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文選(一)治学杂话
儒鼎 榴子花,复述练习,儒鼎課題。(梁任公,是梁啟超先生的別名)
治学杂话 梁启超 1923年
学生做课外学问是最必要的,若只求讲堂上功课及格,便算完事,那么,你进学校,只是求文凭,并不是求学问,你的人格,先已不可问了。再者,此类人一定没有“自发”的能力,不特不能成为一个学者,亦断不能成为社会上治事领袖人才。
课外学问,自然不专指读书,如试验,如观察自然界……都是极好的,但读课外书,至少要算课外学问的主要部分。
一个人总要养成读书兴味。打算做专门学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业家,也要如此。因为我们在工厂里、在公司里、在议院里……做完一天的工作出来之后,随时立刻可以得着愉快的伴侣,莫过于书籍,莫便于书籍。
但是将来这种愉快得着得不着,大概是在学校时代已经决定,因为必须养成读书习惯,才能尝着读书趣味。人生一世的习惯,出了学校门限,已经铁铸成了,所以在学校中,不读课外书,以养成自己自动的读书习惯,这个人,简直是自己剥夺自己终身的幸福。
读书自然不限于读中国书,但中国人对于中国书,至少也刻和外国书作平等待遇。你这样待遇他,给回你的愉快报酬,最少也和读外国书所得的有同等分量。
中国书没有整理过,十分难读,这是人人公认的,但会做学问的人,觉得趣味就在这一点。吃现成饭,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是最没有出息的人才喜欢的。一个问题,被别人做完了四平八正的编成教科书样子给我读,读去自然是毫不费力,但是从这不费力上头结果,便令我的心思不细致不刻入。专门喜欢读这类书的人,久而久之,会把自己创作的才能汨没哩。在纽约、芝加哥笔直的马路崭新的洋房里舒舒服服混一世,这个人一定是过的毫无意味的平庸生活。若要过有意味的生活,须是哥伦布初到美洲时。
中国学问界,是千年未开的矿穴,矿苗异常丰富,但非我们亲自绞脑筋绞汗水,却开不出来。翻过来看,只要你绞一分脑筋一分汗水,当然还你一分成绩,所以有趣。
所谓中国学问界的矿苗,当然不专指书籍,自然界和社论实况,都是极重要的,但书籍为保存过去原料之一种宝库,且可为现在各实测方面之引线,就这点看来,我们对于书籍之浩瀚,应刻欢喜谢他,不应刻厌恶他。因为我们的事业比方要开工厂,原料的供给,自然是越丰富越好。
读中国书,自然像披沙拣金,沙多金少,但我们若把他作原料看待,有时寻常人认为极无用的书籍和语句,也许有大功用。须知工厂种类多著呢,一个厂里头得有许多副产物哩,何止金有用,沙也有用。
若问读书方法,(梁先生)向诸君上一个条陈。这方法是极陈旧的,极笨极麻烦的,然而实在是极必要的。什么方法呢?是钞录或笔记。
我们读一部名著,看见他征引那么繁博,分析那么细密,动辄伸着舌头说道:“这个人不知有多大记忆力,记得许多东西,这是他的特别天才,我们不能学步了。”其实那里有这回事。好记性的人不见得便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比较的倒是记性不甚好。你所看见者是他发表出来的成果,不知他这成果原是从铢积寸累困知勉行得来。大抵凡一个大学者平日用功总是有无数小册子或单纸片,读书看见一段资料觉其有用者即刻钞下(短的钞全文,长的摘要记书名卷数页数)。资料渐渐积得丰富,再用眼光来整理分析他,便成为一篇名著。想看这种痕迹,读赵瓯北的《二十二史札记》、陈澧的《东塾读书记》最容易看出来。
这种工作笨是笨极了,苦是苦极了,但真正做学问的人总离不了这条路。做动植物的人懒得采集标本,说他会有新发明,天下怕没有这种便宜事。
发明的最初动机在注意,钞书便是促醒注意及继续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当读一书时,忽然感觉这一段资料可注意,把他钞下,这件资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脑中,和滑眼看过不同。经过这一番后,过些时碰着第二个资料和这个有关系的,又把他钞下。那注意便加浓一度。经过几次之后,每翻一书,遇有这项资料,便活跳在纸上,不必劳神费力去找了。这是(梁先生)多年经验得来的实况。诸君试拿一年工夫去试试,当知(梁先生)不说谎。
先辈每教人不可轻言著述,因为未成熟的见解公布出来,会自误误人,这原是不错的,但青年学生“斐然当述作之誉”,也是实际上鞭策学问的一种妙用。譬如同是读《文献通考》的《钱币考》,各史《食货志》中钱币项下各文,泛泛读去,没有什么所得,倘若你一面读一面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国货币沿革考,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问题,你所读的自然加几倍受用。
譬如同读一部《荀子》,某甲泛泛读去,某乙一面读一面打主意做部《荀子学案》,读过之后,两个人的印象深汪浅,自然不同。所以(梁先生)很奖励青年好著书的习惯,至于所著的书,拿不拿给人看,什么时候才认成功,这还不是你的自由吗?
