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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伊格尼篇:我们

2022-02-15 22:38 作者:进击の囚徒  | 我要投稿

这是鄙人根据二测审讯剧情进行的魔改版同人文,文学性较强,娱乐性较弱,会很枯燥,不喜勿喷

文字是按英文逻辑写的,有些地方的对话可能会令人费解

本文根据个人理解加入了使剧情更加合理顺畅的私设和ooc

为了阅读体验,请先观看原审讯视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Bq4y1o7DU?share_source=copy_web

更新随缘

“……完全没办法?没有其他……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去的。……他这么坚持?那请把电话给他。”

我把按着耳机的手放下,虎口抵着嘴唇。“你们可以坐下,没什么好回避的,我又不是在谈死役武器的交接。”

夜莺没出声,拉过椅子让开尔文坐下,自己站在她侧面。用麦凯纳斯或黎塞留周围的全部精英换她一个,我都不愿意。

开尔文坐立不安,尽管没有手铐,她的手腕还是靠得很近。她不停眨眼,好像整个办公室包括我都是滚烫的黄金,让她的眼神只能在上面跳芭蕾。

“小子(Boy)。”那边说。我的血压已经开始升高了。

“你想跟我说说话?我会去看你的,这周末就去。”“谨慎做承诺。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说我会去。我会安排好一切,然后过去。”“我们有多久没说过话了?”“三年吧,我想。”

他嗓子里有东西卡着,声音像个老旧的鼓风机。

“抱歉没去你的上任仪式。”“没什么,你知道过程,一张调令、一场暴动。我差点死在上任当天。”“充分的谨慎会救命。另外,你说话有点粗鲁,你副官不会喜欢这个的。你需要跟她配合。”“当然,当然,我跟她配合得很好。”我看夜莺,这个机器人——这是夸奖——一样和我对视。我想她不会像电影里那样猜出我们的对话然后天真地点点头。“我们合作很愉快。”我说。

她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在这点上我需要存疑。”他说。

我们暂时沉默。某处有焦糊味,某种火开始烧起来。

“你的守夜人来找我了。”我说,“他的品味和你一样经典。”

“你记住我的评价了。那件事的报道我知道了内幕。给你解围的叫卢西恩·‘古勒斯’·沙赫,三级特务。”

我等了一会。“你真知道所谓的内幕?”

“沙赫跟踪了市议会半年,找足证据,只差一个借口,而你们管理局给了他这个借口。寻找迪蒙·谢尔德的人除了市议会,还有沙赫的直属行动小组。他很早就计划通过谢尔德突破市议会的信息封锁,但只靠他自己抓不住禁闭者。所以他在确认信息完备的前提下开始了内部操作,使FAC动用了一半多的警力进行高强度搜索,找到线索后,你们就不得不介入,而且不得不按着他的想法行动。”

“这是三级人员?”我不能当着一个禁闭者的面大谈第九机关。

“共分四级,每向上一级的权力跨度比任何地方都要大。到此为止。”

轮胎烧焦了,气味一瞬间变得难以忍受。

“你还是喜欢自然光?”“你知道。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你应该还有话想说。”“好吧,那你怎么看?你的意见呢?”“你还在询问我的意见。你应当有个人的判断。我说过,别人的观点会影响你的立场,而立场不应该被如此轻易地改变。如果你坚持,我这里有些客观的情报……”

“好了,够了,我改变主意了,现在你听我说。”我知道我得停下,我也知道我停不下来,“我记住了你的话,你的对事物的评价,顺着你的话走,从不敢冒犯你,自打我见识到你有多明智。听着,我询问你的意见是因为我想尊重你,你大可不必继续以那种消极的态度对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活下来了吗?‘最优秀的士兵也斗不过最蹩脚的禁闭者。’你说过的,记得吗?我听你的,按你说的做,而你对我的回应就是一句客观的评价,比我用来对付市议会检查的报告还客观。你总是告诉我那些我已经知道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我不可能让你及时知道我有多努力地想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因为你根本不给我倾诉的机会。你从来没给够我时间。”

烧轮胎的气味让我忍无可忍。我停了下来,忍着肝脏处的疼痛。

“医生说你需要安静。”我自己都能听到我的咬牙声,“让我们停下,冷静一些,我们都是。我们吵得够多了,我不想下次去的时候还和你吵。”

“如你所愿。”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希望……”

我直接挂了电话,丢开耳机,拳头抵在嘴唇上。五分钟过去,她们两个一声不吭。

“开尔文,你可以说你的事了。”

她打了个冷战。“可是……局长你……”

“Just say it!”

“哦……那个,我请求到食堂工作。我曾经在狄斯蓝带学院学习,有烹饪经验,想为大家做些事情。”

“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我头也不抬。

那边好一阵没有回应。“我……我还是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主厨。当、当然我知道我要先从最简单的做起。这是我的梦想。还有,我作为禁闭者的战斗能力比不上别人,我不想让自己……没有价值。”

我戴上眼镜,打开桌上的录音设配,双手互绞,看着不安的开尔文。“禁闭者S-074,根据你的请求,会有一些作为前提的要求需要你注意并遵守。这些要求是你的承诺和保障,如果你拒绝遵守它们,你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茫然地坐着,当她终于意识到我在等待回答时,我的耐心还没耗尽。我似乎冷静下来了。这很好。

看到她保证会遵守规定,我继续说:“首先,在审议通过的前提下,你会获得在每个周二和周四中餐前两小时离开房间的特权,供你去食堂厨房协助准备餐食,该时间内你不得在未经上报的情况下前往其他距离过远的区域;其次,你需要保持情绪平稳,并穿着长袖正式服装,若在工作期间因你个人原因致使他人受伤或贵重物品受损,该项特权立即作废;第三,初步规定试用期为三十天,若你在三十天内遵守规定且表现良好,即适当扩大权限,具体情况三十天后另行讨论。旁听意见如何?”“该规定严谨,符合安全规章,并在一定程度上尊重了禁闭者人权。旁听无反对意见。”“禁闭者S-074,你的请求已通过审议,我代表MBCC管理层批准你的请求,相关规定及特权明日起即生效。”我按下录音键,摘下眼镜。

开尔文的脸涨得通红。“那,局、局长,我真的可以……”

“凡事都具有一里一外。刚刚的流程是官方规定,不得不进行。现实情况会更灵活,但你也需要注意不能有出格举动。”

“嗯,我一定会小心的,谢谢局长!”她站起来给我鞠了一躬。

“还有一点,我的个人要求。发挥出你的水平来,我不希望我盘子里装的是一块冰或是其他折磨味蕾的东西。”我微笑,“我会安排警卫给你开门,回房间去吧,好好准备。”

“下次临时审议,希望您叫上菲主任。”夜莺说。

我没回答她。办公室里一片安静,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加速。

“夜莺,你的父母情况如何?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涉及隐私的话无需回答。”

“没什么可隐瞒的。我父母住在狄斯城北城区,都退休了,没有经济或身体上的困难。只是我不常回去。”她犹豫着继续。她每次想提问私人问题时,句首的疑问词都会停顿一下。“那边是您的父亲?”

“是的,”我声音拉得很长,“那是我父亲。在你们看来,他是自由的诺兰·安德森将军;在我看来,他就是个一心追求自由的苦行僧。”

“大多数情况都是父母缺乏表达,而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例外。”

“我不是不相信你的理论,夜莺。在他眼里,我永远不够好,最多是一句客观的正面评价。”

“但我想您需要他。”

我扭头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对吗?”我的嗓音混进了有毒的烟雾,“鉴于你超凡的心理学技艺,我会向上面申请让你到FAC审讯处任职。好了,开个玩笑。你是根据什么原理推断出来的?”

“完全的经验。关键是您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她说。

我们沉默着处理文件,焦糊味渐渐闻不到了。说到底,我没必要跟夜莺说这么多。我的不安源自于反常。他从来不会主动找我谈话,最大程度上尊重我的自由意志。他似乎还坚持他的习惯,但某些地方有明显的不同——不是苍老的声音或过于缓慢的语速,而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恐怖。我父亲的自由似乎有了松动。

算了,按他所说,工作时间应该使精神片刻不离工作。我集中精神,应付没头没尾的文件,直到备忘录响起提示音。我看表,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时间差不多了。按计划我们得去见见伊格尼。”我说,“她的情绪需要纳入考虑。或者——”

夜莺欲言又止。“更好的建议只有提出来才会体现其价值。”

“我认为时间过短。您的情绪更需要纳入考虑。况且您还没有与她过多接触,她会排斥的。如果新城纵火案的确是她能力失控造成的,那么在此情况下的审讯更值得担忧。”

“我向你保证我现在足够平静。”我说,“我尽量和她接触了,尽量。重点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青春期的女孩,这让我无从下手。我的想法和她们的相去甚远。如果聊天,我以为她们喜欢黑鸦片,但她们想的是加了厚奶盖的拿铁。”

“黑鸦片已经过时十年多了,局长,针对接下来这位禁闭者,她的确更有可能思考拿铁的问题。我知道部队的情况,但恕我直言,您至少不能像一个一觉睡到现代的原始人,还保留着原来时代的思维认知。况且您有很强的学习能力。”

“我没有学习流行知识的欲望。”我说,“批评得好,夜莺,你对当代年轻姑娘跳脱的思维和流行文化有多少了解?”

“能理解一部分。至于流行文化,至少比您了解。”“足够了。保持你的幽默,夜莺,那很讨人喜欢。现在跟我来,审讯需要你的帮助。”“那么,如果原计划不变,首先您应当在审讯中延长不戴眼镜的时间。”

我来到伊格尼的房间,用终端开门。这种手环式终端是菲从大人物们那儿争取来的,仅在管理局内部使用,管理层每人一个。我真希望菲没用什么糟糕的“辛迪加手段”。大人物们用光了愤怒和喜悦、以及反对和支持的精神,留给管理局的态度从来只有模棱两可。

“S-033,请你离开房间,局长需要对你进行审讯。”夜莺说。我带着眼镜,向她点点头。

伊格尼投来的目光充满敌意,伴随有胆怯。她的外套宽大厚重,不过衬衣和丝袜还是体现了她的身材。她一言不发,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到门外的空气。我转身向审讯室走。

禁闭者之间称审讯室为红房子(red house),据卓娅说,是“某只小老鼠”从艾瑞尔嘴里套出来的用来称呼让他们不舒服的一类房间的颇具文学性的名词,可没人知道这个名词用来形容禁闭室更贴切。被问到为什么黑漆漆的审讯室要用“红”描述,小老鼠反唇相讥说英语里叫红茶也用“黑”描述。看来她至少啃了几页书。

伊格尼坐上椅子,让夜莺给她绑上没用的束缚。她的眼神在我手上的文件晃了一下。“你想干嘛?朗读禁闭者的光辉事迹?”

“你的信息是FAC记录的,既偏颇又不全面。抛开这个不谈。”我摘下眼镜装进口袋,她看着我拿眼镜的手消失在桌子下,“我讨厌审讯这个词。明明有时候我们可以更平和一点的,比方说现在,比方说聊聊天。”

终端发出震动。夜莺提示我说得不合适。

“呵,聊天。”她扯起嘴角,“希望你只做聊天一件事。”

“我保证。”我说,“你看,我上任两个多月,还有很多事需要学,可能包括在禁闭者面前朗读事迹。”

震动。我意识到这话在对方听来就是讥讽。

伊格尼的眼神更加抗拒。她收下巴,挡住喉咙。

“我信不过FAC。他们只记录情况,从来不考虑当事人的情况,也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我控制着嘴角的弧度,这可真难,“我相信那起火灾也一样,你有些来不及说的话,而那些才是真相。”

“没有隐情。”她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仿佛她自己真能顶得住来自全世界的压力,“为什么一件事一定要有隐情?”

“经验之谈。”我想我最好少绕弯子,“很多禁闭者之所以能被发现都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失控了,造成了他们本不想造成的破坏。我认识的禁闭者中,能力失控不是个例。”

“你就是想排除这种不确定因素,对吗?让你的审讯记录更严谨。”

她试图攻击我的官僚身份。“审讯记录保留在管理局内部,如果上面的老朽们想看,我会另写一份报告。不过报告不是我们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我停顿,“你不是故意的,对吗?”

