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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地下世界

2022-01-30 17:06 作者:半张二向箔  | 我要投稿

人类向上、向天空发射的飞行器已与地球相距超过一百个天文数字,但向下、向这颗星球的最深处进发的距离,仍然定格在10916米。

人宣称自己热爱着脚下的土地,但却并不情愿置身其中。

S09区的前线基地庞大的地下工事愈往下,人就愈少,距离通往最底层仓库货梯的最后几百米走廊只有应急灯发出最低功率的昏暗灯光。

谭瀚林和人形们跟着一队搬运物资的自律机械穿过走廊,踏上散发着浓烈的金属和机油味的开放式货梯,在纵横堆积的密封箱之间勉强寻到一块尚可立足的区域。不等他们站稳,货梯平台遍随着一阵机械运转的铿锵声颤抖着开始下沉。

黑暗逐渐笼罩了周遭的一切,唯一能为这条幽深的电梯井带来可见光的走廊开口越升越高,仿佛货梯上的人和物正在逐渐远离现世,向着不详的某处下落。

在发现为所有的勤务部自律机械的光学传感器装上三战期间被过剩生产的夜视仪的成本,远低于为理论上无人前往的区域布设电网安装灯具后,从货梯升降的电梯井到用来囤积物资的底层仓库便舍弃了所有的照明,只有如墨般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由于距离地表太远且缺少通风,这里给人的窒息之感觉同样是物理层面的,为了不让高浓度的二氧化碳配合压抑的环境让人产生精神问题,负责来这里检查记录自律设备运转的员工除了灯之外还必须佩戴氧气瓶、且必须有至少1个人或2名人形随行。

“货梯的往返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同样处于缺氧区域之内,但气罐的容量有限,所以下去之后停留的时间只有30分钟,点好需要的弹药和装备,把清单手动输入仓库的指令台,等待机械把东西搬上平台,其实不太够用。所以我尽量不要呼吸,你仨动作尽量快,明白否?”谭瀚林一边将氧气罐背好,接通面罩的软管后套在头上,一边向人形下令。

“原本是够用的——如果只清点咱们自己的东西的话。”黑暗里传来有些不太高兴的回答,“结果长官您非要做冤大头,除了咱们以外还要多帮5个指挥官提货,时间当然就变紧迫了。”

“服务器要维护一周,大家都不容易,理解万岁嘛。”谭瀚林检查着身上装备的运转状况,将系带松紧调节成最舒适的状态,“——抱着这种心态应允的才是真正的冤大头。我这不是无偿服务。”

“那有偿又从何体现呢?”

谭瀚林解释道:“当时凑过来让我帮忙提物资的人有20多个,只有这5位答应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和我共享一部分人形的一部分权限,我现在可以对他们属下的这些人形下达有限的基础指令,其中不包括透露各自指挥官负责的保密项目相关的情报,不包括作战指令,也不包括……社交、社交性质的邀请,嗯。”

“无法理解这有什么用……”

“彼此彼此,我其实也无法理解97你为什么一直抱着79不放。”谭瀚林突然打开了别在胸口的终端,照亮了对面以一种热恋中的情侣才会有的纠缠姿势贴在一起的两名人形。

“79姐不开心,我和她贴贴,您有意见吗?”战术人形97式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反驳道,“您要是心里不平衡的话就把在那边望风的95姐喊过来,您和我姐贴贴。这样咱们就扯平了。”

97式的话音刚落,95式温柔的声音就从谭瀚林身后传来:“长官?有需要的话请务必——”

“维持现状。”谭瀚林淡淡道。

“了解。”

“好了97,我哪有不开心?我很高兴你体谅我,不过到现在已经足够了……”79式显然不适应自己突然成为了谈论的主题,在97式的怀中轻轻挣扎了几下。

“你衣服内揣里有一颗我不认识的人形核心,而且你一直在有意地护着那个位置;平时被长官叫出去一起办事你走路都一蹦一跳,但今天和我们碰面的时候你情绪低落脸色很差;我知道有姐妹在齐纳网络上说活动中心的球场有骚动而你和长官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97式连珠炮一半飞快地嚷道,“我还知道长官本来就是打算悄悄地一个人下仓库,有偿做冤大头全是因为一个叫别林斯基的勤务部干部把你的行踪捅出去了!”

95式最终还是凑了过来,快步绕至自己的妹妹身后对准它的后脑赏下记手刀:“97!不许那样跟长官讲话!”

