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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蝙蝠

2023-03-20 00:41 作者:别了我的游离之地  | 我要投稿

    “……你听得清楚我在说什么吗?”

    “……”

    “……海宁?”

    我的心在发颤。这应该不是心理作用的幻象——身体下椅子那短了一截而不平稳的脚不断地敲击地面,发出响声,证实这颤抖。这颤抖由胸口发出,影响到全身。

    昏暗的灯光使我晕眩,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地抬头,望向前方桌子对面,我看不清面容的人影。

    “你能说话吗,海宁。”

    “他是我杀的。”

    平静的话语脱口而出,身体的颤抖忽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所致的僵硬——那五个字似乎耗费了我大部分的能量。

    “他是我杀的。你之前说的都是对的。”

    我望向桌子对面两个人之中,左手边那个一直都没开口说话的那位。他双手离开桌子,缓缓靠向身后椅背。

    这个年轻男人转过头,与搭档私语着些什么。然后他们离开了房间,一句话也没对我留下。也许他们是去讨论,为何我突然承认这一事实。他们可能等会会回来,想要在我这里得知这个原因。他们不会直接地唐突开问,而是会先迂回一点地旁敲侧击,也许先安慰一下我,然后开始问我以前的事情;他们会问我“感觉怎么样”,以这种温柔粘腻的问法来从我这里攫取更多的信息,来补齐他们脑中的拼图。

    我会一一如实回答。我不必担心我的回答中会有什么不一致的漏洞,使得他们对我的承认产生怀疑——因为我的回答其实不重要。一切证据都确凿,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承认罪责的我坐在这个不稳的椅子上,对着录音机和摄像头陈述,作为事件的空洞中心支撑着。我说什么根本不重要。我只要承认就行。

    

    说起来,后来我想起当时的情形,才发觉那一刻的我着实可笑得很。当时正式承认杀人事实的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无限的勇气,顺从了自己的天命,下一刻便有天使降临将我带到光明的超越之中;但其实那时的我只是像一只面对实验器材发抖的小老鼠,唯一的正面评价可能就是“还挺可爱的”。

    不过那也不错了。因为按以往来说,我根本就没有得到过什么正面评价。这并不是说我身边的人全都在贬低我,pua我。他们也没贬低过我,其实他们就没对我有过什么评价;谁会随便去评价别人呢。他们最多也就是对我提出要求而已——如果不算部分要求里的潜台词的话,要求当然不是贬低。

    “怎么样,下次语文考试应该能发挥得更好吧。”“你的作文应该对一点举例,光是论证,阅卷老师是看得很无聊的。”这就是我平时得到的要求,这便是他们给我最大的重视。严格来说这重视也不是对我的,而是对那个所有人的终极目标的。

    至于同学们,那就更没什么关注可言了。平时我越与他们交流,便越会感觉到我没在交流;他们大概也是这样想的。谁都觉得自己是漂浮在这个一千亩的狭小而拥挤的,耸立着众多棕色方形建筑的区域里的透明飞虫,谁都觉得自己不需要自己这层空心的外壳,却认为他人需要而不得不穿着。这就是没救的高中生。

    虽然天天面对的现实便是如此的无趣,大家还是能从中挤出、创造出点有意思的事情来观赏品鉴。比如起哄——这应该是最常见的,不需要有什么原因,随时随地,只要没有代表规则的老师在场,便都可以起哄。无数不可能听清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变成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无比安心的嘈杂。

    我当然也干过,但只是去拱火的——我不可能是发起者。有段时间一有人在起哄,我便会参与到鼎沸的人声之中,在夜间宿舍昏暗的走廊里喊两句“洗衣机”——那时候学校管理层和宿舍里洗衣机承包商闹掰了,洗衣机变成了一个半学期的圆筒形存储空间。于是我们每天都要完成在一个小时内排队、吃饭、洗澡、洗衣服的竞速挑战。

    我喊这个当然不是为了提醒谁,提醒什么。我当然只是找个理由喊而已。

    当然,有时候起哄还是会有一些比较有意义的原因的。比如一次星期一下午的大扫除,我们一些留在教学楼里干活的,便眼睁睁地看到隔壁班的一对男女偷偷摸摸地走进走廊尽头的杂物间里。一开始我们还只是在干自己活的同时,噤默地瞥两眼,直到看到露出一半肉色的后背贴在夕阳光照下贴着半透明墙纸的门玻璃上的影时,才有人失控地发出惊呼。

    这次起哄的规模不算大,毕竟留在班里搞卫生的人只有一半而已,但乐子是足够的。这牵扯到另一个值得品鉴的娱乐节目,这是什么我就不必点明了。不过和前一个不同,我从未参与过这个品鉴环节。每次宿舍里有人提起这个话题,提起谁和谁又疑似有关系了,谁和谁又确认分手了,分手之后那个男生还天天带着自己的新女朋友,特地绕一个大圈,来到前任的班级窗口前晃悠的时候,我只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的交谈。他们在交谈中榨取乐趣。

    我脸上的笑容是真心的,而我内心里的坠落感和抽搐感也是真心的,尤其当他们提起一个在这种交谈进行时总是在我心中重复地循环打转的名字。她的名字被提起的频率不低——虽然然只是围绕一件事转来转去而已。

    这话题度大概完全有赖于她的身份——某位知名校友兼校董的女儿。众所周知,学校广场前那一块大屏幕便是这位校董出资捐赠。每次有活动或是升校旗时,我们望着屏幕上播放的学校宣传短篇,校歌的歌声中被要求含有的尊敬之情,大概有一半是献给他的。不管你见没见过他,请你每次从广场上路过那块屏幕时,默默地鞠上一躬。

    而对他的女儿,那大概应该鞠上半躬。他女儿在星期一早上的集合时露的面自然没有那块屏幕那么多,但也不少。几次是演讲,更多的是领奖。

    “洪雯玥,年级第X!”

    这个X的区间大概是一到五。然后你就可以在领奖台上看到她了。那大概是我在站着都会昏睡的集合时,唯一清醒的时刻。在风中摆动的校服衣角,让我在那人的矩阵里,感受到鲜有的轻灵。她的头发有一段时间留得很长(但教导主任从未对她说过什么,如果是其他女生,早就批假条送回家自行剪短了),让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从眼前幻想中的她的背后伸手抚摸,感受那一接触到手就要发软发麻一半的质感。但我不敢抚摸太久,怕幻想中的她有所察觉。

    也许察觉了更好,那她可能会转过身,对我显露出虚幻的一笑——但那样我应该会更加痛苦,在每次在走廊上向下望去时,想翻过栏杆的黑色冲动更加强烈。

    情况就是这样。就连在即将升上高二的那时候,我第一个意识到的,是在集合的时候我要站在离领奖台更远处了——能看到的她就更加模糊了。当然,我也试图做出一些举措来补救这一事实,比如牺牲那一个小时的竞速时间,选择难度更大的晚上熄灯前二十分钟洗澡洗衣服,下午放学的时候买个面包,以看书的名义,坐在学校大路旁的椅子上,悄悄在人流之中搜寻她的身影。或者以去见我那不存在的朋友的名义,经过她在重点班的窗口——即使有时候她不在,即使有时候我不敢向里面望去,能感受到她每天所在的环境的氛围,呼吸到相近的空气,我都能感受到满足。

    我自然意识得到这些所谓的名义谁也不在意,因为甚至没人会注意到我。但我必须有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可悲名义,来准许我自己去接近她。

