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鞋

作者：张广天

涓浅溪的母亲临终前对她说，家徒四壁，所剩只有一双铁鞋，拿去穿吧……

这铁鞋是母亲穿了一辈子的，据说靠着它可以不倒，可以立足，将来脱下后可以身轻如燕、日行千里。

她花了大半天时间才穿上它，脚踝和脚背都磨破了，血渗到鞋里，跟脚趾粘在一起。她试着从床边走到厨房，简直每移一步都痛得落泪。死囚的镣铐都比这轻快许多！

从此，吃饭、睡觉、外出、劳作，都穿着铁鞋。为战胜铁鞋的重量，她也无心再想王局长的苹果了，也不在意穿戴和行走的淑女姿态了。

她的同学布超来找她，想帮她洗衣做饭，打理生活。她竟不知，原来他是爱她。涓浅溪拒绝布超的帮助，一切事情要自己做。她说，穿着铁鞋，如果事情还需要别人来做，就好像减轻了鞋的重量，这样还不如卸下来不穿。布超依她，白天黑夜都住在她家里不走。他想，至少看护她，围绕她，支持她吃苦，也是爱她。

大不韪听说了这件事，来找涓浅溪。告诉她，他有办法卸掉铁鞋，让她回到以前的样子。涓浅溪轻蔑大不韪，趁大不韪睡觉的时候，把一双绣花鞋穿到他脚上。

大不韪走后，这两人还是一如既往。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分享穿铁鞋并习惯铁鞋的日夜。布超为她洗伤口，蹲下身子反复为她吸吮脚上的脓液。但涓浅溪似乎一天比一天坚定，像军队的长官对待士兵一样，对布超发号施令。他们之间没有爱恨，只有进步退步。

春天到了，园子里飞来一只蝴蝶。布超被蝴蝶吸引，雀跃着追逐。但当蝴蝶飞低时，只见涓浅溪一个箭步跨到布超前面，居然一脚踩死了蝴蝶。布超哭了，不是因为蝴蝶死，而是因为他知道，终于熬到了这一天，涓浅溪可以脱下铁鞋了。

除去铁鞋的涓浅溪，真的身轻如燕，人们看她是透明的，因为骨头和内脏、甚至血肉筋脉都已经被消磨光了，只剩下一层蝉衣一般的皮壳，光亮而且鲜艳。她在园子里飞啊飞啊，一会儿到房顶上，一会儿出了园子飞到远处的旷野上。布超在后面跟着，总想跟到她的影子底下。好不容易钻到影子底下，她又飞远了。

有一天，来了个挑着麦芽糖换鸡毛的小贩。涓浅溪飞累了，竟落在他的秤盘上睡着了。小贩过了一下秤，过得一两四钱。

布超想，原来失去生命的躯壳，重一两四钱，折合克重为43.75克。

(摘自张广天《手珠记》 2014年9月作家出版社出版 P.110，P.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