97式吃疼,吐着舌头把79式转至它和95式中间,自己一缩脖子躲到了79式背后。安慰对象摇身一变成了挡箭牌。

这时,运行中的货梯突然一阵摇晃,塞进了第四个人的立足之处更加拥挤,已不能允许他们各自掌握平衡,顿时混乱起来,终端的灯光在墙壁上映出几道手忙脚乱互相重叠的人影。待到所有的交流声、肢体接触声、惊叫声、半开玩笑的指责声、布料摩擦声全部归于平静,1人3人形已经以一个难舍难分的结构组合在了一起。

“从结果上看,长官您还是加入了我们姐妹贴贴的行列。”97式首先做出了总结发言,它现在如同八爪鱼一般彻底抱在了79式身上。

“那我走?”谭瀚林问道,他发出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不知闷在了何处。

“我走吧,你们继续在这里。”95式无奈地叹气,但之后却迟迟不敢放开紧紧揽着不知是谁或谁们的双手。

“都别松开!”被包了在最中间的79式高声道,“现在我们不管是谁要是再多动一下,包括周围十几口箱子在内的所有东西就都别想好好立着了!说不定还会把长官弄伤什么的。”

“距离终点还有多久?”

“5分钟。请问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长官?”

“我建议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是指继续抓着我的屁股吗长官?”

“你不要乱讲,我根本不知道我抓住了什么。”

“于是您就捏了捏来确认?”

“……对不起。”

五分钟后,货梯抵达了基地最底层的仓库,但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几位终于解开彼此则是又过了许久,自律机械讲他们周围堆满的密封箱移开的事情了。

“按照原计划,具体怎么做我就不再多说一次了,”谭瀚林活动着因着因为长时间保持单一动作而有些酸痛的腿脚,对围在自己身边的3名人形安排道。

“那么您要跟我们之中的谁一起行动?”95式问道。

“并不跟谁一起行动,别忘了,按照我的安排,你和97就算今天没有点物资的任务其实也要来仓库。”谭瀚林道,“今天那件事就交给我吧。”

“但是根据管理条例,人类职员想要在地下仓库活动必须有人或人形陪同……”95式为难道。

“那个条例实际上的判定规则是‘我的身边一定范围内没有人或人形的时间达到一定限度’。据我所知这个限度正好是半个小时。”谭瀚林拍了拍95式的肩膀,“所以我一个人去实际上也没关系,不会让你们挨电的。”

“也不是挨电的问题……”

“大可不必把我当一个不看着就会丢的孩子。”谭瀚林摆手道,“去完成你的任务吧,这是命令。”

“是,但请长官在遇到任何意外情况都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95式立正严肃道,随即转身,和另外两名人形步入了货梯出口的黑暗之中。

谭瀚林亮出手表,确认了背上气瓶的可使用时间,抬起头四下环顾。

原本将货梯平台填得满满当当的密封箱已经几乎被往来的机械搬空,拥挤的空间重新宽敞甚至空旷起来,于是在距离他不远的某个原本隐藏在堆积的货物之间的物件便显得突兀起来。

那是件大号的行李箱,上面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托运签,几乎盖住了箱体本身的颜色。箱子的主人显然非常中意它,才会选它作为自己四处奔走生活的见证,但谭瀚林一行人来到这个距离地面几十米深的仓库显然不是为了搭火车或是飞机,箱内装着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是一般的行李。

谭瀚林来到行李箱前,抽出拉杆,用力地拖着它朝着仓库内部走去。

地面上满是自律机械往来反复形成的轮胎印记,在密集的轮胎印之外,有一条亮橙色反光材料铺就的巡视路径,沿着层层整齐堆放的货箱画着直线和直角,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远处。密集而单调的机械运转声从四周源源不断地传来。黑暗之中,整个仓库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就算不沿着这条路走,监管者也发不现吧?”虽然身体仍然规规矩矩地走在橙色路径以内,但谭瀚林仍半开玩笑地嘟哝了一句。

但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一台空着货钳的无人叉车呼啸着从谭瀚林身边仅半臂远的位置上掠过,裹挟的气流吹得他一个激灵。这些在装卸货物时显得温文尔雅的设备,在人的视线不常触及到的黑箱内,将工业造物的冰冷和野蛮暴露无遗。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隔离区目前唯一的工伤出现在勤务部了……”谭瀚林暗暗咋舌,挥手在自己的头顶用力地敲打了一番以示自省。

