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上)
1
“咳咳——”,王崇光打开车门,迎面袭来的刺骨寒风吹得他裹紧了大衣,一连串的咳嗽声随即响起。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早已站在门口,他们赶紧上前搀扶刚从车里出来的王崇光。
大厦的自动门顺势打开,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刚才的寒冷隔绝在玻璃门外。
王崇光拍了拍大衣上的残雪,咳嗽也逐渐停了下来。他摸了摸有些浮肿的脸和脖颈,深吸了一口气,跟着男人走进了电梯。
“王先生,上周的面捕和动捕很成功,这次可以看到您的形象了。”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人,笑着向王崇光说道,它的衣服上别着“48”号码牌。
王崇光没有说话,盯着侧前方的楼层显示屏,上面的数字正在飞快地往上叠加。当显示“50层”的时候,电梯停下了。门打开之后,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间,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或站着或随意坐着,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块平板,空间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块高达两米的立体屏幕。
48号指引着王崇光走到屏幕前,他打开了手中的平板,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转动,灵活的右手快速地将平板上的一排排参数进行了调整。很快,一个穿着连帽卫衣,牛仔裤,有些苍白的男孩形象显示在屏幕上。他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恐地看着屏幕外正看着他的几个男人。
这个男孩就是年轻时候的王崇光,除了表情状态和皮肤的衰老变化,其他的都一模一样。
“他确实和年轻时候的我,很像。”王崇光点了点头,撇了眼48号那张因为常年熬夜而有些发黄的脸。
“是的,接下来只需要提取记忆信息,就可以开启属于您的metadream之旅了。”48号的嘴角上扬了一下,身后硕大的metadream广告牌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一家叫“元梦”的公司,但它更喜欢把自己叫做“metadream”,或许是为了更加国际化一些,但王崇光总觉得这是想和元宇宙(metaverse)沾边。
“那今天就做吧,我没多少时间了。”说着,王崇光就拿过了那张免责声明,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48号接过签好名的声明,又将纸上的重点内容念了一遍,“再提醒一次,本次“元梦”行为是在用户清醒的情况下同意进行的,记忆传输过程具有一定的风险性,用户需知晓。本机构仅负责“元梦”行为的技术支持,保证记忆传输完整性,不负责传输结果一致性。”
“也就是说,即便传输完记忆之后,也不一定能回到我想回到的场景是吧。”
“没错,“元梦世界”场景是实时根据您的记忆信息来进行构建的,万一您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或遗失,机器会通过海量数据和素材完成自主学习,填补场景区域的空白,但不能保证填补结果和您过去的场景完全一致。当然,如果偏差过大您不满意的话,我们也会手动添加指令,让一切更符合您的想象。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请王先生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请人去安排下传输室。”
王崇光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他最近觉得自己的声带也有些发哑。
屏幕上的男孩开始转换形象,他背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手里拎着红蓝格子条纹的尼龙编织袋,朝着车窗外不停地挥手的样子。
这应该是十八岁要去外地上大学的时候吧,王崇光心想。他的内心突然涌上一丝忧伤,窗外的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但却看不到那个他想看见的人。
“王先生您好,我是30号工程师,接下来的整个记忆传输过程都是由我来负责。请您和我到这边来。”另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边眼睛的男人出现在王崇光面前,挡住了他看向屏幕的视线。王崇光只好起身,跟着往里走,他们穿过了一条长长的玻璃连廊,透过脚底下的透明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马路上来往穿行的车辆。
传输室的外观就像是医院里的手术室,在房间的中央摆放了一把手术椅,是牙科诊所里常见的那种,只不过更加宽大一些。房间的一角有一台仪器,像是计算机,但和寻常的计算机又不太一样,它的体积更大,背面连接着几百条密密麻麻的数据线,这些数据线的另一头和一个金属头盔相连。
“现在我将为您戴上采集器,当您的大脑活动时,它将捕捉到脑电波,形成数字信号,传输到那台计算机上,随即将您的记忆保存下来。”说着,30号便熟练地将这个头盔戴到王崇光的头上,叮嘱他躺在手术椅上放松,平静呼吸,然后走到计算机屏幕前,开始操作。
“王先生,请闭上眼睛,即将开始传输记忆。提醒您一下,为确保您在“元梦世界”里的体验质量,本次先进行一次预演练,主要是测试一下您的记忆完整性和流畅度,这样也方便我们对您的记忆习惯有更好的了解。”
“要不请王先生回忆一下自己的儿时记忆吧。”
“时间有些久远了,我记不太清了,想到什么算什么吧。”
“没问题,这次只是想让王先生先熟悉一下,下次就能在“元梦世界”里有更好的体验感了。只要调动您的记忆去回忆就行,机器能利用算法进行补足。”
不知道是头盔的问题还是整个屋子给人有一种压抑的感觉,王崇光感觉自己的肺部又开始疼了,但他强忍着不适,尽可能让自己的思绪回到过去。
沙、沙、沙......在漫天黄土中,依稀显露出远处几间平房的轮廓,地上是稀稀落落的旱地草,持续扬起的风沙吹得睁不开眼。
荒凉的西北大地,黄土高坡,这是我的家乡。
我满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说是在矿洞里没的,死的时候都挖不出个全尸。矿工头看我母亲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带着个孩子,就在人头费的基础上多给了点抚恤费,只是要求母亲晚上去他家取。
母亲说她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着躺在炕榻上睡得正酣的我,又环顾了一圈光秃秃的窑洞,心一横,连夜就赶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没问母亲,她也含糊地说记不清了,只知道在我两岁半的时候,就搬到了一间更大的房子里,母亲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我的少年时期,都是在那间大房子里长大的。说是大房子,其实我和母亲只是住在大房子边上的一间小屋里,但还是比以前住的破窑洞要好的多。
母亲有了一个叫小芳的佣人,她负责我和母亲的衣食起居。母亲喜欢吃面,她便换着花样的做,浆水面、臊子面、牛羊肉面、搓鱼子......只要说得出,她就能做出来。母亲在孕期晚上常常失眠,她便伏在炕边,一边轻拍着母亲的背,一边哼着民调。很快,母亲就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也就是我的妹妹,刘希。
