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十五章 相同的理由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步晓敬的姐姐，那个他总是含笑谈起的姐姐，原来早已离他而去，成为了他心底一段蒙尘的回忆？
“各位，脸色别这么沉重嘛。意外事故，谁都无能为力。”步晓敬吸了吸鼻子，嗓音沙哑，“但是啊，我还是时常会想，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控制火势就好了……那样的话，姐就可以生还，许许多多无辜的人就可以生还了。”
阵阵刺痛从心脏的位置传来。尽管他眼角正泛着泪光，那张脸上却不见一丝阴晦。我默不作声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原来最明亮的阳光下也存在不为人知的烟霾。
“我是不太会讲大道理啦。如果借用冬漪的比喻，那么我想，裂缝就是两片夜空的分界线。从走出裂缝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置身那片红色的夜空底下了。”一束火苗在他手中点燃，如同轻风中的蒲草般微微摇曳。“这是命运对我的指引，我不能让这份能力白白浪费。”说着，他转身搂住我的脖子，“也是我对子康的承诺——奉陪到底。”
“傻子，我可没逼你。”我明白，他已经下定决心，任谁也无法阻止。
“这不是皆大欢喜了吗？”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徐冬漪那气宇轩昂的堂姐推门而入，“他们其实已经认可你了，只不过还在犹豫不决。但我不一样，我为人处世最讨厌拖泥带水——所以，今后请多指教，步晓敬同学。”
步晓敬兴奋地握住她伸出的手，像个小孩一样激动得连蹦带跳。徐冬漪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有什么关系嘛！别忘了，我们已经跟裂缝制造者的异能军团正面宣战了。安理局的人手看似可观，但他们的能力大都缺乏攻击性，不吸收一点新鲜血液怎么能行？”徐星盈豪爽地拍拍手掌，“好了，两位新人，安理局的当务之急就是揪出那个裂缝制造者，你们干不干？”
“当然！那家伙害人不浅，岂能让他逍遥法外！”步晓敬扯着我的衣袖眉飞色舞，“你说是吗，子康？”
“是的，我也会尽己所能的！”我早已为徐星盈强大的气场所折服，连忙点头答应。
“好！那么我宣布，”只见徐星盈满面怡然，“香州安理局第二特勤组正式成立，由我来担任组长！”
徐冬漪抿着唇，略带戏谑地一笑：“姐，你这才回来几天，就能领导我们了？”
“放心，趁刚才的几个小时，我已经好好做过功课了——无论如何，总得有个成年人来管着你们这帮小鬼头。”她的语气急转直下，变得冷峻而严苛，“为了安全起见，今后你们出校必须向我报备，没有正当理由不允许单独出行。特别是程子康，在查清你第一份异能的疑团之前，你都是安理局的重点监控对象。还有——”
说出这番话时，徐星盈的眼睛一直没有从我的胸口移开，犀利的目光盯得我直冒冷汗。
“一看到三中的校徽，我就没法对你们扮凶相了。”她忽又再度开怀大笑，“无妨，最重要的是，今后咱们五个都是自己人了——我会带你们吃喝玩乐，你们不准说我非法使用童工！”
“遵命，组长！”屋里的气氛终于快活起来。
徐星盈将我们送回学校时，时间已近午夜。坐她的车对我真是一种折磨。喧嚷的摇滚乐伴着引擎的轰鸣在脑中回响，张狂的鼓点震得我头皮发麻。终于下车后，我甚至感到世界安静得不太真实。
“还有一件事。”徐星盈把头探出车窗，“程子康，那个幽灵对他爸妈的情况有多少记忆？”
“基本没有。姓名、职业、人际关系，一概不知。”
“不要紧。既然他是你的挚友，那么你们一定有许多共同的熟人。父母、邻居、儿时玩伴……多去找他们打探消息。活生生的一家人，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没等我答话，她的越野车已经一溜烟驶向远方。
“真酷。”步晓敬春风满面地傻笑着，“我们就要成为香州的英雄了！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子康快过来，让我捏捏你，看看是不是梦。”
“好啊，下手敢这么重！”往常我大概会懒得搭理，可此刻我竟饶有兴致地跟他追逐打闹了起来。眼下的校园惬意得像是童话，微凉的晚风夹着桂花的香气，草丛中蝈蝈的鸣唱此起彼伏，清爽的空气令人没来由地心旷神怡。每当失眠时，我总喜欢登上天台眺望远方，这番深夜的景致并不是没有见过；可像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脉搏的律动、听见呼吸的回音，实在是新奇而罕有的体验。
“原来你也能这么活泼！”步晓敬被我一路追到宿舍楼下，早已气喘吁吁。
“仅限今天，”我把手伸进他的胳肢窝，“今天破例陪你幼稚一次。”
“别玩得太忘我了，你还要去找小灵呢。”江枫的语调比平常温柔许多，似乎是同我们一样，也被这夜色所感染。
“还要去吗？都这么晚了！”步晓敬被我挠得咯咯直笑。
“有些事情得跟他谈谈。要不要一起去？”
步晓敬收起笑脸，面露难色。“喂，说好的奉陪到底呢？”我没打算强求，只是好好调侃了一番他说过的大话。正当我拉上江枫准备离开时，他却吞吞吐吐地叫住了我：
“子康！……有没有……我是说，所有人死后都会成为幽灵吗？”