每日所读之书,最好分两类,一类是精熟的,一类是涉览的。因为我们一面要养成读书心细的习惯,一面要养成读书眼快的习惯。心不细则毫无所得,等于白读;眼不快则时候不够用,不能博搜资料。诸经、诸子、四史、通鉴等书,宜入精读之部,每日指定某时刻读他,读时一字不放过,读完一部才读别部,想钞录的随读随钞;另外指出一时刻,随意涉览,觉得有趣,注意细看,觉得无趣,便翻次页,遇有想钞录的,也俟读完再钞,当时勿窒其机。
诸君勿因初读中国书,勤劳大而结果少,便生退悔。因为我们读书,并不是想专向现时所读这一本书里讨现钱现货的,得多少报酬,最要紧的是涵养成好读书的习惯,和磨炼出好记忆的脑力。青年期所读各书,不外借来做达这两个目的的梯子。 (梁先生)所说的前提倘若不错,则读外国书和读中国书当然都各有益处。外国名著,组织得好,易引起兴味,他的研究方法,整整齐齐摆出来,可以做我们模范,这是好处;我们滑眼读去,容易变成享现成福的少爷们,不知甘苦来历,这是坏处。中国书未经整理,一读便是一个闷头棍,每每打断兴味,这是坏处;逼着你披荆斩棘,寻路来走,或者走许多冤枉路(只要走路断无冤枉,走错了回头,便是绝好教训),从甘苦阅历中磨炼出智慧,得苦尽甘来的趣味,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这是好处。
还有一件,(梁先生)在前项书目表中有好几处写“希望熟读成诵”字样,试想诸君或者以为什难,也许反对说我顽旧,但(梁先生)有(梁先生)的意思。并不是奖劝人勉强记忆,(梁先生)所希望熟读成诵的有两种类:一种类是是最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一种类是有益身心的格言。
好文学是涵养情趣的工具,做一个民族的分子,总须对于本民族的好文学十分领略,能熟读成诵,才在我们的“下意识”里头,得着根柢,不知不觉会“发酵”。
有益身心的圣哲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们全社会上形成共同意识,我既做这社会的分子,总要彻底了解他,才不至和共同意识生隔阂,一方面我们应事接物时候,常常仗他给我们的光明,要平日摩得熟,临时才得着用,(梁先生)所以有些书希望熟读成诵者在此,但亦不过一种格外希望而已,并不谓非如此不可。
以上文章是梁启超先生,应清华周刊的邀请,谈论国学的学习方式,并且竭思三日之后而成的文章。
最后(梁先生)还专向清华同学诸君说几句话,(梁先生)希望诸君对于国学的修养,比旁的学校学生格外加功。诸君受社会恩惠,是比别人独优的,诸君将来在全社会上一定占势力,是眼看得见的。诸君回国之后,对于中国文化有无贡献,便是诸君功罪的标准。
任你学成一位天字第一号形神毕肖的美国学者,只怕于中国文化没有多少影响。若这样便有影响,我们把美国蓝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几十位来便够了,又何必诸君呢?诸君须要牢牢记着你不是美国学生,是中国留学生。如何才配叫做中国留学生,请你自己打主意罢。
以上練習,謝謝師長學伴們。
儒鼎 榴子花,復述練習。治學雜話 梁啟超 1923年
學生做課外學問是最必要的,若只求講堂上功課及格,便算完事,那麼,你進學校,只是求文憑,並不是求學問,你的人格,先已不可問了。再者,此類人一定沒有“自發”的能力,不特不能成為一個學者,亦斷不能成為社會上治事領袖人才。
課外學問,自然不專指讀書,如試驗,如觀察自然界……都是極好的,但讀課外書,至少要算課外學問的主要部分。
一個人總要養成讀書興味。打算做專門學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業家,也要如此。因為我們在工廠裏、在公司裏、在議院裏……做完一天的工作出來之後,隨時立刻可以得著愉快的伴侶,莫過於書籍,莫便於書籍。
但是將來這種愉快得著得不著,大概是在學校時代已經決定,因為必須養成讀書習慣,才能嘗著讀書趣味。人生一世的習慣,出了學校門限,已經鐵鑄成了,所以在學校中,不讀課外書,以養成自己自動的讀書習慣,這個人,簡直是自己剝奪自己終身的幸福。