    这些办法,都是我自习时,坐在椅子上,意识恍惚地昏迷一样神游着,想出来的。有时候我从这样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会看到草稿纸上,全是无意识写下的她的名字——形状抽象得像是达利的画作。没人能认出那些谵妄的符号,但我也会像如临大敌一样,在身边感觉如同间谍电影里红色激光射线的眼神中找到间隙,找到一条通往储物间的路径钻过去,撕烂那整页纸,确认没有一块碎片上的符号完整的时候,洒落在垃圾桶里。

    虽然拥有这些绝伦的妙计,但升上高二后,我的行动还是遇到了一些挫折和困难。一是学校管理层和高二教学楼附近的小卖部的承包商也有了矛盾,那边直接关门了,导致如果要准备晚上蹲点的面包,我就要中午走过艳阳高照的大路和图书馆楼下被树荫遮蔽的昏暗走廊,去到校区另一头的小卖部买。二是,有传闻说,她恋爱了。

 

    在我正式承认人是我杀的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下决定第二天要承认的那一天晚上,我躺在拘留所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随着窗外光源移动而飘忽的,像是在夜晚中飞行的漆黑生物发亮双眼的,让我想起那条这件事发生的走廊的细微光影时,模糊地思考着这一切,忽然发觉,其实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好像早有预兆。

    这种预兆并不是什么事后诸葛亮似地指着某样曾经模棱两可的细节大喊“我就猜到是这样”。这种预兆对我而言,更像是一种以感觉的方式显现的超越的降临——它们会事先显示在我幻想中的她身上。

    这说是预兆,其实更像是某种通灵能力。比如高一的时候,每当在考试后枯燥的讲试卷课时出现在我幻想里的她相比平时,眉毛轻挑时眼神更加飞扬,我就会意识到,她这次考得比平时好,明天领奖时候的X大概是一或二。

    如果来个心理学家,他会和我解释,这是潜意识的作用。这我大概也明白,但那种神启的感觉,也不是假象。

    所以当别人谈到她疑似开始恋爱的时候,“是吗?”,这是我唯一的反应。因为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我那一段时间里,看到的虚幻的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微笑,但那微笑却不是对我的,是一种对自己的,来自发自内心的欢欣的微笑。我瞬间便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一种急剧的激烈感觉,更像是一种空落后的无限失重——这种失重在它持续着的时间里是永久的。

    我有时候会恨时间,为何非得推着我前进。日常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过的,虽然撕裂越来越大。我那时候愈发怀疑,每天在学校里说话,学习,考试,活动的我,和现在意识中的我,不是一个我。不然这怎么解释,即使是饭堂远近闻名的古神珍馐,辣椒炒排骨,我都能面无表情地下咽。

    不然这怎么解释,即使我在得知她有男朋友后,再也没去试图接近她后,幻想中的她没有就此消散,而反倒还更加清晰了。

    有时候她甚至会在我休息的时候,出现在我床位正对着的宿舍窗外,在走廊里望着天空。一开始这令我崩溃,但后来也逐渐习惯了。这种习惯其实也多少带点被迫,我总不能每天睡觉的时候在外人看来都没有理由地一个人逃到阳台发愣吧。

    既然逃不了,就接受好了。接受这个幻象,接受她那流变的表情中的无数暗示和象征。当她眉头微微皱起时,我便明白她在恋爱中遇到了一些烦恼——“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当她微露白齿,粲然轻笑时,我知道她的心思为男朋友所理解了。

    容易看出,我很快便受不了了。我开始在心里诅咒这一切。让这一切消失的方法不是没有,那段时间我在发呆的时候,意识便会无意识地转移到这个话题上。我下意识地看着我脚上的鞋带,或是身边一切绳状的事物,思考着它们是否可行。有一次体育课,我在一棵柳树下休息时,忽然发觉我手边的柳条,已经被我结出了一个圈。我瞬间地将它扔出去。然后它又荡回来,像是催眠用的怀表一样,在我面前晃动。

    我就这样盯着这个在空中摇晃的空洞。忽然,我在空洞中发现幻象的身影。

    不过幻象中的她似乎和以往有些不一样。绳圈又荡了三个来回,我终于看出了有什么不同。空洞中,作为幻象的她,在啜泣。

    对于我来说,自然并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两天后,午休时间的交谈中的话语传来她分手的消息。据说她昨天晚上没去上晚自习,躲在宿舍一个人哭,直到被舍管拿手电筒照到。分手的原因人人都有各自的说法。被家里人发现了;她发现男朋友和另一个女生关系暧昧。

    我好像应该对此有点正面情绪,但我没有。事实上,我对此漠不关心。我必须如此。这也许是一种逃避,但我确实再也不想再有这些感受了。我似乎也做到了这种道别:那段时间我没再怎么想过她,就连她生病回家休息的消息传来时,我都只是冷漠地点点头。

    我对此很满意。我在学校书店角落里的一些灵修书籍里找到了认同感:哈哈,我也做到了处变不惊!我也能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掌控自己了!

    不需要心灵控制,不需要自我催眠,不需要对着镜子pua,我也能做到掌控自己的心灵!我不再为外物所困!我将飘飘然于九天,游于无穷!

    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那便是: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像这些带着神秘色彩的文字一样,将外物凌驾于自己之下,那他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看淡一切,掌握一切吧吧。可为什么我在发现外边书店里的书比学校里的便宜至少三成时,我还是感觉像是在网上被人呛完然后又被拉黑一样难受。

    为什么我仍然会在洗澡的时候,因为热水忽然没有任何原因地断掉,在没有预兆而坠落的冷水里感到一阵无力逃脱的深深悲怆。为什么我会在死寂的晚自习时无端地忽然升起无名的怒火,然后在不断循环的精神胜利和自我否定中消沉下去,然后撑到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在床上昏迷到第二天早上。

    也许我不是不再想到她,只是单纯地不再去想任何事情而已。这对高中生来说很简单,毕竟谁都不在意你是不是在思考。我是在高二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在回家前的最后一堂班会上,班主任在讲台上告诉整个班的人,高中生涯已经过去一半了。

    我明白她的本意是让大家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毕竟离那场终结,只剩下一半的时间了。但这句话也忽然引起了我的追溯。一个“对过去进行追溯”的指令在我的意识里被输入,可回应指令的只有空洞。

    我对这个空洞感到害怕。因为这个空洞其实是倒影,过去的空洞是未来的空洞的倒影。我只是希望有个人来承接我的空洞。

    这个人我一直认为是她。但我逐渐发现,她就是这个空洞。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没什么用。我明白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没,我忍受不了这种可悲的自己,我想要改变,但不知道从何改起,又要改去何处。

    这样子的徘徊不定持续了我的那个模糊不清的春节乃至整个寒假。一直到开学,我都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想改变。不过开学后,这种状态很快便随之消失。

    话说回来,改变这种事情,很少是单纯自发的。她就是个例子。如果没有发生之前的那些事,那高二下学期开学时回来的她,也不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她的变化确实很大。不只是对我而言,大家都看得出来。最明显的是她的头发变短了,是使人显得安静的那种短。她也确实变得安静了不少。她脸上常有的微笑仍在,但与之前不一样,带着一丝琢磨不透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这微笑的缘故,她逐渐与身边的人拉开了距离。如果现在还去蹲点的话,就不需要那么急了,因为她现在通常都不随着人流出教学楼。而不只是放学的人流之中没有她,星期一时候上台领奖的队伍里也没有她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成绩不在排名里了,事实上知道高考结束,那个X的区间都几乎没变过;而是她自己拒绝上颁奖台。每次念到她的名字,广场上的掌声都显得空落落的。

