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男

他長得不是很好,但個子高,他讓他的頭發往斜上方吹,從來不落低的這個人可能是叫禹風。
我就說,啊這里還是不錯,不然要不我怎么舍得不讓別人進來讓你呢?
什么?你最會說,我不和她們一樣給的錢一分也沒少么,你又沒能給我講下來點。
你還不認為你已經是算我的人了,她和她哪有你的運氣,才來就住上離公司這么近,居然這么近的地兒的房子,下邊過一個區就是銀座啊!
聽梨說了居然,小七心里笑了下,莫非她也常在看小說,呆里呆氣地說進對話,居然,強調得如此重。接下來,小七很長一段時間看著梨,她不停張闔的薄嘴,她耳邊嗡嗡的,打量梨今天穿的什么。今天是假日,她竟是白加黑,綢襯衣緊隱在腰,她這個工作狂人然后找到居然,這個詞。梨的腿半彎著,里邊是小七隨便散下的自編荷包,她裝在黑色皮鞋里的腳在動。
小七!小七……梨的臉大上來,埋住了小七,剛才的腿、腳、白上身、黑長條不見了,屋里梢了道長長的陰影,梨的圓臉折了一半黑,她鼻子以上在影里,她顯得比剛才憂郁,小七想起前一周她曾拌過嘴,這一聯合搬家給忘得一干二凈,要不是這段光,她一直以為梨是高興的。
梨還是在心里,她沒忘。
你聽到了么啊小七。
我一回神,她臉上的光走了,被遮住的愁眉頭是彎的,眼睛漾著笑意。你是不是又想‘車中泊’那個笑?梨更笑了,小七心頭既欣慰又難過,發生這種心理感應的人不再是她而是眼前認識三個月的她,看來遙應可在每個人身上映現。但她記不起什么時候還是曾向梨說過還是一道坐在電視前看到那個日本旅人的故事。他改造輛小貨,成為房車人,每次在木板圍住的閉塞小間肴饌,踫歪油瓶或打不開汽罐火時在畫面右寫行字,末尾綴笑,這個單字。
從梨躲開陰影,到在影里,小七回憶出幾段事,她說不準梨快速收回的模樣是不是也是受到回憶的影響,漸漸品到種詭異氣氛,這就不好說給她面上,假裝在意,眼里就又有了那灰的、綠的、金的有艾香氣的荷包,沖著說不是不是。
梨馬上站起,快得小七退了兩步,她以為她要撞上她,這讓對面別腿長了酥麻的梨關心地把她那雙長手扶了扶小七沐在太陽光里的左肩。
哎喲沒事吧!你看哎……還是我身子重,你就不,這樣細瘦,看把你嚇的,說說你怎么好減的肥這么成功!?小七訝異。
小七忽然一時想到那個叫禹風的人了。她就在梨的身體后,或是左是右,好像有他,她甚至有種斷定梨為禹風在減肥,而這件秘密此刻梨不知道正映在她臉上,她容光煥發,她急急迫迫想迎合小七,但是小七根本沒在減肥。
我哪在減!我一直都在吃面吃米飯,沒有,根本沒有。小七神色萎萎縮縮,就像初見梨,她身后的房子和不是她的一樣,每變一個動作都覺得做作,因此站著沒動一丁點。
驢人啊小七,你就守護秘密過二十五以后的日子吧。她聲音漸漸微掉,像是喃喃自語了,退回屋中惟一大飄窗子跟,手里亮出小七手編的荷包,那個最心儀的淺灰花椒包。小七總聽著她講下去,聽她說在這以前她在這個屋曾有幾件幸福的事,是曾有過,但轉眼就消失,你小七以后就能明白;看她手撕繞著荷包領的細細繩子快要想斷,接著又停手了,這時她像回憶也像輕描淡寫,說禹風這個人可能待不長;她在說下去兩街小七可看到五匹銅馬,威武生風的,那馬的原型其實就是本公司的創意,她告訴小七這些事以后也會逐漸淡忘……小七見她沉浸在窗外,人暫時也在窗外呢就低頭再看看地上亂七八糟的雜貨兒還有沒肯留住的。她蹲下好不容易推開最重的衣包,那盞壞座鐘還在這,小七倒嫌棄自己了,就把鐘拿著站直身子,看四周先擱哪不礙事時聽到句話尾巴,我啊,我不打算早結婚,看來是你是想……我看出來了。小七淺笑著沒抬頭繼續找著了地兒,靠近門斗歸到這里,等今天一切完畢,這會可能有一大箱子待扔掉的,心滿意足,她再提走衣包時力氣都大起來。
太陽西斜了,有柯大桐枝子搖了,大葉子忽閃的屋中一陣黯一陣明,梨在窗臺張了張懷,小七走回這屋拉最后幾個包時仰頭忽然看到這幕,停下手,怎么?你這是又想到什么了,快回家去吧,要不天要黑,我這再感謝你也實在沒地兒多住一人,啊?
