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海
例如,云彩散去,曙光初露的夜晚。或者,谁都无法承受自己身体的重量,不得不在窗边叹息一声的夜晚。在那样的夜晚,我指尖上的刺一定会刺痛。和美说,那种东西赶紧拔了不就好了。但那根刺已经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肉里(或我的悔恨),已经无法轻易拔掉,只等着它化脓并发出恶臭的那一刻。
因为那根刺,我的心被平静的日常生活所折磨。特别是在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我几乎是带着想哭的心情走向收银台的。店员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与佐藤小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呢?如果不是醉成那样的话,这几个想法浑然一体地在脑海中闪过,无用的悔恨坐在我的胸前。
反刍超过一百次,上千次叹息在我的房间里堆积成山。生活让它的体积变大,但我决定装作没注意到。指尖的疼痛、刺鼻的腐臭、堆积在我体内的后悔,只要闭上眼睛、捂住鼻子、闭上心,一切都和没有一样。但是有一天,我发现(已经数不清的)叹息声,把玄关的门完全盖住了。慌忙给和美打了电话。
“喂,我好像无法出去了”
这是进入梅雨季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从早上开始的雨打湿了屋檐、猫和睡莲,侵入室内,给我带来不间断的声音。接电话的和美一口否决了。
“说什么傻话”
但这是真的。
“啊——好的”
和美没有理会。
“我啊,有星期天特有的综合症,根本谈不上是傻话”
我试着说了些“闭上眼睛、捂住鼻子”之类的话,可一想到会影响到实际生活,就不能再慢吞吞了。和和美打完电话后,我开始收拾玄关。打开大垃圾袋,叹了一口气,又放了一个。叹气就像扭曲的玻璃球。它们吸进玄关的电光,不时地眨着眼睛。简直就像呼吸一样。这个玻璃球是有生命的——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内心的投影。吐出的叹息并没有就此融化在大气中,而是以悲伤的重力沉甸甸地留在这里。随着我的心的移动,呼吸也随之闪烁。
我的脸映出在那粗糙的叹息表面。像是一幅极度扭曲的雕像。玄关处堆积着冰冷的沉默,我放弃了收拾的念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被微寒惊醒,从床上下来后,面向阳台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雨不知何时停了,银色的月光无声地照进房间。我应邀来到阳台上。从朦朦胧胧的公寓三楼眺望景色,仿佛置身于浓密的水中。浮力抬高了我的身体,轻轻一蹬地面,我就在黑夜里游了起来。
我以惊人的冷静接受了这件事。毕竟是在梦中。潮湿的空气熟悉了我的身体,我甚至有余力回想起小学时的泳池课。以前经常和游泳俱乐部的女孩子竞争。她也擅长自由泳,我眯着眼睛,看着水花四溅的身影,看着被水珠打碎的阳光,觉得很美。是个活泼的少女。单恋上了隔壁班的足球少年(我不知道这段恋情的去向)。
我随心所欲地继续游着,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问题便利店的正上方。重力突然强大起来,身体开始缓慢下降。降落后传来了混凝土的安静气味。在深沉的夜色中,便利店依然灯火辉煌地保持着它的洁癖。虽然离这里很近,却一个月都没来过了。询问店内情况,发现佐藤小姐正在上货。
她的侧脸甜蜜地勒住了我(一个月来,她的头发好像长了一些)。不知不觉下起雨声。我只好走进明亮的店内。因为口渴所以买了伊吕波。使用收款机的佐藤小姐面无表情地扫取了条形码,不像是正在接待客人,她淡淡地说:“180日元”。
然后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接过我的零钱。完全是往常的佐藤。
“我是游过来的”
佐藤皱着眉头看着穿着睡衣的我。
“熬夜是有害的”
站着看杂志直到雨停,游回了家。途中我去了和美家,窗外一片漆黑,我似乎能听到和美睡着的呼吸声。夜行性的黑猫静静地注视着我。如果梦是梦想的话,她也能说就好了。在发牢骚的时候,夜深了。游了一段距离,我累坏了,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跳进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肌肉痛得要命。醒来后胳臂挣扎了一会儿,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只好沉重地爬起来,这时想起门口堆积如山的叹息声。那些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样子阻止我外出,没办法,我向上司传达了身体不适请假的意思。
“现在正赶上换季时节,感冒正在流行呢”
上司在电话里这样说道。
“吉田也要快点治好啊”
“是”。我认真地应了一声,还稍微咳嗽了一下(也许是故意的)。打完电话后,我试着收拾玄关,但还是没能完成任务,有时呆呆地看电视,有时还会读一些难得的书。(《地下室安东的一夜》。梅雨季节的平日很沉闷。
中午的时候,和美来了电话。我正在吃用鸡蛋盖的乌冬面。
“你感冒了?”
