之,而复有淆讹舛误,而王氏诸人,至今不寤,不亦更可怪邪?
王郎为予述此,且定异日同访《秋山》真本,或当有如萧翼之遇辩才者。南田寿平灯下书与王山人发笑。
听完王石谷跟他说的这件匪夷所思的事,疑窦满腹,恽寿平和王石谷还是约定改天同访《秋山》真本,或许可能会发生萧翼赚兰亭的事——将真正的秋山图找出来。
那么,后来呢?二位一起去了王长安家,看到了〈秋山图〉?
《瓯香馆集》里没有答案。文集所收的画跋里,是南田先生对画的见解;景仰的黄公望常写到,以子久,痴翁,一峰之名,秋山图也被提及,但恽没见过。
董宗伯尝称子久秋山图为宇内奇观巨观,予未得见也。暇日偶在阳羡与石谷共商一峰法,觉含毫渲染之间似有苍深浑古之色,倘所谓离形得以绚烂之极仍归自然邪。
子久浮峦煖翠则太繁,沙碛图则太简,脱繁简之迹出畦径之外,尽神明之运发造化之秘,极淋漓飘渺而不可知之势者,其惟京口张氏所藏秋山图,阳羡吴光禄富春卷乎,学者规摹一峰,何可不一见也。暇时得小卷经营布置,略用秋山富春两图法,以犹拘于繁简畦径之间,未能与古人相遇于精神,寂寞之表也。
一峰老人为胜国诸贤之冠,后惟沉启南得其苍浑,董云间得其秀润,时俗摇笔辄引痴翁大谛刻鹄之类,大痴翁墨精汨于尘滓久矣,愿借秋山图一是正之。
恽寿平慕想的一峰老人秋山图,不止步在青山红叶,而渴望亲眼细审笔墨渲染中的苍深.浑古.幽澹.秀润;所有的形容都带着深度——墨色层次渐深,深入之宁静,淡笔的品地——在视线跟随大痴笔墨之思,航向淋漓飘渺的生境。在那个世界,于笔墨有特殊造诣者,深情得以寄托,领悟得以提升,他们深谙与大痴对话的语言,在门外者不知觉的感应频道交流。
只是南田先生,为什么,要将石谷先生告诉你的故事,写下来,还给他,供他发笑?
芥川也知道最后一笑蹊跷;他让恽、王的笑在于秋山图的破灭,在于他们本体的确立,取而代之的时代来临。芥川需要这样的“笑意”来圆满一个充满悬念的事件——终于出世的秋山图是假,新一辈画家已有自信内化概念。
接近
后来,在启功先生的文章里,赫然发现世上居然有恽寿平《记秋山图始末》的手稿,收在恽寿平仰慕者戴贞石所集的《宝恽室帖》中。立即搜寻,《宝恽室帖》以元亨利贞分为四册,那天无比幸运,居然寻到“元”册,第一篇正是〈记秋山图始末〉。请朋友代购辗转寄到手时,恽寿平原稿幸免于蠹鱼路径,翻开不规则书缘,一页一页细审作者笔墨间的文思流动,发现正文最后一句原来结在“王郎为予述此,且定异日同访《秋山》真本,或当有如萧翼之遇辩才者”。之后的“南田寿平灯下书与王山人发笑”,其实是作品完成后的落款及小识。最后页尾角落,有石谷印——阅过,一定笑了,珍藏。
恽寿平在画跋中也有请王石谷和唐子晋一同发笑之处,在他一幅戏作却被观者以为是王唐二人之笔,他自题澄清,并让王唐二人知道这有趣之事。
此东园生游戏涂抺自取笑乐者也。览者多以为以石谷,又谓似子晋,更指某笔似某,某笔似某墨华,眩惑不复可辨,岂世无离娄邪?抑宣尼有若,遂竟不可分别邪?因众语聚讼,乃自题以证麞鹿之误,并与石谷子晋同发一笑。
恽南田在连提两问,真伪之间只有他们知道什么是真的,看著他人错误的执着,不禁好笑。但是这里的“同发一笑”的笑点,还是与秋山图的“笑意”有差距。
置在脑后、潜意识闷煮多年的“笑什么”疑问,在某年某日步行中,突然蹦出答案。恽寿平为何要将王山人告诉他的故事还给他,与他发笑——因为,这不.是王山人告诉他的故事。恽寿平将王石谷告诉他的事,传.奇.化了,再将传奇化的故事送给王石谷,恽的改编,与王之所叙的差别,造成了可以发笑的趣味。
