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稿单篇3 长夜雨2.0
别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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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1086年秋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那是在洛天依和阿绫分开之后的第一个秋天。
帝国南方多雨，洛天依平时也最喜欢下雨，雨打在窗框上或者青石板上，发出细密的声音，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似乎世界上此时只剩下她一人。
今天到底还是有些不同，洛天依独立窗前，看庭院里烟雨迷蒙，可她的心并不静，因为眼前总是晃着无法赶走的阿绫的影子。
她关上窗户，不再看雨，而是坐回床上。
油灯闪着微弱的黄光，整个房间被铺上一层淡黄，所有的物件都失去或多或少的一些颜色，淹没进模糊的黄。
洛天依只觉得房间里的每一处都带着阿绫的气味，每个物体都能让她想起和阿绫有关的事情来。
阿绫每隔两天都会坐在她们两个的大床上花半天的时间给自己的弓打蜡上油，洛天依总坐在一边看，她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那弓真大。七力的战弓、十一力的力弓，阿绫为了练这一身本领，一定吃过不少苦。
阿绫有个鹿毛缝制的燧囊，里面居然真的有火石，有一天晚上，她坚持用火石点灯，油灯没点着，砸出来的火星子却点燃了纱帘，吓得洛天依直接跑出门去。
阿绫还曾经教她认库塞特语，用的是一本阿契特部的小孩子学认字用的图画故事书。书里有个故事是某人独战四十人，另一个故事是某人带三个人打败了八百人。书里后面还有什么一个将领打退三个将领、一个将领打退五个将领这样的传奇故事。阿绫用这两个故事教洛天依认一位数、两位数和三位数在库塞特语里的写法，还有库塞特语里诸如属格、方位格、工具格这样和帝国话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洛天依感叹故事里的那个名字是两个字符的人可真厉害，但阿绫却总空过故事里那人的名字和那人的敌人的名字不讲。
那次遇到劫匪，阿绫为了救她中箭昏迷，洛天依在床前一直哭到阿绫醒来。后来言和进来，说阿绫其实本来可以不用受伤的，说她本来是在等那个拿着短弓的山匪露出身体薄弱处然后一击毙命，结果洛天依觉得阿绫要被射中于是冲去挡箭，阿绫所有的计划均被打乱，只能用自己身体给洛天依挡箭。
这个故事让洛天依心惊肉跳，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言和一看到阿绫就恶狠狠的，更不知道言和为什么如此了解阿绫会做什么。
阿绫，阿绫......
洛天依在屋里再也呆不下去了。
守夜的侍女早就躲在别的屋子里睡觉了，洛天依自己溜了出去，没拿伞。庭院里空无一人，雨丝铺在池塘上，搅乱了洛天依在水面上的倒影。一阵风吹过，雨丝改变方向，水面如镜，镜中倒影也跟着缭乱。
她逃出了房子，心里想的却还是远去的友人。
二人在一起的一年就像一场梦，洛天依最初只觉得新奇，如今阿绫回去了，洛天依却觉得自己似乎还没完全醒来。
阿绫曾经帮过她很多，她也帮过阿绫很多。洛天依自己的朋友圈子都说这位阿绫小姐太冷了，冷得就像洛天依从没去过也不想去的极北寒地。
可洛天依总觉得阿绫的石头一般的表面下藏着什么猛烈跳动着的东西。不，不是藏着，而是压抑着，洛天依觉得阿绫是在压抑着什么，阿绫故意给自己倒满身的水，在她那家乡的风里冻成冰，她用外面的冰将里面的那东西压着，不让它出来，不让它闪出哪怕一丝光亮，于是洛天依想将阿绫身上积年的冰化开，看看里面究竟包了什么。
她成功了，她觉得自己差一点就成功了。曾经有过那么几个时刻，她能从阿绫的眼睛里看出来，阿绫笑着，但眼神里尽是破碎，似乎那曾屏障马上就要破碎，里面埋着的那东西就要出来了。
可每到了那个时候，那双红色的眼瞳里就会闪过些东西，阿绫的眼神会在那一刻变得像是言和姐姐两年前刚从战场回来时的样子，洛天依从心底觉得那东西可怕，她不敢问，而阿绫眯眯眼睛，对她轻轻地一笑，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阿绫帮过她许多，洛天依很开心，于是她也帮过阿绫许多。
