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谈《胖姑学舌》(转载)


张卫东 口述 陈均 整理
元杂剧《西游记》的演出状况
元朝时,杨暹(杨讷)写了杂剧《西游记》,曾在北京上演。元杂剧《西游记》的写作时间要比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早得多,在杨暹之前有没有这个戏曲故事目前尚无准确文献记载。他可能是根据唐三藏取经的评话故事为主线,而孙悟空的故事则是一个简单的底衬了。这个故事留下的本子不多,我见过的、会演的旦角戏只有《撇子》和《认子》两出。
《撇子》是殷氏受水贼刘洪的逼迫,将生下的孩子放在漆匣里投入江中,故此子得名叫“江流儿”,这个故事很早就家喻户晓。《撇子》是独角戏,昆腔正旦的独家看门儿戏,我曾经跟周铨庵学过,只是学了一些皮毛。昆曲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表演规范,正旦切勿做特别琐碎的表演动作,一般多与老生配戏,没有风流调情之类的戏。正旦的独角戏不只这一出,在《撇子》中是一人独唱一套北曲,虽然身段有一些,但是基本很工整,因剧情矛盾冲突很少,又是一个人唱念,时间也不长,所以现在很少在舞台上演。
《撇子》之后就是《认子》,这出戏倒是在舞台上久唱不衰,一直传到现在,表演形式多种多样,传承路线也没有清晰的脉络。旧时,《撇子》、《认子》无论清工还是戏工都很常见,无论舞台表演有何不同,但唱法还是基本承袭了元朝北曲的风格。
还有一出是《北饯》,是描写唐太宗为唐三藏饯行的场面,由唐朝十八路诸侯、宰相来代为送行。尉迟恭因当年为了唐家江山征战多年,杀人太多,忏悔今生,欲修来世,求玄奘给他受戒,而程咬金、殷开山、杜如晦等也纷纷感悟,请求一同持斋受戒。唐三藏问尉迟恭当年立了什么战功,杀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仗,尉迟恭就当众表了表功,表完后就顿悟立请取一法名,从此这些唐家大臣就都信佛了。这个戏在北京几百年来也是久唱不衰的,现在还有周万江老师传承演唱。
《北饯》之后就是《胖姑》,这出戏从元朝到现在,多少年一直都在演唱着,一直也没有断档过。但是这出戏是舞台上的戏,在清工的曲会上一般多不唱。
此外还有一出《借扇》,是孙悟空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的故事。原来的清工也唱,后来因舞台武打场面的技巧不断提高,所以在曲台上也就不常见啦!我们北昆现在演的《借扇》是改良的,早就改变了荣庆社时代的表演形式,而且剧本也是新改写的。

这五出戏中,只有《撇子》我没见过在舞台上演,但是在曲台上却偶有演唱。《认子》这出戏在北京也有几十年没有演过了,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与肖漪女士首演,这出戏的身段表演容日后另谈。其中有三出戏――《北饯》、《胖姑》和《借扇》――都是当年昆弋班的拿手好戏。目前,就北方昆曲剧院而言,只有《北饯》和《胖姑》还能留得一点衣钵。上昆的小生周志刚老师曾在2003年传授给北昆的董萍、张淼,他说是沈传芷先生的戏路子,当不属昆弋传承一脉。《借扇》的改编我已经谈过,已彻底没有昆弋风格了。
现在舞台和曲台上留下的元杂剧虽承袭了元代风格,但这早已经是昆腔化的唱法啦! 有些人随便按照北曲谱些元人小令或创新改编元人杂剧,便向外吹嘘说这就是元曲或元杂剧演唱,实际上都是唬人的仿古噱头!我们只能说昆腔承袭了元人杂剧、散曲特点,因用笛、鼓板作为伴奏而改变了诸多腔调,用“水磨调”的演唱方法歌唱而形成昆曲化。但此种承袭方法是渐变的,目前我们舞台上的《北饯》在曲词上没有什么大改,只是在表演上增加丰富了一些身段。过去这出戏是抱牙笏的唱工戏――有个规律,凡是元杂剧的这些正生、正末、正旦,都没有什么大幅度的表演动作。这是唱元杂剧的标准,比如《撇子》、《认子》等正旦戏,表演动作虽然有些,但是绝不是闺门旦、贴旦类的身段。老生戏《十面埋伏》里的韩信,也是站在那儿唱,没有身段。《送京》、《访贤》的赵匡胤以及《刀会》、《训子》里的关老爷,更是如此表演。但近几十年来,演员为了满足观众的胃口,胡乱地加了很多动作。
《胖姑》、《借扇》这两出戏是因其家门行当关系,是区别于一般元杂剧表演风格的。这是因此两出戏的情节和人物身份关系,是应该必须得“动”起来戏。所以,这两出戏在舞台上的生命力要强一些。因现在上演的《借扇》被改编,所以北昆具有元杂剧风格的完整剧目,也就只有《北饯》和这出《胖姑》了。