“你想太多了,我就是故意的。”

“那么,假设如你所言,你的动机是什么?”我顺着她的话走。

她给了我一个白眼。我能看到她的耐心飞速流失。“没理由,因为我是禁闭者,我就是想烧着玩。”

我想起曾经接触过的一些少年犯,即使不是禁闭者,他们也有一定程度的犯罪心理,想体验相应的背德感和刺激。对于普通的未成年人,警察会把他当成一只看多了特工片的仓鼠。他们深思熟虑,预判警方会采取的行动,想着如何漂亮地摆脱他们的追捕,还想在案发现场留点胡狼尿一样的酷酷的留言,但他们很少考虑如何应对警方的盘问。如同他们的身份所证明的那样,被关在不会滚动的仓鼠球里个把星期,任何人都会选择招供,和盘托出。

眼下的问题是,伊格尼是自首的,纵火案发生几个小时后她就出现在了FAC的分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肯定不是什么纵火犯,更不是“视人命为草芥的禁闭者恶棍”。我讨厌媒体,他们有好几样功能,被灵活运用的只有歪曲事实和妨碍公务。

“你的想法远在小偷小摸之上。一位高水准的纵火犯,和警察捉迷藏不是更好?”我注意观察她的反应。

“自首……胡话。你从哪听说的?刚刚提到的FAC?”

我把一份档案滑到桌子中间,继续注视她。

“你的审讯很没水平。这种没头没尾的档案能证明什么?”她向后一靠,“算了吧,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禁闭者。”

我还是不说话。她用凶狠的眼神跟我对抗。“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震动。看来长时间的沉默对少女很有效,有效到能伤害她的心。我的目的可不是让她受伤。“就当年的案子的确可以就此打住。你知道吗,我这个人很想把案卷什么的丢进垃圾桶里,仅限心血来潮的时候。”我收起文件,直接递给身后的夜莺,“那我们聊聊其他的。我当局长的经验短得惊人,甚至没法收进履历里面。新城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想请同事们吃个饭都无从下手。所以我想请新城有名的美少女美食评论家指点一下。”

“你在说什么?”她想否定。但正如《实用审讯教程》里写的一样,她是有惊讶和随之而来的微小喜悦的。

微表情研究专家们一百多年前就总结出了关于情绪的理论,其中关于惊讶的理论最为经典:惊讶是一种过渡情绪,其持续时间仅有不到一秒,在那之后,惊讶往往转变为其他情绪。这条理论如此经典,以至于相当数量的普通人都知道。眼下的实用情况是,伊格尼的确表现出自然的惊讶(双眉提升、眼睛睁大,持续1/4秒),也的确有后续的反应(惊讶转变为克制的喜悦,眼角、嘴角提升,持续1/4秒),但之后却很快转变为另一种情绪并定型(眉毛向中间靠拢、眉头上扬、眼睑形状改变,保持持续)。说实话,我有点看不懂。

当然,门外汉压根注意不到这些有趣且意味深长的变化。

我打开终端。FAC恢复了伊格尼曾经使用过的社交账号,把数据和案卷一并寄来。我打开其中一条视频。那是伊格尼的声音,充满热情和真诚,像河边的晨露一样新鲜,而那些程度副词的大量使用更证明了她的未完全成型的活力。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议,青春充盈胸膛的姑娘居然能如此自然直接地传达出“美好”这一概念本身。

“各位吃货中午好,我们又见面啦。今天带大家去试吃一家你们绝对——没有吃过的拉面店。它的位置非常不好找,在废弃的706工厂大楼里,但相信我,只要你们吃过一次,就一定会像我一样不惜步行两公里来到这里……”

这招是夜莺想的,意在调动起伊格尼的情绪——情绪被挑逗起来就不太会被压下去。我虽然盯着桌子的一角,但我对她的反应心知肚明。我又换了一条。

“今天一定要给大家推荐这家冬日限定的冰淇淋,最适合在寒冷的天气里吃。它的外观设计非常别致,模拟成了核电站的形状,但是不要担心,它只有非常薄的一层……”

“够了,停下!别再放了!”她抗议。周围的温度明显上升。连续震动两次,夜莺提醒我采取行动,但我没动。

我听见啪的一声,伊格尼手腕上的电子定位器冒出烟。

“糟了。”

房顶的应急设备发出尖锐的警报,警报停下的同时,消防喷头喷射出水雾。我们瞬间湿透了。

“我、我只是……我不是有意的……”她立刻变成一副乖巧的模样,怪惹人可怜的。

我打算回头找个借口匿名告发那家媒体,罪名是歪曲事实。

夜莺在终端上操作几下,水停了。我抹掉脸上的水。“抱歉没有毛巾可以用。”我说,“关于那个冰淇淋……”

“我警告你别再放了!也别再说了!”她脸色通红,委屈地抗议。她身上冒出蒸汽。与开尔文一样,她平时就体温异常。

“我想说的是,那条视频播放量很低,大概是人们不知道什么是核电站。如果换做这里的某位禁闭者,我想她会很乐意去尝尝。”我双手平举,“如你所愿,我不会再放下去了。但你不认为写得不错吗?就播放量来看,大多数人都认同。”

“没用的。”她自言自语,“禁闭者,杀人、纵火,我们这类人不都是这样吗?连自己的能力都控制不了,总是会伤害其他人。”

“可你没有一开始就让水喷出来。你的能力在这里不会随便爆发。”

“哼。”她故意躲着不看我,“没用的,你又不是科学家。”

看来她还相信科学家这种哄小孩子的说辞。“我知道一个理论,想听听吗?”

她不说话,我自顾自开口:“黑环研究学家穆雷罗·布朗在他已被作为大学教材的经典著作《异方晶分类学》中提到过一个社会学命题,是否应将禁闭者的能力失控作为其本人意志的表现。他认为,禁闭者的能力属于在外界影响下形成的特殊附属要素,特殊能力的不受控制性不能完全作为禁闭者的主观行为。因为牵扯到法院判决和量刑,这个命题到现在都没有定论。”我前倾身体,拉近我们的距离,“我相信你平时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绪。”

“没有刻意控制。我有个仪器,过了临界值就会报警。”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仪器。狄斯城最大的问题就是官方和民间信息的不对等。民间知道官方的一切,而官方对于民间的了解极其受限。

“只靠仪器?你的家人呢?”禁闭者们很多都是孤儿,所以我发问。

“帮过,但不是在这件事上。他们只是不想我被别人发现。”她的反应没什么异常。

“那你呢?别人发现你会如何?”

她几次想开口,最终还是选择沉默。我想我们都在思考同一件事,她是回忆,我是复盘。

“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那天在家里,发了一条定位在美食节的博客。早上餐厅里忙完后,我正打算洗澡,他们就闯了进来……”

“在餐厅里帮忙是你的选择?”

尖锐的问题。她的胸口有明显的起伏。震动。“所以说他们让你情绪失控,发了大火。但那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你只告诉了我?FAC的……”

“都怪我,是我太贪心。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写那个……该死的博客。”她耷拉着头,“我的生活已经够幸福,我应该知足,老老实实过日子,而不是反复做会带来麻烦的事。”

好吧,至少从那个尖锐问题上移开了。我沉默,等她把话说完。少顷,她抬起头,眼神平静。

“我做过的,我都负责了。也没什么可再跟你说了。”她的重音在第二个“我”字上。

“这不是你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呢?”

“按常理,那些缺心眼的家伙更应该被谴责。”

“有什么用?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你已经做了很多,任何救赎都该有个结束。” 在我看来这是幼稚的话,但适合她。

“我永远弥补不了。我早该自首的。”她说完这句话,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我忍不住用怜悯的目光凝视她。这孩子害怕的不仅仅是人们,即使是该释放在那些好事者头上的怒火,她也选择忍耐,任由这火烧向自己。跟踪监控录像的分析数据显示,进来的三个月,她没跟任何人有持续十分钟以上的交谈。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会疯的。

这是一个想用自己一切来弥补自己错误的责任心太强的女孩的悲剧。

她和我很像。

拥有一个智商颇高且极有个性的父亲,生活注定不会风平浪静地走完二十四年。我父亲的道德水准很高,从小我就有超乎常人的愧疚感,这不是好事——废话,当然不是。即使因为同班同学做错了事让老师生气,我也会十分愧疚。我会为我们的错误感到羞耻,但现在想来,没有少不更事脾气的小孩的成长之路就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更不用说这个小孩的负罪感更多针对长辈。我父亲的教育方式之一是提问,他抛出一个问题让我回答,要求“答案越简洁越好,最好给我一针见血”,如果答案不令他满意,他就会保持没有任何反馈的沉默。我遗传了他的良心,但没有遗传他的智商,所以往往被这些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我还记得回答问题时的感觉:牙齿紧咬、心跳剧烈、冷汗直流、肾上腺素不要命地往外涌。每次都是我姐姐在他背后打手势,我才得以从地狱里一次次爬上来。他的完美让我诚惶诚恐,他特殊的教育法也更加深了我的愧疚,到最后我身上的十字架沉重到超越年龄,我从被命运指引着走到被命运拖着走。它在我十一岁那年把我拖进了河里。那天我姐姐的话比平时更多,反复抱怨我不应该寻短见。我父亲见到死里逃生的我,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没有得到哪怕一个用以证明我对他有用的失望的眼神。从那天起,我开始和他对着干,没有听他的去上医学院而报名参了军。我故意拿着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回家,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告诉他我要走他的老路。母亲哭个不停,姐姐一个劲摇头。至于我父亲,他只在我发表完宣言后进行了一次持续六秒的深呼吸,然后宣布我可以按我认为正确的方向走。

希望这个女孩没有过分严格的父母。

等等,父母?

“你的父母在哪?”

她打了个冷战,一下子紧绷起来,眼神透露出走投无路、要和我拼命的绝望。标准的恐惧。我恍然大悟,她先前微表情的奇怪转变也是因为这个。

“……我希望你别再问。”

只有盼着对方爆发的愚蠢审讯者才会选择追问。伊格尼动摇得很厉害,万一情绪失控,连枷锁都来不及用,我和夜莺都得当场蒸发。

“这与我的父母无关。”她总算压制住了情绪,愤怒已经不太致命,“他们很好,这都是我自己犯的错!”

她看上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好,好,我明白。这当然与他们无关。”我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你无需紧张。FAC会按规矩办事,我们也一样。”

震动三次。夜莺提醒我该结束了。“好吧,那我们结束。很抱歉把这次谈话弄得像审讯一样。”

她瞪着我,眼里是受了伤的闪光。“我只是想更多了解你。再次抱歉。另外,如果你想尝尝学院派的料理,我可以给你批个外出的假条。厨师你自己选,毕竟你们禁闭者之间交流起来更方便。”


 

一个月后。

楼下传来闷响,我的桌子一震。菲挑起左边眉毛,眼神露骨地从上到下绕了我办公室一圈。我差点笑出来。“你也是这么逗上一任局长的?”

“我在中学里可是话剧团的,新城五个街区最著名的默剧演员。”她颇为自豪地昂起头,同时一推眼镜,“如果小夜莺在,我可不会让你提到科瑞兹前局长。”

“我知道。”我也扶眼镜,发现它不在那里,“楼下如我所料的发生了爆炸,我要去看看。”

“等等,你的话题还生效吗?”

“当然,谁不想知道特洛伊的真相呢?”我冲她做个鬼脸,戴上眼镜开门出去。

等我赶到厨房后,火已经被扑灭了。伊格尼拿着灭火器,开尔文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两人头上全是干粉。

我轮流注视她们。“现在谁来解释一下?”

“是我干的。”伊格尼抢先说,“我……”

她没法给自己辩护。你们懂的,责任心。

开尔文快哭出来了。“S-074,回到你的房间去。”

“局长……”她脸上的泪珠变成了冰凌。

“回去仔细听听我的要求。‘工作时间内’,现在是下午三点,不在规定的范围内。损坏的器具我会安排人处理,如果你别再多嘴并立刻回到房间去,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开尔文偷偷看了一眼伊格尼,悄悄溜了。对,别破坏我的计划,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和伊格尼缓和关系的计划。

上次审讯我犯了一个错,就是太过草率地提到她的父母,让我们的关系下降了几十度。临走时我突然有了办法,如果伊格尼想念过去当美食博主的日子(这是绝对的),不如让她去找开尔文,既可以让她接触其他人,也可以创造我和她在审讯室外独处的时间。两个对料理有阴影的人聚在一起搞料理,不可能不发生意外。当然,不能因此对开尔文做出惩罚。

我把台案上的干粉扫下来,启动角落里的扫地机器人。伊格尼没有走开,好兆头。“所以你找到了那位大厨。”我说,“可现在是午后,中午的饭不合口味?”

