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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碧蹄馆

2021-10-11 21:04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虽然在平壤首战中留下了不光彩的记录,但作为最早入援朝鲜与倭军发生接触的将领,祖承训对日本人的熟悉也许已经鲜有旁人可及了,他大谈日本人“你勇他就怕,你怕就被杀”的性格时,辽东军的将官们全都这个老家伙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他竟然从驻扎太和江北岸的辽东部队里遴选出一支轻装劲旅并亲自带领,逆着倭军援兵的攻势行进,成功穿过了倭军来援阵列的行军空隙,一路杀到西生浦城下摆开阵势,并亲自穿上李如松的旧衣甲,在满城倭兵面前耀武扬威地入阵。西生浦城头上是一张张惊惧的倭脸,阵中很多参与过“文禄之役”的士兵都还记得,在五年前的碧蹄馆,他们正是以同样惊愕的表情望着李如松入阵的。

        此前五年,亦即万历二十一年的寒春,侵朝倭军汉城防线。

        日本人所谓的“临津江防御圈”已经不存在了,驻守平壤的小西行长军团一万六千兵力只剩约六千人逃回王京汉城本部,明军兵锋出现在了碧蹄馆。

        天空冷得像一片苍郁旷渺的原野,低沉得仿佛只要将林立的军旗略往上一捅就可以触到,如果从这片冷空俯瞰汉城以北的土地,约略可以将地势从西北角到东南角划分为逐次递降的三个阶梯。最远离汉城的西北角阶梯是惠阴岭山地,扼守着从开城通向王京汉城的必经之路;中间一带是顺着主路延伸、比惠阴山区略为平坦的丘陵地带,一直延伸到砺石岘、望客岘一线;而通过砺石岘隘口之后,便进入了一马平川的原野,距离汉城只有一次骑兵冲锋即可抵达的距离,亦即驻汉城的倭军本部所划定的“王京绝对防御圈”所在。当时立花宗茂正站在砺石岘附近的小丸山上遥望碧蹄馆,在那里,三千明军以偏厢战车结阵拒敌,而更远些的后方有一支数十骑的小部队飞速接近前线,那是援朝明军提督总兵官李如松正在入阵。

        李如松的马快得有如一道划过原野的闪电,碧蹄馆三千辽东军就如同被强光撕裂的夜幕一样让开一条驰道迎接主帅,李如松驰马入阵时把头昂得高过马首,以左手持缰,右手则握紧自己的佩刀高高横扬在身侧,以此向将士们展示主帅的身份象征,甚至远隔在小丸山上观望,都能感受到李如松的高傲神态,驰道两侧的明军则齐齐扬起配刃欢呼如仪:“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振野的高呼声中,随李如松驰援至此的数十辽东铁骑也随之奔入主阵,这一小队亲卫骑兵对碧蹄馆的明军兵力并没有实质上的补益,但立花宗茂分明看到骑队之中跟着一辆远比寻常战车大得多的巨型偏厢车,不知载了什么武器来到前线。

        “是李如松!”一名来自小西行长军团的士兵向立花宗茂确认道。由于在平壤交战过,小西行长军是汉城战场上唯一接触过明军的部队,因此各番队都从小西行长部下调来了少量士兵以助参谋,这些人大多在平壤之役中见过亲骑突前攻入七星门的李如松。得知敌军主将确已入阵,宗茂开始回过头来巡视小丸山上的立花家三千兵将。在刚刚结束的前哨战中,这支部队扼守住通向平原地区的砺石岘隘口,阻止自碧蹄馆而来的三千明军杀进“王京绝对防御圈”,虽然一度依靠迂回战术将明军逼退,却在随后的正面交战中落入下风、不得不败退小丸山休整,士兵们受到损兵折将的影响而无心进食,立花宗茂甚至要靠亲自在全军面前从容吃下家臣奉上的饭团来稳定军心。

        “镇幸君,你那位‘一番枪’(日语中指最先持枪冲入敌阵或最先立功的人)的堂弟还在么?”宗茂于一片颓然的军阵中找到了亲信家臣小野镇幸。后者闻声,便连忙将自己素有勇名的堂兄弟小野成幸从队伍中唤了出来。

        宗茂亲自将先前战斗中阵亡武士遗留下来的一顶金箔押桃型兜双手递给小野成幸,在应征侵朝之前,宗茂特意从来日本经商传教的葡萄牙人那儿仿造欧洲骑士头盔而打造了二百余顶这样的桃型盔,以在各家大名阵中显示立花家的军威:“成幸君,你素有‘一番枪’的勇名,但此战不得擅动,要暂息勇气、养精蓄锐,等时机来临、得到我命令时再鼓勇冲阵,把李如松当作你唯一的目标!”

        小丸山以东的望客岘,倭军前部两万兵力如乌云一般阵郁于此,这才是前线主军,是立花宗茂军这条触腕从中所延伸而出的主体,坐阵中军的前敌主将,是文禄之役侵朝在阵六番队军团长、在日本国内素有“智将”之名的六旬老将小早川隆景。在刚刚结束的前哨战阶段,正是由于隆景所部的两万大军压至望客岘,才迫使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三千辽东军放弃对立花宗茂的追杀、后撤至碧蹄馆结阵。日本的骑铁多以四足为制,而据有安艺六国、封地“石高”多达一百二十万石的毛利家,却出特地打造了巨硕的六足骑铁以彰显雄厚实力,且以为船只命名的方式,将这头人造的巨兽取名为“安艺丸”。隆景虽然过继至小早川家成为家主,实为毛利氏的子嗣,故而受到了本家的支持、得以乘坐“安艺丸”出征。隆景将这台船一样大的六足骑铁驱上望客岘山巅作为中军,在露天驭阁上铺开沙盘和地图进行指挥调遣,望见李如松入阵碧蹄馆时,他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与立花宗茂一样的决定,唤来随同出战的风间准、风间竹和阿只拔都面授机宜:“忍者虽然无法在战阵中与堂堂之军对敌,却可在激战间隙发挥独特的作用,还望风间君努力寻机,若能讨死明酋如松,则必会重获太阁大人的信任。”

        趁着隆景还没有下达进军命令并导致两军缠杀终不可解,从王京本部赶来的随军僧侣安国寺惠琼适时地登上了“安艺丸”进行劝谏,惠琼是毛利家著名的外交大师,此行带来的是王京本部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宇喜多秀家,以及奉太阁之命渡海前来朝鲜督战的三位奉行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和大谷吉继的决议:“中纳言与三奉行闻明虏已至,以宗茂君‘西国无双’之勇尚不能制敌,动议速速收兵王京,笼城固守为上!”

        隆景作答时,双眼鹰一样地钉住远方的碧蹄馆,连半点余光都未曾分与安国寺惠琼:“如若弃守王京周边的平原,则明虏必然围城,一旦从南部切断釜山通往汉城的粮道,孤城不待战而自乱矣。我虽老,颇有所思,今日交兵之事请许我!中纳言与三奉行若不助战,可自领兵回城。”

        惠琼加强语气问道:“大人独不惜性命乎?”