“不,那是谎言”
“哦”
“昨天不是也打电话了吗?我不能出去了,门口堆满了叹息声”
“笨蛋”
“明明是真的”
“你应该去医院”她好像喝了一口茶。“心啊”
“相思病也能诊断出来吗?”
“怎么样?”
“对了,昨天晚上我去你家了。但房间里已经很黑了,所以没按门铃。那家伙在啊,常见的黑猫。很闲地打着哈欠”
“不是不能出去吗?”
“梦里的事”
“哦”
我仔细回想昨晚的梦。几句对话之后,我们挂断了电话。乌冬面变热了。
那天晚上也做了同样的梦。醒来一看,面向阳台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我反省了昨晚的失败,换了睡衣。我本想带伞,但考虑到在水中游泳时撑开的伞会对游泳造成多大影响,所以决定不带。一到夜空,雨的味道就变得浓郁起来。我的脸颊和头发湿漉漉的。
目的地还是那家便利店。佐藤正在收银。瘦削的男人的篮子里装着杯面、点心、茶和酸奶。佐藤迅速地读取条形码,报出价格总额,接过钞票并交还找零。一系列操作之后,佐藤打了个小哈欠。看到眼角泛起淡淡的泪光。荧光灯发出的微弱蓝光让我屏住了呼吸。
虽然无意识,但我还是幸运地买了饭团和香草冰淇淋。她对散发着雨味的我皱起眉头。
“要不要一把伞?”
“不,怕碍事”
就这样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结果,第二天晚上也做梦了。我买了营养饮料。那是昨晚忘记买的。
把联系方式交给佐藤,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记得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便利店买了水什么的,取收据的时候佐藤小姐冰冷的手指碰到了我的心脏,我就这样不行了。我立刻从包里拿出笔,在收据背面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吉田町千子和手机号码。
佐藤小姐和往常一样。她拿着收据,动作和从客人手里收钱时完全一样。
“非常感谢”
她照例打了个招呼。我逃也似的走出店门。回到家也静不下心来,咕嘟咕嘟地喝着买来的水什么的——我已经不记得到底买了什么了——在起居室里转来转去,开了电视又关,放了音乐又停,开始收拾房间又放下了手,然后给和美打电话(她照例完全不搭理我)。
第二天早上,心神不定变成了后悔。我胃里难受得厉害,脑袋也钝了。慵懒地躺在床上,但可悲的是,我把昨晚的失态忘得一干二净。和美的电话让我想起了这一点。
“喂,还活着吗?”
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今天早上不知为何,好像对我产生了兴趣,才会这样打电话来。
“反正是宿醉了”
我小声嘀咕。
“联谊怎么样?”
“联谊?”
“是吗?昨天很晚的时候你不是打来电话了吗?今天有联谊会,回来的时候把联系方式交给佐藤了!怎么办!”