《胖姑学舌》的历史流变
这个戏原本叫《胖姑》,没有“学舌”这两个字,“学舌”是清末以来昆弋班在农村演出时的俗名。后来荣庆社的戏单上也就出现了这个叫法儿啦!当年陶显庭唱《北饯》时经常以《十宰》命名,有时再加一个括号是:“准带《学舌》”或“准带《胖姑学舌》”。把《北饯》和《胖姑》两出戏连在一起演,这是当年昆弋班的特点。在《北饯》中尉迟恭唱完【油葫芦】时上胖姑和王留儿,上场后他们观看官员们送行唐三藏的场面。
《胖姑》这个戏在当年的昆弋班里,算是个比较重要的剧目。非但韩世昌唱得好,在韩世昌以外,所有的大花脸、小花脸、老生、旦角等各个家门,几乎没有不会这出戏的。在艺人的口语里,这出都俗称《学舌》。“唱什么呢?”“唱《学舌》”。《学舌》本来是艺人口中常说的,结果也就当成剧目名称了。这与《夜奔》叫《林冲夜奔》,《学堂》叫《春香闹学》一样。《胖姑学舌》这出戏的正名应叫《胖姑》,那么为什么叫“胖姑”呢?难道她胖吗?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在元朝的北京人们口头语里,将半大的小姑娘、黄花闺女都叫做“胖姑”,胖姑是半大的小姑娘,根本不是什么“胖”的意思。
清朝康熙年,内廷经常上演昆曲,康熙曾经传旨,叫内廷编写戏曲的人将《西游记》等杂剧本子拿来,重新编排整套的戏,这样就把很多关于唐三藏取经的戏捏在一起了。藏于懋勤殿的圣祖谕旨中,还有一条是这样的:“《西游记》原有两三本,甚是俗气,近是海清,觅人收拾,已有八本,皆系各旧本内套的曲子,也不甚好,尔都改去,共十本,赶九月内全进呈。”由此可见,康熙不但下旨,还亲自督促。这是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之后的事情,到乾隆时,这部《西游记》被张照编入《昇平宝筏》中,直到清末还在上演,在内廷里,这出戏叫《村姑演说》。北方昆弋的传承路线就是自宫中传入王府家班,再由家班教习传出来的。为什么叫“胡老头”?为什么叫“王留儿”、“胖姑儿”?这都是根据内廷的本子《昇平宝筏》而得,是与《集成曲谱》、《与众曲谱》里的名字不一样,这两部曲谱里不叫“胡老头”是叫“老石头”。
《胖姑》在演出时的定名还应该称《胖姑》,不可叫《学舌》或所谓的《胖姑学舌》。这些俗名本是梨园行的口头语儿,后来戏单上这样写,也就约定俗成了。六百多年以来,《胖姑》的传承路线基本没有断过,一般的小孩子进戏班都要学《胖姑》开蒙。因为《胖姑》的腔调比较古直,没有什么装饰花腔;不仅曲词朗朗上口而且也没有什么长腔,字多腔少的北曲风格犹存,很符合北京人的生活习惯;而且,念白不是很纯粹的韵白,而是很生活化的韵白。过去在昆弋班,这个戏是孩子戏,五、六岁的小孩儿,无论生旦净末丑,都要先学个《胖姑》,目的是将身段、表情作一个提高,贴旦只有把《胖姑》唱好了,再唱《学堂》的春香或《盗令杀舟》的赵翠儿等角色,就都容易些啦!要是连《胖姑》都没有唱好,再学别的戏就有些困难啦!
《胖姑》的扮相
胡老头的扮相是拿一根儿不缠带子的光皮竹棍或藤棍,这是表现农村老头儿所用的生活型道具,在头上戴的是白毡帽头儿,里面勒黄绸条,勾白元宝形老脸,口戴白五嘴儿胡子,身穿老斗衣,系半截儿小白腰包,下身儿穿青彩裤,方口皂或圆口便鞋,青彩裤要绑腿穿白大袜。这双白袜子应该把袜子绑在里边打腿带子,这样能更接近生活自然有老迈的样子。这个老头的扮相,头上也可以不戴绸条,但一定要剃光脑壳才行,照这样扣上毡帽头儿就可以了。这样的扮相能有个“包袱儿”,就是个笑料儿。这是在胖姑、王留儿唱的时候,有一句是“恰便是不敢道的东西……”,是形容唐三藏是个光头合上时,把胡老头的白毡帽摘了下来。王留儿再摸一摸老爷爷的头,老爷爷生气地“哼”了一声,王留儿往后一躲,找了一个乐儿。这种乐儿呢,现在一般不太用,是过去在庙台或野台子演唱时常用的戏料儿。清代的戏曲艺人,不像我们想象的如电视剧的大辫子,前面剃了后面全留,其实生活中并不是那样。清代的戏曲艺人的辫子是只留脑瓜顶勺部位,不是只剃前额一个部位,而是脑勺下也剃,是围绕着脑袋瓜儿一圈儿都剃,这叫“剃锅圈儿。唱净行、丑行的更是要把辫子盘着顶起来,四周都要剃得光见着青茬儿。所以这个摸秃脑袋的表演在当时有些笑料儿,现在的演员基本不乐意剃光头也就不能这样表演了。
胖姑的扮相是梳髽髻大头戴辫子,就是在大头上有个立着的髻,代表这个孩子没成人。穿裤子袄子是皎月色的,颜色很深,或者粉色的这都可以,系四喜带加青饭单。饭单就是农村妇女干活时常穿的黑色围裙,这个扮相如同京剧《法门寺》里的孙玉姣,是典型的村姑扮相,胡老头的扮相如同《乌盆记》的张别古,也是典型的农村老者。