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妹妹和我是不同姓的,只知道妹妹一满月就被抱走了,母亲那段时间每日以泪洗面,孕期长得二十来斤肉也一下子没了,整个脸颊都凹陷了进去,红肿着眼睛盯着窗外的那幢大房子。更加打击的是,小芳也走了,整个小屋里只剩下了我和母亲。
我后来才知道,我们现在所住的小屋的主人,其实是当年我父亲当年死掉的矿的矿主,母亲如今算是他的妾。
矿主的老婆生性好妒泼辣,听说母亲怀孕,更加怒不可遏,不许母亲踏入主屋半步。矿主只好安排我和母亲住在偏房,还找了个佣人照顾。
矿主的老婆似乎不能生育,这么多年膝下无子,看着我母亲生下一个女孩,便强行将还没满月的孩子占为己有,留着我们母子自生自灭。
在妹妹被接走的第一年里,母亲无数次哭着跪在主屋的门口,求矿主的老婆把孩子还给她,但每一次都被看门的管家连拉硬拽给带回来。
后来,矿主的老婆倒也是抱着妹妹来过偏房一趟,母亲含着泪看着在襁褓里面色红润、十分健康的妹妹,又摸了摸我瘦削的脸颊,什么话也没说。
慢慢地,她也就不再要求还孩子了。
矿主可怜母亲,就在矿上给她安排了个轻松的活,他偶尔会在半夜悄悄来到母亲的房间,还会带些糕点给我吃。
母亲唯一一次踏进主屋是为了我上学的事。我不知道母亲在里面干了什么,她去了一整天,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样,是小芳和几个男丁抬着回来的。小芳说母亲太累了,需要在床上好好休息几天,然后摸了摸我的脑袋,让我好好学习。最终,我去了全镇最好的学校上小学,和一帮富家子弟坐在一个教室里学习,雪白的墙砖,崭新的课桌椅和书本,温暖的教室,还有和蔼的老师,我很珍惜这一切......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后来能去北京念大学,这与我从小就受到良好教育脱不开关系。
我第一次见到刘希是在学校里。我比她大几届,我们在走廊上碰到,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我的妹妹。她和母亲一样,有着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和有些发白的嘴唇。我的嘴唇也是这样,唇色特别淡,远看就像是生病了。
“我见过你,你住在我家边上的屋子里。”她倒是先和我说话了。
我有些慌张,像是被人看穿了底牌似的,不敢出声。
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第二次见她,是在我初中毕业之后,考上了临县的高中,那是全省数一数二的高中。矿主很高兴,在我即将要出发去临县的前一晚,叫我进主屋吃饭,这也是我第一次踏入这个房子。
主屋外表虽然有些陈旧了,但就像是欧洲贵族的古堡,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沧桑美。屋内的空间很大,大理石的地面,十几米挑高的房梁,正对着大门摆着一个神仙雕像,左右都是元宝摆件。绕过雕像,大厅中央放着两张气派的绿色真皮沙发,沙发边上是一个精致的玉石茶几。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连衣长裙围着皮雕的女人,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小时候曾经见过矿主的老婆,印象里的她也是这样,高傲不屑。她的右手边坐着个年轻女孩,和我的模样有些像,正在和矿主的老婆一起看画报。
“哦,崇光来了啊。”矿主听到我的脚步声之后,从另一张沙发上站了起来,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感觉自己就像个来自其他世界的小丑,被邀请来到这里,体验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巨大的自卑感瞬间裹挟住了我,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向他们问好。
这种不适感一直延续到了餐桌上。当大盘的手抓羊肉端上桌,小芳小心地用夹子分到每个人的身前的餐盘里时,我心酸地盯着盘中的堆成小山的羊肉,这分量可是我在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吃到的呀。
接下来,小芳继续端上西芹百合、虎皮青椒、酸烂肉......最后以色泽金黄的炸羊尾糕点收尾。
“崇光,多吃点啊,平时在家也吃不了这些吧。”矿主大口嚼着肉,顺手把一个炸得金黄酥脆的炸羊尾夹到我面前,漫不经心地说道。
“嗯,已经吃的很饱了。”我含糊地应承着,偷偷观察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刘希。她的吃相很优雅,就像是出身优渥的大小姐的模样。我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当年她没有被强行抱走的话,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模样的呢?她的骨子里会不会也有着和我一样因为贫穷和寄人篱下所产生的自卑和不自信呢?
“崇光哥,你明天就要去一中了吧。”刘希可能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侧过身来问我。
“崇光哥、崇光哥”我在心里默想了这个称呼几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心底的某处开始涌出一丝暖流。
“嗯,我明天上午八点去镇里坐大巴。”我佯装淡定继续吃菜,没敢看刘希。
“崇光哥好厉害啊,能够考进一中,我听我同桌说,今年全镇能去的也不就两个人而已。”刘希继续盯着我的侧脸,露出崇拜的神色。
“哼,那不也得靠从小就能上好的学校嘛,要是跟着那个女人,估计早就去矿里上工了。”矿主的老婆不满地看着刘希说道,说完又瞪了矿主一眼。
“还有一个是谁啊?”矿主装作没看到,把目光投向我。
于是,我又成了三个人的焦点中心。我的脸有点发红,在三个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还有一个啊,好像也是我们初中的,叫杨什么的。”
“不会是,杨柏吧。”刘希惊呼。
“啊,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他很有名吗?”矿主的老婆疑惑地看着一脸惊喜的刘希。
“没有啦,只不过是我在辅导班认识的一个学长而已。”刘希的眼睛里止不住笑意,表情像是更崇拜了,比之前对我的崇拜更胜。
我有些不自在了,另一个和我同去的学生果然也是个富家子弟啊,能上得起辅导班。我从小唯一的课外辅导是问同桌借来他的辅导材料,然后抄题目下来自己做。
晚饭结束后,我借口“还要整理下行李”准备离开,矿主也没有留我,只是将我送到门口时,在我口袋里塞了个信封,让我给我妈,然后还叮嘱我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他说。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这栋屋子。
“王先生王先生,快醒醒。”还没等我回到家,我听到天空中回荡起这样的响声。
“疼疼——”王崇光的大脑突然有些发麻,肺部的疼痛更加剧烈了。他赶紧睁开眼,30号已经来到他的身边,迅速将头盔摘下。
“您的身体状况可能不太适合连续使用设备,容易导致数据不稳定甚至丢失。”
王崇光突然从记忆世界中被拉回现实,有些不满地看着30号。他知道在创建“元梦世界”的过程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风险,但他来不及了,他必须试一试。
“已经出现明显的癌细胞转移了,手术效果估计不大了,化疗的话也只能适当延长时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快去做吧。”医生的叹息声再次在脑中响起。
上个月,王崇光接到了肺癌晚期的通知。
“未了的心愿......”