恽南田在繁花中特别撷取一枝,让后世目不转睛的生命之美,是经过什么样的别裁?何者是他想像的笔意,何者是有所本的写生?何者是人为,何者是天然?何者是实,何者是虚?他将王石谷的叙述分出始.末,定型事件,从原案拓下出一个版本,而故事的主角——秋山图——依旧在不明处游移,所有人物的心思在各人心中发展,拓下版本有其形,反白有其初,从墨色的深浅,看到一笔至墨竭而止的文思,动力在最后一字的最后一捺一竖的延伸中消耗。
更接近
几年止步于恽南田原稿拓本反白后的白底黑字,以为已经到了最近处,从没想过《记秋山图始末》的真迹,记录消失的秋山图最后在清初再次出世撼动在场人信念的事件,居然就在上海博物馆。
从学者文章中的图片,又往前了一步;反白后墨字一般黑,原件则呈现丰富的深浅顿挫轻重,有如表情了恽南田创作传奇时灵感的动态,思绪生动有节奏,何处一气呵成不及舔墨,悬笔斟酌再下,何处一竖被心情推动个性拉长成带劲道的一撇而下,“或有龟玉之毁耶”之“耶”,几乎作者最真心而凝重的问句在那一笔中表达;秋山图在张家手中时,有如在保险库,大家都看不到却相信画的存在,一旦出世,却被否定永远成谜。恽生收起“耶”满载心情的最后一笔,静下来,舔墨,剩下要写的在有限的空白中字得小一点,密一些,一鼓作气完成;回头重新看过,修正,不必誊写,落款。期待石谷兄的回应。
《记秋山图始末》之“始”一如琅嬛福地的翻版,王奉尝是张华坚持要购得主人珍藏,从此洞门深锁,王奉尝被拒于仙境之外,走起张华的徘徊台步,心中想的或是恽删去的句子“向所殷勤在推宗伯之馀也”——之前的款待是看了董其昌的面子。恽寿平和王石谷景仰的绘事大师、前辈,年轻时与秋山图的一面之缘,被后辈传奇化了。王时敏观画时形容的细节,观画后饮食无味六神无主的反应,是恽的想像还是在往后五十年谈论秋山图时反复陈述已成定式的回忆,无可考;但这一部份的一气呵成感,墨色淡了,笔尖迅速舔墨继续,将心中流动的画面在鲜明之际,通透地转成文字倾洩纸面,如一枝绚烂的花树,天然地在纸绢上生成。
相较之下“末”的部份改动较多,恽南田应该是要将王石谷所述的原型写入他的叙述,写完后发现有遗漏和错记必须修正。譬如王长安公开秋山图大宴那天,王奉尝到了,先找看过画的王石谷问画,恽补上“奉尝舟中”。有这“舟中”的场景让二王的对话变得隐密私人,也感觉到王时敏以口说独占秋山图五十年的特权记忆在今日要被真蹟挑战的不安,王石谷的回答恽寿平第一次写的是“是真一峯物”,定稿改成“是亦一峯也”,语气上从有信心的肯定变调成迟疑;画确是黄公望所画,但“昔先生所说,历历不忘,今否否,焉睹所谓《秋山》哉”,心目中的想像和眼前所见“否否”——大不同,这是王石谷的困惑。他们都失去以初心面对真迹的能力,一个为记忆所碍,一个为想像所阻。
从芥川的中翻日再日翻中的改写,到刻版的恽寿平原文,到拓本的手稿,再来到原稿真迹的照片档,这一个慕想神品画作却被亲眼毁灭的故事,对我自己穷尽几年去接近原型的追求,似乎充满比拟;我可以从王长安宴会那夜的众人中找到自己,不是看着画却看着当年有一面之缘的大师的反应,来告诉我,这幅画的真伪。我能靠自己的眼睛和经验去面对真迹的好吗。错了。我不在当场。我读的是恽寿平听在场的王石谷的叙述后所写的一篇传奇,这篇传奇与王石谷的所见已有距离,第一稿不必重新誊写干净,直接送给王山人,他看了一定会笑起来,因为是恽生有深情感的戏作。我只是审视着恽生讲述一个他都没机会看过的真迹的真迹,一个再也无法再接近的界限的边缘。
至少走了这么远。
我绝不会到上海博物馆隔着玻璃看恽南田《记秋山图始末》的真迹。

記秋山圖始末 惲壽平
