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摘录

“你的朋友们没有告诉你一句话吗?”
“什么话?”
“你不要去跟四十岁到七十五岁之间的人说话!七十五岁以上的人,他们拥有历史,四十岁以下的人拥有未来,在这两者之间的人拥有的只是困惑。”
一笑起来就有呛水的声音。他只比国家小一两岁,现在正好卡在困惑年龄段的中间,但我弄不清他的态度里有几分是认真的。
老人心境经常出现在我读过的以色列小说之中,约书亚·凯纳兹写过,阿摩司·奥兹写过,特别是梅厄·沙莱夫的《蓝山》,这本小说讲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批巴勒斯坦早期犹太拓荒者的故事,他们具有强大到变态的集群结社能力,到了一个个行将就木的时候,还要组成“老人之家”,摇着死不瞑目的舌头,倔强地对村里的各种事情发表看法——确切地说是发表讽刺。
“我十几岁的时候很想反叛,因为我的父母,他们生怕同别人不一样。我们住在紧北方的一个村子里——啊哈,你看过地图了——有几年,一到晚上,叙利亚士兵就从戈兰高地顶上偷偷地向我们瞄准。那时候,我父亲晚上总要出门遛一圈,看看是不是别家也和我家一样,黑洞洞的没有声响。我学会了恐惧,可是恐惧会延迟人的成熟,让人一碰到陌生的东西就缩回去。我想变得不一样,想做个有勇气的人。”
“所以?”
“还没等我成年就打仗了,我们把戈兰高地打下来了。那时有很多战争英雄,我们崇拜英雄,国家也鼓励年轻人去做了不起的新一代,虽然过了几年,又一场战争(赎罪日战争)几乎把以色列给灭掉了,我仍然认为,我需要做的,应该不只是在这个年轻的国家活下去。我去读书,拿了个物理学博士的学位,这让我感觉自己跟父母的确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农民,理想不过就是好好活着,一直活到死。可是,当我也到了父母的年纪的时候,我竟然发现自己走过的路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这是为什么呢?”
“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过一场实质性的青年运动。我的很多朋友,起初想做一些什么,最后都觉得还不如去做做生意,赚赚钱。这个国家的无产阶级都是外国人,”他露出一缕明白人的冷笑,“我们是管理他们的人,所有犹太人,不管你是做什么的,都是统治者——我不是说这有什么道德上的问题,我是说,这样的关系让我们越来越不可能对现状提出不满。”
“大部分人都不希望有什么变化,国家不是很好?”
“呵呵,你年轻……”老人没直接回答,“我跟我的孙女聊天,她已经不太有什么反叛意识了,他们的格局都是定好了的:服完兵役去读大学,读完了去找份好工作。她的反叛无非就是看哪个电视节目,拿着父母给的钱,比过去的我们多旅行几个国家。有时候她也说,啊,我喜欢自由。好吧,人的欲望太多,钱、名声、家庭、性、爱,但在把这些欲望一一实现之前最好先问问自己的灵魂。自由,每个年轻人都在说自己要自由,他们离开,他们回来,都是为了自由,可是他们没有认真地想过。你在这里,你和你的家人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你工作,除此之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为什么还要自由?你怎么要自由?你还要反对什么?”
他在家里一定是那种常常让小辈不耐烦的爷爷吧,我想。他这种奇特的不满让我开了眼界,他希望年轻人有实质性的反叛行为,不要只在乎安逸的可能或者简单的成功法则。
摘自:《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 云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