“呃,不是……”她扭捏着,“就是……单纯为了尝尝……”

“蒂娜是蓝带学院的高材生,虽然她自己没有认识到,但她的水准已经足以胜任主厨了。可惜你没尝到。”我抬脚让过扁平的机器人,“所以你应该还饿着。切块牛排?”

“不太想吃。”

“就当是我饿了,好吗?”我递给她一大块牛排。她犹豫着,接了过去。她的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对视。利用别人的良心对现在的我还是太难。

我边扫着炉子上的粉边偷眼看她。她的手碰上冰冻的牛排,原本有白霜的牛排软下来。“刀工不错,还有解冻功能。”

“以前餐厅的冷盘都是我负责的,所以还凑合。”她接话接得很自然,看来对我的敌意变浅了。另外,我发现她不排斥自己能力的正面作用。

“开尔文没伤到你吧?有次活动,有个普通囚犯想找她麻烦,结果那人差点因为冻伤而截肢。”

“没有。她人很好。”她放下刀面向我,“这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处罚她。”

“当然不会,我保证。但凡公事,我都按规矩办。”

她回去对付牛排了,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你也在你家的餐厅帮忙吗?”

“……大概是。”

我自认为明智地没有追问。“那你去炖汤吧。”

“不要。”

“我能知道原因吗?”

“我告诉你,你别笑话我。”

“我保证不会。”

“我,我会让火失控的,所以不能碰……”

这是她在档案里没交代的,我得记下来,就算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所以,你实际上不完全会做菜。”

“胡说!我会的!”她嚷嚷,“看看你的洋葱!”

“你执意要和一年多没拿过厨刀的人比厨艺吗?”

她哼了一声。“你不像上任局长,她的自尊心比你的结实多了。”

我咳了几声。我们又回到沉默中去。我盖上汤锅的盖子,准备做牛排酱。

“我可以问你的父母吗?这不是硬性问题。”我说。

“你别再提他们了。上次我就说,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做的一切都和他们没关系。”

“那么我以后不会再提他们了,无论是套话还是审讯。”我始终盯着砧板,“我没有恶意,也没想破坏任何刚刚修补好裂纹的事物。你看,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因为按照MBCC管理条例以及惯例,所有有能力战斗的禁闭者都应尽到为狄斯城清除威胁的义务。我们会是战友。”

“这样最好。”她似乎松了口气,“这也是我自首时跟FAC提的条件,我会配合他们的调查,会按他们说的做,条件是保护我的父母免受火灾事件的牵连。你知道的,新城对禁闭者的家庭……”

我脑中迅速闪过十几起类似的血案。“你考虑得很周到。”

“这是我为数不多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通过牺牲你自己?”

“一直以来都是他们为我做出牺牲。他们的餐厅在我六岁烧毁它之前生意一直很好。”

“这不是你主观要做的事。于情于理错都不在你。”

“可法律认为错在我。”她轻轻地,轻轻地说,“只能是我的错。我暴露了自己的能力,他们为了我卖掉房子抵债,搬到新城不知名的角落。从来如此,只要我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一个泡泡,砰,一切清零,转学,搬家。我们的床是那种便携式的折叠床,门口有监控,爸爸喜欢的小汽车也换成了货车。”

我停下刀,留心周围的温度变化。

“我们就像躲债的,东躲西藏过日子。在那之后,我父母再也没有稳定的工作,他们总是为我处理一切事情,家里堆满了灭火设备。我不敢出门,他们就给我买很多书;我不能做菜,我妈妈就鼓励我写美食博客。至于其他人,我从来没法跟他们好好相处,会有人欺负我,然后我就会控制不住暴露自己。除了我父母,我没有朋友。不过还是有那么几天安稳的日子的,我十四岁开始写博客,能力由此稳定了一段时间。我父母翻新了餐厅,准备在美食节上正式亮相。”她的呼吸沉重起来。我打断她。

“我这里刚好进行到关键步骤,要来看看吗?”

伊格尼很迷惑,皱着眉走近。“你要教我做菜?”她的口气好像很看不起我。

我把切得歪歪斜斜的洋葱和蘑菇放进机器,打碎到中等程度,拿出来备用;再把剩下的洋葱切碎,和蒜一起放进锅里翻炒,炒出香味后放进碎蘑菇,加入水和淡奶油。整个过程我的手很稳。

“你原来可以切好洋葱。”她评价。

“在你看来切得不好的洋葱是种亵渎吗?”

她先是一愣,随后笑了出来。“食材是很珍贵的,可不能当做练习雕刻用的水磨石。”

“用词挺专业。你都看什么书?”

“嗯,很多很杂,而且看了就不容易忘。”

我们沉默了几秒。“很抱歉以这种形式了解你的过去。”

“因为一无所有了。什么有起色的事业、美好的未来,都没有了。就是因为我在网上去追求那些我不配得到的东西。都是我的错。”

我今天第几次听到她自责了?我们这种人有个共同点,必须要责备某人时,首先且只会选择自己。伊格尼有很优秀的父母,这起悲剧中充当刽子手的是全体社会。这种时候真希望我能有我父亲的口才和沉稳的心境。

“我就是劝不动你,是不是?”我深吸气,没有叹气——父亲教过我不能叹气,“你父母很想把你带回去。他们开了新店,地段不差,生意兴隆。他们想证明自己有足够的经济实力继续行使对你的赡养权。关键是你,伊格尼小姐,你的决定。我可以把你带出去,让你定期看看你的家人。但这事需要理由,我不能不征求你的意见,强迫别人接受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是无赖行径。关键在你。关键是你的真实意愿。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想回家吗?”

她纠结的内心甚至影响到了周围的空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保持这种纠结。最后,她抬起头,对我扮了个微笑,很慢,很悲伤,仿佛正在淹死一只心爱的小猫。

“我不会回去的。”伊格尼说,“你还是去调查我的父母了。没什么,我有预料。从一开始的消沉抗拒,到后来重新振作、还债、开新店,我都知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安德森先生。转机,由坏向好转变的转机,你应该知道,如果你手下的人调查到位的话。”

“我是自己去的。”我纠正,“凡是没必要一定有明显的转机,很多阵亡士兵的遗族都是慢慢转变的,可能是不经意间的一束太阳光令他们改变了想法。”

“但我父母不是。”伊格尼说,声音空空荡荡,“我的父母有了新的女儿。一个普通人,不是禁闭者的普通人。报告上说,她叫伊丽莎。我见到照片了,很漂亮。”

我第一次在心里斥责夜莺。虽然没有违反规定,但她的同情心早晚得让我触霉头。

“干嘛一副受了伤的表情?”好吧,这次受伤的是我,“你最让人恼火的地方就是太感同身受。我其实挺高兴的。比起一个永远长不大还时不时烧了房子的禁闭者来说,他们做得太多了。他们早该过上哪怕正常一点的生活了。他们是很好的父母,他们值得更好的。”

她眼睛里满是泪水,眼神穿过我,飞到夏天云彩的金边上去。“他们会幸福的。”她梗着脖子说。

语言的威力向来逊色于画面,但善于讲故事的人懂得如何使用魔力让语言胜过画面。我拉过两把椅子,没管滴滴抗议的机器人,让伊格尼坐下,为她好好讲讲我见到的她父母的状态,但效果不大。我一边讲一边往锅里加百里香叶子和黑胡椒,最后让她把蒸干的酱料和牛排拿走装盘,自己靠着炉子。我在想那之后的事,在拜访那两位脾气和善的夫妇和他们的继女后,去看望我父亲的事。

 

我敲门,敲三下,间隔很长。门开了。这里的门锁声音很小,润滑油和轴承的气泡摩擦声能最大程度抚慰病人的心。瓦莱莉冲我比个手势,反手合上门。

“你总算想起还有我。”她微笑,“如何,小子?五年后的我老了多少?”

“我印象里的你一直是这副样子。”我说,“你需要休息。你托付大好年华的地方可是出了名的压榨人。”

“你自认为有资格关心我吗?一个大兵关心一个医生的身体健康?”她摇摇头,吻我的脸,“你才要注意你自己。”

“我有责任。我们互相指责、争吵、一连五年处于失联状态,但我还是有这份权利和责任。”我拥抱她,“很抱歉没去妈妈的葬礼。”

“没有人因此生气,我的小家伙。我们支持你的选择,而且目前为止似乎还发现不了什么能证明我们的决定有会令某人后悔的地方。”我们分开后,她拉平我的制服,“看看,你和以前完全是两样。当时你背着包离开的时候就像根烟斗通条,现在你都会自己搭衣服了。你的制服既新潮又有品味。”她露出骄傲的笑,拍拍我的肩膀。“我爱你,我的小家伙。”

“我也爱你,姐姐。顺便说下,这是我工作时才穿的。爸爸在里面?”

“去吧,安静点,他还在睡。”“等等,你先别走,陪我半个小时。这是你的医院,今天应该没有加班吧?那就请你在旁边等等。我不会多待的。”

我开门走进去,里面的四张床上都有人。瓦莱莉指了指第三张床。我承认我犹豫了,几秒后才下定决心,像靠近敌人哨兵那样谨慎靠近。阳光很充足,白色的柔和的光溅得到处都是,看来他还是不喜欢灯光。

关于病房构造,我只有一个最初的粗浅印象,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陌生的形象吸引走了。他和我印象中的将军完全是两个样子。他的身体很瘦,像疲倦的气球不可思议地瘪下去,同时迫于其仅剩的弹性,还不情愿地保留着高大别扭的骨架。他那双忧郁坚定的眼睛闭着,眼皮松散地盖在上面。那双眼睛可以温柔、严肃、深沉,里面寄居着一个青铜铸的黑灵魂,日夜不断地思考。我记得他的眉毛曾经很浓,现在几乎一点不剩了,稀疏且颜色淡黄,头发和胡子也是。阳光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让“温暖”的含义那么那么遥远。我深吸气,摘下帽子,坐在椅子上,瓦莱莉坐在我旁边。我们没有说话。

我忍不住向他伸手。他的呼吸太轻,我害怕代表他还活着的微小的征兆随时会分解崩溃,在空气中归向一种无言的不得不接受的结局。他不像他了。我忽然开始担心起来,担心我这近二十年的愤怒和怨气是不是放错了地方。

“别担心他,还不到时候。”瓦莱莉握住我的手,她向来能看透我,“你知道让他妥协有多困难。即使对手是一整个命运,他也至少还有三个月。”

命运对于自己被冒犯表示不满。他用眉毛拽着眼皮向上提,费力地完成了这个过程。他醒过来了。他没有立刻开口,代之以审慎的端详。他端详别人从来让人慌张,因为他不受任何常理和规律束缚,你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看到你担心他发现的东西,而在你这样思考时,他想要的信息已经到手了。瓦莱莉又握我的手。我发现我出汗了。

良久,他开口说:“你应该注意与禁闭者家属的交流方式。这是你必须具备的职业素养。”

“我知道。”我早有准备,“他们情绪激动,我控制不了。我保证是真的。”

他摆正了头。“请扶我起来,医生。我需要给我的客人好印象。”

瓦莱莉帮他坐起身,用枕头支撑他的后背。“我有义务提醒你,先生,你的客人很特殊,特殊到你可以考虑不那么紧绷,例如抛开惯用的待客礼节?”

“我的习惯如此,医生。行为应当由个人观念指导。”他的发言符合我的印象,“即使来人是我的家人。”

我再次确认他的形象。他的确很憔悴,被癌症折磨得疲劳不堪,瘦削、严肃,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还是他。

“我的副官给你带了东西。”我拿出夜莺的礼物,“老式八音盒,没有花哨的跳舞小人,而且是古典乐。”我拧发条,八音盒唱出曲调。“小步舞曲,”他认真听了一会后说,“包凯利尼。”

“我告诉她你喜欢这个。”我说。

“我知道。希望你和她的关系不止于普通同事。”他直直地注视我,“任何一个严密的部门都需要胆大的领头人和谨慎的领头人副手。”

“你的意思是我足够胆大了?”