    这些她身上的改变一开始还有点话题度,但很快也成为了默认的事实,不再为大家议论纷纷。而那个男生在开学差不多一个月后转学了。那个男生转学的那天,我恰好在小卖部里碰见了她。我隔着两排架子,看到她面无表情地挑着薯片,什么眼神都没有。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那段时间的她都是这样。

    至于那个男生转学的原因,也许是受不了他人的眼神,或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或是都有——其实两者很多时候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大家为什么总觉得这是两种情况。其实还有一种更加阴暗的猜想,不过我可以肯定这种猜想的可能性是零。因为我很清楚,她不是这种人,无论她发生什么变化。

    或许你会觉得只是一种可悲的自恋幻想,一种“最了解她的人是我自己”的自恋,但对我来说这就是必然的事实。像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一样必然。

 

    我不想肯定,但也不能否定,我一直暗中有些嫉妒那些认真的人。当我看见这些人说话,听到他们的言语时,我都会想,他们认真的资本到底在哪里?

    后来我才明白,认真不需要资本,不认真才需要资本。我那时候不明白,因为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每天被灌输碳水的机油,然后开始在流水线上生产分数的高中生。一台自动化设备当然不用认真考虑自己的能源是从哪里来的。

    而这种带着厌恶感的嫉妒,也是我一开始面对那个年轻男人的时候,沉默不语的原因之一。我在被送到派出所的时候心如死灰,根本不想,也无法回答任何问题。这个男人问我什么问题,我都表面上一言不发,心中一片荒芜的同时,带点玩味地看着这个男人认真地在我这里努力追问答案,然后不断失败。而更让我感觉无语的是,即使知道我这种态度,知道我根本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依然很认真地凝视着我,一遍一遍地变幻角度,企图打破我的壁垒,一直到我都开始觉得无趣的地步,他才抛下我一个人留在审问室,自己和搭档出去了。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放弃。

    只是我有些感兴趣他不想放弃的缘由。他为什么非得听我亲口说出发生了什么?图书馆里面没有监控吗?是不是因为我还未成年,他想要照顾我的情绪?可是……我那时候坐在寂静的审问室里想着这些,已经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也感到有些不安。

    后来想起来,我那时对他如此地抗拒,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审问我时的神态,和那个在那天晚上死去的人实在是有点像。

    我在学校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见过那个人。他是老师,但他并不是我的老师——他是在我高二的时候进的学校,也当不了我这届的老师。不过虽然他带的班级小我们一届,高二还是有很多人认识他。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应该很少人会去了解其他年级的老师是谁。

    这一是因为他正式入职之前,曾帮一些我们这届因为负责竞赛而有时间冲突的老师带过几节课,后来也负责过一段时间的竞赛;二是因为,他确实很有人气。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的跑操时间,你可以在他带的班的班旗上,看到他的画像。他也确实是个好老师,即使带的不是重点班(也没有那个老师能刚来就带重点班),他带的班级的数学成绩也是仅此于重点班的。他也是那种你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很有责任心的人。很多班级活动,像我隔壁班那个班主任,有些发福的中年历史老师,都是直接摸鱼,让学生自己决定。

    这个历史老师在上我们的课时,很多时候都是在扯家常,其中暗含着他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不扯家常认真讲课的时候,一些有些敏锐的同学,还能听出他脸上肉挤到一旁露出揶揄的笑容时,讲课内容里夹带的私货。只是他虽然口中自己是因为没有关系而一身能力无法施展,但也从不显山露水去认真办点事。他有能力的表现也只有在PUA自己学生的时候了。

    可他就不一样了。虽然在我们的历史老师带有些许怨艾但没有指名道姓的调侃中,我们都能听出,历史老师说的那个和自己相反,是靠关系上位的老师,就是他。但他实际的表现也确实称职;之前说的那些班级活动,很多带一两个娃的班主任都是让学生自己处理的过,可他却亲自主持,而他的学生也愿意配合他;在班际的一些辩论比赛,体育比赛里,在其中也有他参与的身影,最后很多这些比赛的冠军,也都是他们班的。简直就是模范班级。

    而他在学校篮球比赛的赛场上运球时,你能看到他班上的学生,还有一些不是他班上的女孩,端着饭盒,一边吃着,一边为他呐喊。

    他们应该是中午洗过澡了,所以才能在那短短一个小时里抽出时间来看他打球。而我一般是没有这个时间的。这不是因为那一个小时的竞速挑战对我来说有些吃力,因为其实我可以衣服可以放到晚上再洗。我没时间,是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每天傍晚那个时候,都会走过图书馆底下的那个在黄昏时分显得昏暗的走廊,从学校的西区走到东区。在我高二寒假之前,这条走廊是高二从东区的宿舍走到西区的教学楼,除了广场之外的另外一条路。

    我每天经过这条路抬头望向走廊墨一般黑暗的顶部时,都会看到一只黑暗之中快速飞舞着的影子。那个没有人看得清楚那黑影到底是什么。它按着固定的轨迹飞动,在空中划着倒的阿拉伯数字八,一个无穷的符号。

   我有一次在宿舍里问大家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除了一个人回答他注意到有这个东西之外,其他人的表情都有些茫然。

    “飞得这么快,也不像是鸟。也许是蝙蝠吧。”他坐在床上玩着手机,回答道。

    “不过我们下学期好像也不用走那条路了。”他继续说着,叹口气,“终于不用走得那么累了。”

    他说的是对的。高二下学期的时候,西区这边高二的宿舍楼完工了。高二每天的生活,也就差不多和东区切割了。那条走廊上平时走的人也少了不少——准确来说是几乎没有了。

    但我还是会走那条路。因为她也还在走着这条路。

    她高二下学期回来后,就不在学生宿舍住了。她家里人在东区的教师宿舍给她安排了一间房间。她每天下课后,依然要走那条有蝙蝠绕着头顶飞行的走廊,去到教室宿舍。她不用担心时间不够,教师饭堂里不用排队,教师宿舍里有洗衣机,洗澡也不用等人。

    而我,也每天都会走过那条走廊,在她从教师宿舍回到教学楼的路上,与她面对面相遇。她往往于我之后进入走廊,在走廊对面的入口现身,正面的身影在昏暗之中染上黑色,只有在离我七八步远时,我才能看清她面无表情的面容。我也是面无表情的经过,然后在走到东区时,站在原地彷徨一阵。

    与她相遇,当然是我走这条走廊的目的。但我不会在与她相遇完后,直接返回。我需要给自己找另一个走到东区的理由,并告诉自己,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于是之后我会去东区的小卖部买一瓶可乐。

    为什么不在西区买?这是因为西区的小卖部与学校领导也有了矛盾,然后便直接关门,无限期歇业了。你也许有疑问,之前那个歇业的小卖部不是在高一那边,也就是在东区吗?事实上东区的小卖部在我们高二的时候就恢复营业了,不过当然不是之前的那个承包商;而西区的小卖部,也恰好在我们升上高二的时候,停业了。

    这样想起来还真是幽默。我们这一届的去到哪边,哪边的小卖部就不干了。也是我们这一届一来,本来学校里面的很多商店,也同时关门了。好像是因为那时候的教育整顿工作,让学校里面少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学生回归学习的主业。也有人说,是不给学校一些领导在这上面获取一些不当的收益。毕竟这些基本能固定盈利的店面对那些承包商来说,可是实打实的抢手,而如果想要拿到这些店面,领导这边肯定是要疏通一下,而且每个月的盈利分红,也是要交谈好的。

    但我还是有些疑惑,如果真是因为这个理由的话,那他们为什么不先查一查饭堂?