王留儿的扮相是剃光头,勾葫芦形小花脸,戴一字巾。一字巾,就是在脑袋上系一个绸带条,打一个结儿。现在没一字巾,就系一块水纱在左面打一个慈姑叶儿。上身穿蓝布茶衣、系半截儿小白腰包,下穿青彩裤,脚穿鱼鳞洒鞋。这个扮相如同京剧《钓金龟》的孝子张义,一看就是个农村小孩子。

这台人物一出现,给观众的第一感觉就是他们都是穷人;第二感觉他们都是农民。这是过去的演法。胖姑右手里要拿一个金面纸扇子,左手里还要拿一块红手绢。1957年,北方昆曲剧院建院时,韩世昌与白玉珍、孟祥生等前辈们表演的《胖姑》扮相基本没有改变,白玉珍先生虽然没有剃光头,但还是用水纱作一字巾打了个慈姑叶儿。而后的演出多有变化,基本是以穿戴富贵漂亮为标准,王留儿俊扮戴孩儿发。有一次,连韩世昌先生竟也不挂着青饭单了。


《胖姑》的表演风格
《胖姑》是一个歌舞小戏,这是有别于其他元杂剧的表演风格。原来这出戏有一个简单的歌舞套路,没有特别准确的固定程式,每个演员在固定套路中都能有自己的发挥。首先是这个胡老头,他是“戏胆。所谓的“胆”也是“胎”的意思。就如同景泰蓝瓶里的铜胎体,不管外边掐丝点蓝多么花哨,这“胎”要是不好就全完了!所以这个胡老头很重要,绝非一般的底包、普通演员就能演好的,他的表演水平应该在胖姑和王留儿之上。过去在昆弋班里演,一般都是找一些很有经验的老演员来演这个老爷爷,由老演员带着小演员来演。不但在北京是这样,这次我到香港演出,见到杭州的王世瑶老师,他说他们小时候也是这样,是由老生名家包传铎先生传授。包老是唱老生的,演老外最有盛名。胡老头这个活儿(角色),外、副都能应。胡老头在北京是念韵白,要很生活化的韵白,若有若无的。还要有一点儿农村人的乡音味道,他在戏里起到一个起承转合的作用。
胖姑是一个小村姑,这个村姑和《小放牛》里的村姑是不一样的,她是纯粹的农村小孩。王留儿也是没有念过书的小村童,要有质朴憨直的可爱性格,切忌演得刁钻油滑。
在昆弋班的传承中,还夹杂着一些神话传说。说胡老头是个老狐仙,胖姑和王留儿也是小狐狸,一家子都是长安城外的狐仙,看了三藏取经饯行的场面后,感动的他们再也不做恶事,信佛悟道修成正果。这与继承内廷大戏《升平宝筏》中的情节有所关联,是否后人为了提高剧中人物的思想品位而设亦未可知。
胖姑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所叙述的一些事情,在那个时代,都是让观众听了以后有共鸣的,皆是一些农村人的话,没见过大世面,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胖姑和王留儿,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孩,在长安城外见到文臣、武将给唐三藏送行的大场面,不知道那些官员们究竟是在做什么?他们年纪又小,所以编了些小故事安在他们身上,颇有一些妙趣横生的小趣味,这些小趣味只有古人看了以后才觉得有笑料儿。

