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友

题记:本文根据《诗经》里的四篇诗:《蒹葭》《静女》《子衿》《氓》改编。实际上与四首诗联系十分牵强,写在这里一是为了注明故事来源,二是让愿意读原诗的大家有迹可循。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我隔三差五就给她写信。她隔三差五地给我回。
我和她无所不谈,我把她当自己最忠实的倾听者,或者是惟一的倾听者。其他人不愿意听我说话,我也不愿意让他们听我说话。他们从来只对报纸上的体育新闻和花边八卦感兴趣,他们每天谈论着的除了足球就是女人。
我喜欢去那家咖啡厅。咖啡很便宜,喝着有种劣质的涩味。我来这里不是来喝咖啡的。这家咖啡厅藏着旧报纸和旧书,都是在市面上极少看到的。我点了咖啡,就晾在一旁,搜罗一本上一次印刷已是十年前的书,书页泛黄的那种。我常常一坐一个下午,直到店员过来催我,我才急忙起身顺便端起杯子猛砸一口凉咖啡。还书,离开。
那天我猛一抬头,我看到她也在看我。她也拿了一本书,她也把咖啡推在一旁。她与我隔着两张桌子。她的腿和我盘成一样的姿势。我想和她打招呼,但被招呼过去的店员挡住了。我的手伸了一半,又垂了下来。
从此那个女孩的倩影就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那一次四目对视,让我神魂颠倒。后来我发现她的住处和我的其实很近。甚至说,也许她以前就一直和我走一条路去上学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
我给她写了第一封信。我生怕别人看见似的默默走到她家的邮筒前,塞了进去。
我想象着以后我隔三差五地给她写信,她隔三差五地给我回。
我关上邮筒盖。
“咔哒。”
“咔哒。”
我打开邮筒盖。
这是给谁的?这是谁写的?私拆信件不应该,但这种来历不明的还是看看为好。我撕开信封,发现这是一封很长的信。没有问候语,没有best wishes,署名是对面楼里的邮筒号牌。看样子不是寄给父母的了。看了头一句,我就迅速地把信塞进衣服口袋,飞快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坐在椅子上。把信从兜里掏出来,一边抚平揉皱了的边角一边抚平紊乱了的呼吸。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似乎愿意与我吐露他的一切。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打动了他。但他似乎决定要与我共度余生。我很惶恐。我仿佛看见了我之后的所有人生在我眼前匆匆闪过,只有丈夫的脸尚不清晰。
——可我也不是非得和他结婚,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我读完了信,我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在咖啡厅与他四目相对过。或许是招呼服务生过来的时候吧。我也想不起来我当时读的是什么书。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我该不该给他回信呢?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手上已经握着一支笔了。我把下巴放在竖起的笔的笔盖上。最后还是决定回给他——出于礼貌。
我撕下一张纸做信笺。
“唰唰唰,唰唰唰。”
“唰唰唰,唰唰唰。”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开始热切地盼望着与他写信了。每次一把信投出去,我就会开始翘首回信出现在邮筒。虽说不至于立马就去看,但每次回家路过时总是下意识地要注意一下。觉得日子差不多了,就会打开看看。一般都会如我所愿。
他向我敞开了心扉,我也向他吐露了心声。他在信中侃侃而谈,与我无话不说,一开始是谈自己的烦恼和遇到的趣事,后来是自己喜欢的电影和书,再后来是自己的人生信条。我也与他谈论着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书本里的哪一句话使我热泪盈眶,父母的个性对我有什么影响,甚至是想要买一件什么样的衣服、绾一个什么样的发式、插一个什么样的簪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写这些,在我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我就会用这些琐碎的想法填满信笺上空白的一行行。
渐渐地,与他通信成为了我的一种心灵寄托,成为了一个负面情绪的出口,成为了一把厘清乱绪的梳子。每次写信,是在温暖的黄色灯光下,在白润的信笺纸上,用沁着墨香的钢笔,不紧不慢地写着自己的思绪。我想我爱上了与他通信。
我想我爱上了他。
我开始憧憬着与他肩并着肩一起走路,边走边聊父母的爱情往事,边走边聊刚刚一起看的一部电影;我开始憧憬着与他一起坐下来吃饭,每每抬头都能看见他也正在看着我;我开始憧憬着与他一起乘火车旅行,一起望着窗外守着黄昏或是拂晓的那一瞬奇妙的霞光,金黄色的亦或是粉紫色的光应在我们俩的脸上,而我们都把眼睛闭着。我们心灵相通,我们能在彼此的肩膀上熟睡——
我使劲地抱了一下被子,全身蜷缩了一阵。
可我们到现在都还是笔友。我们也一致决定暂时不见面,保持这样说是纯洁实则暧昧的关系。我有时甚至会在心中嗔怪他的迟钝,为何读不懂我的心思。
现在我克制不住了,我在信的最后附上了想要见一面的请求,并约好了时间。还是那家我们都去过的咖啡厅。
我很兴奋,甚至在约期之前我都没有去看有没有回信。我想把最好的话题都留在桌子上讲。
我拿了本书,一边看一边用勺子搅拌着咖啡。
“ching,ching,ching.”
“ching,ching, ching.”
我拿了书,用勺子不断搅拌着咖啡。
我是收到那封信之后才发现我不爱她了。不,我爱她,可我与她根本不可能成功。
我把与她通信当做是我所谓青春的唯一证明。在他们都炫耀着自己的罗曼史的时候,我倚仗着书房里的那一摞信对他们嗤之以鼻,我自认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最完美的爱情形式,是手到擒来的、顺其自然的、毫不强求的更是两情相悦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之后的一切。我是凭着自己的一时兴起给她写的信,我被迅速窜上脑袋的热血冲昏了。我没有考虑后果是什么。如果我不考虑后果,我估计早就跟那些人一样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女朋友了。
我从小就受到了家长老师恋爱理念的教导,早恋是绝对禁止的。尤其是学业压力大的时间段,男女之间更容易产生相互依靠的情愫。越是觉得寂寞难耐,越是要克己守节。爱情是两个人的结合,最终要以婚姻这种法律形式固定下来,因此爱情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巨大的责任,而任何草率的轻举妄动都是极端不负责任的表现。
当我像往常一样拿到那封信时,我依旧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对那个女孩的感情已经褪去了。当我像往常一样拆开信封时,我依旧没有发现自己对那个女孩的态度已经改变了。当我读到信的末尾时才惊觉我已经陷入了感情的漩涡。
在一次次的通信过程中,我对她的情感逐渐变成了倾诉,逐渐变成了找她开导自己的苦楚。我对她的认识也渐渐加深,如今回忆起来她信里面所说的那些细节,可能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只是我刻意地忽略掉了,甚至是美化了。
这个逻辑似乎很难理解,我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我要惶恐?
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只能这么想。
从一开始我喜欢上的,就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女孩。
和我一直通信着的,也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女孩。
我不敢再面对现实中的她。我害怕现实中的种种。
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使劲地揉了揉我的太阳穴。
倘若我不是现在的我!我一定会去赴约的。
现在,还是让我们好好当笔友吧。
——我站在咖啡厅的橱窗外,看着用勺子搅拌着咖啡的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