    言归正传。虽然据说可乐对人体是有成瘾性的,但当我喝可乐的频率变成频繁时,过了不久就发现自己受不了那股太浓的焦糖味了。我还记得有一天经过走廊,我还在想要不要等一下换一下口味的时候,有事物打断了我的思考。

    迎面走来了环绕着欢笑声的二人。一个是他。大学刚毕业的他还很年轻,在昏暗的灯光下,和一个高中生没什么区别。另外一个,则是她。

    我好像好久没看到过她的笑容了。我发现她留短发的时候,笑起来似乎比长发的时候更有灵气。我望着她的微笑,感受到自己微微有些沉重的心跳。

    只是他们的笑声,将我直接隔绝在外。虽然说我早已习惯这种“在外”的感觉,但依然不喜欢这种排他的气息。我像往常一样,漠不关心地走着我要走的路,然后在走到尽头时,直接右转,绕道走到广场上面,走回教学楼。

    流言倒是来得很快。没过几天,我便在同学口中听到了有关的消息,很多还添油加醋地加了一些传播者的私货,说什么有人周末去教师宿舍找老师补课的时候,看到她走进了那位老师的宿舍。只是似乎在自卑的大家看来,这样的风景太过崇高亮眼,以至于即使是最热衷于锐评的同学,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都会摇摇头,讳莫如深地不愿再谈下去。而这样的沉默也许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承认。

    至于我,这种事情并不能怎么样影响到我。我还是每天在买饮料的路上,顺便经过那条走廊。很多次遇到的她还是一个人,但也有很多次,她身边都有那位老师。每次走过时,我都觉得,他们之间的话题似乎聊不完。很多时候,那位老师在和她谈着自己的大学生涯,谈大学里的社团、氛围。然后我能从她的眼中,看到闪光的憧憬。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听得憧憬起来了,甚至想到,说不定我可以努力与她考上同一所大学,然后在那个充满光辉的地方与她真正意义上地相遇。

    只是上方飞舞着的黑色影子那冷漠的发光双眼,向我无言地诉说着事实。我怎么知道她想考什么大学?而且真正的差别是无法抹除的,即使真的与她进入了同一所大学,我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出现的路人。

    但幻想还是存在的,并对被无色的生活压抑的无端躁动的情绪起着一种镇静剂的作用。幻想确实是最有效果的镇静剂,尤其是在升上高三的时候。它能让人暂时地忽略很多东西,比如水泥地上跑操的小腿酸痛,比如。

    只是这镇静剂的有效期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另一个有关她的传闻出现了。起因是有学日语的同学爆料,他们老师在课堂上激励他们的时候,用了她当例子。

    “人家即使还是学英语的,也已经过了日语N2。虽然说她家里条件好,可以去日本留学,但她自身的努力也……”

    这传闻很快也得到了多方面的证实。据创新班的同学称,这件事他们早已知晓。“之前问过她,她说她最迟到下个学期开学就可能直接去日本了,不参加高考了。”

    这意味着什么?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应该说是只想了两天,然后便不想了。可能是因为我很清楚这个问题对我而言没有答案。我只是在每天例行在走廊里等待她在另一头出现的时候,思考着,她会不会不再出现了,或者今天也许就是我能见到她的最后一天。

    这种思绪有时候不过只是平添焦虑而已,但它也提醒着我,我早已遗忘的,原本想要与她相遇的目的。只是我在实现它的路上未曾踏出任何实质性的一步,直到最后都没有。

    所以等到那个我一直等待着的时刻真正到来时,一半的我无动于衷,一半的我如坐针毡。那时候是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讲解周的最后一天,大家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毕竟接下来的所谓寒假只有五天而已,实在难有什么感情去迎接它。况且在寒假到来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星期在学校里的自习周。但她并不会留着这里自习,因为昨天我与她相遇时,她左手正拖着行李箱。也就是说,今天应该就是她留着这个学校的最后一天了。

    而我在下午第一节课课后,站在走廊上,凝望对面教学楼第三层,她所在的班级。我明白,今天会是我能见到她的最后一天,也是她的人生与我这个路人有交集的最后一天。

    下定决心吧。我对自己说。我早就下定决心了。我回答我自己。就在这一天。为什么要特地在这最后的一天?因为无论今天我踏出那一步后,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太大的后果,毕竟无论如何她明天都会离去。

    忽然,我的目光捕捉到了她的身影。她从教室走出来,向楼梯口走去。

    我看见她走下楼梯,然后在两栋楼中间,向着图书馆走去。过了两秒,我意识到,我的决定在行动之前便似乎出了状况。

    “你不回去上课吗?”

    身后传来了班主任的声音。铃已经响了,而最后一节是她的课。我沉默地转回身,走进班里,在最后一排我的座位上坐下。

    其实,我想做的,只不过是和她打个招呼而已。就在相遇的那一刻,挥挥手,说一声“Hi”,然后便离去。就这么简单。我想,这样做的目的,也许只是为了给这一切,一个交代作为结尾而已。可我眼神凝滞地望着黑板的时候,也在想,我真的很需要这样的一个结尾、一个交代吗?我连自己在他人那里的位置都一点都不在意,为什么会在意这样一个在强迫症的妄想中有无数读者正在阅读的“故事的结尾”?而且,又有什么文字能够承载这样的叙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吧。”

    不知名的声音响起。时间仿佛冻结,只剩下这句话在空间中的回响。

    我叹口气。“我清楚。”

    我不需要这个结局,她也不需要,没有任何人需要。但这一切,都需要这个结局的降临。

    铃声响起。我不到一分钟便走到一楼,向图书馆奔去。我知道有补救的方法。我不清楚她会在教师宿舍里待到什么时候,但我知道,她在教室宿舍的房间在六楼,而图书馆的天台正好与她的房间楼层平行,而且可以正对着她房间的窗户。

    我从后门走进图书馆。里面一片寂静,所有的灯都关着,昏暗的大厅里仅有的光亮来自卫生间。我忽然有一种在梦中见过这个场景的感觉。我直直地朝天台走去。每一层楼都极其安静——没有人会在学期结束的时候来图书馆。

    天台的铁门锁着,但旁边的窗户没有。我翻过窗台,踩在天台的水泥地面上,走近和我胸部齐高的栏杆,数着对面楼墙面上,她房间的位置。

    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放大视角充当望远镜。我确认了她的房间——靠近窗户的书桌前的椅子上放着她的书包。

    我等待着她的身影的出现。

    我似乎见到她出现了。她在书桌前坐下,像是很多次我经过她的教室时,文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向她挥挥手,喊一声她的名字。她抬头望向我。就在她看到我的那一刻,我朝她说了声“再见”,然后便转身离去。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听上去很蠢,很莫名其妙。但即使是这样,也已经够了;虽然这样子做无比形式和老套,但对我而言,这只是没有意义的过程,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直视她的机会,直视自己的机会。