作为专业投资人的他,突然想到最近关注的前沿科技领域里有一家叫“元梦”的公司,这家公司的宣传册上写的一句话让王崇光印象深刻。
“如果给你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你会去弥补什么遗憾呢?”
随即,他的大脑深处涌现了一个想法,一个他一直后悔却又无力改变的想法:他要重回三十年前,去阻止一个人。
2
骤雪初霁,冬日里的太阳似乎拉近了与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清晰、耀眼。但阳光的温度好像被冰雪冷却过似的,怎么都热不起来了。
钱泽惠虽然一直生活在这座南方小城里,但仍旧无法适应这过于四季分明的气候。尤其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每次冬日里降雪,都会让她想起曾经的痛苦时刻。
她在小区门口随便买了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边吃边往元梦公司走去。
她来到这家公司是在三年前,由大学前辈介绍进来的。刚开始对于这家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一无所知,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
“要是当时再勇敢一点就好了;要是当初不做那个选择会是怎样的呢?当时应该多回家陪陪亲人啊......过去,这一切只能在梦中叹息。但如今,通过算法技术的强化和感官的提升,我们可以将你记忆中的一切在元梦世界里重塑,给予你弥补遗憾的机会。”
这是第一次参加员工培训的时候,01号主管介绍的内容,让钱泽惠印象颇深。
“元梦世界不同于以往的虚拟世界,在这里,你不是AI虚拟人,也不需要戴着笨重VR眼镜和手柄前行,你只需要闭起眼睛回忆过去,而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记忆就会实时呈现在你眼前。元梦世界里的你,能拥有和现实生活中一样的感受,也能见到任何想见到的人,体验在现实中体验不到的事。请不要担心有任何记忆遗忘之处,相信我们强大的算法,能够让你拥有最真实的过去。”
钱泽惠很快到了公司楼下,一幢由全透明玻璃包裹起来的高楼,看不见任何拼接痕迹,就像是不可能存在的建筑,但它确实存在着,并且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显眼。她在电梯入口处刷了下工牌,电梯上升得很快,她慢慢地俯视着这座城市,房屋、街道、车辆、行人逐渐变得渺小起来,这是她每天最喜欢的时刻。
“就像是神。”
电梯很快就升到了三十二楼。
这是钱泽惠工作的地方,她所在的这一层是测试区域。她是元梦的测试员,整个公司目前差不多有近百个像她这样的测试员。
“38号,芯片上更新了今天的任务。”01号主管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块巨大显示屏幕后面。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编号。钱泽惠是第38个进入测试团队的,所以叫38号,当然,要是其中有人离职了,编号也不会顶上,只是继续往下编。
“在这里,你就不是你了,你只是数字编号的肉身而已。”将钱泽惠带入公司的大学前辈是16号,她提醒钱泽惠在公司别叫她的真名,要用数字编号代替。
钱泽惠没有问为什么,她只知道这份工作是当时的她能找到的最好工作。
三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了。钱泽惠将当时在干的一份互联网工作辞了,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
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只要一想到母亲那张笑盈盈的脸庞因为病痛折磨而再也看不见笑容,最后痛苦地死去的情形,钱泽惠的内心就无比悲痛。
直到偶然的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了一则“企业家意外丧母,最后用AI重新复活母亲”的报道。
她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发疯般地开始搜索帮助企业家复活母亲的那家人工智能公司。报道里只出现了公司的名字,是家外国公司,国内对它报道很少。可她没有放弃,开始通过前公司的人脉,帮她打听这家公司的情况。
终于,有个同事帮她找到了那家公司的联系邮箱,她将自己母亲的情况详细地写在了邮件里,也表达了强烈希望能够复活母亲的意愿。
对方的回复也很迅速,只不过同步而来的报价让她倒吸了口凉气,这恐怕是得不吃不喝再干十年才能付得起。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大学时期的一个要好的前辈告诉她,自己跳槽到了一家初创公司,公司的创始人曾经在国外工作过好多年,现急缺一些有过计算机背景的人,给的待遇相当丰厚,是行业平均的两三倍,问她要不要来。
“这么丰厚的报酬,还缺人吗?”钱泽惠虽然有些怀疑,但想到这样就能尽快凑齐复活母亲的钱了,她没有多问,就答应了。
而随后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受到这家公司的不寻常之处。
进入这家公司的一周之内,钱泽惠除了参加过几次企业文化类的分享讲座,其余时间都是在进行各种各样的身体检查。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被带到一间布置得像手术室的房间里,在一张手术椅上躺了一天,整个脑部都被贴满了圆片,圆片中央连着一根细细的数据线,接到身边的一台巨大的主机上。
“这是要干什么?”钱泽惠曾旁敲侧击地问过16号。
“检查你的身体适不适合这个岗位。”16号的回答像是又没有回答。
直到第二周的某天,钱泽惠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因为她发现原本在房间里的巨大主机消失了,自己身旁的桌子上多了一些手术器械,头顶上那盏未曾开过的手术灯也正在闪着白光。
“38号,经过一周的身体检查,我们认为你符合元梦的测试岗。这个岗位的主要职责就是维护在“元梦世界”里的一切,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游戏里的NPC角色。但前提是需要在你的颅内安装一块芯片,我们会将不同用户的“元梦世界”信息转载到你的芯片上,这样你就可以通过芯片来进入他们的“元梦世界”来开展工作。”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胸前“25”的号码牌在手术灯的反射下有些晃眼。
钱泽惠沉默了半晌,她对于即将要进行的手术没有任何概念,活到迄今为止,她所做过的最大手术就是拔掉自己的智齿。
“25号,我会死吗?”钱泽惠怔怔地吐出这几个字,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这是一份高薪职业却还是招不到人的原因了。