        “我自渡海入朝,未敢奢望再回本土,今日若能与明虏交战而死,也算是老将得其所哉。”

        作为老练的外交家,安国寺惠琼颇有洞悉一场谈判是否可行的判断力,因此不再多费无益的口舌而默然退去。此时大风起得正紧,苍凝的积雨云大团大团地低垒在战场上空,隆景看着面前用沙土塑成的碧蹄馆地势图被笼上一层阴霭,就好像将广远的战场全都掌握在了这方小小的沙盘中:“好天色,果然用兵之所!”

        在各部将领们的环拥之下,隆景开始在沙盘上推演攻势部署,将代表二万倭军的算筹从三个方向压向镇有那一小块明军标志的碧蹄馆:“明酋如松既已入阵,度其入朝四万大军必已倾巢而出,如今被困在碧蹄馆的三千辽东军马只是探路前锋,四万主力恐在临津江畔争渡,将要行经坡州、自惠阴岭而出。趁其前锋孤悬在此,应当发挥我军兵力优势三面环攻,赶在其主力未至之前将这股孤军歼灭,若能讨死主帅李如松,再列阵于惠阴山口邀击无首之四万明军,必然大胜。右翼便由秀包主攻,再传令宗茂从左翼迂回,我自领主军从中路压上。”

        隆景的胞弟小早川秀包领过将令,提醒道:“宗茂军新败,且只有三千兵力,恐难当左翼大任。”

        这时隆景说出了那句在日本流传甚远、且五年后的西生浦军议上还将由黑田官兵卫再复述一遍的评价:“立花家的三千人,能当其他家一万人用!”

        此时李如松正坐在偏厢车环结而成的明军大阵中央,随他轻骑入阵的亲卫家将、辽东军指挥使李有升将长卷羊皮地图拉展于面前折案之上,汉城周边的战场地形及映浸其上的冷郁天色像湍瀑一般飞快延展于眼前,当隆景高踞于“安艺丸”顶,侧目望见右翼秀包所部大军如野火一样延烧在碧蹄馆陵野、林立的长幡如烧不尽的野草一样随军势而疾进,同样迅猛的军阵则以黑色算筹标示于明军的地图之上,李如松左手拄定佩刀,右手则飞快地轮拨着一串念珠用于计算战场时间,神态之傲然自若有如在校场讲武。

        先前率三千骑兵与立花部交战的副总兵查大受、祖承训,参将李如梅、李宁诸将,如羽翼一般协立于如松两侧,面对从三个方向阵压而来的两万倭寇大军,人人脸上均浮现出比李如松慌乱得多的表情来,他们甚至无法理解在三千军陷入重围的危急境况下,主帅李如松何以要亲身涉险、仅带着这么一点儿亲卫骑兵驰入前线。小早川隆景所忌惮的所谓“四万明军主力”实际并不存在,四万之数是李如松入朝时的总兵力,平壤战役虽然取得了压倒性的大捷、损折甚少,但经历了近乎亡国的残酷入侵之后,破碎的朝鲜根本无法支撑起来援明军的后勤补给,从辽东远道运来的粮草亦有入不敷出之患,加之平壤战役后倭军大踏步后退、明军大踏步前进,明-朝一方的补给线更是被拉长到了难以负担的极限,而碧蹄馆正是彼退我进的战略转折鞍点之所在,倭军已经将先前过于分散的兵力集中在此形成优势力量,且能够直接得到近在身后的汉城龙山仓的粮草补给,而明军已经在迤逦的乘胜追击之中将队伍拉得过长,形成了背靠临津江、辎重不济的疲乏局面,已经完全支撑不起再发动一次平壤之役那般由四万主军倾力出动的盛大攻势,就在倭军诸将误判四万明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真正随李如松渡过临津江、行驻于坡州的明军其实仅有五千辽东兵,此次李如松派出其中三千骑兵逼近汉城,其目的并非如日本人所恐惧的那样是要乘胜攻拔王京,而是为了踏勘进攻道路、侦察前方倭情,并怀有乘虚夺取龙山仓储粮为己所用的野心,待后军和足够的补给集结到临津江以南时,再积蓄力量稳步进攻汉城,却不料三千孤军猝遭了倭军以四万明军主力为假想敌而布置的重兵迎击之阵,因此才有了碧蹄馆的危局,如若这三千兵力被倭寇围歼,不仅坡州剩下的两千兵力将陷入被动,本已疲惫不堪的明军也将难以承受损失如此之多的活跃战兵,而在相当一段时期内都再难展开有效的军事行动,因此后方的李如松在听闻前军被围之后即以最快的速度轻骑入阵,试图亲自将这支宝贵的强兵战力拔救而出。

        “少总兵,”祖承训是从李成梁时期开始即在辽东军效命的老兵,即使李如松入朝之后晋为提督总兵官的头衔,他仍然改不了“少总兵”这个称呼,“倭贼势大,不可逞一时之勇,趁尚未接敌,还是尽速北撤为好!”

        李如松习惯性地往祖承训盔甲上轻敲了一马鞭:“老祖,打狗时哪能转身就跑?”

        祖承训一脸凝重地望着涨潮一样的倭军,这个久经战阵的老油条自然清楚,对面的攻势之所以还有所谨慎,是因为尚未摸清我方底细,现在一旦全军退逃,倭军就会马上意识到面前是一支没有任何后援的孤军,必然再无顾忌、乘危扑上,而奔逃状态下的军队想要再组织有效抵抗几乎是不可能的,在逃入惠阴岭之前就会被追上全歼:“我等在后阻敌,纵是全军覆没,好歹保得少总兵周全。如若不走,倭子三面压来,要如何对敌?”

        李如松不回答他,而是冲着踞在偏厢车顶观望敌情的李有升喊道:“有升!你平日里是怎么一个打三个的?”

        李有升盯紧敌阵,头也不回:“回提督爷的话,打完一个,再打一个!”

        如松回顾祖承训等人大笑:“你们打起架来没有一个能干得过李有升——有升!贼至五百步乃呼我!”

        俄而便有零星的铁炮声从右侧响起,但飞来的铅子大多飘忽无力,尚未触及车阵便已到达射程极限而自行坠落了,李有升当即一抬手:“右路贼至五百步矣!”

        李如松右手扳珠不断:“中路、左路则何如?”

        “尚在千步开外!”

        地图上代表倭军兵力的算筹立即被重新放置到当前最新位置,李如松满意地看到了自己预期的态势:在如此广阔的战场正面,三路齐进的大军要随时相互联系、保持绝对同步是极其困难的事,而现在战机已经显现,位于明阵右路的立花宗茂军推进得太快了。

        “诸将上马,闻令乃突击右路。”李如松命令道,“有升!右路贼至三百步乃呼我!”

        少顷闻报:“三百步矣!”