“不是的。大部分灵魂在死后都会消散，只有部分心怀牵挂者才会变成幽灵。七年来，小灵走遍了整个香州，遇见的幽灵，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个。”
“也就是说……在世之人想要与逝者重新建立联系，仍然是难以实现的？”
“概率太低，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之事。据说——”
话说至此，我才猛然明白他的用意。再偷偷瞥向一旁，江枫的神情也明显僵硬了起来。
“不过，没有变成幽灵，并不代表在世上就没有惦念的人了。”我急忙补充道，“死后的去处，并不是只靠自己的意志就能决定。每个灵魂消散的时间都不相同，有的长有的短。对大多数人而言，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灵魂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么说来，小灵真是个幸运儿。”步晓敬喃喃自语道。
“幸运儿？原本完整的灵魂，在转变成幽灵的过程中崩坏撕裂；成为幽灵以后的生活也不好过，带着只剩碎片的记忆，忍受无尽的孤独。”望见头顶疏星寥落，我不禁苦笑一声，“不止小灵，所有的幽灵无不如此。他们之所以存在于这个冰冷的世界，仅仅是因为那点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执念。这样的他们，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回应我的只有一阵相顾无言的沉默。江枫耸了耸肩：
“看来，关于生死的话题永远都很沉重。”
“但我依然认为小灵很幸运。”步晓敬笑了笑，“至少他七年来的坚守不是一无所获。他等来了真正有意义的第二段人生。”
与步晓敬暂时道别后，我跟着江枫一前一后地走向学校后门。直到进入水晶巷，我才打开书包，翻出白天步晓敬给的沙漏：
“枫哥，其实我想让小灵住进这里……我想把他带在身边。”
江枫不无诧异地停下脚步，顿了顿，问道：“此话当真？”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怕，但请你相信我——我担保小灵没有任何不良用心。况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是不会对我们造成困扰的。”我的语调近乎恳求，“答应他的事情也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眼下我能做的唯有帮他排遣寂寞。拜托了，让我带他走吧！”
“如你所愿。”江枫微微点点头，“反正我们谁都奈何不了他，即使我不同意，他也能随时来宿舍串门。我只是有些惊奇——步晓敬那样大大咧咧的家伙尚且忌惮鬼魂，你对这种事却似乎毫不介意。”
“或许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把沙漏紧紧攥在手心，不知为何又接了一句，“或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江枫将双手插进口袋，没再说什么。一路沉默地走进工厂，他才重新开口：
“你说得没错，子康。我很高兴……能见识到你的另一面，果敢、坚定的一面——这才该是你原本的样子吧。”
我不解地望着他。这与我印象中喜怒不形于色的江枫一点也不一样。
“多疑这种性格，就像是刻入了我的骨髓。尽管嘴上说相信冬漪的判断，我却始终担心你对我们有所隐瞒。直到今天听到你的那番肺腑之言。那时的你自顾自地嚷着那些字词，仿佛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听也无所谓，叫人既想笑又心疼。简直像是……一只吃了兴奋剂的仓鼠。”
“仓鼠？”我的脸一定已涨得绯红，“看在你是特勤组前辈的份上，我……我暂且不把它当作嘲笑！”
“当然不是。平日看上去有多听话，面对重要的抉择就有多真性情——这样的你真是可爱极了。跟我那个固执得可爱的弟弟一样可爱。”江枫自嘲般笑了一声，“当时的我在心底大声喊道，让我自以为是的理性见鬼去吧！就像你不会猜忌小灵，我也再无理由猜忌你了。”
“别这么说，枫哥。我讲话就是那样，直来直去，不会修饰……”我一时不知所措。他刚才把我和他的弟弟相提并论了。这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待遇。
“总之，之前没有把事实和盘托出，是我的决定。只希望你不要因此责怪冬漪。”清幽的午夜时分，路灯仍旧昏黄，却多出了几分柔和之意。暖色光芒的映照下，他的脸庞似乎也少了些棱角。
“我怎么会责怪你们呢！”我连连摇头，“在我身上发生了这么多怪事，对我保持警惕才是理所应当的吧！”
“多谢理解。不过呢——”江枫伸出手指向不远处，只见一个近乎透明的身体正悄悄从破落的墙角探出脑袋，“信任你可不等于信任那家伙。一旦他表现出邪恶的企图，或者让你以身涉险，我同样会不留情面地加以阻止。”
“知道啦。”朝小灵的方向走出几步后，我转过身来，深吸一口气，用上了自己最诚挚的语气：
“枫哥，我也很高兴，能够见识到你的另一面——我想，这会是我们真正成为朋友的第一步！”
江枫没有答话，只是摆出一个“OK”的手势，笑逐颜开。那样毫无顾忌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竟是意外地合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