25号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你是我见过第一个问这样的问题的人。你放心,我们已经在小鼠、猩猩等许多动物身上做了试验,在你之前也有许多测试员已经植入芯片了,除了刚开始头部有些异物感之外,截至目前身体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那一旦装进芯片之后,还能够取出吗?”钱泽惠想到自己的脑中要安装一个外来物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25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斟酌地说:“目前还没有人进行过这样的操作,毕竟植入的芯片对日常生活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沉寂。25号转过身,从手术台上拿来了一份文件,钱泽惠看到上面印着“手术同意书”几个字。
“你可以看一下,如果同意里面的全部条款,就可以在最后面签字。如果对于手术和之后的工作有任何异议,也可以选择放弃,那么我们之前拟定的劳动合同也就作废。”
钱泽惠忽然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独木桥上,有什么东西在赶着她向前走,一旦回头,就会被推入深不见底的水池里。
洁白的房间,明亮的手术灯,干净的白大褂,25号没有血色的脸......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在一阵短暂的眩晕之后,她好像看到了母亲的脸,那个把她从孤儿院领回来,然后全心全意爱着她的母亲,正在对她微笑着,支持她做的任何决定,就像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
钱泽惠紧紧地拽着那份文件,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全部条款。所罗列的条款非常详细,基本上涵盖了所有让她会产生忧虑的内容。看完全部内容下来,按照钱泽惠的理解,这块芯片的作用有两个,一是记忆承载器,能让你知道别人的记忆,因此你也能进入别人的“元梦世界”;二是相当于你在“元梦世界”的大脑,你所要做的一切行为活动都由芯片指示发出。而且,芯片只会在进入“元梦世界”之后起作用,一旦回到现实生活中,就如同阑尾一样,只是身体中无用的一个部分而已,不会影响现实生活中的任何行为。
她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取下夹在同意书上的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将同意书交给25号之后,钱泽惠瘫在手术椅上,刚刚签过名字的手仍在微微发抖。这个决定究竟正确吗,没有人能够知道。不过,现在她唯一确定的就是,她要尽快攒够复活母亲的钱,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整个手术的过程很快,由25号和一个手术机器人配合完成。钱泽惠看到手术机器人利索地接过25号手中的芯片,这是一张2厘米见方的薄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电极点。
之后的发生的事钱泽惠就不得知晓了,她只感觉自己浅浅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觉自己的头顶有些发凉。轻轻一摸,正上方头皮上的头发已经被剃掉了,用手仔细摸能感受到有一个略微凹陷的小孔。
“还好吗?不太疼吧。”25号见钱泽惠醒了,微笑着询问道。
“还好,就是觉得脑袋有点发胀。”钱泽惠小心地晃了晃头部,然后起身想要走动一下。
“有轻微的酸胀是正常现象,你先不用下床,我们还要再测试一下芯片的植入效果。”说着,25号打开了手中的平板,上面出现了一系列连续释放的白点和起伏的蓝峰。
“这些白点代表你脑中的神经元发放的电信号,而蓝峰是这些神经信号的累加。你看,这些都已经能被芯片记录下来了。到时候,再通过我们的脑信号解读系统,就可以把你脑中所想都展现出来。”25号向躺在手术椅上的钱泽惠解释着,“同样,我们也可以通过芯片向你的大脑传输信号,控制你的思想和行为,当然,这种情况只限于在“元梦世界”里。”
钱泽惠点点头,她不打算再纠结于她的选择是否正确,只想闭一会眼睛。25号看出了她的疲惫,叮嘱她这几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之后的安排会再通知。
3
“回来啦。”单晓莲听到开门的声音,从厨房里快步走了出来。
“嗯。”王崇光把大衣脱下,递给站在一旁的女佣何妈,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热毛巾,简单地擦了擦手。
“听司机说,你今天又去了元梦公司?”单晓莲问道。
“接下来可能打算做一点投资。”王崇光随意地搪塞了一句,没有再理会单晓莲,而是径直走向了二楼的书房。
“快吃饭了,你马上下来啊。”单晓莲望着王崇光的背影,内心涌现出一丝苦涩。
他们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男方事业有成,是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板,女方贤良淑德,先前在本地的一家医院里做内科医生,后来辞职,做了全职主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结婚多年了,两人一直没有孩子。
在这件事上,得两个人互相配合才能解决。但现实是,她很心急,王崇光却一点也不急。他们俩的性生活谈不上很契合,但频率也勉强能压到及格线上,怎么就生不出个孩子来呢?
年轻的时候,单晓莲几乎去遍了市里各大医院检查,也吃过各种求子偏方,但都没有任何效果,瘪瘪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最后,她确定是王崇光的问题,但无论怎么和他说,他就是不去医院检查。
王崇光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就是随缘,他觉得孩子就是老天赐予的礼物,命里有就是有,命里没有也强求不了。当然,他自己也猜到要是妻子没问题,生不出孩子的问题大概率就在他身上。但他是王崇光啊,怎么能够允许这一隐秘的缺点被别人发现呢。于是,生孩子这件事就一拖再拖,直到单晓莲因为年龄太大了生不了才放弃为止。
人都是有缺点的,单晓莲知道自己丈夫最大的缺点就是自尊心强又敏感,这和他的原生家庭有关。但她不在乎这点,她和王崇光是高中同学,她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她还记得,和王崇光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高中报道那天。
单晓莲家就在一中的附近,她又有早起的习惯,所以七点不到就来到学校报道了。当她进入教室的时候,以为自己肯定是第一个,没想到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生正坐在教室里面看书。
“你来早了吧?”