讀書自然不限于讀中國書,但中國人對於中國書,至少也刻和外國書作平等待遇。你這樣待遇他,給回你的愉快報酬,最少也和讀外國書所得的有同等分量。
中國書沒有整理過,十分難讀,這是人人公認的,但會做學問的人,覺得趣味就在這一點。吃現成飯,是最沒有意思的事,是最沒有出息的人才喜歡的。一個問題,被別人做完了四平八正的編成教科書樣子給我讀,讀去自然是毫不費力,但是從這不費力上頭結果,便令我的心思不細緻不刻入。專門喜歡讀這類書的人,久而久之,會把自己創作的才能汨沒哩。在紐約、芝加哥筆直的馬路嶄新的洋房裏舒舒服服混一世,這個人一定是過的毫無意味的平庸生活。若要過有意味的生活,須是哥倫布初到美洲時。
中國學問界,是千年未開的礦穴,礦苗異常豐富,但非我們親自絞腦筋絞汗水,卻開不出來。翻過來看,只要你絞一分腦筋一分汗水,當然還你一分成績,所以有趣。
所謂中國學問界的礦苗,當然不專指書籍,自然界和社論實況,都是極重要的,但書籍為保存過去原料之一種寶庫,且可為現在各實測方面之引線,就這點看來,我們對於書籍之浩瀚,應刻歡喜謝他,不應刻厭惡他。因為我們的事業比方要開工廠,原料的供給,自然是越豐富越好。
讀中國書,自然像披沙揀金,沙多金少,但我們若把他作原料看待,有時尋常人認為極無用的書籍和語句,也許有大功用。須知工廠種類多著呢,一個廠裏頭得有許多副產物哩,何止金有用,沙也有用。
若問讀書方法,(梁先生)向諸君上一個條陳。這方法是極陳舊的,極笨極麻煩的,然而實在是極必要的。什麼方法呢?是鈔錄或筆記。
我們讀一部名著,看見他徵引那麼繁博,分析那麼細密,動輒伸著舌頭說道:“這個人不知有多大記憶力,記得許多東西,這是他的特別天才,我們不能學步了。”其實那裏有這回事。好記性的人不見得便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比較的倒是記性不甚好。你所看見者是他發表出來的成果,不知他這成果原是從銖積寸累困知勉行得來。大抵凡一個大學者平日用功總是有無數小冊子或單紙片,讀書看見一段資料覺其有用者即刻鈔下(短的鈔全文,長的摘要記書名卷數頁數)。資料漸漸積得豐富,再用眼光來整理分析他,便成為一篇名著。想看這種痕跡,讀趙甌北的《二十二史札記》、陳澧的《東塾讀書記》最容易看出來。
這種工作笨是笨極了,苦是苦極了,但真正做學問的人總離不了這條路。做動植物的人懶得採集標本,說他會有新發明,天下怕沒有這種便宜事。
發明的最初動機在注意,鈔書便是促醒注意及繼續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當讀一書時,忽然感覺這一段資料可注意,把他鈔下,這件資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腦中,和滑眼看過不同。經過這一番後,過些時碰著第二個資料和這個有關係的,又把他鈔下。那注意便加濃一度。經過幾次之後,每翻一書,遇有這項資料,便活跳在紙上,不必勞神費力去找了。這是(梁先生)多年經驗得來的實況。諸君試拿一年工夫去試試,當知(梁先生)不說謊。
先輩每教人不可輕言著述,因為未成熟的見解公佈出來,會自誤誤人,這原是不錯的,但青年學生“斐然當述作之譽”,也是實際上鞭策學問的一種妙用。譬如同是讀《文獻通考》的《錢幣考》,各史《食貨志》中錢幣項下各文,泛泛讀去,沒有什麼所得,倘若你一面讀一面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國貨幣沿革考,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問題,你所讀的自然加幾倍受用。
譬如同讀一部《荀子》,某甲泛泛讀去,某乙一面讀一面打主意做部《荀子學案》,讀過之後,兩個人的印象深汪淺,自然不同。所以(梁先生)很獎勵青年好著書的習慣,至於所著的書,拿不拿給人看,什麼時候才認成功,這還不是你的自由嗎?