你這是忙一下午勇氣上來了,人這會兒說話和將才都變了個似的。啪——!梨頭后一顆放上屋主人冰箱上的假桃滾到地,梨拍拍腿面,喲,不好意思,壓你小七的荷包了。小七沒再說,微笑著見她恭恭敬敬鋪展了展繡梅的綢緞,準備跳下高臺,就上前扶了扶她胳膊,冰涼冰涼的,你看梨,你坐得太久。快回家,別再感冒。
唉?你怎么知道我剛感冒過?梨聽完倒放松了,小七試著托手重起來,心頭就是一沉,有許多話想說看看天色,只撿其中幾句回答她哦我也細心。
嗯!……梨的身子薄了,和小七倆人在暮色中變得苗細,昏黑中無依無靠,只有梨沖窗說這會兒也許有人那邊正下雨……
小七那天夜明明知道梨口中是在想禹風,但想來想去不清楚禹風好在哪,第二天一早就見著他,沒跟他提這個下午。他高高大大就過來了,擋了些陰影,小七撮了撮眉,迎著他周邊融光等他說什么新家怎么樣。這種老話再說,小七只能客氣敷衍,他也只淡笑低頭好像再想想說的下話。她思考他怎么這么好笑,可能梨喜歡這個。禹風走了,小七看出他離開后正是寫字樓的空中樓閣,這么一會兒就讓她忘記本來來的緣由,而且現在才知道在哪,單純是他高大擋住了些什么么?她終于抬了頭,在一戶狹窗里見到梨,梨一對視就走開,小七臉紅地自責怎么竟發了一會兒呆氣。用手機發了個短訊,看頭圖那邊是灰的,梨什么時候換了頭像?變成個奔跑的女孩。仔細一瞧是在騎車子。
在陪她看房時,梨老在說一張壁紙。她分別在秋雨后給小七看,在一次約飯中來了電話,匆忙里又讓小七認了認壁紙上的人。小七有時憑記憶去想,實在只得到梨過人的思想在張區區小畫上施展的印象。這更讓小七迷惑,這只是張海報,且是美國,不是特別令人難忘。但梨卻說是這樣,你意識到了么,一種遠。小七記得她正是這時最后一次認真去識畫中人,女孩頭發零亂,有一大柳子掉到左眉心,這倒應了上邊英文的片名:長路簡史。想必她是踫到過跟頭重重摔下去的,然后可能就是其身后的霞光,一層深藍接近茫然天際,第二段艷桔色穩定在中心,引領人暇思,最后的淺灰青像駝在遠山頂,所有的云陣沒飄流,山下有排極其雜綠沾黃土的寡松,在松的幻象中有一條隱在女子身里的長路,空闊緲芒,鋪到遠方,沒有一輛車,半個人。可能是這斷開的霞震動了梨,小七不問她定此圖的本意,她倒像怕小七不解,滔滔不絕講動,聲音和平常認識的梨大相徑庭,使小七前后慌張地看打撓到別人。這一切都沒打斷梨的描述,她說她就是這小人,她曾換過不少頭像,豆瓣、新浪、嗶哩嗶哩、微博,每一輪更換都是聯動,一張最多停留的時間長不過半年,但自從見了這人,她自己非常奇怪地看鎖屏的年數在變,而女子是她一個。她說她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她,有希翼,但現過就走。小七知道下邊還會有許多話,聽著,但梨走出了她記憶中的梨,停下不說了。小七看小人,心想再待會,梨會說女子但撿拾起生命的重撞,站起來了。她靜靜等,梨也不說,就抬頭盯了梨,梨眼里閃了一閃淚光,一搖頭淚就不見。
小七那天和梨都深深記住了這張圖。
這足以證明她特別珍視,怎么說著說著就改變了。
小七午飯一般在12點半后到餐廳,她估算上了那座橋,過一段花陣,看看幾棵很高的綠樹,梨就會和往常一樣幾乎蹦跳著迎上她來。但從這一天起,小七永遠不會知道梨不是意外遲到,她和她的離散從這天正式開始。小七從這天下午到傍晚窗外擦黑,試過幾次途經梨寫字桌前挽回的機會,但梨不是微微淺笑就是視而不見,小七試到笑里的冷,尋思彼此也不過點頭交,是不是現代社會就是這樣,再不到網上云交誼,也許能救駕這段不長的友誼。