“哦,我...我想今天是报道,就先早点来学校看看。”王崇光放下书本,看见站在门口的单晓莲,他突然有些紧张,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低下头。
“你可真积极啊,你在看什么书?”单晓莲走到王崇光身边,拉开他旁边的椅子顺势坐下。
一个陌生的女生忽然靠得他这么近,这让王崇光更加紧张了。他的脸微微发红,缓缓将书推到单晓莲面前。
“《审判》?没有听说过。”单晓莲迷惑地摇摇头,看了眼封面上的作者名字弗兰兹.卡夫卡。
“它不是卡夫卡最有名的书,没听过也很正常。”当把话题转移到书之后,王崇光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它讲了一个普通人突然被捕,自知无罪但却申诉无果,最后被残忍杀害的故事。”
“好沉重啊。”单晓莲看着王崇光的脸,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的,只不过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而已。在官僚制度和不平等的阶级压迫之下,普通人的命运如同尘世里的浮萍,由不得自己。”王崇光的眉头紧蹙,把头转向了窗外,清晨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侧脸上。
单晓莲的内心突然对这个看深刻主题作品的男生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在很多年之后,她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感觉。
单晓莲的家境不错,从小衣食无忧,是那种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她之前认识的同学朋友也都是出身优渥,大家聊天的话题都是吃喝玩乐,从来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间疾苦。
而遇见王崇光就像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她不再是原本那个肤浅幼稚的单晓莲,而是能蜕变成更加成熟深刻的单晓莲。
从那天开始,王崇光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刻在了单晓莲的心里,她想一辈子和这个名字绑在一起。最终,她确实也做到了,在王崇光大学毕业的那年,他终于答应和单晓莲结婚。一直到今天,他们已经相伴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
王崇光关上了书房的门,肺部的不适又让他开始剧烈的咳嗽。他一边拿出手帕捂住嘴,一边向书桌旁走去。
桌上堆满了小山般高的文件,这些都是王崇光做投资决策前需要看的各种研报、财报、数据报表......这里是王崇光最安心的地方,除了必要的外出和应酬,王崇光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坐在书桌前一直工作到深夜。
他拉开书桌右边的第一个抽屉,在几份文件下面躺着一张肺部CT影像图,王崇光把CT图拿到桌面上,左侧肺部中央在灯光的映照下,有着一团明显的磨玻璃阴影。
这些日子以来,王崇光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CT图拿出来看一眼,像是在提醒自己时日已经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他,再看到这张CT图的时候,内心竟然平静了不少,原本抵触、恐惧的心情也早已不存在了。
肺部的难受情况是在半年之前就出现了,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平时抽烟比较多,对肺部产生了影响,于是稍微减少了每日的烟量,情况果然有所好转。但在最近的两个月,肺部的不适感又出现了,甚至出现了之前没有出现过的撕裂般的疼痛。
他找到了自己在三甲医院里的医生朋友,帮他做了一次详细的肺部检查。最后的检查结果让他有些预料不及,自己居然已经到了肺癌晚期的地步。
朋友说要给他制定下一阶段的化疗计划,这让他想起曾经去医院看望过一位投资圈的前辈。一位曾多次被国内外知名金融刊物报道过的投资界大佬,如今竟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ICU里,原本茂盛的头发也早已掉完,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与当年的无限风光的他判若两人。
对于王崇光而言,比起死亡本身,他更害怕的是将自己的不堪和无助赤裸裸地暴露在大众面前。一想到自己虚弱到只能躺在病床上时,还要不断迎接别人同情的目光,他就难以忍受。
“不做化疗的话,还能撑多久?”
“这个不好说,正常的话可能就几个月,当然之前也有过再多活一两年的病例。”
王崇光低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突然,他抬起头,“这件事我不打算让别人知道,我要有尊严地走完剩下的人生。”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坚定决断。
他打算将这件事也瞒着单晓莲,即便自己外观上表现出来的症状已经非常明显了,他仍旧以“最近工作压力有点大,身体不太好”给搪塞过去。何况他与单晓莲分床睡也已经多年,下了班基本就关在书房里,所以他相信单晓莲发现不了。
“咚咚咚——”书房的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王崇光赶紧把CT图放回抽屉里,开门进来的是何妈。
“王先生,可以下去吃饭了。”何妈朝王崇光轻轻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王崇光的胃口其实不太好,但为了不让妻子发现自己的异样,他总是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
“最近工作很累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整个人也有点浮肿。”坐在餐桌上时,单晓莲关切地问道。
“还好吧,可能是没怎么睡好。”
“那个元梦公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公司?”
单晓莲的突然发问,让王崇光有些惊讶。
“你问这个干嘛?”
“我最近听我朋友说,那家公司很火。”
“哪里火?”王崇光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好像是能帮你回到过去,去弥补你当时的遗憾。”单晓莲饶有趣味地看着王崇光。
“哦,你是说记忆重塑吗?这个技术国外一直在做,国内是最近才慢慢成熟起来的,元梦公司算是其中的领军企业了。”王崇光冷静地回答,作为专业的投资人,他一直在关注这个赛道的内容。
“是嘛,这对于那些失去亲人或者所爱之人的人可真是福音啊。”单晓莲盯着对面的王崇光,说话的语气听着有些奇怪。
“确实。”王崇光避开了她的目光,继续往碗中夹菜。
随后,饭桌上便是一阵沉默。但王崇光的内心并不平静,他知道自己和单晓莲之间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的原因,除了孩子,还有一个人。
那也是他在生命的尽头最想要见到的人。
4
钱泽惠再接到25号的通知是在两天之后。
这两天她一直在适应脑袋中的“新成员”,万幸的是,除了头顶经常感觉凉飕飕之外,并没有出现特别异常的感觉。不过为了掩盖头顶毛发的空缺,她不得不戴着帽子出门。
“芯片的状态没问题,从今天开始,你就有能力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了。”25号在平板上操作了一阵之后,将钱泽惠带到了一个新的房间。
房间里三面是墙,一面是镜子,中央放着一套桌椅,桌子上有一个手掌大小的长方体仪器。
25号将桌上的仪器拿起,递给钱泽惠:“这是一台信号器,与你脑中的芯片相连,能控制你的视网膜显示情况。一旦你想进入元梦世界,就可以按下仪器上的红色按钮;当你想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就按下蓝色按钮。”
钱泽惠接过信号器,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突然发现整个仪器上除了红、蓝两个按钮之外,在顶端还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凸起按钮。
“这个是什么?”