就这样兜兜转转地走了近10分钟,谭瀚林突然停了下来。

橙色的巡视路径在数米之外分为两股,一股调转过来,沿着他来时的方向返回货梯,另一股则继续向前延伸,伸出集散区,指向看起来并没有被投入使用,仍然空旷而黑暗的仓库的深处。

谭瀚林掏出终端,确定自己的路线是那条继续向前延伸的道路,随即紧了紧衣领,继续迈出脚步。

自律机械繁忙的运转声逐渐被抛至身后,行李箱橡胶质地的万向轮碾过地面发出的轱辘声则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体感的温度越来越低,连黑暗也似乎变得浓稠了许多,挤压着终端光圈所能照亮的空间,朝谭瀚林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拖着拉杆的手,同时加快脚步沿着路线移动。

「长官,能听得到吗?」

耳麦里突然响起95式的声音,谭瀚林立刻应声:“能,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要说有问题,就是我还是放心不下长官您一个人去和我们相反的方向送电池。」

“你们专心自己的任务,不用一直在意我这边的情况。”谭瀚林道。

「您的语气没有之前那么严厉了哦。」

“……是吗?”

「放心长官,我只是这样和您保持着通讯而已,就——普通地聊聊天。」

“聊什么?”

「鬼故事怎么样?」

“你故意找茬是吧?”

频道另一边传来刻意压低的笑声。

「长官,您害怕了,对吧。」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了一段话。”

「是什么?」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是张怡宁女士的球技。」

谭瀚林被逗乐了:“安啦95,这种环境下人脑必然会更容易产生类似的侵入性思维,我们能做的并不是一味地回避,而是要想办法疏导。”

「啊……嗯。那么如果我能帮得上任何忙,请告诉我。」

“你主动发起这次通讯就已经帮大忙了。”谭瀚林笑道,“我应该谢谢你。”

「……为人民服务。」

“不过话说回来,处在这种环境下的人形,会思考什么?”

「我在想早些点好物资,和长官一起尽快回去。或许还有时间在休息之前去餐厅喝杯茶。」

谭瀚林微微一笑,停下了脚步:“我是说,一直呆在这儿的人形。”

他来到了巡视路线的尽头,取下胸口的光源,高高举起。大片的黑暗被驱散了,明亮的灯映出许多隐藏在黑暗中的光点。

那是一双双眨动的眼睛。

“95,素体安置区,我到了。”

。。。。。。

无数目光注视着举着灯的人类,但投来注视的它们没有一个肯向前一步,显出自己的身形。

令人感到不安的黑暗,对它们而言却是一种无形的保护。

谭瀚林叹了一口气,将终端别回胸口,蹲下身子把拖来的行李箱放倒、解锁,将开口的那一面调转朝向那些仍然不愿现身的人(?)们。

行李箱内容之物,是大量的人形通用便携式充电电池,指示灯条发出表示电量满盈的绿光。

“您是人类。”对面传来一声呢喃。

“是——一直派人形送来电池的幕后的那个人类。”谭瀚林站起身,后退几步同已开启的箱子拉开距离,将语速放慢,解释着,“出于一些原因,今天需要亲自来这里办一些事儿。”

“所以这是……传说中的最后的晚餐吗?”盯着谭瀚林的视线有不少重新回到了那些电池上。

“不用过度解读,我的工作是我的工作,而电池就是电池。”谭瀚林道,“只要没被监察发现,以后一切如常,来送东西的也会变回人形。”

“您能……带我们,我们之中的一些回到上面吗?”

谭瀚林面无表情地摇头:“我只能保证,今后让你们这里的数量增加的人中不会有我。”

沉默。

“对不起,请忘记刚才的问题吧。”

在一声叹息过后,轻柔的脚步声响起,一只裸足迈入了谭瀚林胸口灯光照亮的区域,紧接着是裹在不合身裤管的之中的双腿、用随意系好的破旧布料勉强掩住了敏感部位的上半身、一张沾满了污渍,在披散的发丝中若隐若现的脸。

看着谭瀚林随着自己的现身变得凝重起来的表情,人形挤出一个营业的微笑:“对不起啊指挥官,这里没有维持形象的条件,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我是人形,不是幽灵哦。”

“春田。”谭瀚林死死盯着对面的人形,半晌才只吐出了两个字。

“我不确定自己被送到这里之后,还能不能接着用那个名字。”春田耸了耸肩,“啊,不过这样都能被一眼认出来,指挥官您有好好记住身边人形的脸呢。”