    然而这并没有发生。时间停滞了十分钟,她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空置着的书包给我的信念,我认为她一定会出现。

    这种认为又持续了二十分钟。我的手实在有些酸痛,手机的电量也开始见底。我放下手机,坐在水泥地面上。我坐了五分钟,又站起身。还是没有变化,纯粹的静止。

    我视线转移,俯瞰着四周。朦胧的昏沉开始侵染地面,为树冠包裹的一排排路灯直接地陈述着这种由浅变深的暗。

    我看到,在一片光亮之中,除了闪烁的被风吹动的树叶残影外,还有另一道惹人注目的黑影。它绕着光亮飞着,只是飞着。

    我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碎片,向它扔去。这当然是不可能扔中它的。而下落的石块,在我的视线之中,碰到了外置的一台空调外机,发出沉闷的颤颤响声。

    然后我看到了从那台空调外机一旁,从树木的遮挡之中,走出到两排树木之间开阔的间隙里的男人。是他。他的目光搜索到了我,与我直视了一瞬间。

    “你在上面干什么?”他大声喊到,声音传到天台,和领导的一样洪亮,“图书馆已经关门了,同学你在上面干什么?”

    我避开他的视线,向后退去。我最后一次望向她的窗户,里面依然没有她。我不得不走下天台。

    当我走楼梯走到一半时,注意到下面几层往上传来的光。我忽然意识到,我走的这条楼梯是侧门的楼梯,而如果他要上来找我,在刚刚那个位置他要进图书馆,走的肯定也是侧门。

    于是我推开四楼的门,走进四楼的走廊里,从另一条楼梯下去。但我记得他刚才说过,图书馆已经关门了。可能是在我上去等待她的那三四十分钟里关的门。侧门虽然开着,但我不会去走那条楼梯的,和他相遇的几率太大了;所以我应该怎么出去呢?

    我在二楼一边观察有没有其他动静,一边寻找着其他能走出图书馆的门。然而我没有找到。

    但我看到了在走廊栏杆下方的空调外机。

    这一条走廊向外对着一片空地,空地前方的视野被学校里的假山挡着,没有人能看到这边。我深吸一口气,紧握住栏杆,一只脚跨过去。我的右脚缓慢地向下探去。当在布满灰尘的空调外机上站稳时,我重重的喘气声平息了一瞬。

    然后是另一条腿,再然后是松开手,蹲在外机上,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很遗憾,我没有找到。但这个高度也并不是那么可怕了,不是会死人的高度。我思考了几秒,得出的结论是,不要思考。然后我面无表情地向下跳去。

    还好,姿势不错,而且下面是草地,我也就有一些擦伤,还有右脚扭到了。我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从空地一旁的小路走向广场。

    不知是我心如死灰,还是脚扭伤的实在太严重了,我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在广场边的破木椅子上坐下。我发了条短信给班主任,说我在宿舍楼梯上把脚摔伤了,去不了班上自习了。我不管她同不同意,将手机关机了,然后抬头,望着天空。

    晚修的铃声响起。它在各种意义上和我漠不相关。我只等降临的暗将我隐去,给我个媒介,让我得以消散。

    她不在那里。她永远不在。

 

    不知过了多久,在没有声音的,漆黑的广场上,我听到了遥远的警笛声。这可不常听到,毕竟学校周围都是郊外的乡村和田地,基本上可以说是荒无人烟。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找到了我。我被扶着带上了警车。我的内心虽然黯淡,但不可能没有疑惑,可我根本没心情问,也没有心情听。

    而我的这种沉默似乎也造成了某种程度的误解,可我也并不在乎。于是他们没有疑问地将我送到警局,有些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我是个高中生?

    也是直到送到警局,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来你不想回答刚刚你经历了什么。要不要我帮你说?”

    年轻的男人说着。他直直地望着我。

    “有个老师被杀了,在图书馆里面,被人从高楼推下走廊的栏杆,脑袋着地。”

    我稍微皱起眉头。可这种震惊并没有足以让我僵死的内心再作出什么更大的反应——我仅仅是惊讶而已,依然面无表情。

    任他们怎么问问题,我都没有做声。反正不是我干的,他们迟早查得到。而我对他们的沉默反而给我带来一些奇特的快感,我只是享受着这沉默。

    第一天就这样草草结束了。我在拘留所里待了一晚上。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什么都没有。

    这种奇异的快感一直持续到我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可他们就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一样。他们的提问,像是在战场上处理战俘一样,把战俘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向下挥动铲子,而不告诉战俘这个坑是给他挖的。可他们明明可以挖完之后,再把战俘拉过来,推进去处理掉,为什么还要战俘在一旁看他们挖?

    于是沉默的快感逐渐消泯,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重的疑惑。

    就在这种惶恐的疑惑达到顶峰时,他 那个年轻的男人,再次进来了。

    他先是陪着我沉默着。有人与我一同分享这寂静之后,我发现这沉默便不再属于我。它失控了,逐渐隐去在神秘之中,变得危险。

    “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是吗?”

    我不想抬头望向他,不想让他察觉到我眼中隐隐的不安。

    而他没有理会我的无言,只是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我的面前。手机里播放着一段视频。视频里的人是她。

    我没有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她。我本应该想到的,我的这些情感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他们只要翻一翻我的笔记本,看到那些我遗漏的忘记处理的,角落里她的名字,还有监控里我每一天的异常行为,和那些行为里面她在场的身影,就能明白这一切。只是他们会怎么去解读这一切,我就不清楚了。

    视频里的她,面色白得可怕,僵硬得仿佛一尊掉了色的蜡像。她身边有几个人在嚎啕大哭,有几个人面色沉重,而她只是怔怔地坐在桌子旁,嘴微微张开,侧边的几根洗发粘在脸颊上,泪痕闪烁着。

    “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在里面一天了,现在还没出来。

    “我明白你对她的感情。你能忍心看着她那么煎熬吗?”

    ……这与我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以这种糟糕的方式再次看到她的面容,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名而强烈的烦躁。我皱起眉头,刚想抬起头质问面前男人的时候,目光忽然察觉到视频中一个细节。

    她的面容并不是完全地僵硬着。她的右眼眼皮在微微的跳动着。

    我明白这是什么的象征。很多时候她与朋友们结伴在我身边欢笑着走过时,参加校运会接力赛的她跑完自己的那一段,幻想中的她因为某种虚无的欢乐而笑靥如花时,她的右眼,都会带有生机地微微跳动,就像是视频里的一样。这是她兴奋时候的象征。

    然后,我看到她无声地站起,向屏幕外的某处走去。我看到她侧脸的表情。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似乎看到了一丝平静,如黑夜般的平静。

    ——但这是为什么?我的大脑空白一片,无法响应。我怔怔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了面前男人作出的凝重神情。他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我此刻眼中的无助,似乎被他看成了战略取得了成效的象征。

    “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他坐回到他的座椅上。但他并没有问我问题,只是陈述着他推理出的事实。他说,他们从我说过的那些痕迹里找到了我对她的感情的依据,然后翻监控的时候,发现了我每天都会在走廊附近徘徊,摸索他经过大致时候,寻找作案时机。而在昨天案件发生时,我提早走进图书馆里,在他经过的时候,特意扔下石子,吸引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像他那么有责任心的老师,看到有学生在图书馆关门的时候还在里面,肯定会上来找我。然后我就趁机躲到他上来找我的楼梯上,等他接近的时候,直接下手。

    动机很容易推测。嫉妒。

    他讲着故事,观察我的反应。我没有反应,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默认。而我确实做不出什么反应。那个视频在我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重播着,我无法理解那个视频里在场的一切。她以往的面容也在脑海之中闪过,但并不是她微笑时候的样子,而是她自从高二下学期回来后,那常有的旁若无人的面无表情和冰冷眼神。

    我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把故事讲完了。忽然肩膀上沉重地拍击,让我身体瞬间猛然一颤,差点从椅子上滑落。我抬头望向年轻男人。他见我的眼神中仍有沉默的意思,便叹口气,似乎想让我好好思考这一切,转身,准备离去。

    “对了,刚刚我忘记说了。那位老师,是她的表哥。”

    他回头沉重地望了我一眼,走出房间。

    表哥?