        李如松将轮扳的念珠狠狠一摁,根据战场计时与三路敌军进攻速度的综合推算,他的脑海中已经清楚呈现出了当前的战场态势:右路立花军已经完全超过了中路的隆景和左路的秀包,形成了明显的突出部。

        “击鼓进兵!”李如松将念珠往地图上的右路算筹中一拍,早已立马待命的查、祖、二李当即奋蹄而动,辽东铁骑像无数支箭一般从偏厢车之间预留的出击通道驰射出去。

 

        十时连久是立花家的老臣,立花宗茂在迂回左翼之前顾惜其老,欲将他安排在后阵、而以素有“谋将之才”的小野镇幸统领前锋,连久备陈小野镇幸是立花家的中流砥柱、不容有失,乃以苍老之身请缨突前、将镇幸换到了第二阵。这位老臣原本预计明军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会结阵死守,自己尽忠战死之前尚得触及敌阵,而在他率领五百人的前锋跨过进攻道路上的小河,看见主动出击的明军骑兵像一道疾驰的城墙一样在前方丘野间展开时,心中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一定要夺得辽东的马匹!”比起同一时代日本本土的矮种马来,在辽东白山黑水之间生养起来的蒙古马高大雄健得简直令人晕眩,当这些披甲的战马裹挟着朝鲜北部如刀的寒风迎面冲击而来,倭军士兵甚至产生了辽东马是一种食肉猛兽的错觉。第一轮斩击从马鞍一侧挥下又顺势扬起,被枭下的倭首在惯性作用下沿着刀锋延长线斜飞出去,于马嘶风啸中拖出无数道飞溅的血弧。完成一轮冲杀的骑锋转向,中分,像碧水东流至此回的潮头一样往左右两侧绕驰回奔,留下一片迂回的蹄印,而将重新空开的攻击正面让给紧随而至第二横队骑兵做下一轮冲杀,受到反复冲击的五百倭兵如刀俎间的鱼肉一样一层层碎散开来。

        “早入!早入!”小野镇幸在河对岸嘶声下令,他所率领的第二阵七百铁炮手尚未渡河,只能隔岸看着十时连久的五百前锋每瞬每秒地成片死去,便急令铁炮列作横队隔河射击支援。无论是欧洲所称的火绳枪、日本所称的铁炮,还是明朝和朝鲜所称的铳,全都面临着早期火器操作繁琐、可靠性差等通病,由于工艺不精,当身管下倾时甚至可能发生弹丸与内膛贴合不密而滑出口外的事故,先装药、后填弹、再捣实、又燃绳等一系列操作更是大大限制了实战射速,以至于明帝国辽东军等技术素养较低的部队宁愿选择大规模装备三眼铳这一类制技更加粗简落后、“临阵一发而已”的火门枪。为了解决上述问题,欧洲人交出的答卷是将定量火药和弹丸以纸包裹定量装填,从而将倒火药、填弹和捣实等程序以填入“一包纸”的动作统一予以解决,大大缩短了装填时间并提高射速;明帝国则以类似的思路将火药和弹丸事先填装于称为“子铳”的管状部件,临战之时将子铳一次性安装到铳管上击发,谓之“掣电铳”;在内战频仍的日本,立花家军队则由前任家主立花道雪开发了称为“早入”的三倍速铁炮集体射击战术,在战前将火药和弹丸提早装入特制定量的竹筒中交与铁炮手携行,临战时即可同时且准量地将火药与弹丸一次性倒入膛管,形成了比别家军队快上三倍的铁炮射速。沿河横列的立花军铁炮手以草绳串绑弹药筒斜挎于胸前,三倍速的攒击火力以三段击轮换的形式射向对岸明军骑兵,如一排排燃烧的尖牙反复撕咬着那头凶猛的猎物。前排明军骑兵被撕扯成一道道飙飞的血肉和碎甲先后落马,直到一枝带鸣镝的响箭呼啸落入立花军铁炮阵中。这支箭射得极准,仅隔着两寸从站在阵侧进行指挥、十分显眼的小野镇幸的右眼边上擦了过去。那点横贯两岸的磷火只是一个信号,是即将砸向立花军铁炮队的无数流星中的第一颗,从车阵中循声射来的明军火箭拉出了出奇平顺的尾痕,无数条近乎平行的烟迹将天空切割成齐整排列的一道道琴弦,被明军命之以“火龙”“一窝蜂”“百虎群奔”等纷繁名目、由朝鲜舶去后则统称为“神机箭”的众多火药驱动长箭,如一丛丛钻出蜂箱的工蜂那样集飞而来,在寒郁的碧蹄馆战场上降下了一片热烈的盛夏,箭杆上混合着毒药的火药发射筒散发出大片黄烟,有如固化成了实体一般将铁炮队压垮下去。

        借着辽东骑兵与铁炮队纠缠的短暂间隙,十时连久艰难地指挥仍然活着的前锋士兵退回到了河畔。当他攀上河边的土坡遥望对岸铁炮队背后的草野时,一道死亡的阴云便已将他牢牢攥住了:小野镇幸队的后阵一片空茫,寒风吹拂着死寂的野草,那里原本是主军应该在的位置,可如今由立花宗茂亲自统率的主军却不见了。这位为立花家效命半生的老臣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家主的策略,当即勒住原本计划退过小河、向主阵靠拢的残兵,命令前军回身与明军缠斗,而这也是他所能进行的最后一次挣扎了,辽东骑兵新一次的突驰已将冲击锋线直推到了河岸,立花军前锋阵列如同深冬将死的衰草一般被碾踏到铁蹄之下。

        几乎就在辽东军一线骑锋刚刚将十时连久队阵彻底冲断之时,立花宗茂主军如伏食的野兽般从战场侧面的薄雾中冲杀而出,武士所持高逾五尺的一把把长刀如同从臂骨中畸生而出的毒牙一样在阴云下泛着寒光,而宗茂亲执、继承自其养父立花道雪的名刀“雷切”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六尺长度。立花宗茂毕竟是久历沙场的善战之将,在混乱战场上快速准确地对敌方兵力做出判断,正是这类优秀将领所必备的素养,早在十时连久队与明军骑兵第一次接触之际,位于后方主阵的宗茂即已对敌军兵力做出估算——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李如松竟然冒着主阵空虚的危险,孤注一掷将三千骑兵全都撒出来进攻态势突出的立花军。估算出敌我兵力相当,而以骑兵为主的明军又对以步兵为主的立花军占据着战术优势,宗茂的决定是以迂回战术对敌,立花军历来推崇《孙子兵法》中“以正合,以奇胜”的战术思想,在战场上每每以正兵吸引对手、而以奇兵迂回侧后将其击破,对手是不会主动将侧背暴露出来的,需要处于“正兵”位置的十时连久担任诱饵吸引住明军骑锋,因此连久在意识到主军已经离开后阵开始迂回时,才会拼将性命拖住明军,为立花宗茂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迂回至侧面。日本战场上常所用的白刃一般长在二尺至三尺,而立花家的破阵部队却偏好三尺至五尺的超长佩刃,且授习以称作“影流”的长刀流派击技,号为“影流长刀斩入备”。

        凭恃勇力突击在前的立花宗茂是最先接敌的,此时保持着战斗力的明军骑队已经冲到了前方河岸一线,留在后队为立花主军所包抄侧击的,多是先前被铁炮击中坐骑、而又无备马换乘的辽东兵在看护伤马,宗茂挥刀砍中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明兵时,那把号称曾切开过雷电、因而自诩为“雷切”的名刀竟然未能破开对方的衣甲,反而因用力过猛而弹了回来,这是宗茂第一次切身认识到,原来明军身上那套看似松软的棉装并不只是布衣,而是内缀铁片的盔甲。长强短险,在冷兵器白刃格杀的战场上,五尺长刀往往运用笨拙、难堪近战,如若首击不中,很难在敌军反击之前将过长的刀身收回并发动第二次斩击,立花军之所以冒险地采用“长刀斩入”战术,是专门与本家擅长的侧击战术相结合,当“影流长刀备”从侧面发起突袭时,敌军往往已经被正面牵制的三倍速铁炮队攒击而队形大乱、急于后退重整军势,长刀正好可以在乘胜追击、不必担心溃兵反身近战的情况下充分发挥威力,给予逃敌以最大的杀伤,不料此次在朝鲜战场上碰到的却是与以往所见大不相同的异国对手,猝遭偷袭之际,这些折失战马的徒步骑兵竟然当即挥击马刀、撞入立花军的“影流长刀斩入备”阵中进行白刃步战,而不擅破甲的长刀被明军棉甲磕开之后即失却先手优势,反遭近身格杀,不得不弃下长刀、临时拔出防身用的胁差勉为应急。而冲至前方的骑兵已经发现后队遇袭,绕过了双方缠杀的白刃战锋线,从背后轮流掠冲立花宗茂主军,将队形密集的“影流长刀斩入备”一阵接一阵地削碎。