小七帶到家一份焗鴨,顏色艷紅,她在路上告誡自己不要再去想事情的詭變,但每到等紅燈看一回白袋中的紅鴨,就又想到梨原來頭像上的紅色晚霞。也許可以就從這圖問起。小七切好板鴨子,碼了圈,仰頭對桌是個空高椅,想起上周四梨還一身紗衣坐到這棕椅,墨綠裙讓她看上去像費雯麗。覺得還是不舍,轉頭見手機橫著甩到布格子沙發,一屁股挪到淺格子靠墊發起了微信。
小梨,那個走長路的堅強小姑娘準備永遠放棄了么。小七。她不敢多說,以為梨會意。但從七點到八點整一小時沒有任何動靜后,小七先放棄了,決定去洗澡,水流很熱,嘩嘩流動,在停水間隙小七不忘伸出條胳膊,看了眼機屏,上邊有幾字,對。你是誰?小七的手差點滑開,她剛想辯駁,禹風二字閃灼。匆匆回復后小七的澡也終洗完,穿上家裝后,寬寬松松地坐回了餐椅。
小七忽然害冷,想自己在這城只一人,手,她不知道什么時間慢慢伸向茶杯的手就停在黃燈光最亮的地方,這手老了,五根手骨像是男人了,她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引以為傲的瘦度此時讓她感到可怕,這一夜我就已經這么老了?朋友一個都不見,都不相見,都不想見,我和我的朋友,都做過什么?這鴨子更是梨推薦的。她這幾天也吃了沒有,她胖了點,她或許身邊有人,不是剛剛吃了好的么,怎么也還是這樣瘦?這么瘦,像從哪見過,誰的手也是……禹風那個人,梨認識么?小七被自己這一會突然的聯想震醒,這只是普通的人際關系,不是還是工作重要?可最近幾天總在簡單的人際關系上繞不凈,視線離開手,窗下開著的電腦上報表還有幾格是空的,一種從童年起困擾她的思緒飄了進來,以后朋友沒了,事業上再有難題將沒有一個人幫忙,十幾歲每到夜晚,數學題不會打遍電話而找不到一個同學能解全的可怖畫面讓小七又找到那時映上臉來的酷熱。心猛的就是一沉,哐——掉到了底兒。她受不住第二天人人隱在眼睛后,發在心底的嘲笑。
窗外寒意陣陣,小七肚子吱的響了一聲,白色的沙發,白色的桌子,白色的衣櫥,衣櫥最高,頂到天花板,白色,原白的……在第一扇門中央出現了一個磨損,這又嚇了小七,這是梨的舊物,她不住這唯一搬不走送她人情的,縱然她短暫的認成路人,她不想讓她變得像從來沒認識這人,欠她一次。她跑過去看,原來是塊不小心摩擦痕。隨手扯窗邊紙筒紙,干擦不掉,從窗臺擺的綠蘿缸里蘸水,越擦越深,越來越黑,小七忘記開始是這么黑還是她擦的反而更黑。小七看來看去倒多添了道遺憾,嘆了口氣,坐到床邊。
窗外透了股光,穿过绿萝宽叶,那个脏迹子像有了个长摆裙子,小七看着想等明天有空搞点活性剂一类的,想着想着哈欠上来,扫扫床睡觉。
一个月以后,单位安排小七和禹风迎宾,第周五晚开夜酒会,一在左,坐到桌里,一右站着,笑着迎来送往,小七负责签名,这是大酒店首次尝试举办此类业务。
这种夜晚,禹风总得穿黑西装,笔挺笔挺的,像道闪电瘦瘦长长,倚着墙柱,当他一动不动时像钉在上面的假人。
小七并不总是有络绎不绝的来客,有时这种空闲一有就是半个小时,然后她不能总低头看掌上书,就抬头,正好和禹风对上。这时禹风不一定在看她。
她就正好想待多久就多久,这种目光此时有洞察力。她不止一次感觉认识,不是见了几月的男同事,不是她到他这样的距离,好像每天都在她身边的一个人。
那到底是谁呢?