    我原本动弹不得的空荡荡大脑,忽然像是被打通了一样,在黑暗之中涌出无数信息。空荡荡的房间、她一个人走在长长走廊里的安静背影……那些理解不了的画面忽然得到了自己连贯的逻辑。

    这些逻辑说得通。而我的身体也开始颤抖。那天晚上,我闭上眼,意识里都是她那不曾变过的,仿佛能将人冻结的冷漠眼神。

    她除了在与那位老师交流时之外,对他人依然是拒之千里之外的态度。可我一直都没有想清楚,到底哪里的她,才是她真正的内心表露。我一直认为她就是整全的她,能够包容一切的她,能够装有我的所有的她——但真正的她到底是什么?

    如果她与那位老师之间的交往,有着家人的因素在里面——那么她自己真的乐于其中吗?还是说,她表面上对这一切依然平和以待,只是不再热情,而实际上已经厌恶至极?

    原本在她前方的道路,似乎一直都是一片光明,畅通无阻……可她真的愿意迎接自己即将迎接的一切吗?

    暗色的拘留所内,这些问题只是如同长着翅膀的黑色夜行动物一样在无声的空气中无目的地飞动,寻不得答案。我一整个晚上都在这些无尽的追问中逃避,最后终于疲惫地沉沉睡去。

    梦中的我坐在电影院里,看着荧幕里面的我在图书馆的楼梯里疯狂地向下奔去。无聊的电影。我正想起身离去时,忽然看到画面里的我,碰到了正在上楼的一个人。

    她直直地望着我,面无表情。

    “……是你做的吗?”

    十几秒的沉默后,画面里外的我同时低语道。画面里的她轻轻一笑,没有回答。梦中的我就瘫在无色的影厅的座位上,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在无助地等待着什么。

    “是我做的吗?”

    后方传来耳语。我转过头,望见她趴在我的椅背上方,淡然的眼神。

    “是我做的吗?”

    然后我便醒了,也不再睡得着。我发现我依然在无意识地颤抖,身下生锈的铁床嘎吱作响。

    说实话,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为什么那时我从凌晨三点一直思考到天亮的结果,是决定认罪。我只记得梦中她那平和的笑容。

    “没事的。都交给我吧。”她平静的眼神这样说着。

    微不足道的细节告诉了我真相,但并没有告诉我这是为何。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也并不想知道,也没有去猜想的意愿。亚伯拉罕把以撒带上山的时候,有试图去猜想神的命令背后的目的吗?赤在将宝剑交给客的时候,对眼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动机有过思考吗?没有,他们只是单纯地选择这样去做而已。

    我说过,这一切需要一个结局,而即使结局是这样的也无所谓——总比看不见尽头的一片虚无好。至于她需不需要我这样为她献身,这不是我需要去在乎的事情。

    我只是单纯选择这样去做,仅此而已。

    面对剩下的审问时,我可以回答的,我都试着去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我回答他们,我那时躲在四楼,在他接近的时候趁机弄出动静,引他过来,然后趁他不注意,先是在他背后向他后脑勺打一拳,在他重心不稳的时候,把他推下栏杆。

    桌对面的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记录着。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起再寻常不过的案件;也许因为案件发生的环境和作案人身份,它会有点社会话题度,但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一件普通的谋杀案而已,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流程,凶手就全都自招了。

    “那时候图书馆的跳闸和你有关吗?”

    年轻男人忽然问道。我愣住了。那时候图书馆是停电的?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图书馆那时候还通着电,他们只要看看监控,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了。

    我摇摇头。虽然这巧合是个疑点,但我不会冒着供词逻辑前后矛盾的风险,去硬说这也是我干的。而且我也不觉得这会是她干的;除非她可以拿到电工的钥匙。但话说回来,谁又知道呢。

    她是一团散发圣光的迷雾。她可以做到任何事。

    眼前的男人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下去,也许他已经觉得,我不会再隐瞒什么了吧。他只是略带困惑地摇摇头。

    审问没什么波澜地便结束了。不需要有什么波澜,毕竟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思考过我将会迎来的道路,但我不觉得那会是我将迎来的道路。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拟,像是一场VR电影;而我的内心无比安宁。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在远方的惊涛骇浪中颠簸的船只,而我,只是岸边的一块石头。

    即使我将会迎来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我从未感觉如此地完整。

    

    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我的内心真的冷静下来时,这如浴圣光的感觉逐渐消失了。但我原本一如既往的那复杂和纠结的思绪却也并没有跟着回来;我还是十分平静,只是这平静与之前的平静不一样;那股平静之中的狂热与亢奋已经消停了——如果不消停,可能我的意识早已坚持不住而分崩离析了,因为这种感觉确实很累。

    现在的我,大部分时间感觉到的,是空。完整的空。

    所以当转折到来时,我也并没有作出多大的反应。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迟钝,我想,可能是因为前几天刚承认罪责时,头脑过热了,要花几天的时间来冷却。

    那时我正在食堂里吃饭,然后便听到管理人员叫我过去。然后不久后我就从看守所里出来了。在回家的车上,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棕色的外墙,忽然觉得,这色调好像有些眼熟过头了。

    他们给的理由是,真的凶手抓到了。具体的他们也没有怎么细说,我看他们的眼神,似乎是不方便细说。他们不再打扰我,把我放了回来。我在家里过完了不长的寒假,然后准时回到学校。

    当我走进教室时,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变化,这变化有点难以描述。我并不在意——原本被我视为神圣与禁忌的最深的秘密现在早已公之于众,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只是他们没人再和我有什么交流,但对我而言,这反倒还方便了些许。

    而当我在走廊栏杆上,再次无意识地在望向对面楼,并且看到她的身影时,我的表情终于从寒假以来,有了第一次变化。愕然和理所应当在我的意识中重叠。其实准确来说应该只有后者,因为这愕然的产生原因是我的意识觉得我理所应当感受到愕然。

    凶手另有其人。我并不觉得奇怪。我只是回想着那几天里,我为何认定“必定是她”的原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细节确实存在,我不可能看错,但它们在我的意识中所构建的“真相”,却偏偏就是“是她做的”的。很快我便没再思考这些。很多时候,即便是呓语,也是一种必然,而必然是不需要理由的。

    只是即使是这凶手的大概身份这种应该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同学们不可能在我在场的时候聊这件事。虽然我看出,他们知道的也并不多。学校在刻意地压这件事,而且这压的力度,比以前压学生因为压力过大而从高空跃下的事件的力度大多了。听说有老师在办公室谈论这件事还被处分了。虽然案件的受害人和校董有些关系,但这大事化无的力度,也大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不过很快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无论是多大的事,在即将高考的高三学生眼中,都显得微不足道。我们仍然处在一环扣一环的机器之中,循环地运作着,偶尔有这种值得注意的事情,也只是齿轮缝隙中迸出的一点火花而已。