阿绫总抱怨弓箭在帝国南方初春时节的阴雨里易坏易朽，于是洛天依帮她找到了用火处理箭杆的法子，找到了用竹子做弓胎、用生漆涂弓臂的法子。
阿绫有时候会做噩梦，那天睡前闲谈的时候，洛天依说起白天看自己几个哥哥在正堂上吵架，阿绫睡前听了一耳朵，当天晚上果然做起噩梦来。洛天依半夜被啜泣声吵醒，发现阿绫竟然抱着腿蜷缩在靠墙一面的床角，她嗫嚅着洛天依听不懂的语言，平时随身带着的短刀被她死死地握着，洛天依不知所措，她只能紧紧地抱着她，等那冰冷的身体被洛天依自己的体温捂热，等她不再颤抖，然后慢慢睡着，在她怀里。
可是洛天依为什么要做这些呢，她对阿绫究竟是什么感情呢，这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只是因为阿绫是朋友？
言和对她来说也是如长姐一般的朋友，可洛天依与言和在一起的时候和洛天依与阿绫在一起的时候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言和对她像家人，而和阿绫在一起让她感到安全和放松。
但是，阿绫，究竟是谁呢？
阿绫说她是阿契特部某个小头领家的孩子，所以，按照洛天依的想象，她是一定会上战场的。那么，如果阿绫的家乡也在下雨，她在军帐里看雨，也会想起远在南方的洛天依吗。
彼时初见，洛天依记得那天也下了雨。她们在一场雨里初见，在另一场雨里分别。
待到她们重逢那天，洛天依想，她希望那也会是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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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契特部的都城艾车莫尔真的在下雨。可雨水浇不灭炭盆和松油火把，也浇不灭欲望。
这天对于阿绫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是突剌格——阿契特部大那颜的第四个女儿，库塞特诸部里罕见的会打仗的格格，职权大过和硕贝勒的固伦公主，三大贝勒里的第四个。
”我们的祖先、祖父没有损伤卡拉德帝国任何一寸疆土，而帝国却杀我祖先塞加、塔斯达姆，此恨一也！“
蒙楚格大汗在台上慷慨激昂，兀尔浑和阿契特的王公贝勒们一起坐在第一排，阿绫自然也在其中，她知道蒙楚格所谓七大恨都是屁话，毕竟这篇屁话演讲稿的将要散播到帝国各处的帝国语翻译版还是阿绫这个“帝国通“给他制作的。
不止阿绫，其他人也知道，可他们不管什么屁话不屁话，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从祖父一代到自己这一代，三代人三十余年的努力终于要见真章了。有那么一刻，她想骗自己，说一切的血腥与混乱都是值得的，一切的内斗都是为了今天，可惜她做不到。
”帝国违反盟约，出兵帮助喀拉库吉特部防御我们，背信弃义，此其四也！“
此言一出，阿绫后面两排库吉特、颜赛力特等部落的贝勒们又发出一阵欢呼，喀拉库吉特轻骑兵来去如风，之前数百年都是库吉特之类草原部落的心腹大患，直到几年前才被逐渐征服诸部的兀尔浑和阿契特一起收服，如今他们已成了两部各自下属的喀拉库吉特牛录了。
”帝国助喀拉库吉特多次入侵我们，我们派兵征讨，夺了他们的牲畜和人众，帝国又叫我们把草场、牲畜、人众还回去。上天助我们而不助马匪，帝国是逆天而行，倒置是非，此五也！“
一注雨水流下盔延，流到阿绫的眼前，她伸手去抹，却忽然想起奥尼拉的小雨来。
她和洛天依都喜欢看雨，于是也经常在雨天一起坐在窗前。阿绫有很多事情没有和洛天依说，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和洛天依说。
自己还是假戏真做了，猩红的眼眸逐渐暗淡下去，也许她们一开始就不应该遇见。
”我部素来恭顺，帝国却派总督哈伦哥斯强征暴敛，我等苦不堪受，此其七也！“
满心满眼尽是洛天依，阿绫没心情再听下去了。
蒙楚格的讲话终于结束了，人们散开去各自敬酒，用社交、谈判和利益交换维持各种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人情关系。阿绫例行公事，按照惯例找其他部落的长辈和平辈喝酒。一圈下来，社交结束，她心乱如麻，只想回家睡觉。
可家里又只有自己一个人，再也没人能听她说话、逗她开心了。
有人碰了阿绫一下，是墨速宜。
”你是额克那拉 · 阿灵阿，不是阿绫，我给你起名ᠠᠯᡳᠩᡤᠠ，你应该是‘如山的’，不是帝国人做衣服用的破布！“，母狼压低了声音，可阿绫能听出声音里的怒意。