这些笑料儿的插科打诨都在胡老头身上,要是胡老头托得不严、演得不活,那这个戏就没法看了。凭借胖姑有多少表演才能,也很难和观众之间有直接的共鸣。在古代,这出戏的特点是:胡老头是个白胡子老头,年纪大的长者,幽默诙谐的老爷爷,憨厚、质朴,没有无理取闹的逗乐。他是很正正经经地给两个小孩子讲他们露的怯。这剧本里当两个小孩子唱“一个个手执着白木尺”时,胡老头要郑重向他们和观众说:“那是牙笏!”这种感觉是让观众觉得好笑而又不能演得油腔滑调。这个角色由老外、副家门来应工就是这个道理,而丑行则是王留儿的本工。从胡老头的脸谱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了,王留儿则是一个标准的三花脸,脸谱中的白色不能画得全部盖上眼睛。胖姑要演得活泼俏皮,表演动作,跳的蹦的很多,是典型的文戏武唱,如果演好这出戏也不亚于唱一出武戏。王留儿与胖姑配合,各有千秋,比如走矮子、做一些滑稽可笑的动作,这是超脱于生活的,但是又在生活里。让人觉得恰到好处,这就是这三人表演的基本标准。
胡老头左手拄拐棍儿上场前在后台痰嗽一声,场面打“小锣儿上场”时走几步后亮相。面部表情要慈祥、喜兴,右手抖袖后做整冠、捋髯后再往中前部台口时再抖袖、亮相、念定场诗。然后往右转身儿走到椅子前坐下自报家门,再叙述故事情节后说明要出门看看胖姑和王留儿回来没有。然后胖姑和王留儿跑出来,唱第一支曲子,边演边动,与胡老头互动,胡老头让在座上,然后唱主曲。待【雁儿落】这支主曲唱完后,再边演边唱后面的曲子。而后有个三人追赶“编辫子”的跑圆场表演,使得舞台上整个都动起来,最后的结局是两小孩把老爷爷弄得很累、很狼狈。尾声是最有特点的,把到河里游泳称之为“洗澡”,这是北京很典型的古代词汇,现在北京的农村还有这个习惯,如果说“我到坑里洗个澡去”,实际上就是游泳的意思。最后还有一个笑料,就是“爷爷背着”和“背着爷爷”的伦理滑稽,要与观众有个共鸣,因为任何家庭中,爷爷都是最疼爱孙子。
胖姑要耍扇子、耍手绢的表演,王留儿有走矮子、耍水袖的表演,胡老头有“编辫子”时跑老头儿脚步的圆场,这叫“老头儿圆场”。他是边跑边抖髯,而且左手里的拐棍儿始终拄着,所以身段要不协调就不大好看。“编辫子”是这样的,由一个人带头走,第二个人跟着走,第三人也跟着走,头一个人走过来时,绕过第二人;第二人走来时,再绕过第三人,三个人插花式的跑圆场。三个人跑圆场的脚步走法都不一样,胖姑是贴旦的圆场,脚不离地地跑;王留儿是半蹲地连蹦带跳,他还一边翻着水袖一边跑;胡老头是一瘸一拐地走出老态龙钟的样子,这种老头儿的跑法必须多练习才能自然。这段表演如果到位,一定能有一个高潮。这种“编辫子”的演法是非常讲究的,如果三个人的节奏当中,没有把满台都占满,这就不好看了。胡老头始终都是拄着拐棍的,这种圆场,十分漂亮。胖姑跑圆场时,手里还拿着扇子,左右换手变身儿;王留儿跑圆场时,不时的用水袖做着动作,双手对称翻耍。这个形象,可以观看《北方昆曲剧院老艺术家舞台艺术》的影片录像,可惜只是韩世昌先生一个人跑“编辫子”的圆场。可以看出来,他眼睛往前看,拿出扇子的位置是在脑袋上,走的时候是用头带着身子,脚再跟上,脚都在台毯上,像飞一样。他走的是个整体节奏,这个美不是一个简单的快就能够形容的,而且身上的穿戴不能乱,饭单、四喜带两边的线尾子,脑袋上的辫子,都不能很乱。实际上绝活就在这儿,在没有以技术来演戏,是将技术化入戏里,这是看着很美的那种“绝”!