“我可一点儿都不开心。”谭瀚林转过脸,“那天晚上我就已经认出来了,只是当时不好开口。但我至今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哦……我还以为您对这里的情况应该比较清楚。”春田撩开遮挡住视线的发丝,在行李箱前蹲下身子,开始清点那些电池。它身后更多的人形见两位已经聊起了天,便也放下了先前的戒备,纷纷围到箱子周围,但也只是静静地围上去,没有争抢,没有交谈,仿佛孩童们在博物馆中欣赏着一堆名贵但自己无关的宝藏。

自始至终,动手触碰的只有春田,沿着顺时针方向将一块块电池送去眼巴巴地看着的人形手中,后者则立刻起身从拥挤的圈子内退出,将空位留给其它人形。

“没有什么清不清楚,我只是把一件心血来潮的事情坚持下来了而已。”谭瀚林立在在不远处,注视着忙碌的春田,开始回忆这一切的起因。

两个月前,勤务部的系统突然开始频繁报警,显示地下仓库的物流调度总是出现错误。错误影响了地表物资的调用效率,在工程师排查了所有脚本后,断定问题出在仓库内的硬件上。

谭瀚林的人形小队被指派陪同工程师一起前往地下排查故障。在那里,他们很快发现了几辆坏在了半路的自律机械——

——以及几名正在从自律机械上拆下零件和电池的人形。

这些人形来自素体安置区,即一块同物资集散区相邻的,用来堆放报废人形素体的空地。规划之初,施工者默认这些素体都是耗尽了电量、停止运转的死物,便没有进行任何多余的设计和约束,后来进行进入仓库巡视的人员也都自作主张地无视了那里的情况。

但显然,现实并非如此。

结果是,素体安置区被移动到了更远的一片区域,并在周边埋下了限制人形行动的锚点。而破坏了自律机械的几名人形,当场便在暴跳如雷的工程师和主管的命令下被大卸八块。

事后,谭瀚林在和朋友的闲聊中谈及此事,有人颇为不平地指出:一些人肆无忌惮地把实验用电大把大把地拿去开派对,用模拟训练的服务器挖矿,用格里芬的专线宽带下载暗网的违禁资源。如此不务正业,自然无心去做隔离区希望他们来做的各种人形相关的评估测试,而被丢在安置区的人形,大多都是这样被“淘汰”进去的。

那次闲聊结束后,谭瀚林找来了自己陪同工程师去仓库的小队,让它们为这些安置区的人形送去了第一批电池和维修工具。

“还有没拿到的吗?”春田的询问声将谭瀚林的思绪拉回现实,围作一团的人形们已经散去,不少在周围就地坐下,从自己身上的充电端口内拉出导线接入电池,闭上眼睛安静地补充着能量。

谭瀚林回到行李箱旁,往里望了一眼:“往常都会剩这么多?”

“来取的人形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这些我会亲自分发出去。”春田答道,将箱子重新盖好,“大家的热情不如以前高了。”

谭瀚林抿了抿嘴唇:“你的热情保持得不错。”

“我的人格就是这样啊,如果大家都情绪低落,我就得去做那个能帮他们打起精神的人。”春田嫣然一笑。

“所以我现在还没有想通……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春田伸出一只手指抵在下颌,歪头思索:“这个啊。那天,餐厅里有两位指挥官喝多了酒,先是争吵,后来变成了肢体冲突。我正要往他们的邻桌摆新的餐具,他们突然冲过来抢走了我手上的两把餐刀,捅伤了彼此。主管认为是我的失职才导致这样的事情,我就被……送到了这里。”

“傻逼吧?”谭瀚林冷冷吐出三个字。

“我尊重主管的判断,我也尊重您的判断。”春田耸耸肩。

“被这种荒唐的理由丢下来的人形,有多少?”

“这个可不好统计,处置人形没有法院判罚那样正式的流程,我们能够得到的只有一条前往安置区等待后续安排的命令,至于原因——”

春田突然脸色一沉,双手叉腰,粗鲁道:“——你就自己在下面好好想吧!虽然想通了也没鸟用!”

谭瀚林不再接话。

随后还是春田打破了沉默:“我——回去找些能把剩下的电池打包的东西,最多不会超过两分钟。之后您就能带着箱子离开了。请稍等啊。”

不等谭瀚林回应,人形便跑开了。

1分半后,待到人形背着脏兮兮的旅行包重新回到原处时,却没有发现谭瀚林的身影,只有那口行李箱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啊这……”春田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再过几天95式和97式会来的吧,到时候拜托它还给那位指挥官好了。”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他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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