25号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个是自动监测按钮,它能够实时监测芯片的运行,如果出现容量过载或者异常发热等现象,就会发出声响提醒你,这个时候你就需要尽快按下蓝色按钮,离开元梦世界。当然,我的平板里也会收到提醒消息,可以远程操控芯片停止运行。”
钱泽惠望着那个黑色的凸起按钮点了点头,她拉开椅子,坐到桌前,正面对着那面镜子。她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的脸了,镜子里的那张脸看着十分憔悴,双眼无神,眼眶凹陷,原本丰腴的脸颊在这一年陪伴母亲到处寻医就诊中变得越发消瘦,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这副模样和曾经的她完全不同。
“好了,那我们就准备开始吧。我会在另一个房间里观察,任何指令都会通过植入的芯片传达,你必须遵循我发出的指令。”25号说着,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坐着的钱泽惠了。她看着25号离去的背影,内心有些忐忑,面对即将进入某个陌生者的“元梦世界”,那里会是怎样的场景,自己进入之后又将要做些什么呢?
钱泽惠的一只手放在胸口,希望狂跳不已的心脏可以平缓一些,另一只手不停地拨弄着手腕上戴着的珠串,那是以前母亲给她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珠,每次焦虑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去抚摸这些珠子,温润细腻的质感从指尖传递到她的心里,就像是母亲陪在她身旁一样。
在按下红色按钮后的瞬间,钱泽惠感受到了轻微的晕眩,促使她一下子闭上了眼睛,“这是正常现象,就像是电源接通时偶尔会冒火星一样”,25号曾经提醒过她。
等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已经身处在一间医院里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整体的布局、装修还有指示牌的风格像是上世纪90年代的感觉,医院的大厅有些破旧,只有几个病人在大厅里走动。
她正思考下一步要干什么的时候,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清晰的念头“现在,去408病房”。这恐怕就是25号说的芯片指示吧,让钱泽惠没有想到的是,外部指令竟然传达得如此自然,就像是她自己真正想这样做一样。
她很快就找到了一间标有408的病房,透过门口的玻璃窗朝里面看,这像是一间重症病房,一个脸如菜色、骨瘦如柴的老人躺在病床上,他双眼紧闭,鼻子里还插着气管。床头的警报不断响起,但并没有任何人听到声音而赶过来。
钱泽惠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这画面不由地让她联想到了过去,只不过病床上躺着的是她七十岁的母亲。在她即将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身旁的监测仪器正发出紧促的报警声,钱泽惠慌张地想要冲出病房去找在外面值班的护士,却被母亲一把拉住,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将死的人的力气能有这么大。
“走进病房之后,你会看见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他叫徐福洋。你的任务就是,拔掉他的气管,直到他身旁仪器上的心电图没有起伏为止。”她的大脑某处突然迸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做不到!”钱泽惠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开始愤怒地摇着头,朝天花板吼道,“你们这是杀人。”
“再次重申一遍,在元梦世界你的一切行动都需要遵循芯片指令。”脑中又浮现这样一句话。
“不可能!我无权结束一个人的生命!”钱泽惠拼了命地摇头,她感觉到自己的头似乎要爆炸了。
“是吗,那你怎么解释对你母亲做的一切呢,你这个伪君子!”脑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钱泽惠一下子就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刚才在脑子中浮现的那句话,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明明没有人看见的......一时间,她甚至觉得刚才是她自己发出的念头。
“你们想怎样,威胁我是吗。”钱泽惠发出了一丝冷笑。
脑中浮现出新的一句话:“系统不想威胁你,只希望你能够按照指令行事。”
瞬间的情绪大波动让钱泽惠感到有些头疼,“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宽慰自己让接下来的一切行为合理化。
她轻轻地推开408的门,一步一步挪动到病床边。
“确认目标无误,动手。”脑中响起这样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抬起右手,将老人塞在鼻中的气管用力拽落。老人呜咽起来,拼命挣扎着扭动身体,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但他心里知道依靠原本储存在肺部的气体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钱泽惠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她背过身,愧疚和自责让她颤抖不已。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身后没有动静了,扭头看了一眼放在床边的老式心电机上,出现一条平行线。
钱泽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家医院的,只感觉自己在了结了一个陌生人的生命之后,整个人都像脱了层皮般地疲惫。她走到了医院的楼梯间,然后在拐角处蹲下来抱头哭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植入了芯片的原因,钱泽惠发觉自己的记忆力好了很多,过去的回忆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妈你干嘛,快放手。”钱泽惠被母亲拉住手之后,想要用力抽回。
“泽惠,你......你听我说......”母亲戴着氧气面罩,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只有凑近了才能听清楚,“拔......拔掉我的气管......让我走吧。”
钱泽惠一下子就愣住了,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她从来就不敢想象这句话会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母亲在她心里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女人。从她四岁时,被母亲从孤儿院牵起手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将成为这个世界上她最亲近的人。后来,母亲说自己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那年,她四岁,而母亲四十岁。这对年龄相差三十多岁的重组母女,从一开始就倍受旁人的侧目。
每次母亲牵着她的手去学校或者公园,同龄孩子的母亲都是二十多的年纪,大家都每次都会好奇她是不是还有哥哥或者姐姐,但母亲总是会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
钱泽惠也曾好多次问过母亲这个问题,但这个话题就像是一个禁区,每次只要踏入,就会陷入僵局。钱泽惠想母亲应该是生育过的,因为她曾经见过母亲肚子上的妊娠纹。
除了这个话题以外,她们俩之间的相处十分融洽,钱泽惠能感受母亲对她投入了全部的爱与关怀,在二十多年的相伴时光里,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失去了双亲的孤儿,而是一个在享受着母亲的爱中健康快乐长大的女孩。