        然而立花家的骑铁终于进入战场了。号称“西国无双”的立花宗茂,化用这一勇名而将自己的骑铁称为“西国一”,这是一台罕见的两足骑铁,比起那些形如爬虫走兽的多足骑铁来,“西国一”双腿踏入战阵时宛如一尊高巨庞魁的武士。骑战于野,攻城为下,被这尊庞然巨物冲散队形的辽东骑兵环围着“西国一”跑马游击,却无法依靠马刀弓箭来损伤这道移动的城墙,反而被高踞在骑铁上的铁炮手从容击倒。对于本就处于兵力劣势的明军来说,哪怕是受到稍为持久的损伤都是致命的,碧蹄馆主阵方向见势不谐,命令退兵的鸣金之声当即响彻寒野,骑群果断抛下失去行动能力的亡兵伤马,望本阵奔回。

        “西国一”沉沉踏在浸血的草地上向碧蹄馆逼去,靠近它的立花家士兵纷纷散开,好躲避那巨大的铁足和可怕的踏震。在急整队形以便配合骑铁追击的短暂间隙,立花宗茂于一片乱军中看到小野镇幸已经渡过河来,口鼻上掩着一条浸透了鲜血的碎布,以此抵御明军火箭掩击时所散放的毒烟,而正被他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那具尸首,赫然便是十时连久。

        “连久也尽忠了啊!”宗茂走上前去半跪下身躯,发出一种严肃的感叹。他没法不注意到,连久面门上死死钉着一支箭,正中眉心、深及颅骨,恐怕在中箭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去了。小野镇幸将箭杆拔下来,与被他拾得、先前曾引导火箭攻击的那支号箭一同攥在掌中。

        “李如梅。”镇幸阴沉地念道,那正是他在两枝箭杆上都摸到了的三字铭文,标示着箭主的姓名。

        宗茂攥住两枝箭杆齐齐拗断,翻身登上了正在等待他的“西国一”:“众军向前,敌在碧蹄馆!”

 

        行动迟缓的“西国一”终于进逼到明军阵前时,先行抵达的立花军步兵正像潮水一样撞碎在偏厢车阵上。如今查大受等将领深深庆幸着,从开城出发前总算还是克服了厌烦心理、带上了这些笨重的战车,按照当年戚继光北调蓟镇之后针对蒙古骑兵所新创的步-骑-炮-车协同战术,辽东军得以在环连的车阵之中休整拒守,避免了陷于无休止且高强度的无定游奔状态,守在厢后的明兵以三眼铳和弓箭封锁车阵正面的开阔地,使得试图冲阵的立花军留下了一大片尸体。屡攻不克的立花军纷纷退远,改让沉重坚固的骑铁来冲破明军防线。立花宗茂势在必得要亲自掀翻结阵的战车,而当面的两辆偏厢车却像城门一样轰然移敞而开,空出的宽阔进攻通道像一张巨口正对着“西国一”,阵后的明军士兵们像吟咏着一首声调越来越高昂的歌,齐声呼喝着,“具装!具装!具装!重甲——入阵!!”。

        这下宗茂终于知道李如松带来的那台巨型战车上究竟运着什么了,穿过车阵大门向“西国一”迎面冲来的,正是李如松的驭甲“斩马”。

        日本骑铁的操纵方式,通常是由驭将乘坐在主舱顶部的露天驭阁上,通过军扇、令旗或佩刀等物做出简单的指令动作,舱内的驭夫们则根据主将指令推动操纵杠来控制骑铁作出相应动作,这种控制方式较为迟缓,使得骑铁更像是作为一台步行移动的巨大战车进行使用,大踏步逼近的“斩马”步甲将那把修刃微弧、柄长及刃之半的双持长刀迎头斩来,而“西国一”骑铁甚至尚未踏完规避的第一步。

        “换甲击之势!”立花宗茂喝令道,此时“斩马”的巨刃正在劈面向着他砍来。舱内的驭夫们依令放弃控制,将一套驭杆上推到了顶部,宗茂将四肢套入驭杆之中,随即徒手带动驭杆做出了一记双臂上顶的动作,仿佛握着空气中一柄并不存在的长刀向头顶横刃翼挡,而与驭杆连接的舱内传动机关则将肢体运动递导至骑铁四肢,原本粗重的“西国一”随即抬起铁臂,将手中的太刀以完全一致的动作横在顶方,挡开劈近的“斩马”长刀、使双方都感受到那阵剧痛的强震之际,宗茂甚至可以从那副斩至头顶的巨刃上看到自己面孔的倒影。

        骑铁已经改换成了与明军步甲类似、更为灵活的肢体控制方式,“西国一”发力将斩马刀格开,并空出左臂抽出了另一支较短的骑铁用打刀,双臂如开弓一样拉开成二刀并用的迎击架势。立花军与辽东军的士兵一度尝试围上助战,最终都不得不退散开来以免被重步沉移的步甲和骑铁踩死,最强力的两支进攻尖锋全都掌握在了双方主将手上,两军对垒由此演化成了一场罕见的“斗将”。与日本骑铁的露天驭阁不同,明制步甲的驭舱位于头部,且有厚重的面甲严实遮护,仅留一对眼孔对外观察,获得坚强防御力的代价便是视野极其有限,精于战阵杀伐的宗茂很快就发现了己方的视野优势并迅速加以运用,决定采用进退倏忽、步法迅捷的双刀战术压制对手。双刀看走,而“横行疾斗,飘忽如风;蹲以为步,退以为伐;豕突蟹奔,万人辟易”的迅疾步法,正是日本刀法的显著优长,“西国一”围绕着“斩马”转旋易步、长短迭击,如同一朵暴雨中随风飘旋的樱花,而“斩马”为视野所限,无法及时跟上对手的疾步作出对应格挡,且以单刃对双刀,往往格住敌方长刀之时,短刀已经趁势圆掠斩击侧胁空档,虽然难以劈开“斩马”厚重的外甲,但长此相持必会找到札甲接缝的薄弱所在。