每日所讀之書,最好分兩類,一類是精熟的,一類是涉覽的。因為我們一面要養成讀書心細的習慣,一面要養成讀書眼快的習慣。心不細則毫無所得,等於白讀;眼不快則時候不夠用,不能博搜資料。諸經、諸子、四史、通鑒等書,宜入精讀之部,每日指定某時刻讀他,讀時一字不放過,讀完一部才讀別部,想鈔錄的隨讀隨鈔;另外指出一時刻,隨意涉覽,覺得有趣,注意細看,覺得無趣,便翻次頁,遇有想鈔錄的,也俟讀完再鈔,當時勿窒其機。
諸君勿因初讀中國書,勤勞大而結果少,便生退悔。因為我們讀書,並不是想專向現時所讀這一本書裏討現錢現貨的,得多少報酬,最要緊的是涵養成好讀書的習慣,和磨煉出好記憶的腦力。青年期所讀各書,不外借來做達這兩個目的的梯子。(梁先生)所說的前提倘若不錯,則讀外國書和讀中國書當然都各有益處。外國名著,組織得好,易引起興味,他的研究方法,整整齊齊擺出來,可以做我們模範,這是好處;我們滑眼讀去,容易變成享現成福的少爺們,不知甘苦來歷,這是壞處。中國書未經整理,一讀便是一個悶頭棍,每每打斷興味,這是壞處;逼著你披荊斬棘,尋路來走,或者走許多冤枉路(只要走路斷無冤枉,走錯了回頭,便是絕好教訓),從甘苦閱歷中磨煉出智慧,得苦盡甘來的趣味,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這是好處。
還有一件,(梁先生)在前項書目表中有好幾處寫“希望熟讀成誦”字樣,試想諸君或者以為甚難,也許反對說我頑舊,但(梁先生)有(梁先生)的意思。並不是獎勸人勉強記憶,(梁先生)所希望熟讀成誦的有兩種類:一種類是是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一種類是有益身心的格言。
好文學是涵養情趣的工具,做一個民族的分子,總須對於本民族的好文學十分領略,能熟讀成誦,才在我們的“下意識”裏頭,得著根柢,不知不覺會“發酵”。
有益身心的聖哲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們全社會上形成共同意識,我既做這社會的分子,總要徹底了解他,才不至和共同意識生隔閡,一方面我們應事接物時候,常常仗他給我們的光明,要平日摩得熟,臨時才得著用,(梁先生)所以有些書希望熟讀成誦者在此,但亦不過一種格外希望而已,並不謂非如此不可。
以上文章是梁啟超先生,應清華周刊的邀請,談論國學的學習方式,並且竭思三日之後而成的文章。
最後(梁先生)還專向清華同學諸君說幾句話,(梁先生)希望諸君對於國學的修養,比旁的學校學生格外加功。諸君受社會恩惠,是比別人獨優的,諸君將來在全社會上一定佔勢力,是眼看得見的。諸君回國之後,對於中國文化有無貢獻,便是諸君功罪的標準。
任你學成一位天字第一號形神畢肖的美國學者,只怕于中國文化沒有多少影響。若這樣便有影響,我們把美國藍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幾十位來便夠了,又何必諸君呢?諸君須要牢牢記著你不是美國學生,是中國留學生。如何才配叫做中國留學生,請你自己打主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