    而且我也没再遇见过她。有一个原因是我不再走过那条走廊,而还有一个原因原因,是她几乎不来教室了。她很多时候都整天待在教师宿舍里面自习,出都没出来过;反正这也没什么,毕竟老师的课也都已经讲完,而且凭她的能力,她也完全能够自己复习。她留学的事情好像也搁置了。

    至于我,我的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一直都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如同被复制粘贴般生产出来的高中生。我只是继续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实在没什么特别的点是值得描述的,就连百日誓师的成人礼时,我都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给自己准备西装、礼服,而是想着和往常一样穿校服算了。

    只是后来我又想到,好像如果在这么一个场景里穿校服,才是显得最格格不入的那个。虽然这个誓师大会除了大家身上穿的衣服不同和后面的自由拍照环节外,和普通的大会基本没什么两样,但起码我还是要尊重一下这个氛围的。于是我在网上买了一件五十块的黑色风衣,在誓师大会那天披上,就这样出去走流程。

    我流程没走完就回到宿舍里待着了。反正后面的拍照环节也没人会来找我合影,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那个广场上,看着那块大屏幕发呆。我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抬头望着上铺木板上重复的棕色纹路,不需要屏住呼吸地沉没,在这安静里面。

    这安静很快就被轻易地打破了。有人用手敲动门上的玻璃。我用力直起因为早起而有些酸痛的身体,揉揉眼睛适应光线,望向门外。

    我的动作停滞。

    她站在窗门外,实在的她。她隔着玻璃与我对视着,平静的面容上,是带有歉意的微笑。

    我和她站在宿舍走廊的栏杆旁,望着远处学校外面黄绿杂糅的山坡。我们在难免的拘谨之中沉默了一阵。

    “我刚刚在广场上找你,但没找到,我就想你是不是回宿舍了,就来这边看看……对不起,打扰到你的休息了。”

    她侧过脸望着我,轻声说道。

    “没事,反正我本来也睡不着。”

    我耸耸肩。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礼服,和她白皙的皮肤挺衬的。不过她脸上的粉铺得有些重了,感觉很多余。

    “……但我要向你道歉的事,好像也不只有这个呢……”

    “什么意思?”

    我疑惑地望向她。她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浅浅吸口气,然后开口: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老师不是你杀的。但是我没和警方那边说,导致你一直待在拘留所里面。”

    她一开始就知道?我静静地凝视着她。她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又吸口气。

    “我知道那天你在图书馆楼上,想见我一面。”

    我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能僵硬地笑笑。我看到她跟着轻笑一声。

    “你没必要觉得尴尬。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我知道,很多时候我走在路上的时候,都有来自某个角落的眼神在注视着我。”

    “说实话,一开始我是感觉有点不适的。但时间长了,我也暗中观察了你一段时间之后,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做什么的。这之后我反倒有点……”

    她的声音中夹带着一丝不好意思。

    “……有点高兴。”

    我忽然有点听不下去。我不高兴。我很无语,但没有表现出来。

    “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呢?”我问道。

    “那天其实我是在宿舍里的。你出现在天台的时候,我正好在卫生间里面洗脸,然后恰好看到镜子里面的你。但我……不敢出来。”

    我们又陷入沉默之中。

    “……我很快就猜到你要做的事,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这样的我很恶劣吧。明明知道有人在暗地里一直关注着我,一直因为这种感情……压抑着自己,却一直因此暗喜,因为有个人为自己感到痛苦,因为自己值得让别人觉得痛苦……而愉悦。等到那个人真的迈出脚步,想与自己交流的时候,反倒害怕了起来。”

    “这没什么。”我安静了几秒,说道,“本来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必然的关系,你根本没必要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喜欢上了你而感到纠结。”

    再怎么说,这一切都只是因我而起,她反倒是那个无端被卷进我的感情里的人。这时候还要求她必须回应这份感情,未免也太过了些。我那时觉得,我向来不是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只是我现在也在想,强迫认定自己绝对不是中心,是不是也是一种自我中心。

    她望着苍色的天空,无言一会儿,轻声叹口气。“也许,那时候的我,不敢与你真正对视,也是因为我不敢面对自己。”

    一行迁徙的灰鸟在低空飞过,给人一种飞得不高的感觉,但也让人清楚地知道,它们不可能被触及得到。

    “其实我根本不想去日本。但这不是由我决定的。而且怎么看,我好像都应该听家人的话。我的爸爸在那边有资源,有人脉,我在那边的话也能接受到……在某种意义上,更好的教育。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去。我的弟弟今年刚出生,爸爸应该花更多的时间陪陪阿姨和弟弟,而不是为我要到哪里上大学而操心。”

    我不可能接得上这样的话题。虽然让她一直一个人诉说,会有些奇怪,但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听着。不过看她的样子,她好像也乐意如此。

    “而我的爸爸很聪明。他当然能感觉到我的心情,也说过,如果我不想去日本的话,他们也不会强求。但他很清楚,我最后一定会接受。但他肯定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所以阿姨的弟弟,也就是老师,在学校里来和我接触和交流的频率就变高了。

    “我当然知道老师是没什么恶意的。他也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但那时的我,因为知道他和我的交往有爸爸的层面在里面,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把怨气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每次他和我提起他美好的大学生涯,我都觉得,他是在暗示我去选择那对我来说更好的未来。对那时的我而言,他好像就是爸爸在学校里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睛。不过话说回来,爸爸对我不放心倒也是合理的。毕竟高二的时候因为我的不成熟,闹了那么大的事情。

    “我虽然理解这一点,但无端的恼怒和厌烦,还是越来越重。我也明白这是无端的,所以一直克制自己,否定自己。但这种克制,只是斩断了这厌恶的因果,让它精炼得更加纯粹而已。到后来,我开始借各种方法,比如说以学习越来越忙为理由,在尽量不引起他注意的情况下避开他。但见面是肯定有的。每次遇见他,听到他的声音,我都有种想呻吟的感觉,甚至想让他从我眼前直接消失……”

    她忽然望向我。“……你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对吧?所以你才会觉得,他的死,是我做的。所以你才会主动认罪,想为我顶罪。”

    我当然没有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掩饰能力也太没信心了,身边的人,亲近的人,都没看出来,更何况是那时候完全被她俘获的我呢。虽然她猜测得有点偏差,但我还是必须承认,她真的很聪明。

    我只是点点头。

    “……这也是我唯一能想到,你为我顶罪的理由了。我很清楚,老师根本不是你杀的。我看到你一瘸一拐地走向广场的时候,老师还在绕着天台找你呢。只是……”

    她无声地叹口气。“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值得让你这样为我献身……”

    ……我又一次感觉到无语。我轻轻咳嗽一声。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和警察他们说呢。”

    她再次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情,但还是开口:

    “一开始我不说,是因为我觉得,他们不用多久就能查到不是你做的,然后把你放出来。而且说实话,我得知老师被人杀了之后,我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惊讶,然后……虽然很难承认,但我内心深处确实有些舒畅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很不安,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反社会倾向……虽然听起来很像借口,但那时的我确实需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就没来得及和警方说明事实。谁知道,后面会有那么多变数。”