        就在“斩马”被劈中第三下之时,李如松控制步甲大踏步后退,踏开了三大步距离之后便已将骑铁拉远至正面中路位置,宗茂在试图扑上前去重新缠斗的最后一刻硬生生收住了脚步,短暂地驻于原地,左手短刀在前、右手长刀在后取警戒守势,如一只血红的螳螂在短暂静止中寻找出击的时机。“斩马”步甲退开之后已换上了一种宗茂从未见过的怪异持刀方式,从双攥长柄中段的握刀手法,改为了右手抵住柄梢、左手握在刀镡之后的持长势法,如果仅通过其侧面剪影判断,会以为这台步甲所持的是一支长枪而非长刀。与“前朝称猛,今已不传”的战阵双手刀剑法相比,由汉唐至宋明传承下来的战阵枪法则精深用广、蔚为大观,自中规中矩、不越雷池地引入学习了日本刀制与刀法之后,在倭刀势法中融入本土特长的枪法,则成为了明朝战阵双手刀法的独到之处,“斩马”步甲把长刀当枪使,通过拉开双方距离来抵消对方的机动性优势,以“守中”原则确保始终将骑铁控制在视野和刀尖正前方的中路位置。眼见骑铁谨取守势而没有贸然撞到刀尖上来,步甲当即倚恃长强之势进步突刺。

        立花宗茂终究是精于刀法的个中里手,看破对手以枪法御刀的战术之后,即发挥以短破长之法,避开“斩马”刺来的尖锋,快步近身并以右手长刀斫击在了敌刃中段将其格开,只消趁势再推进一步撩刀,便能使对手“听便砍杀”了。长枪的中段本是一条杆,一旦被斩斫格制则难以施展,而长刀的中段却反是锋刃杀伤威力最大之处,李如松见宗茂试图以“刀破枪”之法压制己刃中段,当即双手握稳了刀柄,将竟进突刺的长枪势法重新换回了大劈大封的刀斩势法,向突进到刀锋中段的骑铁猛劈下去。宗茂对这种枪法与刀法的猝然转换极不适应,只得会拢双臂、交叉长短双刀成十字状挡住劈来的敌刃。短见长,脚下忙,驻足一挡三分输,宗茂虽然勉强抵住了这记暴起的砍击,却完全落入了原地被动防御的下风,如松借着双方刀刃接触的时机,顺着敌方长刀的刃身一路滑劈而下,将双手劈斩的力道全压在了宗茂左手单持的短刀之上,以双手之实压单手之虚,以长强击短弱,必无不克之理,这以强凌弱的一击铿然将宗茂的短刀击落,并顺势斩断了骑铁左臂以原木衔削、外覆铁皮制成的数根手指。宗茂感到左手一重、一空,知是短刃已然失落,李如松乘胜复击一刀,而宗茂临危之际竟还能及时将骑铁残缺的左臂抬垫到尚在右手的长刀背部,加强了长刀防御的力道,勉力阻止了敌刀砍到“西国一”主舱位置。

        宗茂还试图换回双持单刀势法继续对敌,却看见那支孤零零的长箭从明军车阵后面飞出,划破阴冷的寒空直扎进了自己的胸甲上,低头恰可看见箭杆上所铭的仍是“李如梅”三个汉字。这枝箭只是前奏,更多箭枝随后便群起应和着沿相同角度射出,如暴雨一般呈弧状轨迹击打在了“西国一”顶端的露天驭阁上,立花宗茂身上那套标志性的“佛丸胴具足”铠甲被箭镞扎得有如刺猬一般,全赖一家主将所御盔甲打制得尤为厚重精良才侥幸保住了性命。被箭雨冲倒的宗茂再难驾驭骑铁,驭夫们慌忙将他抬入舱内并接过了控制权,操纵“西国一”败阵而退,在后列阵接应的立花军士兵一拥而上掩护家主,“斩马”步甲的长刀则沿着倭阵一线斜劈过去,及刃的倭躯腰斩折作一角又一角飞碎,凌空破抽出一道道赤红的斩痕。

        恶战至此,立花家入朝在阵的三千兵力已经严重减员,残部急于退出战场休整。若有充裕的时机乘胜追击,李如松也许能够驱驭步甲冲破溃敌、将败绩的“西国一”彻底砍倒,然而战局的推进使他无法作此恋战之想,姗姗来迟的中路、右路敌倭已经逼进阵前五百步以内了。镇居主军的“安艺丸”像一艘浮在人潮上的巨舰一般沉然压来,“斩马”步甲挡在它面前简直就像一个站在巨象面前的孩子。这台巨大而笨重的骑铁根本无需像“西国一”那样闪转奋击,它只要抵达明军阵前就意味着胜利,无论是步甲、偏厢车还是弓箭和火铳都无法将其撼动,一旦“安艺丸”冲破车阵,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倭军即使以最笨拙的人海猪突战术,也完全能够涌进破口将三千明军全部淹没。

        李如松似乎完全放弃了正面冲击“安艺丸”的打算,驱动“斩马”步甲退回到车阵近前,以双手倒拄那支几与步甲等高的长刀作观敌之状。在其中一辆偏厢车射孔后方,祖承训看到了主将双手拄刀的指令动作,便弯腰按住了藏在车架上的那门大将军炮,一双大手郑重地抚过炮身铁箍所镌刻的“皇图巩固”及“天字陆拾玖号大将军”等字样,随即退步命令炮兵校正点火。

        早在第一阵三千明军进抵砺石岘之时,后军偏厢车中其实就已经载来了编号为“天字贰拾伍”和“天字陆拾玖”的两门大将军炮,但与立花宗茂军发生遭遇战时,以骑兵突袭即迅速击退了敌军,未及使用火炮;而李如松入阵来援之时,装载“斩马”步甲的巨型运载战车上亦带来了“天字壹佰叁拾伍号大将军”火炮,却被主帅有意下令不得擅用。攻拔平壤时明军的攻城炮火给倭军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恐惧,甚至于驻扎在凤山的大友义统军仅仅听到远处震天的炮声,便吓得不敢接应小西行长部、直接逃回了王京汉城,而汉城各部倭军通过平壤溃兵的口耳相传,亦对明军火炮产生了强烈畏敌心理。碧蹄馆开战以来由于偶然因素与李如松有意隐蔽炮兵的存在,倭军皆以为这股明军没有携带火炮并大感庆幸,有恃无恐地随“安艺丸”推近到了一个大将军炮绝对不会打偏的距离上,而这正是李如松所耐心等待、能够实现炮火杀伤最大化的绝好时机,陆拾玖号大将军炮首发便击中了“安艺丸”的左前腿,就在这头倾摔的巨兽慌忙跛拐着剩下五条腿试图退远回射程之外时,按照校射结果齐发的贰拾伍号和壹佰叁拾伍号大将军炮正中了“安艺丸”的主舱,将顶部甲板轰击得像一块被削飞的天灵盖一样高高翻旋到半空中,耀眼的火光和铅色的爆云如一大朵又一大朵硝花般炸绽开来,似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揉攥住背景天空苍郁的底色大力撕扯,而“安艺丸”就像画在这幅背景上的图案那样随之被撕扯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一副燃烧的舱体,如啃食殆尽的螃蟹壳一样斜瘫在熊熊大火之中。

        高踞于顶阁中节制诸军的小早川隆景,在第一发炮火击折骑铁前腿时,便从倾斜的“安艺丸”上跌了下来,侥幸躲过了随后两发致命的炮火。被额角流下的血洇红了眼角,隆景于炮火的余波中看到,主军已如受到轰炸的水面上泛起的无数碎浪涟漪般陷入崩溃混乱。