描述唐三藏时,唱【一缕麻】,接着【乔牌儿】、【新水令】,每一句都有一个造型,都是表现曲词的意思,如果这个造型不完美,不是曲词所需要的,那就说明您没有传承,这一点一定要注意。例如“一个个手执着白木尺”一句,就要有拿牙笏的样子亮高矮像,这些地方绝对不能乱改。唱“一双脚”时,表演必须是将脚面绷直,没有这个动作就不对!

昆弋派的表演传承,有两个关键的造型。一个是唱【雁儿落】末两句的时候,王留儿一个轱辘毛儿转过来翘右脚,胖姑左脚踩在王留儿的右脚上,老爷爷在后边看着二人的造型表演。这是与《山门》鲁智深与卖酒人摆的喝酒造型相近,这都是古来传承的经典造型。


另一个造型就是在学耍傀儡的时候,王留儿在中间走原地矮子做鬼脸儿,胖姑在左边右手耍扇子,左手耍手绢配合,胡老头儿在左边用右手翻水袖,按照节奏边唱边舞,三个人做出相互高矮互动造型。


这出戏在表演上完全是以身段解说曲词,它的身段都不是生搬硬套,基本内容都是来自曲词,只要会唱这出戏的曲牌,身段就会记住。如果只在身段花哨上下功夫,与曲词没有连带关系,学完这出戏也会记不住地扔掉!
这出戏的表演是经过几百年来传下的,人物的扮相、舞台地位以及身段都是有定制的。有一些对古典昆腔不懂的人,曾经有这种说法:昆曲只有本子或场上有标准,舞台表演是没有标准的,可以出现不同风格的标准的表演艺术家。现在看也许这种说法不无道理,这是近代为了招揽观众以及名演员标新立异地树立流派而形成的。其实古代的昆曲表演应是很有定制,不能随便易改的,它的剧本很严谨,唱腔调很准确,所以表演是几百年传下的标准、样板,随意去改,就是毁了这个剧本。这一点我们看远隔千里的江南昆曲,在旧时《胖姑》的表演中不是也大同小异吗?
《胖姑》的唱腔特点
王季烈编的《与众曲谱》中,对《胖姑》的腔格有些修饰并谱写了小腔儿。昆弋派的唱腔比较大方,接近于古直呆板,在装饰音、小腔儿的地方少一些。在北京演出的《胖姑》,应属内廷流传而来,在传承过程中,由于演员的乡音的关系,个别字唱的不太正,因传唱已久却熟练活泼。南方的这出戏,也应是由北京经回到南方的艺人传流,所以在舞台人物的扮相、地位大都相近。《与众曲谱》中的腔调以及装饰音等多经改动,与舞台传承有些差别,节奏比较迟缓。可能因为距离比较远,从北京的北曲传过去,经一些研究昆曲的曲家们修正而有变异。
《胖姑》的唱腔也别于其它戏。其它戏一出场都是“引子”,不上板的散唱,北曲也多是散唱。而这个戏的唱是胖姑和王留儿一出来,就是上板的曲子。这支是“北【豆叶黄】”,和“南【豆叶黄】”不一样,是节奏较快的一眼一板曲。而在唱【一缕麻】时,半唱半念的成分很多,这个形式应该是唱得像说的,虽然是散板曲子但要注重节奏化。每句几乎都拉一个腔儿,身段都要有一个造型。在“不是俺胖姑儿心精细”时,“不是”就得摆手,“俺胖姑儿”就得指自己,如果没用这两个动作,那您就没学过这个戏,你没有解释这台词。在“只见那官人们”就得往外指,“簇拥着一个大擂锤”,这时要吓唬一下胡老头儿,“大擂锤”就要用手做大的表现。后面散唱的曲子,最难办的就是笛子,笛师如果不会这个唱,随不准,伴不严,那就唱不好。还有,胡老头儿在里边的插科打诨,必须不能影响曲子,主曲是【雁儿落】的那支主曲,节奏应该是稳中渐快,跳跃上有些起伏,在动作上来讲,要服从于唱,这样才能做得美唱得好。