小七,小七!她这才一愣,原是禹风在喊。她听见前好像回到家了,正在看那块横在她衣柜的奇怪的迹子。她也想问问他他有什么好法子,她一想到回家还得像忙了半月的擦洗工一样无望地再来一遍,眉头先皱,这更让对面禹风担心地悄悄地喊她。
小七……嗯!她重重地应了声,就咽回那个问题,重复说了句嗯?
客人们三三两两又进来了,打断了禹风向前探头的想法,连连冲来宾致意。
小七的周末是在恐惧中渡过的。
那柜上的已经现了身子,人的肉眼随便一打就能分辨出这是一个人,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块大脏迹子。那天酒会结束禹风的微信中怎么问小七都没说,其实让她疑惑的,一直担心的这个柜子上的事。她有这种依赖的念头以后第一个想傾诉的不是梨是禹风,这也令小七一想就担惊受怕,因为她知道梨有几次说起过禹风。她欠梨人情。
她不信神,更没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但是她还是有些怕,毕竟这是一个黑乎乎、高高大大的形同真人的一个假人,每天陪她渡过回家以后自己单独静待的时间。她吃完饭会见,她上衣柜里取衣服,躲不开。特别是当屋中渗进雨气,夹杂晚桂香飄到这人的周围时,她甚至见到人的一只手在动,和平面的柜皮重影,像快从柜门走出来了!有一天晚上小七接梨的电话,她半身坐在灯下的椅子,一半脸侧着,她回答梨奇怪的话时总费劲脑力找词,这个时候她的头往右稍偏了,在她身后,有面掛帘,帘子是透明珠子,她眼珠以外有个黑的影子,很高。
两天过去,小七每回给神婆讲述此段时间还是瑟瑟发抖。
您说……那会是……谁?
你看是男是女形?
小七不敢说。神婆让她记住最重要的是看出脸——“认脸”,这是小七回家以后一想起这两个神奇的傍晚反复念叨的字。
一个影子能有脸么?
从这天开始,影子从柜上永久消失,但这更可怕,因为这表明它随时随地可以移动,也就是说,会出现在它想现身的小七身边任何一个方位。但是一连七天没有这个人。
小七决定还是等。在等的安静的夜里,她想到尤三姐说的,他一年不来,就等一年,他十年不来就等十年,若他这辈子不来,情愿剃头当姑子。然而她在等的是什么?而她非要等待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她视线不由移开了,看到妈留给她的瓷人小和尚,这说明她还在等妈。看到了姥姥和母亲在一碧静湖前的合影,她在等她们。这都有意义,非常巨大的人生要义。然而现在的她,听了人生,坚持下来的她,正在做着相反的事,究竟在等的谁?等到了又说明了出什么呢?
就在这晚,小七从心底记住了这张脸。
不是禹风。
是梨。
它是慢慢过来的,没有压迫,没有摧毁她的意思,脚步很轻,但这足以使小七害怕,只用半眼睁着。她带着一股怨,沉稳的过来,她让她感觉到冷,影子最终穿过她,像溜黑墨漓过小七后背,小七搁到桌拿电话的右胳膊,她思考的脸,又回到她僵直的脖子,一角凉凉的丝绸,她意识到这是个女人,大着胆子回过了头,那张圆形的总像有话说的脸,是梨无疑。
但它怎么会是梨呢?
她以后曾分几次问过自己,她想以前和神婆的谈话,机锋变奏中她曾被提醒是否有人和她一起陷入某种经历。由这一句小七陆续看到许多三个月前的画面,窄窗中一闪而过的梨,她那夜想问禹风,客人身子盖住禹风时看到的墨绿裙边。梨说过的禹风的眼的特别这时十分清晰的在小七脑海里重现,她试着写下来:
那是黑色的珍珠,黑色无瑕的,纯净美好的,是我经历惨痛后惟一肯对我笑的眼睛。
忽然间,小七好像在哪也见过这对眼,是窄窗下的广场,是飘散酒香的香槟色大厅,是有这个沉默的黑影子出现的时候经过的所有地方……
小七明白后,自从当面对梨说透,她不喜欢禹风,那个黑人就消失不见,但梨在听时一头雾水,却仍也微微笑着,从这天起,梨又和小七一道来,一道去吃饭了。
但有时,小七会刹那间想到禹风,接着心会一揪,有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