        日本仿制葡萄牙火绳枪造成的“铁炮”虽然工艺精良、为明朝火铳所不及,但火炮的制造技艺却一直十分落后,被称为“大筒”的炮类火器装备极少且操纵繁杂,而明军自从葡萄牙、荷兰等国武装殖民商船上缴获舶来了“佛郎机”“红夷大炮”等火炮的制造技艺之后,很快形成了完备的铸炮工业及炮兵战术体系,威力最大的天字大将军炮采用了“子母”膛管构造,可将战前预先装填了火药、炮弹与铅子的子筒快速套入炮座进行轮换击发,隆景还在声嘶力竭地命令家臣们击鼓鸣笛收拢乱军之时,新的炮火已经接连落在了右翼小早川秀包阵中,隆景正好可以从主阵方向看到炮弹落点的侧面,无数硝烟和爆花沿着倭阵主轴线方向顺次炸来,宛似从右翼军死去的尸体中生长出的一丛又一丛蘑菇。

        右路倭阵中军,被炮火震倒的小早川秀包正被亲信家臣和近侍武士合力扶起,近在咫尺的炮响还没有息,一声尖锐的马嘶劈开炮鸣直刺而来,秀包眼看着一名扬刀咆哮的辽东骑兵竟从还在燃烧着的弹着点烟幕中疾驰而出,护卫秀包的武士慌忙抽刀抵御,就在明军骑兵即将挥下马刀的一刹那,又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了马蹄一侧,将其连人带马炸成两大截碎片飙溅到半空中,秀包被这种近乎自杀的炮骑协同战术吓得再次跌坐回焦土中去,辽东骑兵简直是紧贴在刚刚炸起的炮火后面冲锋,不给被火力覆盖的敌人留下半点喘息之机。就在近侍武士们看到来袭骑兵被己方炮火误炸而略松一口气时,紧跟在后的查大受第二个突马冲出了烟幕,那柄长达三尺的重刀轰砍而下,竟将试图横刃抵抗的近卫武士连人带刀劈作了两半。秀包被家臣们合力抬上一匹瘸马逃走,回头看到自家最为亲近得力的一批家将和武士正成片地被辽东铁骑砍倒。

 

        隆景指挥主军在战场中段列成了一道巨大的偃月阵来阻止奔溃,各路后退的部队像暴雨一般砸落在这道弧阵的底部,主军艰难地予以收容和节制并试图把他们重新编入阵列,弯曲的阵线在溃潮冲击之下不断变化着弧度,一度使得隆景忧虑这道军阵会否被溃兵冲垮。立花家的残军退入偃月阵时,“西国一”的外甲上还如未去皮的毛栗一般扎满了箭杆,立花宗茂不得不静坐在驭阁上,好让家臣们小心翼翼地帮他剪断和拔去盔甲上的羽箭;小早川秀包单骑奔入中军,刚一停在隆景面前便跌下马来,因为承受不了亡失了一大批家臣和亲卫武士的打击,而无法自制地想要切腹谢罪,并请求隆景担任自己的介错人。

        隆景额上草草包扎的伤口还流着血,却泰然如故地端坐在小丘之上,由于沙盘已经随着“安艺丸”一同翻毁,他肃然看着临时用石子和算筹在面前草野上重新摆成的战势略图:“秀包,野兽反扑最凶猛的时候,也正是它最虚弱的时候。就算当面的明虏三千孤军再残暴,他们作战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举众后退、朝惠阴岭方向的明国主军靠拢,而不是为了主动进攻和杀伤我们,现我军稍退,明虏必然倚恃新胜而轻视我军,准备从容退走。猛兽主动扑杀时万人辟易,一心退走时却可能被一名执梃之夫轻易趁隙杀死,眼下正是趁明军欲退、出其不意从后掩杀的转折之际。秀包如果无法理解众家老与武士为你效死的忠心,执意要在即将反击雪耻之时徒然轻贱自己的性命,那我决不为你介错,你只管切腹痛死好了。”秀包于是将已经出鞘的短刀扎进了面前的泥土里。

        一支支部队还在陆续自前线退下,黑田家五千军队则从相反方向列阵进入了偃月阵的背弧,这支开战以来尚未经历杀伐的队伍黑旗黑甲、部众整肃,汇进一片混乱的主军之中,就好像一块坚石沉进了散沙。黑田家的骑铁“荒牛”拥有一台由三角形分布的三足支撑起来的锥状主舱,即使停在原地也像是铆足了劲随时准备全力冲撞,随军移行时便表现出一股比普通骑铁更加咄咄逼人的进袭态势来,主阵诸将隔着老远就认出了踞在这头钢铁野兽背部那顶标志性的冲天大水牛角兜,知是黑田长政亲自统军入阵了。“荒牛”骑铁在被隆景当作临时本部的小丘一侧停靠下来。驻于另一侧的“西国一”顶上,立花宗茂不免对未染征尘却还要摆出一副耀武扬威姿态的黑田军冷嘲热讽:“长政君,战前王京军议之时承蒙你自告奋勇要在战场上接应我家的恩德,真正开战了却为何一味躲在后方,连明虏的面也不敢见?”

        山丘上的隆景扬手止住了宗茂的寻衅:“长政用兵素以稳重为要,现主军受挫,黑田家作为生力军前来轮战,正得其时。”

        长政乃拱手示礼,并向主将隆景引见同乘在“荒牛”骑铁上回到前线的安国寺惠琼。

        “惠琼见老头子吃了亏,又想趁机劝我回城么?”隆景先发质问。

        “非也,我知老将志坚,已经说动中纳言与三奉行率两万后军来援!”惠琼指了指后阵。

        雷鸣随着汉城方向两万援军移师的脚步而迁延持久地滚震在原野上空,隆景抬头观望晦朔的沉云,并展开手掌去接这场滂沱的急雨。

 

        同一场雨也落在了李如松的掌心里,这位明军主将暂时离开了步甲头部的驭舱,站在高大的肩甲上看已经增兵至四万之巨的倭众如坠天的乌云般直覆到远野尽头。乘胜而归的三千骑兵正鱼贯回入车阵,大雨顺着他们厚重的盔甲湍流而下,俯观有如冷雨淋漓着一道铁铸的长城。

        “提督爷,倭子新败,是否纵军逐北?”亲卫李有升攀上“斩马”肩甲来请示将令。

        “再赌下去就把老底都漏光啦!”李如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帮倭子退而不溃,却能以偃月阵收容散兵,主兵者必非等闲之辈,我军力薄,不可久战,趁他们吃了亏暂时退开,速速拔军撤入惠阴岭才是正经。传令教老查、老李领主力先退,到了高阳城再结阵掩护后军跟上;老祖和如梅领家丁留下,同我担任后军,防止倭子趁机咬上来——他娘的,杨元那老犊子咋还没赶到?”