“谎言”
于是,我设法把海马体上仅存的那部分记忆抽出来仔细端详,观望一番后,终于想起来了。然后后悔的巨浪吞噬了我。啊,天啊。
“要是……只看看就好了”
我想起了甜得不行的口感。我本来就不擅长酒精。
“怎么办……”
“没办法啊”和美唱歌似的说道。“‘祸不单行’”。
在这句满是灰尘的格言面前,如果能否认说“不是”,那就是幸福的。我做不到。话虽如此,我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将昨晚的过错一笔勾销的东西。只是嗯嗯地呻吟着。和美厌倦了这样的我,挂断了电话。我单手拿着沉默的手机,继续在床上呻吟。几个翻身、叹息和打盹之后,门铃响了。是和美。她一只手提着超市的购物袋——她完全清楚宿醉的早晨的我想要什么。我们喝了很多葡萄柚汁。酸甜滋润着我,勾起了我的眼泪。在闪闪发亮的早晨上我哭了很多。和美抚摸着我湿漉漉的脸颊,慈爱地吻了吻我刚睡好的头。
佐藤小姐没有联系我。我的后悔越来越强烈,刺痛着我的心,再加上当时闷热的气候,疤痕很快就腐烂了。我已经不能去佐藤小姐的便利店了,有什么急事的时候就特意去远一点的便利店。尽管如此,伤口还是被剜了出来。当穿着与佐藤小姐不同制服的店员从我的篮子里取出物品并读取条形码时,我回想起佐藤小姐同样动作的样子。苍白的皮肤,黑色的短发,无框眼镜。毫无感情的脸。(只见过一次佐藤的笑容。那是我一口气买了五个调味酸奶的时候。我很喜欢蓝莓和芦荟的小酸奶,那天豁出去买了那么多。这是佐藤小姐的要点。她看了看篮子,扑哧一声笑了。我光是看到佐藤小姐的笑容就莫名地感动,几乎要哭了。那是春天开始的一天。那是一个花粉症肆虐的夜晚。)
夜游的生活也已经进入了第四天,我不得不适当地外出。隔着电话的上司发出苦涩的声音,要求我哪怕是有点感冒也要去上班。与之相对,我痛苦地辩解道,我连从床上爬起来都困难。上司的声音越来越苦,轻微的胃痛让我皱起了眉头。家里的玄关至今还被叹息声堵住,可我完全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午后,和美打来电话。
“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我也想这么做”
我正在吃挂面。最近的天气很闷热,总让我走向面食。
“……今晚,我去看看情况”
“啊?不好意思”
“嗯,没关系”
我回想起玄关的样子。虽说要来看看情况,但如果打开玄关的门,那么不难想象堆积如山的叹息声会崩塌,酿成大惨剧。我的叹息完全是玻璃做的。
“哎呀,真的很难过……我想过几天就能复出了”
“没关系!工作结束后我马上过去”
然后通话就中断了。我后悔把备用钥匙交给和美。我慌慌张张地开始收拾玄关,这当然是我内心的问题。这是我后悔不已的体现。在物理世界的努力很快就化为了徒劳。我叹了好几口气——变成歪斜的玻璃球滚出玄关——喝了两杯热热的大吉岭。外面是湿漉漉的雨。我一边听着那声音,一边思考着如何打发和美的方法,它并没有马上降下来(但愿它能像雨滴一样下个没完),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躺在床上嬉戏时,突然想到到了——现在马上就睡,进入梦中就好了。在那里我只要做完我的工作,然后在和美来之前醒来就可以了。只要我的工作顺利完成,物理世界的叹息声就不再是我的敌人,只要简单地处理完这些,我就可以从容地接待一个人了。我立刻关掉房间的灯,盖上被子,努力入睡。因为喝了两杯红茶,所以涌进大脑的咖啡因让我远离了睡眠,我一边哼着,一边翻了个身,数了一百只羊,想要填满整个宇宙需要多少玻璃球呢?想着想着,我终于睡着了。
梦中世界已是深夜。雨停了,是个满月朦朦胧胧的夜晚。我飞向便利店。佐藤小姐以往常的表情敲着收款机。我在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没办法只好把煮鸡蛋和饭团装进篮子,向佐藤小姐走去。她看了看篮子里的东西。
“嗯,那么,虽然也有好吃的棒子之类的”
“啊!”