董文敏嘗稱,生平所見黃一峰墨妙,在人間者,唯潤州修羽張氏所藏《秋山圖》為第一,非《浮嵐》、《夏山》諸圖堪為伯仲。間以語婁東王奉常煙客,謂君研精繪事,以痴老為宗,然不可不見《秋山圖》也。奉常戄然,向宗伯乞書為介,並載幣以行。抵潤州,先以書幣往,比至,門庭闃然,雖廣廈深間,而廳事惟塵土,雞鶩糞草幾滿,側足趑趄。奉常大詫,心語是豈藏一峰名跡家耶?已聞主人重門啟鑰,童僕掃除,肅衣冠,揖奉常,張樂治具,備賓主之禮。乃出一峰《秋山圖》示奉常,一展視間,駭心洞目。其圖乃用青綠設色,寫叢林紅葉,翕赮如火,研朱點之,甚奇麗。上起正峰,純是翠黛,用房山橫點積成。白雲籠其下,雲以粉汁澹之,彩翠爛然。村墟籬落,平沙叢雜,小橋相映帶,丘壑靈奇,筆墨渾厚,賦色麗而神古。視向所見諸名本,皆在下風,始信宗伯絕嘆非過。奉常既見此圖,觀樂忘聲,當食忘味,神色無主。明日,停舟使客說主人,願以金幣相易,惟所欲。主人啞然笑曰:「吾所愛豈可得哉?不獲已而眈眈若是,其惟暫假,攜行李往都下,歸時見還。」時奉常氣甚豪,謂終當有之,竟謝去。於是奉常已抵京師,亡何,出使南還,道京口,重過其家,閽人拒勿納矣。問主人,對以他往。固請前圖一過目,使三返不可。重門扃鑰,糞草積地如故。奉常徘徊淹久而去。奉常公事畢,晝夜念此圖,乃復詣董宗伯定畫。宗伯云:「微獨斯圖之為美也,如石田《雨夜止宿》及《自壽圖》,真繢苑奇觀,當再見之。」於是復作札於奉常,乃走使持書橐金,剋期而遣之,誡之曰:「不得畫,毋歸見我。」使往奉書為款曲乞圖,語峻勿就。必欲得者,持《雨夜止宿》、《自壽圖》去。使逡巡歸報,奉常知終不可致,嘆悵而已。
虞山石谷王郎者,與王奉常稱筆墨交。奉常諮論古今名跡,王郎為述《沙磧》、《富春》諸圖云云,奉常勿愛也,呼石谷:「君知《秋山圖》邪?」因為備述此圖。蓋奉常當時寓目間,如鑒洞形,毛髮不隔,聞所說,恍如懸一圖於人目前。其時董宗伯棄世久,藏圖之家已更三世,奉常亦閱淪桑且五十年,未知此圖存否如何,與王郎相對嘆息。已,石谷將之維揚,奉常云:「能一訪《秋山》否?」以手札屬石谷。石谷攜書往來吳閶間,對客言之。客索書觀奉常語,奇之,立袖書言於貴戚長安王氏。王氏果欲得之,並命客渡江物色之。於是張之孫某,悉取所藏彝鼎法書,並持一峰《秋山圖》來。王氏大悅,延置上座,出家姬合樂享之。盡獲張氏彝鼎法書,以千金為壽,一時群稱《秋山》妙跡已歸王氏。王氏挾圖趨金閶,遺使招婁東二王公來會,時石谷先至,便詣貴戚,揖未畢,大笑樂曰:「《秋山圖》已在橐中!」立呼侍史於座,取圖觀之。展未半,貴戚與諸食客皆覘視石谷辭色,謂當狂叫驚絕。比圖窮,惝恍若有所未快,貴戚心動,指圖謂石谷曰:「得毋有疑?」石谷唯唯曰:「信神物,何疑。」
須臾,傳王奉常來,奉常舟中,先呼石谷與語,驚問王氏已得《秋山》乎?石谷詫曰:「未也。」奉常曰:「贗耶?」曰:「是亦一峰也。」曰:「得已,何詫為?」曰:「昔先生所說,歷歷不忘,今否否,焉睹所謂《秋山》哉?雖然,願先生勿遽語王氏以所疑也。」奉常既見貴戚,展圖,奉常辭色一如王郎,氣索,彊為嘆羨,貴戚愈益疑。又頃,王元照郡伯亦至,大呼《秋山圖》來,披指靈妙,纚纚不絕口,戲謂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寶,於是王氏釋然安之。
嗟夫!奉常曩所觀者,豈夢邪?神物變化邪?抑尚埋藏邪?或有龜玉之毀邪?其家無他本,人間無流傳,天下事顛錯不可知,以為昔奉常捐千金而不得,今貴戚一彈指而取之,可怪已!豈知既得之,而復有淆訛舛誤,而王氏諸人,至今不寤,不亦更可怪邪?