        三千明军开始以交替掩护后撤阵型,分批退往位于惠阴山口的高阳城,负责押后的祖承训焦虑地巡视着三处炮兵阵地。三门大将军炮呈“品”字形安置在车阵外弧的三处偏厢之中,如同三道主梁一样支撑起了整个环状防御体系,这是李如松入阵之时亲自主持作出的部署,相互之间足够远的间隔确保了即使发生火炮炸膛这种概率较小的意外事故,炮座一侧堆积的火药殉爆时也不至于波及另外两处炮位。斥候报告似有一支倭军正在向碧蹄馆靠拢时,祖承训本以为只不过是前出侦察的小股部队,及至亲自登上车厢察看时,他的表情才渐渐变得和大雨一样凝重。

        暴雨像白幕一样垂挂在天地间,将战场上的一切冲刷得有如一幅洇烂的画,百步以外便已经连人脸都观望不清了,那支疑似正在靠近的倭军看上去也只不过是湿透的寒野间一片黑沉沉的阴影,祖承训亲往探看时它正好从阵地左侧的一处草坡边经过。祖承训认得那座草坡,那正是小早川秀包指挥的侧军曾经驻囤的位置,先前麾骑冲杀时,祖承训与查大受等人便是在那处坡顶上割取了众多小早川家重臣近侍的首级,且几乎将秀包阵斩,因此祖承训非常清楚那处山坡有多大,而以此为参照物,他很轻易地便目测得出,那片蔓延得比山坡还要广大的阴影绝不可能只是一支小部队。就在他擦掉眼皮上挂着的雨滴试图再次伸出大拇指目测时,更是骇然发现,刚才还行经丘陵一侧的目标已经远离了坡地、朝碧蹄馆阵地靠近了一大截,而即使算上军阵总体的长度,人的脚力也绝对不可能在一瞬间就奔过这么长一段距离。这时祖承训隔着雨幕认出,那片阴影并不是一支集众而成的军队,而是单一且巨大的个体。它是平壤之竜。

        平壤之竜,无论明军、朝鲜人还是日本人都用这同一个外号称呼它,它是平壤大捷光辉胜利照耀下的一道阴影,是平壤这座残破陪都的梦魇。小西行长带着这头配发给军团的竜进驻被朝鲜人弃守的平壤城时,由于前出王京本部过远而导致的后勤不济已经初现端倪,连日得不到饲喂的竜开始捕食倭军士兵,于是日本人为了安抚它而定期抓捕城里的朝鲜居民来当作饵料投喂。明军兵临城下之际它被攻城的炮火击中左肩,伤口再生愈合之后便在肩胛处留下了明显的畸形痕迹,成为了一处易于辨认的外观标志。城破之际小西行长正是以平壤之竜作为突击中坚,才吓散了负责在城东大同门外堵截的朝鲜官军,得以带着残部突出了平壤之围。平壤之竜随军退入汉城后,再次面临了饵料不济的境地,故伎重施的日本人乃将搜捕而出的汉城居民“自钟楼至汉江列坐数万人,拔长刀以迭次斩之”作为这头巨兽的血食,一时汉水亦为染红。

        “校炮!校炮!”祖承训呼吼着命令炮兵阵地准备接敌,并亲自校准身边这门大将军炮的射角。破碎的雨线之间已经能看清平壤之竜尖锐的棘角了,引燃火门之后阵上诸人皆退步掩耳以规避炮击时可怕的后座,等来的却是一阵垂死叹息般的闷响,祖承训听到炮兵临死似地报告道:“潮掉了!”

        火药在雨水中受潮了!而另外两处炮阵几乎是在同时传来噩报。

        “贰拾伍号受潮!”

        “陆拾玖号也是!”

        平壤之竜未受到任何阻击就冲入了明军阵前,抵挡在它和主军之间的只剩下亲自断后的“斩马”步甲。它扑到高大的步甲身上,就好像一骑全副具装的重甲骑兵撞到了落单的步兵,“斩马”轰然仰倒,无数水珠从洇草间跳起,哑火的大将军炮也从偏厢上震落倒地。扑杀的竜咬碎了“斩马”的面甲,使得驭舱内的李如松暴露了出来,随后便被李如松挥起步甲的铁臂拧住了棘角。在这铁打的与血肉的巨兽相持较力之际,紧附在竜背上的数百倭军精兵随着雨水跳落下来,与护卫在“斩马”身畔的八十余名李如松亲兵绞杀,小野成幸则率领着他的格杀组跳上了步甲,向被压制住的步甲驭舱杀去,他是立花宗茂向李如松掷出的“一番枪”的尖锋,在先前恶战中苦苦按捺所要等待的正是这一刻。这是倭军集合了他们最致命的杀手锏所发动的一次志在必得的突袭,而此时从地面战阵之中爬上来护卫在破损座舱前的,仅有李有升一人。李有升是“打完一个再打一个”的好手,他独自挥刀扑进小野成幸的格杀组,就像一只苍鹰扑进了雀群,每一名与他当面对阵的日本武士,甚至未能撑到同伴们从侧后施援偷袭便已被砍倒,而围上来的其他人只能任由他从中挑选下一个对手。小野成幸是唯一与他多次交锋而未被杀死的人,混战变得有如李有升与小野成幸一对一的搏杀,而其他人显得就像是被李有升在紧张对阵的间隙抽空顺手砍倒,很快“斩马”巨大的外甲披挂上便只剩李有升与成幸二人还在易步拼杀。那把绳钩斜刺里闯进难解难分的格杀场中央时,李有升未及看清它究竟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下意识地便低头闪了过去。然而这是一种李有升此前从未见过、只有日本忍者才惯于使用的古怪兵器,它的杀伤力不在于飞来之时、而在于收回之际,挥飞的钩镰顺绳扯回时便从背后挂住了李有升的后颈,躲在竜背上掷钩偷袭的风间准用尽全力来制住这个凶暴的对手,而李有升在负痛之际尚有余力格开成幸的打刀并试图斩断钩索。这时紧随在风间准身旁的风间竹掷出第二只钩镰拉住了他的右腕,而阿只拔都则掷中了他的脚踝,三只绳钩同时发力才绊倒了这头危险的“猎物”,被拉下步甲的李有升跌落到地面上那八十余名正在被围杀的战友之中,就像一点食屑落进了蚁群,很快成为了被群倭肢解请功的血腥战利的一部分。

        “斩马”揪断了平壤之竜的一只角,转而横过臂甲来挡住那副噬下的巨颚,陷入了新一轮较力。小野成幸疾步向“斩马”的头部奔去,风间家的三人则紧追在后,被平壤之竜咬开了面甲的驭舱近在咫尺了,入朝四万明军的最高军事主将、提督李如松就在那里,小野成幸看到的是夺下侵朝战争第一功的无上荣耀,风间准看到的是重获太阁信任、保住家族传续与雄图的机会,远在战场另一侧的主军诸大将看到的则是讨死明军主帅、逆转朝鲜战局的希望。这时一支羽箭射穿了立花宗茂亲赐给小野成幸的那顶金盔,正中眉心直透颅骨,于是这位“一番枪”的武士扑倒在“斩马”肩甲上,直盯着即将得手的目标死去。第二箭将风间准头盔上的蝙蝠状立物射断了左翼,他毫不犹豫地放弃进击、跳下步甲躲避,从生与死的夹缝之间锻炼出来的本能告诉他,不要指望攻击自己的神射手连续射偏第二次。

        “中了吗?”隔在车阵后头,祖承训紧张地向刚刚连射了两箭的李如梅发问,主力撤往高阳后仅剩在阵中的一小队骑兵正在紧急排列成冲击队形准备前出救援主将。

        “不知道。”李如梅隔着大雨看到威胁最大的那个金甲倭倒了下去,跟在后面的三人也已退逃,然而——他娘的,毕竟是穿金甲的,兴许还没死透,谁知道呢?于是他往小野成幸的尸体上补了第二箭、第三箭。