    “后来我知道你认罪之后,这样的情感又来了一轮……说出来很难以置信,但我那时候忽然有一种欢愉的冲动,想要在一旁旁观这一切继续进行下去……唉,但是不管这么说,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和自作多情,让你被当成犯人,在里面多待了几天,影响到了你的个人生活和人际关系。对不起。”

    她转身过来,再次向我微微鞠躬。我摆摆手。

    她直起身后,看向我身后,对面安静的宿舍楼,自嘲地笑笑。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但这件事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高二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和原来很多朋友的关系也都淡了。虽然很大程度上是我那时确实不太喜欢交流的原因,但我也能从她们的眼中看出自发的疏离感。我之前也说过,家人对我的管控也变多了。那件事好像直接把我装进了一个黑箱里面,而与一个黑箱里面的人打交道,是很无聊、死板、让人有些不适的。”

    因为黑箱是禁止被别人观测,被别人谈论的。

    “但这件事却直接将我解放了出来,让我轻松了不少。大家似乎是感觉我承受得太多了,开始联系我,关心我。实话实说,我其实并不太需要这样一些人际关系,但每天被当成一尊处在不同时空的雕塑来对待,总是有些不舒服。而这件事发生后,我确实变得自由了。我和她们的联系并没有就此增加,但我也没再感受到身边的同学有些异样的眼光。家人们对我的的态度也松了不少,去日本的事情也不了了之。大家好像一致认为,现在的我,需要自己的空间去接受这一切。虽然和他们想得有些不一样,但我确实需要这些空间。”

    我问她今后有没有什么打算,她望着我身上的黑色风衣,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暂时没想好。也是,她刚从迷茫中走出来,也需要点时间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她也反过来问我相同的问题。我想了想。

    “暂时没想好。”我回答。

    她微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的真相,也真是挺出乎意料的。”

    她似乎在等我接话。空气有些尴尬地安静了几秒。她注意到我没什么反应后,望向我的眼神变得疑惑和讶异。

    “你不知道真相吗?”

    我耸耸肩。“根本就没人和我谈过。”

    她点点头。“也是,那时候学校压这件事压得比较严,很多网上的有关信息都被勒令删掉了……”

    我看出她好像有点想和我分享一下这个她知道的真相。我便用带着些许好奇的眼神望着她。

    “事情就是这样的……有一个负责维护图书馆里面电脑的电工,都会在那个时候,趁图书馆几乎没有人时,把那一层的电闸关了,然后去电脑室里面偷电脑配件,把电脑配件拿去卖,然后再换上劣质的二手配件。就是那一天,他在偷配件的时候,被老师发现了。然后他们就起了冲突,然后就是……那个电工杀人后,就在厕所躲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才溜出去。后来警方去查断电这个巧合的原因,才发现了真相。”

    “那这……也没必要被压得那么死吧。”

    “……因为被压的原因不在这上面。你知道那个电工藏配件的地方在哪里吗?”

    “他的宿舍?”

    她摇摇头。“他不直接带出去,而是就藏在图书馆里,等到周末的时候,再统一带出学校。而他藏配件的地方……”

    她把声音压得低沉。我看到她右眼的眼皮微微跳动。

    “就是书里。”

    “书里?”

    “就是图书馆的书里啊。图书馆三楼的阅览室不是一直都没开放过吗。那里的书,全都是空壳的。那个电工发现了这一点,就把配件藏在这些空壳的书里面。”

    有点荒诞了。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而且,”她耸耸肩,“就在出事的几天前,还有领导来视察过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学校公众号上还有照片,照片上面是领导坐在三楼阅览室的椅子上,翻看着一本书。照片里面的书,只有领导手里的那本是真的。

    “结果就出了这种事。如果这案件的细节曝光了,影响恐怕就不是那么好了。”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没有一点惊讶和奇怪。她也明白我的感受,只是眨眨眼。

    “对了,其实我还有个疑惑。”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你那天在天台上,是怎么被老师发现的呢?”

    我回答她,那天我一直在等她,有些无聊,就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向下面的蝙蝠丢过去,结果砸中了空调外机。

    “蝙蝠?”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蝙蝠?”

    “就那个走廊里那只蝙蝠啊。你每天经过的时候,没注意到吗?”

    她眉头微皱,似乎在努力回想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望向我。

    “你是说……在走廊的天花板上的那个黑影?”

    我点点头。

    “那个不是蝙蝠。那个是被风吹动的树映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学校里面没有蝙蝠。”

    没有蝙蝠?可那天我朝下方望去时,明明看到有个黑影,在外面飞动。难道树的影子还能映在空气中?

    我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没有与她继续说下去。我们没再有什么想要说的话题。我知道她也是翘了照相环节过来找我的。虽然她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一样,人际关系挺淡的,也都不太想参加那个环节。但她身上有着那些特殊的身份,怎么说,都是要去露个面的。而现在照相环节也只是进行到了一半,还有时间赶回去。于是我便主动让她先回广场。

    她也明白这一点,点点头。我站在楼梯上,望着她走下去。她走到转角时,忽然回头望向我。我看出她想再一次道歉。我只是微笑着,摆摆手。

    她凝视了我几秒,也同样微笑起来。

    我看她走下楼,然后在走廊的栏杆上,看一身洁白的她,向着广场缓缓走去。几片黄色的叶子落在她的礼服上,她也不理会,只是径直地走着。

    我找不到什么比喻来形容这个画面,大概也不需要。

 

    她说的是对的。后来我去买可乐,走过那条走廊时,特地停下脚步,观察了好一会儿天花板上的黑影。结果是,那确实是树干摇曳的影子。

    我叹口气,继续走着我的路。

    不过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走过那条走廊了,也是我最后一次穿过半个校区,去买可乐。很快我的家人就要来学校,帮我收拾行李了。

    我想,这应该也是我待在这个学校的最后时光了。我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回来。不过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这也是我对这个所有高中生的终结的评价。与我意料的相同,我只是感觉到一种结束感。但结束感这个词,说实话,听起来就很空洞,不知所云。

    但很多时候,事情就是需要这些不知所云的词来修饰。因为人不能无言。

    而且很多时候,这些词总是一环套一环,到最后又接回来,整个就是无聊的循环。像是我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宿舍里面放的歌单。

    就在这个歌单循环到第三遍,我拿着一袋无用的东西(我早已记不得里面是什么),走向宿舍楼下的废品堆,用力朝着顶端丢去。

    然而它们没有到达顶端,便散落在各处。这废品堆的大小起码有半个篮球场。我本来想转回身,去宿舍里继续拿另一袋废品下来扔掉。

    而我在这时,注意到了废品堆的顶端。顶端上,是一只在黄昏的光中显得幽深的蓝色毛绒玩具。但我注意到的不是那个玩具。我眯起眼睛,向着玩具中间的那个东西望去。

    我凝视着那个微小的黑色影子。我踩到废品堆边缘的一个绿色书袋上面,尝试着向上走去。

    随着我的脚步,堆上一些松动的物件开始滑落。我稳定脚步,亦步亦趋地接近那只玩偶。当我快看清楚那个影子是什么时,玩偶忽然滑落了。

    但那个影子脱离了那只玩偶,停留在了上面。我站在顶端,俯视着那只黑影。我的影子将它包裹。

    它已经死了。它的眼睛是黑色的,看上去好像没有眼睛。它露出骨架的的翅膀蜷缩着,包裹着微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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