我慌忙跑向堆放点心的角落,拿起一根美味棒回到收银台。就这样,三样东西摆在佐藤小姐面前。
这一连串的购物是我拙劣的告白。佐藤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拿起煮鸡蛋,读取条形码。
“我喜欢吉田小姐”
“嘀”的一声轻薄的电子音。
“比如下班后买点心回家的地方,喜欢喝甜酸奶的地方,还有喝醉后脾气大的地方,字写得脏兮兮的地方,拐弯抹角的地方,擅长游泳的地方”
“那、那是……”
“203日元”
佐藤又恢复了店员的声音。我取出钱包,递给她两枚一百元硬币和一枚十元硬币。
“可是我没有童话”。佐藤接过硬币,把它扔进机器。取出七元零钱,连同收据一起交给我。这些动作在我看来都非常缓慢。“我没办法在夜里游泳”。
我用无力的手接过零钱和收据(佐藤的手今天也很凉)。我把这些东西塞进钱包,快步走出店外。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西边是褪色的月亮。东方的云被朝阳烧得通红。
“我很喜欢结束夜班后看到的朝霞”
不知何时,佐藤在我身边。在便利店外的她看起来十分纤弱,像是几乎要消失在强烈的晨光中。
“带着困倦的头脑回去比较好。在这个世界上,新的早晨来临,各种各样的人开始各自的生活。一边眺望着那样的情景,一边浮想联翩,潜入床上。在我酣睡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在不停地转动着。吉田小姐的生活也一定因此而得到了救赎。所以我觉得自己被拯救了。奇怪吧,奇怪吧”。她微微一笑。“再见”。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走着回去了。夜晚已经结束了。灿烂的阳光蒸发了我的童话和爱情。我一次也没能回头。正是因为这样,我好长时间都没注意到,从佐藤小姐那里拿到的不只是零钱和收据。
去了和美的家——那附近住着黑猫,今天早上也看到了的身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按了铃也没有反应,于是我用备用钥匙闯入了她的房间。和美在卧室里呼呼大睡。我一个人喝了中途买来的葡萄柚汁。我喝了很多。柑橘的酸味给了我眼泪。和某个早晨一样。我磨磨蹭蹭地哭着,和美醒了过来,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倒上果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她一口气又喝了一杯,眯起那双凤眼。“你昨晚去哪儿了?”
“……佐藤小姐那里”
和美叹了口气,在我旁边坐下。她的手指擦去了我的眼泪。
“美丽的早晨啊”。和美的手指上缠着很多创可贴。“所以不要哭”。
于是我的刺拔了出来。从夜游的梦中醒来,我回到了日常生活。有一段时间被积压的工作追着跑,过着气喘吁吁的生活。在告一段落的某个休息日,我心血来潮整理钱包里的收据时,发现了它。
在一张收据的背面,用细细的笔迹写着。佐藤优香。还有数字的罗列。那是少年杂志和碳酸果汁的收据背面。这些都是我不会买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竟掺入了这种东西,我感到不可思议,但疑问很快就冰释了。在那最后的夜晚(或者早上),佐藤交给我两张收据。一张是正当的我买的东西,另一张是在其客人不收就扔掉的收据背面草草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慌忙拿出手机,按下了那个号码。但是没能按下发信键。因为我发现那个号码是假的。
有一天,我去了佐藤小姐的便利店。但一直不见她的身影,问店员才知道她已经辞职了。据说是个人原因。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佐藤小姐还是在某个地方做夜班的兼职。看着朝霞,用困倦的脑袋,想象着人们的生活开始运转的样子吧。而在这些人之中,是否包括我呢?我也代替她,一边看着西沉的夕阳,一边在佐藤小姐即将开始的一天里,畅想她的呼吸和生活。我再也没有做过夜游的梦了。佐藤小姐给的收据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找着找着梅雨就过去了。今年好像是水分不足的夏天。新闻是这样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