“你从不缺乏胆量。”他直视我。

我感觉我的眼球在震颤,几乎要昏过去了。

“我想我还是给你们留点私人空间。”瓦莱莉起身,“我会提醒你们时间,好好聊聊。”

“我需要先说两件事,免得最后没时间。”瓦莱莉彻底离开后,他开口,“我给你的办公室发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本书。看完我写的便条,你就都明白了。另外,离开的时候让你姐姐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很有意思。”

“你要介绍一位女士给我?”“她是个禁闭者,但远不止禁闭者这么简单。”“明白了,不多问。”

他抿起嘴唇再次打量我。“我记得你对我的所有忠告。忠告。”

“看来你很介意这个称呼。”“是很介意,但仅限于称呼。你的教导绝对有用,救了我好几次。”

他调整坐姿,我看得出来,为了对我表示出尊重和关注,他忍受着身体上的痛苦。“我能听听吗?”他请求。

我心中涌来一股没来由的情感。我搞不清楚它从哪来,但它无疑挡住了我,使我胆怯畏缩。当你生命中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突然失去了力量,变得比你更弱,那种未知的恐惧前所未有。

“我想还是下次吧。我还会来的。”

“哦。”他点点头,“我会等你准备好。”

“其实我的主要目的是弄明白一件事。你知道的,我离开家那天说过。”

“我记得,你想赢过我。”他的声音降低,“问吧。”

“爸,我现在够格了吗?”

“这还是你想要的?现在的你?”“没错,虽然我没说过,但我的战友都知道,如果说有哪一天我成为了真正的男人,那一定是我爸亲口承认的那天。我经常跟他们说。”

他低头,眯起眼睛,无论眼神落到哪里,都会在上面烧个洞出来。“或许不是今天。”他说,“很抱歉,我的儿子。”

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还得经历几年的打磨,但他的称呼让我浑身一抖,神经瞬间被电流淹没。“你叫我什么,爸?”

我们心照不宣地对视,我能看到他的眼神从惊讶变得柔软,致命的柔软。“哦,听听,我这辈子就缺这个了。我小有成就的儿子重新称呼我为‘爸’。我想我可以安心离开了。”

“有点自信。他们说你还有希望好转。”

“我正要问另外一个问题。你认为我将来能达到你的水准吗?”我问他。

他看上去很沮丧且懊恼。“你坚持问吗?”

“当然。”我观察他的脸色。他今天的变化让我不得不推翻心里的印象,重新谨慎地审视他。可惜他铁板一块,我什么也发现不了。

“你已经比我预期的优秀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措辞十分讲究。

“……真的?”

“的确如此。”说出评价后,他貌似放下了某样东西,肩膀向后塌。他不再看我,转而盯着对面的墙角。“我是按照现在的标准判断的。”

“现在的?你是说……”“我的想法太理想化。各种各样的条件束缚着我们,即使足够冷静、时刻保持思考,要达到我过去所追求的自由难如登天。所以我准备了一个新标准,因为我知道你早晚会向我发问的。”

钟表滴答响,轮胎继续燃烧。我的牙齿抵住指关节,一直等到能够正常呼吸为止。可一开口,我还是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

“或许你不信,我的生命是按照你的意愿前进的,一直都是。过去我太年轻、没有深思熟虑的能力,在部队的几年里,我开始能够理解你和你的自由的魅力。我试着去追赶你,真正意义上的追赶,因为我想成为你的样子,无论你的要求有多高,我都会追下去;而当我终于获得你的肯定时,你却说我的成功是因为你降低了要求?”我努力呼吸,空气灼烧着肺泡,“你还是追求自由的,我知道。这样于事无补。对你对我都不是最佳选择。改变想法,胡扯,我打赌你不想改变,不想降低标准。这仍旧不是现在的你想要的自由。”我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大呼小叫,像个不成熟的少年。

他沉默。“那么,我该怎么办,儿子?”

“坚持。以横扫一切的偏见坚持。既然改变主意会让你更痛苦,那就坚持你最初的观点。既然我自己选择回来继承——”

“我必须要打断你了。”他说,“既然你说你愿意追求我们所定义的自由,我就必须让你明白。这种自由要付出很多,包括物质和精神上的,而不被亲人理解的痛苦会远超你的想象。我们牺牲掉许多事物,只为践行一个理念,而它甚至不会对社会和他人做出什么积极贡献。我的自由是极端的自私和客观,客观到了要抛弃部分人性的地步。你母亲是位伟人,她永远支持我的自由,几乎没有一天不迁就她自己来成全我。你从小就是我的镇静剂,能以普通人的角度给予我另一方面的信息。或许我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我的一生也证明了这一点。记住,我的儿子,我们是人,终归逃不脱固有的责任和良心。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善良到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你的良心只会更加难缠,它会阻止你,绊你的脚,如果你真的想达到我们自由的理想状态。记住,奥西诺,谨记,良心有时候比自由更值得追求。我们并不是总像脑海中那样能果断地割舍一些东西,所以当你重视的人与你追求的自由矛盾时,忘掉你的追求,去陪陪他们,这样至少会让你在弥留之际少点自责,因为你没有愧对那些你视若珍宝的存在,而良心也不会与死神一同前来,在你彻底咽气前鞭打你的内心。我没法继续坚持,儿子。”

他的话让我不得不停下来。他说得很慢,话语里藏着的矛盾让我犹豫。我们都沉默着,任由阳光找到钻进心里的方法。

“我用我的一生造就了一个错误,你则已经可以避免犯同样的错误。”他费力地转过头,睁大眼说,“你已经比我更符合自由的定义了。就像光。”

我抬头看太阳,阳光之中满是灰尘。“光。那不是你的——”

“你做到了。从你肯接我电话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领会了真正的自由。不被情绪控制、不滥用泛化的自由作为自己的挡箭牌,有足够分量的成熟作为后盾,现在你比我更好。”

我手足无措。这一天来得太突然。我等了二十多年,它却在今天到来。充斥我内心的不是喜悦而是茫然和虚无。刚刚我还告诉自己得继续在成为男人的路上前进,现在他就承认我比他更接近光。关键是,这不是我想要的承认,这不是我自己赚来的。

“我们没法做到自由。相对的自由都难。”他的语气里透着和过去和解的轻松,“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必然被我们自己抛弃,而重新捡起那些不值一提的羽毛。我没法给你一个答案,告诉你在什么年纪会珍视什么。我从来都不够了解你,你的内心更是一无所知。抱歉,孩子,这一次你要自己去寻找。我只能告诉你,家人是永远值得珍视的。”

“如果我说,我坚持要成为你那样,你会怎么做?”我抓住盲点,“正面回答我。”

他摆正脑袋,闭上了眼。我咬住牙,现在可不能焦躁。

“你们好了吗?”瓦莱莉开门,“很抱歉,奥西诺,医院对爸爸这种病人很重视,你不能超时。”

“别急着要答案。”他仍闭着眼,“你会知道的。我们聊得很不错,多谢,医生。”

我被半拖半拽地带走。“有点耐心,你知道他的脾气,做了决定就遵守到底。我理解你,耐心点。”

“理解我。这话如果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我可就要动手了。”我敲脑袋,“他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先问问自己,奥兹,你真的想要答案吗?你已经得到他的肯定了,再向前是要付出代价的。真相难道比你和爸爸和解更重要?听我的,奥兹,别往前了。”

我承认,我姐姐永远了解我。“我明白,瓦莱莉,但我得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肯定。你在门口偷听的时候也明白,他的话暗示我还是不够格。你听到了,对吧,他降低了期望。现在我足够成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是愿意成为他的样子。他从小对我的教育和我成年后的目标完美重合,我想不出更符合皆大欢喜的例子了。他大可以说‘小子,你不够格,你的方向对了,但纵向深度欠火候。’我能接受,真的,我有的是时间来进步。”

“他不想让你继续进步,在这条路上。”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他认为自己犯了错,错了几十年。他并不是降低了标准,而是彻底否定了过去。他开始时用轻松的方式套你的话,明白你眼下的决定后,他认为不能打击你。爸爸之所以没有说,就是因为你接受不了。所谓想法理想化,那是让你不至于转弯转得太急摔进沟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你编出来吓唬我的?今天是愚人节?”

“不,奥兹。这是真的。爸爸的原话。”

“为什么?”

“因为妈妈。两年前妈妈去世,留下的遗书给了他致命一击。妈妈说,她的人生充满遗憾,没有家庭野餐、没有感恩节火鸡——你知道,父亲的感恩节从来都是在指挥部度过的——一切能给她带来快乐的活动,都缺少一个身影。她明白自己正是因为爸爸的深刻的思想才嫁给他的,所以她选择不抱怨,选择支持丈夫。对你,奥兹,妈妈很抱歉,她尽力去履行一个母亲的职责,但她确信,无论你的人生经历何种风吹雨打,你最后都会想成为爸爸那样的男人。她本想等你从部队回来再坦白,但她没等到现在。”

“老天爷。”白噪音让我心神不宁,而瓦莱莉神情复杂。我想起她小时候常对我说过的话:我早告诉过你。

“爸爸笃定所有不幸都是因为自己。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情绪低沉,还经常和我喝酒。有一次他喝得很醉,他说,他不敢去找你。他声称自己用错误观点构成的利剑贯穿了你的整个美好的童年,把童话变成一部烂小说。我一直在监控他的心率。在这半小时里,他像个巡航的火车头,心率始终高于八十。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他在害怕,因为他愧对于你,害怕你挑起旧事威胁他。我甚至觉得癌症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他不想活了。”

“所以他才警告我,家人……”我不敢相信在这几年里发生了如此变化,“真要命。”

瓦莱莉沉默着。

“不过不是没有解决方法。”我说,“确切地说,我们不需要解决方法。我不会怪他,不会,相反,我还是感谢他。归根结底,如果没有他,我甚至不会接触到如此高深的生活哲学。我一直想赢过他,现在也是,我坚信我能行。他做不到的,我会做到。他兼顾不了自由与家人,我可以。况且他现在不是没能力对付命运,枪已经上膛,而命运的弱点就像假人头顶上的红苹果一样显眼。他只是没力气、没时间扣动扳机,只要他肯把枪给我,我就能射穿命运的胸膛。你得去告诉他,让他交给我,我准备好了,只消他一句话。”

瓦莱莉沉默着。

“不过你得给我点时间。”我弯下腰去,“我需要思考。我的感性在闹别扭。给我点时间,一会就好。”

她仍沉默着。我让血液充满大脑,克制肾上腺素分泌,和情感缠斗。它就像一条恶龙翻江倒海,想让我改变主意。我相信理性。情感有缓冲期,它不会在事情发生的当下立刻发作,但如果它醒过来,会严重干扰你的冷静思考,让你怀疑自己的决定。我的理性一直在线,抓住从事发到情感醒来之间的短暂空隙,理智占绝对的上风,此时的思考绝对是最合理恰当的。护住思考的结果,转过身去同情感战斗,直到你不再怀疑决定的合理性。

理智的思考方法,由诺兰·安德森创造。

渐渐地,情感的洪流开始退散。首先放弃的是激素,其次是心跳,最后,那点疯狂的闪光终于彻底消失。我深呼吸,差点撑爆肺泡。

“思考完了?”瓦莱莉说。刚刚她一直在抱着胸旁观。

“感谢你等我,瓦莱莉。我想你是要带我去见那位女士吧?”“对,跟我来,她就在这层。”“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重视她。”“我正要告诉你。”她突然转身,我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听着,根据测试,她是个禁闭者,可能拥有类似催眠或心灵感应的能力。别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爸爸很相信她,在你刚到时就让我去通知她,但我不认为她值得信任。”说完,她掏出钥匙,打开旁边杂物间的门,“别问了,她只是临时在这儿等,我征得她意见才锁门的。这里安全。”

“又一个催眠。她有什么外在表现?你是根据什么判断的?”