        僵持已久的平壤之竜终于挣脱铁臂,向着“斩马”的驭舱咬了下去,李如梅和祖承训失声从车厢后面直起身来,绝望地等待着一具淋漓着血瀑的尸体被抬起的竜颚叼出,然而竜颚重新抬起来时,两人发现它的一根犬齿被“斩马”伸手扳住了,紧接着这根长牙被生生折断,并当作匕首扎进了平壤之竜的眼窝。

 

        随着宇喜多秀家等后阵部队倾巢而出,日本临阵兵力已达四万之巨,原本计划先行撤走的明军查大受、李宁部亦被迫回军救援本阵,倭军奇兵借着平壤之竜突袭给明军造成的混乱,“直冲如松中军,隆景亦纵横奋击。而如松兵有节制,进退自在。两雄相会,战甚苦,自巳至午。”此时黑田军前出靠近碧蹄馆、于倭军庞大阵线的中路结阵策应,大雨和混战模糊了黑田长政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战场那一侧所发生的一切,只能踞在“荒牛”步甲上紧张地等待着“耳目众”送回的报告。在远方一片猝起的竜吼声中,长政猛地挺直了身子,他从未听过平壤之竜叫得这样疯狂,也许最为渴求的那个阵斩结果已经达成了?

        平壤之竜咆哮着从雨幕中冲撞出来,黑色的血顺着从眼窝中露出的牙根淌进雨流,长政的焦虑顿时变成了恐惧。他从小西行长手上“借”来这头竜带上碧蹄馆战场,并不仅仅是希望它能发挥冲锋陷阵的作用,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汉城之内已经很难凑齐能够喂饱它的活人了,如果不想放任它对日本人大开杀戒,就只能冒险让这头饿竜来战场上猎食明军。而眼下,这头受伤的畜牲似乎认为倭军是比明军更加容易猎捕的食物了。

        它从巨大的“荒牛”骑铁一侧窜了过去,像冲车一般撞进了军阵之中,压倒那些未及散开的士兵,咬住、吞下,黑田军组成的前卫阵线在一片惊声中溃散开来。黑田长政尚未及驱动骑铁去阻止这头饿兽,远方的一片呐喊却使得他无暇回顾了,此时雨息稍霁,他终于可以看清,对面阵中的明军发疯一样欢呼着,而更远处的惠阴岭山间,数不清的牙旗正翅翼一样在云雾间招展,巨幅旗号书写着大大的“杨”字,即使隔在战场此端也能勉强看到。

        辽东军副总兵杨元所率的二千后援已经赶到,而在不明敌情的倭军诸将看来,山间那无数“杨”字旗所代表的却是明军四万主力。

        “回军!回军!”从隆景主阵方向来的传令兵绕阵嘶吼,背上插着小早川氏的“三头右巴纹”军旗,“明虏主军四万已出惠阴岭,速速回军整备迎击!”

        父亲官兵卫曾批评长政优柔寡断,而这种思虑周全的性格却使他想到了老将隆景也尚未考虑到的可能性。在小早川家传令兵的催促下,两翼各部轰然撤出混战、退回主阵与隆景会合,而长政顶着巨大的压力对传令兵拒绝道:“再等一下!只是看到一些旗帜而已,并不一定就是明虏主力,且看碧蹄馆明军如何动作再作打算!倘若李如松有恃无恐、原地结阵,则确是彼主军已来,我当速退;若彼急于趁机退走,则不过是诈为疑兵而已,我当亲率本部人马掩杀讨之!”

        那道微弱的光斑落在长政的腹甲上,就好像是随军医员动刀之前划在伤员患处皮肤上的标示,随着光斑一点点上移至胸膛、喉部而终至于面门,长政那张惊愕得无以复加的脸也随之从俯看光斑的角度一点点抬起。此时冷冷的曦光正碎散地从雨后云隙中透出,这一点光斑乃是曦辉照在“斩马”步甲长刀上的反光,徐徐抬平的刀尖已经指向了长政的前额,作出进攻的指挥动作。

        李如松既未原地结阵固守,也未拔军退逃,他的“斩马”步甲沉然踏了上来,将“荒牛”骑铁撞倒侧翻。长政从草地中爬起身,看到“斩马”已经闯入了黑田军阵中,正以沉重的左腿踩定平壤之竜的后颈,就好像砖刻画上的庖厨,在解牛之时踩住鼻绳以固定待宰的硕颅,两臂双持的长刀高高扬在冷空之中,然后沿着一道巨大的弧线重重斩下。四散躲避着竜颚的黑田军士兵聚望向“斩马”步甲,战场一时变得单调起来,只有竜垂死的咆哮和刀刃一下下砍在骨肉上的钝响在重复。砍到第五刀时,竜的嘶吼已经彻底消失,“斩马”步甲换以左手拄刀,而用右臂将那颗硕大黑沉的竜首高高举起作耀武扬威的展示:“阵——斩!”

        “阵斩!阵斩!阵斩!”明军骑兵阵列应和地一声声呼喝着,潮水一样冲向夺气的黑田军阵。这成为了压垮黑田长政的最后一个信号,现在他坚信惠阴岭上的确是四万明军主力了。在一片汹涌的骑潮中,长政向着大乱的本家军阵吼道:“回军!回军!!”

        前卫黑田军的溃退冲击了全军阵脚,面对着所谓“四万明军主力”形成的心理压力,倭军全线的动摇已不是一片偃月阵所能稳住的了,隆景不得不将主力后撤回小丸山、望客岘一线重新结阵,在一片凝然的积雨云下静待明军的重击,目送着李如松终于拔军退入了惠阴岭。

        想象中的恶战始终未曾降临,直到隆景鼓勇派出“耳目众”进入惠阴岭侦察,才终于得知,山中早无明军一兵一卒,只剩下虚张的旗帜,塞路以防倭军追袭的车仗衣甲,还有未及带走的三门大将军炮。

        “只有三千人!”隆景颓然看着一片残败的军阵。

        碧蹄馆成为了壬辰之役的岔路口。由于倭军强硬派将领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人坚持主动出城迎击,李如松携平壤大捷余威夺取龙山仓储粮的意图破灭了,明军光复平壤、开城之后粮草不济、师老兵疲、瘟疫四起、急图休息的窘境未能得到根本改观,如松无法再依靠个人勇略来改变补给的短缺,并“为之气索”,在此战一周后退过临津江撤回开城。而日本人同样“为之气索”,碧蹄馆之战当夜“王京城内哭声不绝,因渠魁中箭身死,又死伤贼酋甚多之故”,以四万优势兵力围歼三千明军而不可得的沉重打击,使得倭军将领们终于对这场侵略战争感到了绝望。一个月后,如松袭烧龙山仓,倭军弃王京退往庆尚道南方釜山一线,壬辰倭乱与丁酉再乱之间漫长的和议期随之开始。

        碧蹄馆亦成为了如松、隆景两名交锋主将在朝鲜战场上的谢幕礼,随着和谈期的到来,如松奉调归国,至五年后意外战死于辽东,再未回到朝鲜抗倭战场;五年后,西生浦援军受阻于太和江之际,隆景早已在衰朽的侵噬之下死于日本本土,他曾经驾驭过的“安艺丸”经过修复之后则回到了毛利本家,由毛利秀元担任新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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