“不,你得活着,我说过要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不可以离开我!”钱泽惠哭得已经模糊了眼睛,她不停地抚摸着母亲那张消瘦苍白的脸。
“一直陪着你”,这是她在母亲刚查出胰头癌时许下的承诺。胰头癌中晚期的隐蔽性特别强,一般一经发现就是晚期。母亲的胰头癌果然也已经到了晚期的程度。
“没关系,现代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的。”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很乐观,母亲甚至还会安慰她,让她不用过于担心。
在随后的两年里,她陪着母亲辗转到全国各大医院求医,从引流到接受手术,再到不停地化疗......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像是变了个人,有时候会独自呆在病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有时还会默默流泪。
终于有一天,母亲提出想要停止化疗,没有痛苦、平静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和你在一起的这么些年里,每一天我都很幸福。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我的亲身女儿,我们就是真正的母女。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陪我走过我人生的后半辈子。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还能成为母女。”母亲突然双眼放光,口齿开始清楚起来,这是她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精神的一次。
钱泽惠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拼了命地点头,她心里明白,母亲此时片刻的清醒,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好了,现在就让我安详地离开吧,惠惠。”母亲闭上了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她静静地等待着钱泽惠的选择。
钱泽惠啜泣着,用手擦掉了眼泪,她望着眼前的母亲,想到在爱、舆论、传统观念的束缚下,我们都不愿意放弃对亲人的治疗,哪怕治疗已经让他们痛苦万分,哪怕死亡已经是他们的愿望,我们仍然不愿意放手。
可是,“优死”也是一个人的基本权利啊,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第一负责人,应该尊重个体对于自己生命所做出的选择。
“妈,下辈子我们还是要做母女。”钱泽惠轻轻俯身将母亲抱在怀中,含着泪在她耳边说道。随后,她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拔掉了插在母亲鼻子里的气管。
5
“今天是周末,这么早还要出门啊。”单晓莲望着正在玄关里穿鞋的王崇光,忧心忡忡地说道。
“嗯,公司有点事。”王崇光继续穿鞋,然后拿起公文包,转身开门。
“早点回来啊,等你一起吃晚饭。”单晓莲的口吻像是在恳求。
“知道了。”王崇光只留给单晓莲一个背影。
单晓莲看着被关上的房门,她一下子瘫坐在玄关的条椅上,不断地问自己,他们的婚姻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上了王崇光,但她也很清楚王崇光对她并没有超越同学情谊的想法。即便是她苦苦追求了这么多年,王崇光答应娶她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地说:“晓莲,我愿意娶你。但你得考虑清楚了,我和你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
单晓莲像她的父亲,骨子里有着股倔劲。她的父亲凭借这股劲白手起家创建了全镇数一数二的磨具厂,而她则把这股倔劲用在了王崇光身上。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一定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心。所以在婚后的日子里,她努力扮演起了“贤内助”的角色,不仅恳求她的父亲,在事业上助丈夫一臂之力,还向何妈学习做饭,一心一意地照料他全部的衣食起居,为他解决一切的后顾之忧。
可这份努力,换来的却是丈夫的冷淡和不耐烦。
在结婚几年后的某一天,当她在打扫丈夫的书房时,无意间在抽屉里发现一张有些年代但仍能看出是被精心装裱起来的照片时,她如同被惊醒了一样,突然明白了原因。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学生,站在教室的门口。她的目光朝向别处,并没有看着镜头,就像是下一秒就要走进教室的样子,这应该是一张随意抓拍的照片。
单晓莲拿着照片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她很清楚这张照片上的女生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她尖叫了起来,一把将相框扔在地上,相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
照片上的女人叫于飞飞,也是她和王崇光的同班同学。于飞飞的相貌平平,至少单晓莲是这么觉得的。性格也不讨喜,有些孤僻,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成绩在高手如云的一中里,也就是中游水平。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让王崇光记了这么多年,甚至在她死之后,仍旧恋恋不忘。
那天晚上,当王崇光看着书房里满地的玻璃和被撕得粉碎的照片时,他知道自己心底里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好啊,原来这就是你每天一下班就锁在书房里的原因吧。”单晓莲红着眼睛朝王崇光吼叫着。
王崇光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拿来了扫把,将满地的玻璃碎片打扫干净,然后弯腰将照片碎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你就这么忘不了她吗?我告诉你,就算你记得她一辈子,她也回不来了,于飞飞在三十年前就死了!”单晓莲说着便狂笑起来,“而且她的死,和你脱不了关系!”
王崇光像是被击中了一般,停下了收拾的举动,一下子朝单晓莲扑了过去:“你说什么,你他妈有本事再说一遍!”
单晓莲被王崇光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不小心后脑撞到了门框上,顿时感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她睁开眼,病床的一侧坐着她的父母,她又扭向另一边,是正在整理床铺的护士,她才知道丈夫将她送到医院之后就没有再来过。
“离婚吧。”这是后来她见到王崇光时,王崇光说的第一句话。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冷笑着说:“正常人见面的第一句话,不应该是问我身体好了点吗?怎么,我们夫妻一场,已经疏远到这个地步了吗?”
“晓莲,我从和你结婚的时候就说过,我们真的不合适。即使是在一起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王崇光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遗憾。
单晓莲继续冷笑着,“什么感觉?心动的感觉?爱的感觉?还是对于飞飞的感觉?”
王崇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的脸抖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晓莲,我知道这些年你为我付出了很多,你是个好妻子,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你肯定也能成为一个好妈妈。但我对你的感情只限于和我一同生活的人,而不是我爱的人......”