“她知道关于你的几乎一切,从日常习惯、说话语气到性格,甚至口头禅,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拔出钥匙,拉开门,“去吧,小心点。”

我确认她没开玩笑。从她的反应,我得知我的表情像在看疯子。

“瑶姬小姐,这位就是管理局局长。”

我进门,里面是一个年轻女人,大概二十岁上下,亚洲人长相,亚洲风格打扮,那件衣服给她蒙上轻盈的粉色,像朵云似的飘着。她旁边放着一件模样古怪的东西,我想是中国或日本的某种乐器。当城市本身就是由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不义之财涨大而成的暴发户时,我们不能指望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能有多少艺术修养或者见过多少古典乐器,我也一样,不能。

这个人以紧张和期待的神情应对,一见到我,她嘴巴微张,眼睛睁大,双手下意识地揪住胸口的衣服,相当饱满的震惊。

“……特尉大人?”她的声音很好听,如果拨动那乐器的弦,大概是略比它逊色一些的声音。不过我完全不知道何为特尉。

“你好,小姐,会说英语吗?我唯一学不会的东西就是中文。”我保持谨慎,盯着她的动作。

傻瓜都能看出来,她正极力压制喷薄欲出的情感。她的手抖得像蝴蝶翅膀一样。“我需要提醒你,小姐,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你的能力爆发,对大家都不好。”

她用力咽口水,反复眨眼,抬着的手终于放下了。“您好,局长。”她用英语说,“我叫瑶姬。可能你不认识我,但我还记得你。”

我想回头看瓦莱莉,又害怕被偷袭。“隆道尔医生说你是禁闭者。你知道规矩,我需要带你回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对你实施枷锁控制。这是必要程序,完全的人道主义收容,符合狄斯城灾变应对框架有关规定。现在请你按我说的做,瑶姬小姐。”

她苦笑起来。“我想这不是你真正想说的。禁闭者是需要被套上枷锁,对吧?请你放心来做,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我看到她的双手服帖地放在身前,小心伸出手触碰她的额头。她闭上了眼。枷锁发动,几秒后完成。她重新睁开眼,眼睛里的伤痛像海沟一样深邃又哀怨,我几乎不能直视。

“我能请问你的表情吗?”

里面的伤感更浓了。“你还是老样子,真的一点都没变。只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还是没法弃子。”

我希望枷锁给我危险警报,但它一言不发,跟我打冷战,仿佛对我平时对待夜莺的态度不满而回应。“抱歉,我们在哪里的战场上见过吗?”我已经伸手去摸枪了。

“我们没见过,局长。经历可能不同,但性格大致相似。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全部,特尉,现在不能。”

“特尉是什么?”

“是一种军衔,特殊时期的特殊军衔。对我们有很深远的意义。”

我扶眼镜。“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很有限,局长大人。”“就像你现在的忧郁一样,没头没尾?”

她咬着嘴唇低下头。“你知道‘灰烬’吗?”她轻轻地说,“没有姓氏的灰烬?”

“我想我们必须走了。”我转身,“请跟上我。麻烦你了,瓦莱莉,这次你可帮我大忙了。”

我头也不回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推开大门,来到停车场。瑶姬抱着那件乐器坐上后座。我发动汽车上路,开上高架桥。

开车在高架桥上,你会感觉你在空中楼阁,特别是车速过快时,周身事物都轻飘飘的,没有一件可靠的东西。中国是不是有句对应的老话?我们的生活中总有存在于某处的黑暗河流,河水或是水或是隐喻。它趁你不备冲出河床,只有足够稳重才能对抗它。

总之,河流的水声终归于柔和。

喇叭声吓了我一跳,我忙打方向盘,从逆行线上转回来,后面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现在没有外人。”我说,“你会读心术?”

“不,特尉……局长大人,那些是我过去的记忆。我的能力与声波有关。”

“没有姓氏的灰烬,他是我创造出来的虚拟玩伴,小时候我同时扮演他和我,玩对付机器人的桌上游戏。”

“啊……”“回管理局需要半个小时,足够你讲一个漫长的故事,或者一段漫长的回忆。”

我看后视镜,她正用闪着泪光的眼睛注视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没头没尾的畏惧。

“请开始吧。”


 

“你的意思是,他不在乎。”

“依情况而定。我记得他曾被要求搜身,他满不在乎地接受了,但另一次,有个人故意冒犯了他,结果那人差点被拧断脖子。”

“能说说他们都是什么特征吗?”菲突然直起身子,两眼放光。

“一个是军方新来的年轻专员,另一个是交不够税的市民。”

她往后一靠,一副看透了我把戏的样子。“我猜你觉得我故弄玄虚。他向来宣称,‘我们与所处的群体并不是完全相似的,我们身上只有部分特征符合这个群体,而其他的特质可能与完全相反的另一个群体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反对很多既成的说法和常规,比方说他会心血来潮似的突然怀疑跟了自己几年的助手,而只要他提出怀疑某事,那就表示他已经自己思考成熟了。事实也一次次证明他是对的。”

“智商原因。”

“对,智商原因。他总能看到盲点。说回来,他的自由绝不是泛化的自由,而是在基本道德基础上的不从众和随心所欲。”

“真棒,消除了我的担忧。你,局长,你要是变成一个追求绝对理性的人,管理局恐怕要彻底乱套了。”

我看表,时间差不多。“半小时了,局长,你一直在那里自说自话,我一直充当世上最优秀的听众。压力缓解了多少?”

“大概七八分。我也知道我像个老太婆。感谢你的聆听,菲。”

她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摊了摊手。

“反正是上班时间,不用理会烦人的申请表,还能吸取些知识,何乐而不为呢?你该走了,局长,记得代我向安德森将军问好,他一定能记起我。”

半小时后。

“说好了,只去咖啡厅,别给我父母找麻烦。”她尖锐地说。

“我保证。”我举起手。

我们坐管理局的车前往市区,在我定好的地点停下。伊格尼向后看了又看,小心打开门,力度恰当地关上。她来到我身边,仰起头看我,阳光让她眯起眼睛。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去咖啡厅不可。”

“散步、逛街,这不是你这个年龄该做的吗。整天待在管理局迟早会发霉,从里到外。”我说,“这家咖啡厅是我找到的最好的了。如果你也能给出正面的评价,那么侧面说明我的品味不错。”

伊格尼哼了一声。她穿着便服,长袖罩衫,夜莺专程托人买来给她的。她就像个普通的姑娘,人来人往,只有我了解她,也只有我束缚着她。或许我和禁闭者们的关系永远剪不断理还乱。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她的脸有点红,我想是因为天气。

“不小心看呆了。”我说。

“你再胡说我就发动能力了。”她沉下脸来。

我环视四周,其中不乏有父母和子女的组合。我很好奇我们这对组合在人们眼里是什么样。“你不会的。”

“我可以控制温度,只把你烤熟。”

“你赢了。”我微笑,“谁让我离你最近呢。”

我们前进,穿过人群和街巷。星期天的下午三点,城市正在奇妙的交接点上,温度越过顶点开始下落,众多的三口之家离开承诺了孩子好几天的餐厅,前往小小假日的下一个美妙X标记。精英群体永远是最显眼的,他们提防着口袋里随时会响起的手机,以闲暇打扮游览上班路上路过,因其与众不同的氛围而被牢记的藏宝处。这个街区是城市的缩影。老式面包店里飘来真正的小麦香气,和街对面花店里湿漉漉的花香混合,由任劳任怨的风免费提供给路人,而转过街角,还保留着手动门的书店又会吸引走一部分人:他们出来时一定会有几本书和满脸幸福相伴。生活——我没法经历但天天能目睹的生活正是这样,平静、安稳、令人心痒。整条街形成一股浓重的带有奶酪和炼乳香气的浓稠氛围,人们尽情徜徉,以不受约束的姿势游泳。我们就在其中,在光芒笼罩的新城一角,穿过金色的人群和一条条有黄砖路的街巷,往那个地方去。

我带她来到预定的咖啡厅,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没做评价。上到二楼,我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二楼有个向外伸出的小型露台,没有过多花哨的投影和荧光灯管,在这里,气氛更浓稠几分,柔和的阳光被磨砂墙面反射得一塌糊涂。只有我们两个,和在柜台后面磨咖啡豆的服务员。

如我所料,自打第一眼看到街对面的那个小店,伊格尼就没移开过视线,即使她看上去困惑又迟疑。

“你认得那里?”我问。

“有些亲切。那是……一家花店吗?”

“大概吧。”我选择不说实话。

伊格尼,狐疑地审视我的表情。我集中精神控制微表情,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为什么那么在乎那里?”我“表示困惑”,其实心里一清二楚。

她想了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词汇,索性不理会我,又去看对面。我冲服务员使个眼色,他微笑点头,放下手上的活下楼。

“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带我出来傻坐着?”她有点焦躁起来,那家店的某样东西让她心神不宁。

“这里可以让你放松,能听进去我的话。我讲个故事吧。可以吗?”

“我不想听。”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

我依言闭了嘴。沉默一小会后,她没法继续安稳下去了。“你要讲什么故事?”“普通的,成长的,令人思考的。”“我在听。”

我向后靠,上半身浸入阳光中,看着天花板。“从前——就是现代,就在狄斯城,有个拥有天才父亲的小孩。从他记事起,父亲就在教育中贯彻一样理念:思考,沉稳,自由。父亲只让他记住,不做解释。他当时完全无法理解,无论是这三个词中的任何一个还是它们的集合,但他是个乖孩子,想让父亲开心,所以他按照父亲的要求做事。

“他后来知道,这三个词——或者说这个集合是父亲的座右铭。他并不认为按照父亲说的做有什么不妥。他注意观察、倾听,试着学习父亲的价值观,在自己行事时,按照这个价值观来行使所谓自由和独立思考的权利。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父亲的价值观所做的,而这后来几乎毁了他。

“父亲不爱笑。事实上他从来没笑过,神情仅止于轻松。按照孩子读过的书,不爱笑就是严肃,而严肃与严厉是绑定的。但父亲不严厉,他经常让孩子自己去思考,再给予思考结果以指导。这不失为一种好的教育方式,但问题在于,父亲不给孩子正面的反馈,只指出错误的地方。他曾经告诉孩子,这是因为符合和不符合道德的答案都有很多种,只要孩子的答案基本符合道德,便没有必要继续苛求,而且他的观点会影响到孩子的思考。父亲的确智商超群,可他在教育孩子方面缺乏经验,他知道自己的理念是好的,但从没问过孩子的意见。他说没有必要苛求,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苛求。

“孩子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据说是父亲收养来的,比他大十岁。姐姐对父亲那难解的观念十分熟稔,但她似乎对孩子按照父亲观点行事的方法不甚支持;母亲是个脸上总挂着笑的人,总是为家里人打点好一切,她对父亲的观念不了解,但始终支持丈夫。因此,孩子自然而然地讲父亲视为家中的高峰,加之本性善良,他更想得到父亲的夸奖,哪怕是一个正面回馈。孩子经常做对,但那是从父亲转身离开的行为得知的。

“他是善良的,几乎每一个见到他并和他深交的人都会给出这样的评价。同学犯了错被老师批评,他恨不得牺牲自己来换取班上气氛的宁静;摔坏了朋友的玩具,朋友没说什么,他倒先哭起来。从小到大,他心里的负罪感如影随形,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得他人的肯定。他形成如此病态的小丑似的心理,除了他天生的成分,父亲从未给过正面肯定也是重要的原因。随着他的成长,越讨好别人,他就越渴望,直到十二岁,他终于醒悟过来,他真正渴望的是父亲的肯定。父亲高大强壮,为人正派,受人尊敬,曾经服役十二年,进入军方后一路上升,做到陆军少将。他没有一方面能比得上父亲。

“他终究还是一个男孩子,雄性天生的不服气迫使他追逐父亲的脚步,试图通过在父亲的领域击败父亲来使他肯定自己。他从小爱看书,疏于体育锻炼,他就丢开书本,疯狂地健身,甚至使用类固醇,练到肌腱断裂,幸亏姐姐及时发现,送他去医院,他的胳膊才没废掉。同时,他到了青春期,性格开始暴躁易怒,充满攻击性,还得了轻度焦虑症和迫害妄想症,最严重的一次,他差点捅死一个同学。他不断冲撞,挑战父亲的权威,但父亲完全不受影响,面无表情地听完他歇斯底里的狂躁后,用冷静的声音指出他的错误。父亲一针见血,让他无法反驳。因为父亲的价值观已经深深嵌入他的思维方式中,他无法战胜这个体系的创造者。

“到十六岁,他自认为终于找到了击败父亲的方法。他悄悄报名参了军,回到家,当着全家人的面撕碎了医科大学的通知书,大声说要走父亲的老路。那时,父亲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很长的深呼吸,宣布支持他的选择。他知道父亲会妥协,因为这也是自由的一种。父亲的反应前所未有,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赢了。

“他的热情持续到第一次战斗任务。那是一次逮捕抢劫犯的任务,当逃犯架起电磁枪扫射时,他感受到了震动。如同海明威所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猛的硬汉,会毫发无伤地杀进杀出,那次任务之后,他不这么想了。从那时起,他的世界观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青春期的疯狂和对父亲的恶意消退后,他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服役八年,从大兵到海军陆战队的“自由人大师”,他的身体和心灵接受了一场洗礼。他结识了一帮互相吞过子弹的战友,也得到了无数次长官的嘉奖。随着给他颁奖的长官的军衔越来越高,他越发不可抑制地想到父亲。此时,他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是在那时,他立下了自己的座右铭:永远不让任何一个不该死的人白白死去。他提出退伍,因为他所在的中队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了。他如愿以偿,回到了正常生活,没有很严重的PTSD。他是幸运的。他想要与父亲和解,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儿时经历的影响,但他已经改变了。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那是成熟的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停下来,喘口气。“太长了。”她评价。

“我永远做不到像我父亲那样会讲故事。”

“所以呢,你把迄今为止的生活告诉了我,那又怎么样?”