王郎為予述此,且定異日同訪《秋山》真本,或當有如蕭翼之遇辯才者。
南田壽平燈下書,與王山人發笑。

根据王时敏的七世孙王宝仁在道光年间编的《奉常公年谱》,王时敏十八,十九岁时父亲,祖父相继去世,三年服满后,因科考际遇难料,为求家声不坠,母命接受门廕官位尚宝司司丞,专责符牌、印章,襄赞礼仪,因此王时敏以其职被称为王奉常,在恽文中写做奉尝。尚宝丞职事虽清简,但头绪颇繁,有时要奉旨出使藩国,周游之际便顺道回太仓老家,常常一待年馀,因此在《记秋山图始末》中,王奉尝求购秋山图不得,主人愿意暂时借他,等他从都城返回时再还他。所以王奉常是要入京上班,从太仓出发,经京口的路途上去观秋山图,“亡何,出使南还”,原写作“出使外国”,所以他离京南下是要去藩国出差。
王奉常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王时敏二十三岁时第一次北上入京谢恩拜官玺司,母亲周太夫人及夫人李氏同行,次年在江西的益国益敬王薨,他奉命视葬益藩,周太夫人与李夫人也一起回老家,那年二十三岁的李夫人生子皆夭折,伤心去世。 明年万历四十四年,王时敏在家为父亲刻了诗文集,同时曾鲸为他做的写真也在此年发生,留下了栩栩如生、清高冷的王奉常写照。万历四十五年春天,王时敏入都报命,母亲勉力同行。尚宝丞已做三年,授承德郎封赠如其官,母亲春秋正五十四,知交之仕于朝者都醵金张屏为贺。次年万历四十六年,祁承㸁在家督促儿辈举业那年,王时敏到在青州(山东中部)的衡国致祭,便奉母一路回家去,一待又超过年馀,侧室所生的长子,次子出生,纍石大师张南垣为他改造园子,二十九岁的王时敏,已是不折不扣的王氏家族家长,不再是六年前孤儿寡母状态,世代传承安然渡过,王家的权贵地位不曾动摇。王时敏二十五岁时清秀冷傲的肖象,是有意义的,王家新一代的一家之主,未着官服,手持拂尘,在人世的另一种系统中,奠定他的存在。也因此,王奉尝那么强烈欲求秋山图当归他所有。那麽理所当然是属于他的,恩师董其昌指示他“研精绘事以痴老为宗,然不可不见秋山图”,王烟客的“戄然”,是执迷之因种下之兆,之后观画之失去自我,六神无主,恩师的话加倍在心中震盪,他唯一能在震憾过程中得到自保的是拥有此图,张家根本不配。他在万万历十五年奉母北上途中看到秋山图,四十六年回南方,又经过张家,却受到闭门羹。
他的人生在奠定期,园子也在大改造,新式风格配合年轻新主,唯一遗憾是秋山图不能归他,但他仍未死心。
有学者判断王时敏造访张家看秋山图的时间,在他南来北往的天启六年发生。天启年间,王时敏进入而立到不惑的一段低谷,逾期才升官,天启六年他想跟朝廷乞身侍养母亲,但周太夫人鼓励他说晋秩方新,还是得上班。很勉强地北上,到了京师,却屡做恶梦担心母亲,以闽中颁诏之使出差南回,七月舟抵毗陵,家人来迎,得知母亲生病,立刻赶回家,还好母亲病好转,母子相拥而泣。次年母亲去世,居丧三年。天启六年的心境与九年前大不同,之前志得意满,此时例行升官比人迟,母亲又病重,他进入自省,不至于高调跟张家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