《胖姑》这个戏,据我推敲,名义上是按长安城外写的,实际上应是按北京城外的故事写的。饯行的“十里长亭”应是彰义门外的芦沟桥,也就是现在的广安门。而剧中说的“饸饹”就是北京人吃的“饸饹”,这都是京郊农村的感觉。而“碌碡”一词现在北京还有这个称谓,在口语中 的字音依然还是元朝音。“耍傀儡”,“傀儡”是托偶戏,提线的是木偶戏,这里学的是提线的木偶。历史上提线的木偶在唐代就很盛行了,在参军戏也有这种艺术形式。耍傀儡在元代的北京也很盛行,而且元代还有很多傀儡戏用杂剧来伴唱,这里的表演学提线木偶,王留儿走矮子,胖姑拿扇子扇他,胡老头儿翻水袖作提根线状。这些表演动作是这出戏的表演“务头”之一,到后来有些人在传承时就不懂这些内涵啦!
【梅花酒】这支曲子要唱得大起大落的弛张节奏,到【收江南】的“要吃也不得吃,呀!”的时候,胖姑和王留儿相互对眼光后开始推胡老头儿,而后开始走“编辫子”的圆场表演,节奏转为快速,达到了歌舞的高潮。【煞尾】很有生活情趣,其中有胖姑用扇子打王留儿的风趣动作。最后的包袱儿就是王留儿在胡老头儿背起时念“爷爷背着――背着爷爷”。



这出戏的唱腔、咬字以及润腔时一定要按照北曲的风格,不能随着演员的思路想当然的易改,表演一定要用身段解释台词。这个戏路子的地位是:胖姑在“大边儿”,王留儿在“小边儿”,老头儿在“中间”。这是依照伦理道德的观念所安排的,这些地方绝对不能易改。因为在舞台上也是有伦理的,爷爷是中间位置,辈分最大;胖姑是姐姐,所以要在“大边儿”,是靠下场门这边;王留儿是弟弟,要在“小边儿”,是靠上场门这边。
不要为了舞台效果随意增添表演特技,这个戏的表演能传承到今天很不容易,是元杂剧里较少的能活动的戏,如果我们今天再狗尾续貂那就太无知了。服装扮相,不能随意更改,三个普通农民家庭的身份不能改,如果改了就不是这出戏啦!胖姑如果不挂饭单,不是个村姑的样子,那不就和《牡丹亭》里的小春香一样了吗?

《胖姑》在北方昆曲剧院的传承
在20世纪50年代末,韩世昌先生曾多次示范演过《胖姑》,据说那时就有所改变,而且一回一个样儿。因演出地点不同所以动作也比较随意,因年纪关系有些表演动作有所减少,这是现场观看过的老人告诉我的。后来有时饭单都不带了,也许觉得老扮相不好看,或因他身体胖、个子矮。怹在北方昆曲剧院里教过这个戏,但是受到当时艺委会的制约,不是您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往往在彩排时就给改了,迫使得老先生自己也得听上边的话。所以这一时期的《胖姑》从扮相到戏路子,安排学员时还没有学会就都变了。这时还出版了《胖姑学舌》的简谱剧本,名义上是韩世昌传授的,但在曲词方面不能说完全改变,也算是有所修改。比如说有些曲词,名义上是纠正讹误,实际上就变得非驴非马。有一句“见几个摩着大旗”,有人就唱“举着大旗”。他们认为韩先生唱“摩着大旗”没文化也不通俗,像这样小的地方还有很多。还比如说,王留儿,要增加点东西,找漂亮小孩演,变成书童的扮相,戴孩儿发,穿粉红短衣;村姑变成丫环,不要带饭单了,怎么漂亮怎么扮,只有胡老头儿不好改,那也得用漂亮一点的烟色小腰包。