“我迄今为止的生活于你有启发。”我离开椅背,把手肘搁在膝盖上,“我父亲说过,我们在一生中的不同阶段会珍惜不同的事物,或许当下你认为毫不重要的和可以拖一拖再处理的东西,在十几年后会成为你永远后悔没有珍惜的宝藏。但有一样是一生中都应该珍惜的,那就是家人。”

“那家店……”伊格尼咬牙切齿,“果然是我父母的店。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刚才不说!”

“为了让你稳定一些。”我四平八稳地说,“你大概在我说故事时就意识到了。让你自己察觉,而非我直截了当告诉你,否则你的能力会随着情绪失控的。”

伊格尼越过桌子,一把扯住我的衣领,动作迟疑且不坚定。她没坐过类似的粗鲁举动,因为她是个乖孩子,和我一样的乖孩子。我在她抓住衣领的同时也抓住了她的手腕,枷锁发动,她的力气瞬间弱下去。我松开手,她软绵绵地倒进椅子里,眼神还是恶狠狠的。

“你不想面对这件事,你认为自己应当背负一整个十字架。这是一根扎进你心里的木刺,稍微碰一下就会很疼,解决方法是把它拔出来,而不是在它周围画上警戒线、允许它继续存在。你得明白,伊格尼,家人永远是一体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的行为已经让你的家人承担了一部分。你所谓的自我牺牲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也不会产生你认为的正面效果。说到底,你全程都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认为采取这样的行动就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世界不是按照你的意愿运行的。你被自己的良心和空想出来的责任心绑架了。你必须正视自己的内心,重新审视被你归类为需要割舍的那部分情感,了解你真正想要什么。你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我说得又快又狠,伊格尼被刺痛了,别开目光。

“我知道。”她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反驳,“我想要重新和父母生活,可又有什么用?我是个禁闭者,没法重新站在阳光下。”

“那今天呢?我在你旁边,枷锁的力量足以压制你的能力。你可以去见见他们。”我的语气软下来,“即使远远看一眼,也比无所作为强。你想见见他们吗?”

她的呼吸沉重,微微颤抖,看出来她在作斗争。“我想……还是算了吧。那个人应该在里面,我还是不去了。”

“尊重你的选择。”我站起来,走到她后面的椅子,和她背靠背坐下。“我不过多干涉或者监视你。你可以看看他们的店面,宣泄一下情感,就当我不存在。”

她没吭声,大概是默认了。

“你们家开始做外卖了,市场风评很好。”我说,“不尝尝看?”

“不了,我看看他们就好。”

“真可惜,我可是订了两份。”

服务生的出现恰到好处,他从楼梯那儿现身,端着两份焦糖布丁。我让他先放在我桌上。

“你……算了,你根本不知道这布丁有什么意义。”

“很重要吗?”我明知故问。

“我们以前一起做过焦糖布丁。爸爸妈妈负责做好,我负责最后的烧糖。他们希望这种练习能帮我控制能力。”伊格尼的发丝划过我的胳膊,“但不出意料地失败了,那次我烧了车库。当然,我彻底放弃自己做料理了。”

她父母的行为自然是出于关心和爱,但不科学。禁闭者的能力并不是他们自身的力量,即使有极少数的禁闭者(比方说某个辛迪加大佬)能控制自己的能力,那也是因为能力本身的特殊性——卓娅的能力是增强她自身力量的,而伊格尼则是高温和生成等离子体这种违背人类生理构造的能力,若非心理素质极其强大,很难控制类似的能力。

“大部分的布丁成了焦炭,不过其中有一个很幸运,那一瞬间火力控制得刚刚好,居然成功了,居然真的很好吃。爸爸说那是最棒的焦糖布丁,一脸骄傲地说要拿来做新店的招牌,还起了一个特别羞耻的名字。”

“火吻焦糖布丁。”

“你怎么知道?不对……”

“我是干审讯这行的,提前收集数据很必要。况且夜莺向你承诺过要给你带一份点心,我可是一清二楚。”其实是菲告诉我的。

椅子发出响声。我的后背挨了伊格尼好几拳。我端起一份布丁送到她面前,迫使她停了下来。“真不尝尝?”

“不了,你自己吃吧。”

“看来我的助手还没来得及违反规定。”我装腔作势地念着,“这上面是什么?Ignis……”

她一把夺过盘子,转回去仔细看。伊格尼之吻。他父母真的下了血本。上次在探望我…父亲之前,我曾顺路去那家店考察,得知了这种布丁的存在。上面的焦糖伊格尼的新家人——她的小妹妹烧的。这孩子才十岁,一口咬定她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我只能祈祷她到了青春期还这么想。顺带一提,那对夫妇当时很激动,差点给我跪下,我还碰伤了下巴。半小时后,我父亲第一眼就发现了,尽管他六七年没见我。

空气中传来抽泣声。我搓着右手,枷锁告诉我伊格尼现在很幸福。

我也吃起来。的确很好吃,不过说得无情一点,只有知道内幕的人才明白它的分量。

“你还好吗?” 我偏过头问。

“嗯……”她大概在混着泪品尝,“他们应该忘了我的,他们明明都……有了新女儿的。”

我告诉她伊莉莎对她的看法。“先是布丁,现在还有这小家伙。你父母铁了心要把你的存在刻进生活的每一处角落。他们想忘了你吗?错了,他们害怕忘了你。你可以亲自去见证一下,如果你想。”

“你……你好烦……明明不用做这些的……真不用的……”

我继续压制心里的情感,深呼吸,假装我抽了根烟。必须保持与禁闭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我父亲、瓦莱莉、詹姆斯·帕廷顿、帽子先生、菲,几乎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这么警告过我。我想我大概获得她的信任了,但必须止步于此。我不明白这层关系到底算不算朋友,我没法准确归类。算了,把万事万物都归到一个个集合里去是统计学家的工作,我只要找准我们之间的定位就行,至于其他的,我无所谓。

我无所谓。

我们坐了很久,直到向余晖靠拢的阳光栖息在露台上。伊格尼的父母没有露面。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还能……再来这里吗?”她提心吊胆,“我会控制好能力,不会惹麻烦,只在这里就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我明白她找到成熟的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如果你想(If you want)。”

“还有,夜莺的事,是我请她帮我带一份点心的。你不能处罚她。”

我说什么来着?乖孩子。“好,我保证不会对她做出什么物质上的惩罚,但你不能不允许我口头警告几句吧?”

我们走出街区,专车和司机正在等我们。“你是在两个月前自首的,那么,你见过上任局长吗?”

“抱歉,我进来不久,就听说她殉职了。审讯我的工作是夜莺做的。”

“那时候夜莺的精神状态如何?”

“你在开玩笑吗?我哪里懂什么……等等,你等等,好像是有点不一样。和现在不一样。”她用手指按着嘴唇努力回忆,“她当时好像大受打击,体力不足似的,比现在更瘦。而且审讯期间走了两次神。我当时还奇怪做审讯的怎么会这样。”

“明白了,谢谢。”我为她拉开后座的门。

“我自己会开门。你不回去吗?”她警觉起来,“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我父亲那儿。”我说实话,“从一睁眼开始,我就心神不宁。可能就是今天。”

她有疑惑,像个好女孩一样没有乱问。我目送车子开走,彻底出离我的视线,转身回到街区去。我说了实话,但没全说。

我回到那家没有名字的店。首先看到我的是男主人。他表现出恐惧。“您来有什么事吗?”他走到店门口,强撑着气场。

“请放松,先生。刚刚您的女儿就在某处看着这家店,还尝了您的招牌布丁。”

闻声而来的女主人也僵在原地。“您是说……我女儿刚刚来过?”

“她已经离开了。”我说,“请冷静点。”

“她还会再来吗?局长,请您带她再来吧!求求您,请带她来吧!我们想看看她。”

“冷静,两位。我们首先应该尊重她的意见。她还没做好准备,等到她提出申请,我会带她来和两位见面的。”我公事公办地说,“两位应该知道她的性格。伊格尼小姐认为,只有她做出牺牲,两位才能过上幸福生活。”

“这孩子,果然是这么想的。”妇人满脸心疼。

“请记住这点。如果她提出见你们,请反驳她。我本质上是一个管理者,希望她能获得想要的。还有,我们可以谈个生意吗?”

他们面面相觑。“是私人生意。禁闭者与外界的通讯受到严格限制,通信也包括在内。我每半个月派人来贵店一次,两位可以准备一份给伊格尼的点心,不会受到检查,如果夹带信件,我们也不会发现。代价是,两位需要在信中安抚伊格尼的情绪,使她的心情保持平静。”

男主人首先冷静下来。“请问局长,您是出于何种原因谈这趟生意的?”

“您知道,禁闭者最忌讳剧烈的心理波动。由两位来干涉是最有效的方法。这样可以使她保持相对稳定的状态,从而使管理局运行正常。另外,狄斯城法律规定,在子女成年前,父母应当履行物质上的赡养和精神上的教育义务。这孩子还未成年,如果不履行相应义务,既不符合法律,道德上也说不过去。那么,决定权在二位手上,这单生意,贵店接受吗?”

 

我在推开门之前努力压制不安。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的右眼皮就在跳,肾上腺素闹个不停,撞着心脏,一下一下撞。十几秒前我刚来到这条总共拜访三次的走廊,看见瓦莱莉从房间里出来,对于今天的不详和未知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我推开门,心里的未知全部消失了。

我爸还躺在那张床上。这次他的听力极佳,好像从来没当过兵、没被炮火肆虐过一样。“看看谁来了。”他的语气很欢快,“我很庆幸你没忘记你的承诺。过来。”

我走过去。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露出了我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东西,一个能显示他此时很满意的笑容。

“你还好吗,爸?”我发觉自己脸上也有笑意。

“当然,如你所见。我想了很多。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也有其好处,我终于有时间去思考一些费时间的复杂命题,现在除了死后会怎么样之外,我都弄明白了。你想听听吗?”

“当然。死后之类的是客观原因,没人知道。”我回应,“你都弄明白了什么?”

“呃,我想起来了,你有件事要告诉我。关于我的建议,它们给了你帮助。——看看,我自己都厌倦了继续叫它‘忠告’。你提过,你因此活下来了。现在准备好了吗,给我讲讲你是如何救下自己的命的。”

“不,爸,是你的建议救了我。”

“你总得靠双手去执行,指望别人让子弹停住听你大发言论。在这点上别和我争论!说说看。”

我调整一下坐姿,手肘搁在膝盖上。我心里很平静,因为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好吧,让我们开始。”我咳了咳,“那天我第一次进MBCC的建筑,刚和夜莺打了个照面,冲击波就来了。我们在三层,对冲击波是哪里来的毫无头绪。我醒来时浑身无力,那个禁闭者就压在我身上。他发现我有尚有理智后,舔了舔我的血,然后他的脸开始像水波似的荡开,便成我的模样。接着他就跑了,夜莺和行动队的人把我带出去。夜莺要我坐电梯去禁闭者牢房,然后她一个人面对一大群囚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我见到了禁闭者,又带着他们去跟那个偷人脸皮的家伙对峙。总之,你给过我建议,小心禁闭者,不然以我当时的脾气,恐怕就会和他们动起手来了。”

“他们看上去很弱不禁风吧?”他仿佛在欣赏一出诙谐的表演,咧开嘴嘲弄我,“这就对了。很高兴你能活下来。”

“那件事还有很多细节。要命,我不会讲故事。”

“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嗯,你不懂得沉默。世上的人最不懂沉默的力量和等待的重要性。”他的手指在空中画着圈,“在故事开始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持沉默,在脑子里整理一番,也可以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那样会有助于你思考。”

我看着他,安静地看着他。“说胡话那条只适用于我。”他补充。

“我想也是。”我说。

 “你足够成熟了,你妈妈会很高兴的。” 他呼出一口气,“我从来配不上你妈妈,我和她比差太远了。她是个伟大的人,心胸宽广,我倒常常把不喜欢的人惹恼。我还记得我一直欠她一份感恩节礼物,真正的礼物。”

“你说了她心胸宽广,她不会介意的。”我试图安慰他,安慰这个我从来都不够了解的男人,“和我一样,她知道你的想法。”

“啊,她总会知道的。”他在笑,但抿起的嘴唇又证明了他的内疚。我该做一个好的谈话者应该做的。

“真奇怪。”

“什么?”