后面的话单晓莲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记得王崇光愤然离去的背影,在她表达完自己绝对不会同意离婚的意愿之后。
王崇光在离开家之后,径直开车去到了元梦公司。
48号快速浏览着手中平板上跳出的一行行代码,在确认最后一行无误之后,对王崇光说:
“王先生,我看了您之前的记忆传输测试,您对于过去的事物记得很清楚,其中的一些记忆空白也在我们可控的范围。今天,您就可以直接进入元梦世界了。”
王崇光跟着48号来到了一个新房间,里面的布置和之前的传输室差别不大,除了其中的一面墙改为了镜子。王崇光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块单向镜,也就是说从这间房间看这只是一面镜子,但从另一面看的话,就是一块透明玻璃,可以实时观测到这个房间的动态。
48号拿着一个头套向他走来,和之前戴过的铁制头套不同的是,这个头套是硅胶材质的,上面布满了凸起的白点。
“目前从现实世界进入元梦世界的方法有两种,其中一种就是这个头戴式接口,操作比较简单,您只要戴上之后,闭上眼睛,等待我们的指示就可以。”48号向王崇光介绍着。
王崇光接过48号手上的头套,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这个头套的大小能包住完整的上半张脸,外部的白色凸点,其实不仅仅向外凸起,内部也对应有凸起位点。这些白色凸点估计就是“大脑信号采集器”,可以将你大脑中的回忆实时可视化,呈现在视网膜前。同时,将当下你脑中的想法实时传输到元梦世界中当时的“你”身上,同时它也能根据你已建成的面部表情、动作库,为你搭配上最合适的表情和动作,王崇光心想。
“那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的话,”48号停顿了一下,“因为会涉及到脑部手术,一般不对外使用,只限于内部的工作人员。”
“脑部手术?你不会是想说把一个小型计算机装进大脑吧。”王崇光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笑了起来。
“是的,这可能曾经是只存在科幻电影里的情景,但我们已经实现了。虽然不是用小型计算机,而是芯片。”48号的语气里透露着自豪,“植入芯片的话,数字信号会更稳定一点。但因为需要动手术,所以对于用户我们推荐第一种。”
随后,48号拿来了一瓶凝胶,均匀地涂抹在王崇光的头皮上,再小心地将头套包裹住他的上半张面部,并确保所有的凸点都与皮肤接触到位。随后,他让王崇光躺到中间的手术椅上,叮嘱他闭上眼睛放松。
王崇光听到轻轻的关门声,猜测48号肯定去到隔壁的房间了。很快,他听到房间天花板上的某处传来:“下面,我数到三之后,您再睁眼,就能直接进入元梦世界。”
王崇光闭着眼睛,心砰砰地直跳,他对三秒之后即将能够看见的场景期待不已,希望一睁眼就能看见于飞飞的背影,那个高中三年一直坐在他前面的女孩。
“喂,快醒醒,老师叫你!”杨柏戳戳他的胳膊,王崇光像是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巨大的响声惊醒。
“啊?”他揉揉眼睛,又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像是他曾经的高中。五十来人的教室,熟悉的课桌椅,站在讲台上拿着教棒的老师,课桌上摊开的教材上面印着辅助角公式......这是高二下?
“我真的回到过去了?”王崇光反复确认着,他不断地开合着自己的手掌,很流畅,就像是自己的手,又抬起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有痛感很真实,就和现实生活中无异。
他转头看了眼杨柏,他的模样、还有刚才发出的声音,都和自己印象里的一模一样。
而如今构建起来的一切都是源于你的记忆。
“真厉害啊。”王崇光真实地感受到了人类记忆的可怕之处,即便是你以为想不起来的东西,其实只是藏在了你的大脑某处,而元梦能将每个人的记忆挖掘到了极致。
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搞得杨柏也吓了一跳。
“王崇光,开小差了啊。”老师提醒了他一句,但没有过多责怪,便又让他坐下了。王崇光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就是传说中好学生的待遇吧。
“你小子,上课打瞌睡还能睡这么沉。”下课之后,杨柏揶揄道。可王崇光已经没有心思理会杨柏了,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桌于飞飞的背影,他期待眼前的高马尾一甩,转过头来,但又忐忑见到那个藏在他心底里的人。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想要去拍于飞飞的背。
“崇光,今天晚上的补课你会去的吧。”一个熟悉的女声从侧前方响起,王崇光伸到半空的手停住了,他迟疑了几秒,一瞬间以为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一个短发的女生快步走到他的课桌旁,脸上写满了期待。不知道为什么,王崇光突然觉得高中时期的单晓莲有些可爱。
“去吧。”王崇光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道。
对方的脸上瞬间像开了朵花,还顺势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奶糖,小心地放在王崇光的桌角上,然后就一蹦一跳地转身走了。
今晚的补课在单晓莲家,这是她父亲给请的家庭教师,她总喜欢邀请几个和她关系好的同学一起去她家补课,其中每次都有王崇光。
王崇光其实不太情愿,但在这样的尖子班里,想要有更好的成绩,光靠老师上课教和做一些课外习题,已经完全不够,必须再额外“开小灶”。
“等一下。”王崇光突然想到,“如果我拒绝呢?”作为重来一次的人生,他不想再在乎成绩的好坏,他要抓住最重要的东西。
“单晓莲,我有事不去了。”王崇光朝着单晓莲的背影喊道。
单晓莲一下子停在了原地,她困惑地转过身来。
“飞飞,晚上有时间吗?我有话对你说。”王崇光没有理会单晓莲,他直起身,拍了拍于飞飞的后背,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单晓莲听见。
“嗯?”于飞飞停下了手中的笔,她正在把老师刚才讲的例题再演算一遍,“你说什么?”
王崇光望着那张回过头来的清秀脸庞,这些年里,这张脸时不时会在他的梦里出现。岁月的无情让他们所有人都在慢慢变老,但唯有于飞飞的容颜永远停留在十八岁。
他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于飞飞的脸庞,“我终于能再次看见你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是多么想念你啊。”
话音刚落,王崇光还没等看清于飞飞的表情和反应,他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整个教室也开始抖动起来,“啪——”像是开关关闭的声音,他的眼前一黑,瞬间就晕厥过去。
“王先生,快醒醒。”王崇光在迷糊中听见了48号的声音。
“王先生,刚才是我们强制让您下线了,但没想到您的身体反应还挺大的。”48号有些担忧地看着眼前这个病人。
“为什么让我强制下线?”王崇光有些恼火。
“也是我的疏忽,忘记提前告知您,元梦世界虽然是依据您的记忆来打造的,但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正常秩序,它的时空设计也是按照时间逻辑进行的。就是说您必须依照符合元梦世界中“您”的身份行事,不能跳跃时空,提前透露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者表明你在真实世界的身份。比如刚才那句“这些年我是多么想你”,就很明显不符合作为一个十七岁少年在当时会说的话。”
“那我说了又会怎样呢?”
“系统会自动向我们发送报错信息,为了保证您在元梦世界中体验的真实感,我们只能强制让您下线。”
王崇光无奈地看着48号,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内心十分焦急。
“王先生,过去的人生是由无数关键节点上的选择题构成的,只要改变了其中的一个选择,未来就会通完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48号意味深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