当时,北方昆曲剧院首演的是青年演员崔洁演胖姑,后来是乔燕和演胖姑、张敦义演王留儿。因为张敦义是武生,就安排了一些绝活,比如多走点儿矮子、小毛翻翻打打的武行的玩意儿。穿着漂亮的缩口裤袄扮出来跟哪吒三太子似的,当然面部不再勾小花脸了。衣服漂亮――就是为了美化舞台。王宝忠演的胡老头儿,用京剧的风格念京白。后来再恢复这出《胖姑》,重新改编了“编辫子”,王留儿推着胡老头儿跑,与胖姑两个人绕圈子。在唱【雁儿落】这支关键的主曲时拦腰掐断,给王留儿加了个“串前桥”技巧,就是按手翻。胡老头儿上场后就放下拐棍儿啦,一直跟着两个小孩表演完。胖姑的念白全变成京白了,都说是韩派嫡传,但这出《胖姑》只有韩世昌先生演时还是念韵白。

不管怎么改,这个戏在北昆也算传下了。头一档子是崔洁,戏路还比较准确;二档子是乔燕和与张敦义,林萍学过没演过,她学的是闺门旦的,李倩影也学过。“文革”以后,这个戏就没了。我们班是1983年由李倩影、陶小庭老师教的这个戏,当时李倩影也想不全了,让陶小庭老师拉下戏路子合作教学,后来林萍老师也在身段上提了些建议,后来演出时是由陶小庭、林萍作艺术顾问。当时,马祥麟老师认为他们教的不够准确,大概也给弟子张玉雯说了说。

我们班是由魏春荣演胖姑,当时他是贴旦组的学生,穿裤子、袄子、小坎肩、系花腰巾子、梳古装头。范辉、寇然都演过王留儿,在剃光的头上粘一根冲天的小辫子,表演多用武丑动作,扮相基本上还是小哪吒的扮相,胡老头儿是沙松扮演的,因为其他两人都是古装扮相,所以老头子就变成搓脸勾老纹的化妆啦!现在中央电视台有录像资料,1984年北昆学员班的演出时的大路子也没动。

李倩影演这个戏的时候是我演的胡老头儿,后来王瑾、王怡也向他学过《胖姑》,也是我演胡老头儿。乔燕和与张敦义最近教了马靖和王琳琳,王宝忠教的张欢。他们演的戏路子基本是改革的,王瑾与王怡演的戏路子稍微还保留传统特色。1983年,我见过北方昆曲剧院的三个老太太演过一次《胖姑》,那是北京昆曲研习社组织的演出,在前门外中和戏院的日场。梁寿萱演王留儿,李倩影演胖姑,朱世藕演胡老头儿。因朱世藕老师系浙昆演员,这个戏是“传字辈”老先生包传铎老师传授,这是在北京的《胖姑》首次南北合。1990年,我和北京昆曲研习社的最小社员朱佳、韩丽君小朋友在东四八条中国剧协演出过,那时他们才不过十来岁,是李倩影手掰手教的。1997年前后,我在北大教了这个戏,胖姑由刘旸饰演,我们当时大概演了六七场吧。张玉雯曾经教过日本留学生,是马祥麟老师传授的传统路子,扮演王留儿的日籍曲友按传统还勾了个小花脸,那场是由曹文震配演的老爷爷。王瑾、王怡演出《胖姑》时,田信国老师也演过京白风格胡老头儿。

目前,乔燕和在上海戏校也教了这出戏。南方本来就有这个戏,但后来没有什么人演了。朱世藕、王世瑶等老师会这个戏,戏路子也基本差不多。据王世瑶老师说:“我们的就是动作要少一些,没有那么多表演动作。”其实,他不知道我们的这出《胖姑》的戏路子是解放后不断添加的,现在舞台上的原汁原味的戏路子已经没有了。

【全文完】
(原载2013年商务印书馆《赏花有时度曲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