“一个月前,我还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我是否合格,而一年前我们甚至都不想聊聊天。”转移话题这种方便的技术,我从来没用在调和家庭气氛上,“男人的好胜心真够致命的。”

“说的不错。”他又来了精神,“你爷爷就常常拿我没办法。他听不懂我的话,也认定没必要讨论那些深奥的话题。他说:‘你可以试试看,如果你将来有了儿子,而他比你更聪明,你不会做得比我更好。’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等等。这么说你也是想赢过你父亲,才那么对我?”

“部分原因,但是是那最重要的一部分。”

“好吧,你想知道你为什么赢不过你父亲吗?”

“让我们听听最有发言权的人的观点。”

“我并不是比你聪明。你的教育方法没问题,真的,但仅存在于你的幻想中。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而聪明的人都想有一个同样聪明的人和他作伴。我明白这种孤独感。关键在于,我不聪明,我是个普通人,我只想乖乖做你的儿子,我想让你开心。”我停下来。几年没出现的眼泪在我眼眶里聚集。我把它们压下去。“但至少现在没问题了。”

“真的?”他小心翼翼,像第一次收鸡蛋的孩子。

“我找到了让我的天性和我所接受的价值观和平共处的方法,此前它们一直打个不停。答案就是你的方法,你在最初就给了我解决人生最重大的困难的钥匙。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他眨几下眼,舔了舔嘴唇。“你看穿了。”他解脱般地说,“我已经做好你一辈子都发现不了的打算了。这是预测,我预测你将来的性格一定会变化,变化到接受我的哲学。但仅仅是预测,再加上你很想赢我,咳,这个期望就成了理想状态。”

“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赢。”

“这是男人的本性,或者说雄性的本能。你看过那幅画,阉割乌拉诺斯。每个男人都有过当世界第一的梦想,发现不切实际后,就转而去努力赢过自己的父亲。”

“我今天不想谈输赢的问题。”

“原因呢?”

“我不在乎。”

“那么我们就不谈它。”他干脆地说。

下午六点。阳光仍旧灿烂, 但我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这个房间里流走。

“记得你的提问教育法?”

“那只不过是我众多败绩中比较显眼的一件。我必须警告你,小子,即使你的子女有足够聪明的头脑,也别太早用这个方法。”

“当然,这也算你的建议。”

“而现在你也向我提问。扯平了。”

他说话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还有,你记得我提过的一个吗?是我小时候提的。”

“是的……是有这么一个问题,我记得它很奇怪。”他散发出不安的气氛。他开始束缚不住气氛了。

他真的记住了。我曾在怒火中一次次想象他忘记这个问题的情形,但现在的状况正是现在的我想要的。“那么,答案?”

他突然活动起来。我不敢相信他的身体里还有如此强大的能量,他灵活地撑起身体,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几乎腐烂的肝脏的疼痛。“我很高兴能做你的引路人,特别是你肯重新回来相信我。”他睁大眼睛说,“我是个合格的父亲吗?”

“是的,爸。”我毫不犹豫,“我很高兴做你的儿子。”

他躺了回去,长出一口气。在那个瞬间,他呼出了几年的时间。他的身体瘪下去,色泽从他脸上快速消失。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那个永远孔武有力不可逾越的身影,与眼前的皮囊渐渐重合。“我想睡一会,别吵醒我,别让开关门声、护士铃或是其他的东西打扰到我。”我向他承诺我会的,他于是放心闭上眼睛。我看着床头的仪器,那些仪器没有会让病人恐惧的滴滴声。我知道时候迫近了,我刚推开门时就知道。我关上手机,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疲倦才能在我父亲病床前睡着的。这是我九年来最安心的一次睡眠。意识到为什么醒来时,我猛地起身。我父亲大睁着眼,张着嘴呼吸。天已经黑了,光源只有自动开启的床头灯和仪器的电子光。

我的第一反应是按铃叫护士,但我停下来了。我把耳朵凑近他的嘴。他在说话,他在呼唤我。

“奥西诺?”他说,“你在那里吗?”

“是的,我就在这儿,爸。你想说什么?告诉我。我就在这儿。”

“给我……给我一个……方法……”他气若游丝,“我很无助。你知道方法……告诉我方法。”

“什么?问题,我需要知道你在苦恼什么。”我开始害怕起来,又看护士铃,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

“你知道。”他明显着急起来,“你知道……告诉我。”

“好的,好的。我知道。”我只能先稳住他。从小到大,他的问题的答案大概都有确定的范围,即使我不知道,也能顺着他教我的思维方式一路向下。但他最近刚否定了那套理论,他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答案。我疑神疑鬼起来,甚至回头看,好像地板会掀开,钻出一个人来。

我知道?我不知道。没有问题,我无从思考。

“嘿,听着,我……你需要给我点提示,给我开个头,我不……不太确定我想的对不对。”

他努力活动嘴唇,但发不出声。我开始害怕,手足无措,再次向身后看。这来得太突然了,我又回到了过去,心脏狂跳,浑身冒汗。他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他想要什么答案?他——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答案。等等,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握住他的手,上面的温度在消散。“你想知道死后会怎么样,对吗?你没有思考不通的事,一生都没有,除了这个,死后的结局。”

“首先,你会重新变得耳聪目明,你会向前走,一直走,但你不会感到累,几乎像飞一样。你会渐渐感觉不到上下左右,好像喝醉了,但感官还是很灵敏。几秒钟后,又或是几分钟后,你会看到一个天使,一个魔鬼,他们就是你心中的样子,是你想看到的样子,而不是书上写的那样。他们会复盘你的一生,最终你会——你一定会上天堂,跟着那个天使上去,上升,上升,升到没法再高。那里不是什么宇宙,是真正的天堂。天堂的一切事物都散发着光芒,是柔和温暖的光。还有音乐,只能在天上听到的音乐。那里和人间没什么太大不同,但你会很快乐,非常快乐。然后……”

我的语速很慢。我快不起来,但我必须说完,必须给它个结局。

“然后你会变成一束光。你不再需要呼吸,也不会有疼痛。你可以在空中飞,在水里游,去任何地方,变成各种颜色、各种形状,而且永远都是最温暖的,或许会有点刺眼,但你永远会在,人们知道,那里的人们知道你在,一束有生命的光。当你离开这里去那里,永远都会有人想把你留下,也永远都会有人欢迎你。自由,而且为人所需要。你会变成那样,永远和我妈妈在一起,我们也会在不久后去找你,留在你身边。我说完了,抱歉,我没法用更少的词概括了。”

他的嘴微张,眼睛望着远比天花板更遥远的地方。“是的。的确是。”他这么说。他抬起手来。有一瞬间我想他会对我比出大拇指,但他没有。那只手找到了我的脸,指尖滑过我的额角,慢慢向下,到颧骨、下巴、咽喉、锁骨,最后放在我腿上。那只手触感很粗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感受。我握紧拳头,泪终于流下来。

“但是你知道吗?我永远希望自己是你,我希望我变成你那样。你在我心里始终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真正有魅力的男人,比鱼、鸟、光或是任何一个人都更自由,而我永远无法企及。我很抱歉,爸爸。你那样告诉过我,关于所有的一切你都告诉过我,包括那些最难的问题的答案。你是如此了解我,我的一生都被你预测到了,而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根本睁不开。当我抹掉眼泪,发现有些事情变了。

“爸?”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里,光芒已经消逝,我听到刺耳的电音。那条线变直了。

一股海啸将我卷走。它来得太突然,强烈到我一时不明白它代表什么。我被抛进深海,压力让我窒息。我的全身暴露在空气里,像个第一次见识到商场之大的迷路小孩,四处张望寻找,找着不知形体不知状态的东西,眼前一片模糊,茫然不知所措。直到海啸再次袭来,心碎的剧痛迫使我冷静。我再次看向我父亲。他已经离开,丢下我面对这整个世界。我把头深深低下,埋进远离光线的阴影里。

十分钟后。

“我想大概是今天,可没想到你会来。”瓦莱莉嗓音沙哑,“你们聊了很多啊。”

“是的。”“我想听你讲讲,如果你想的话。”“只是普通父子之间的聊天,没什么高深的东西。”

瓦莱莉意味深长地点一下头,打开平板。“他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包括墓志铭,大部分遗产归我,他说给你留下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没有意见,瓦莱莉,你比我更需要钱。我想知道他的墓志铭是什么。”

“‘向沉默、等待和偏见致敬。’”

“是他的风格。”

“他知道你要来。”瓦莱莉说,“记录仪显示,他昨天晚上三点突然醒过来,然后就一直睡到下午六点。他的作息从来没这样过。”

“是的,的确是。”我说。

“还有一个,我不确定你想不想听。”她看了我一会,“他的视网膜供血不足,从昨天起就完全失去功能了。他看不见你,奥兹。”

“是的。”我说,“的确是。”

我转过身去,张开手臂拥抱她,没说什么,然后离开了。


 

“我们就不能下次再谈吗?好吧,最后一件事,给我直接说名字。……你是认真的?提前说好,嘴巴放干净点,注意道歉,万一搞砸了,我可不会给你擦屁股。好,我会到场的。希望她忘了你,那样对大家都好。就这样,比安卡·阿贝克隆比,五天后在新城第五医院。胡扯,去你的黑珊瑚,给我闭嘴,你是想惹恼我?没什么,我们至少没有遗憾收尾,对,像正常的父子那样。有时间再说吧,我这边还有工作。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收起手机。菲趴在桌子上,装出满脸无知少女才会有的好奇。“我的战友。”我受不了她的眼神。

“果然。我就说我们的局长不会跟其他人爆粗口。”

“那么,你坚持在这儿等?我提前说好,我是来检验成果的,不是来吃夜宵的。”

“依我看是一箭双雕。”菲昂起下巴,摆出一副恼人的样子,“我也不是来混吃混喝的。如果不是小夜莺担心你,这会我早下班了。”

“她在哪?”“她是你的助手,你居然连她的日程都搞不清?”“我没有那么强的控制欲,不把助手的行程看个遍就不罢休。”

我看到伊格尼走过来,冲菲比个手势。“你有话跟蒂娜说,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我?”

“她要求的,请我找一位有灵敏味蕾的人给她打下手。”

我戴上眼镜,来到侧门,刷终端走进厨房。魏德曼看到伊格尼,冲她招手。“拉姆齐先生,我们是来找那位禁闭者的。”

“她就在里面。”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你们总能在后厨找到她。这孩子很勤快。”

伊格尼看了看我,绕过我们进去。魏德曼看着她了离开的方向,手上还在擦盘子。“啊,这可真不错。”他微笑,“这孩子有朋友了。”

“拉姆齐先生,我希望你还记得你的任务。”我侧过头低声说。

他明显想了一下。“哦,我当然记得,局长。”他放下盘子,“这个姑娘,呃,我是说禁闭者,她做得很好。她手艺相当不错,做的煎饼和兔肉卷很好,主菜也没问题,用料节省、精准,典型的学院派风格。她准时来,准时走,每次都戴好长袖套,跟人打交道时小心翼翼,没有什么被她伤到,我的意思是,人或厨具都没有。我们都完好无损。”

他明显紧张,因为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按你的说法,074的行为符合规定,不存在出格行为,对吗,拉姆齐先生?”

“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没有。”

“好,你的意见被采纳了。接下来我们会允许她进行下一步,之后她可能在这里作为正式厨师上班。”

“等等,局长,你的意思是,她还需要考试?我是说,你大可以把她当正常员工来指派。她是R级禁闭者吧,我想用不着这么提防。”

“任何人都需要试用期,如果这个人是禁闭者,试用期会足够长以确保他们足够稳定。还有,拉姆齐先生,你最好加固你的内心,免得冰河世纪来得猝不及防。”

“局长?”

“你的记忆里不应该只停留在背熟菜谱和配方上,毕竟得确保你还有用到它们的机会。”我稍微低头,面无表情,“我的不满在于你的无所谓。掉以轻心终究会在某一天让你触霉头。禁闭者的心理比常人更敏感,作为诱因的开关一旦触发,他们的情绪就会不受控制地爆发。即使074性格温和,在全面了解她之前,你最好小心行事,如果某个词碰到了那个开关,后勤部门就得花上一整天把你们从冰窟窿里挖出来。我不反对你将074当做正常人对待的行为,但一定要注意分寸。我信任你,把整间厨房的命运交给你,别出意外,我们都负担不起。我希望你记住,拉姆齐先生,谨记。”

他好像才想起需要呼吸这件事,小心翼翼地点头。我继续盯了他几秒。“放松,我会采取一切手段保证她能最大程度上像正常人一样活动。好了,厨师先生,现在是下班时间,你可以去休息了,如果计划,你可以继续待在这儿。”

我丢下他在原地发呆,摘下眼镜开门走进后厨。管理局的设施全是完全隔音的,包括厨房的门。

“……所以说有点自信,别被他们搞得没自信。相信我,你够好了。”

“看来你们不需要我搭桥。”我反复确定门关好了,“工作如何,开尔文?”

“很顺利,局长。谢谢您允许我来这里。”她笑着说。

“我希望你的新同事没有为难你。”

她慌忙摆手。“没有没有,他们人都很好。”

我捻了一下右手,枷锁告诉我她没说谎。看来她真的很满意。

“很抱歉你还要继续实习。我必须确保方案稳妥。”“我明白,局长,规定如此。”“我这次来是正式通知你进入下一阶段,同时给你带来一个搭档。”我抱住伊格尼肩膀,拉她过来,“她的活动时间和你一样。”

伊格尼瞪大眼睛。“我没听你说过这件事。”“现在我说过了。另外,你也要做好防护措施,如果能力失控,我就不得不请你回房间去了。你们可以继续畅谈,我给你们十分钟。我去外面等。”

“啊,那个,局长。”开尔文叫住我,“我没法在这么短时间里做好一整份晚餐,稍后只有主菜可以吗?”

“当然,只要是你的作品。不过你需要保持厨房清洁。”我实在无法继续无视气味了,“有什么东西死在橱柜里了吗?”

“是我的蓝纹奶酪,本来想用它给您的主菜做酱汁的,但是您好像不太喜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她头上有一对兔子耳朵,它们此时恐怕要沮丧地垂下来了。

“或许你可以试试看,我也尝试接受……”我忍着恶心,“但不是现在。处理掉——我知道这是珍稀食材,但散发霉味的东西就应该待在发霉东西该待的地方,而不是在壁橱里等着给人惊喜。处理掉它!”

即使心存不满,开尔文也没有表现出来,她满口答应,拿着那块软乎乎的东西去了后门。我也从前门离开。

背后传来脚步声。“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我转过身,伊格尼欲言又止。我们就站在食堂里,互相沉默。

“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很抱歉。我托夜莺带去了一份东西。”

“是你喜欢的东西吗?”“是件小手工,我很喜欢。”“那他一定会满意的。”“因为遵从了自由意志?”“意思对了,你可以斟酌一下措辞。”

伊格尼扭捏着。我猜她要向我道谢,但我猜错了。“你的哲学很难懂。”

“别丧气,我足足花了二十多年才略微触及它的皮毛——那其实是我父亲的哲学。”

“我爸爸也告诉我,不要给你、给任何人添麻烦,当然,如果有人惹我,我会反击的。”她边说边注意我的神情。

“关于这一点,可以向你的新朋友请教。管理局规定禁止斗殴,但我不是这么规定的。”

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想你的哲学不适合我。不过我有点好奇,你现在找到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吗?我是说现在。”

“我想见识一下命运的血,其他的都无所谓。”我说,“被当成棋子摆弄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令我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厌倦。我要跟命运斗斗,直到我或它倒下为止。”

她的表情有点复杂。“我被你弄糊涂了,”她皱着鼻子说,“一个月前你的话还挺好懂的。”

“相信我,这并不高深莫测。举个例子,FAC说狂厄无法抑制,想从我手里抢走一个禁闭者。结果是,我赢了,我夺回了那个禁闭者和一点面子,还有抗争的决心。我最近才明白没必要把人们说的话全盘接受,比方说:禁闭者无法重新变成正常人。”

等她意识到我的意思时,她的眼中有了变化。“你没在开玩笑吧?科学家早就证明过了,我们……”

“从第一次聊天起我就想指出了,科学家是研究科学的,他们不懂禁闭者。在这方面,我们有专家中的专家。”

“拜托,别说孩子气的话。”她带着期待的神情回嘴,“你有一大堆事务文件需要处理,哪里有时间?”

“相信我,我会有时间的。”我说。

我们默契地同时沉默,又同时等着对方先开口。

“所以——”“我想说——”“……好吧,女士优先。”

伊格尼咳了咳,重新酝酿情绪。“谢谢。我欠你的。”

“我们做过交易吗?”

“你帮了我,帮了我很多,带我出去找父母,还让我有了新朋友。而且我现在知道我想要的是家人,永远是家人。我知道爸爸妈妈的信是你带来的,当然,还有布丁。”她甩头发,给我一份完美的笑容,火辣又足够甜蜜,“我会好好生活,就算为了你那天真的承诺。还有,我……我能抱一下你吗,就一下。”

“如果你想的话。”我回应。

于是她拥上来,用双臂环住我的腰。我摸着她的头。她火红的头发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高温而难以接近。

伊格尼松开手,轻盈地后退,脸上依然泛着微笑。“稍后的菜会是我和蒂娜的共同成果,你可要好好品尝。”

我冲她打个手势,回到餐桌前。菲的视线藏在镜片后,与伊格尼相比显得更狡猾,给人以阴险不怀好意之感。

“你从她那儿收获了什么?”

“我见到了光。它能撕开命运的幕布。”

“我得说歌剧式的台词不适合你。还有,我眼前不就是能击退命运的光吗?”

我停了几秒,扭头看她。“我亲爱的主任,我有理由怀疑你也是禁闭者,虽然最近的读心术人才有点多。”

“生活不是《第十二夜》,它比戏剧更讲究巧合。或许你挖到了生活的金矿,而回报是一卡车能读心的禁闭者呢?来吧,局长,你可以试探我,用仪器用枷锁,随你喜欢,但只要你抓不住猫尾巴,就等着被狠狠宰一笔吧。”

我耸肩。开尔文走过来,端着一个盘子。“谢谢。里面没有刚才的奶酪吧?”

“没有,局长,请放心。”她的做派是正宗的服务生,我也像合格的食客那样给她微笑,看着她鞠躬、离开、回头、开门进去,接下来才欣赏她的作品。一道松露意面,上面有黑松露片、欧芹碎和帕玛森奶酪,顶上还有两篇薄荷叶,周围还零散有刨成丝状的白松露。我注意闻,香气堪比多洛米蒂黄昏的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菲慢慢收起笑,眼神越来越震惊。

“你真的变了不少,局长。”她的语气难得不带轻佻,“过去你绝对会跟我继续争论直到占上风为止。”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适应正在改变的我,如何?”

“现在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真的很神奇,我转头看她时,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我以为她没有如此高深的一面。不过算了,我关心的是夜莺,至于这位主任揭开面具的一瞬,完全没必要深究,也不用如临大敌,至少我们知道了她是如何从上头争取来万用终端的。

“我不喜欢让真理总是从别人的嘴里冒出来。谢绝让别人喂你东西吃,因为你不知道吃进去的是什么。也出自我父亲。话说回来,她的手艺真不错。知道狄斯蓝带学院的校训吗?”

“这些小细节是你该关心的事,局长,不过说实话,我真挺好奇的。”

“Kiss the cook.”

私设科普

万用终端:一种类似手表的终端,高能合金外壳,有一个面积为10×10mm的显示屏,附带三维空中投影、临时加密信息并传输、量子通讯等功能,续航能力强、传输速度快,自动识别佩戴者生物信息,破解难度极高。原为政府官员及军队情报人员使用,后经MBCC管理局采购办主任向狄斯城灾变应对框架提交申请,狄斯城政府正式批准在管理局内部高层人员中使用。其中局长和副局长的终端权限最高。

守夜人与点灯人(灯人体系):入夜元年前后,美国政府为应对间谍威胁,借助各个秘密组织力量建设而成的特务机构,成员数量大约在五千人左右,在入夜八十八年正式脱离美国政府控制,成为完全独立的中立地下组织。守夜人负责传递信息,为各方势力介绍生意和人物;点灯人是顶尖特工,负责处理对所负责对象或者社会有重大威胁的人。他们会隐藏身份,现实身份都是有影响力的人物,为其他人物提供服务。他们两人一组,一组只针对一位雇主。拥有灯人,意味着拥有了地下世界的贵宾席,雇主会获得第一手资料,其力量会大大增强。并不是所有高官都拥有直属的灯人,例如狄斯城政府中,只有包括诺兰·安德森在内的二十个人拥有灯人。灯人不会完全听从雇主命令。在某些重大行动上,他们受灯人总部指挥。“灯人体系”实质上起到了维持社会稳定、固化了社会阶层的作用。

《月亮笔记》的故事:托尔斯泰说过,每个人每天都至少有三次能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而人类历史上亦曾有过无数触及这个世界黑暗本质的闪光。那些拥有世人所不了解的知识的人们,在任何时期和地区都是被当权者打压的对象,由他们写下来记录这些知识的书籍更是被付之一炬。这些书籍和里面蕴含的知识足以颠覆当时的政权,其中部分甚至可以动摇人类耗费上千年构建的认知体系,所以统治者们才如此畏惧,如此讳莫如深;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它们并未被尽数销毁。一些认识到书籍价值和统治者野心的人小心地保存了它们,发誓用生命守护,并且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凭惊人的毅力和对孤独的忍耐找到了其他相同的人。他们成立了严密的组织结社,自称藏书人。他们会将书籍原稿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同时在脑中牢记全文内容,包括图案和具体数据。他们的保密工作天衣无缝,连家人都不知道。尽管组织遭到了打压和不可抗力(如地震、火灾等)而产生了损失,但绝大多数古籍都保存完好。他们的结社内部使用一种双重转换密码,而且用它通讯的机会很少,几乎无法破译。在十九世纪后半叶,他们渗透进了各个国家政府及地下组织中,吸收了这些地方的要员作为成员,使他们可以获得第一手信息,防止古籍遭受破坏。结社印刷了一种三十几页的小册子,由米斯特·维特利所著的《月亮笔记》,里面是一部疯疯癫癫的小说,文字间用另一种较为简易的密码记录了所有藏书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成员若想从古籍中索取智慧而上门拜访(藏书人们很乐意向同志分享这些知识),必须持有《月亮笔记》原本,并以正确方式留下正确的密码,否则藏书人不会承认的,而且拜访者还会被追杀。结社和“守夜人与点灯人”体系的产生有密切联系,使他们可以随意调遣点灯人抹除几乎任何一个对结社有威胁的人和组织。

法老如何造起金字塔?柏拉图梦到的亚特兰蒂斯是否存在?最初的宗教信徒们真的有能与神明交流的手段吗?《圣经》的最初手稿中,天使真的长相诡异吗?中国先秦真的有长着翅膀等的马匹吗?《一千零一夜》的最初原稿上有什么?《九章算术》里对于第四维度和非欧几何是如何描述的?试试看去寻找并申请加入结社吧,但注意不能失败,所有提出申请但失败了的人都活不过当天。

希望这个故事能给你思考,那样再好不过

文中关于瑶姬的相关内容完全是出于个人喜好写的联动剧情,完全可以忽略,忽略不影响阅读!

写得太多了,希望大家耐心看完,当然,选择不看完也是各位的自由

游戏截图,伊格尼真的很会搭衣服


【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伊格尼篇:我们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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