她是阿绫父亲突剌格的长姐，阿契特部文武双全的实权派，人们都说阿绫是墨速宜年轻时的翻版。阿绫由她抚养长大，墨速宜唯一的一只好眼目光如电，能一下子看穿人心，从阿绫孩子时候就是这样了。
”我和你哥哥计划过，其他部落会打西边和东南，将来帝国南方一定会是我们和兀尔浑一起打”，墨速宜说，“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会征服帝国，然后灭了兀尔浑，你想想你自己会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我只一句话，你想想自己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阿绫刚想回答什么，墨速宜却头也不回，走去给突剌格的新妻子乌拉那拉氏敬酒了。
“南下！南下！”
蒙楚格喝醉了，当他自己仿佛是个真的大汗，而不是阿契特为和兀尔浑暂时结束内斗而推举的傀儡。
”因此七恨之故，是以征之！“
“征服卡拉迪亚！”库塞特的人群中又想起一阵醉醺醺的附和。
蒙楚格走过来，带着酒气。
“小Alin，卡拉德南方的大城市肯定交给你了，你用你家的乌真超哈把它们给我打下来，你想要多少漂亮衣服，叔叔都给你！”
阿绫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眼神逐渐暗下去。
阿绫的长兄穆德里也走了过来，他刚喝完酒，正狂妄地笑着，阿绫从没见过他如此。
“等到时候，帕拉汶交给我，你先不用动，等颜赛力特的正蓝旗清空了潘德拉克堡，你就去打帕拉汶东边的奥尼拉“，穆德里的脸被酒精熏得通红。
奥尼拉的城墙较短，比子母铳更大的炮通通摆不开，若想摆开就要在城墙和距墙最近的民房顶子上加木板，可就算是这样，也无法架设可以与阿契特部乌真超哈营那些重炮对射的火炮，这都是阿绫实地考察所得的成果。
她发回的那些密信对库塞特军未来可能的行动的用处非常大，山川地形、城内结构，还有糟糕的守军。当然，还有那张图，那张图，那张细节多到吓人的地图。
人们聚过来，交口称赞阿契特部最闪耀的星，突剌格也慢慢走过来，加入蒙楚格和穆德里的酒局，他豪放地拍着自己女儿的肩头，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图将来一定有大用。
蒙楚格塞给墨速宜一碗烈酒，说他从来不知道额克那拉家的孩子居然还能画得一手好工笔画，要墨速宜一定再赏阿绫几套雕了花的马鞍。
阿绫给出的那张图是一张奇特的白底黑图，图上所有的房屋通通涂黑，反而是街道和空地、公用房屋或者大型房屋的正堂一类的地方留了白色。这张图将奥尼拉城里的衙门办事之处，军械储存之所都标得清清楚楚。连粮店、药铺、水井、高于两层的楼甚至大片空地都一应俱全。
当然，还有城里诸多世家大宅的位置。
阿绫沉默不语，墨速宜也是，独眼的母狼从旁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像是欣赏一场精彩的戏剧。
阿绫平时从不喝酒，因为酒会麻痹她的心，扰乱她视之为生命的冷静的头脑。可她还是喝了酒，于是酒精渗入情绪的浪，冲刷着千疮百孔的坝，于是她开始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尽管短暂。
她不想参加这次行动，可这怎么可能呢。
阿绫是阿契特部的大将，擅长山地战、大兵团作战和重炮兵攻城战，熟悉帝国南方、尤其是奥尼拉的地形和民情，未来征服帝国时，将会是南部战线上的尖刀和利爪。她必须参加，长辈们都说，天生阿绫来阿契特部就是让她和他们共同参与这一刻的。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进行，阿绫想着，是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她一路上测绘山川地形，到奥尼拉之后，先找到渡江的路，再用从奥尼拉的小绵羊里骗到几个朋友，然后做她自己的田野调查，摸清楚帝国南方的底细。
那么问题出在哪呢。
问题还是出在她自己，她遇见洛天依，忘不掉她，无可救药。而洛天依是个卡拉德人，是阿绫的工作对象、未来的征服对象之一，从一开始，她们就不会有结果。
借着酒气，阿绫对穆德里提了个条件，不过她知道即使这个条件得不到允许，她也没有办法。
“往后的史书上，不要留我的名字”
她想她自己和她将要沾上的满手的血都做史海上空划过的流星，不留下一丝痕迹。
她知道穆德里已经在库塞特语的《库塞特实录》的基础上编写库塞特-帝国双语版本的《库塞特实录》了，她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因为她对那个人有愧。
她不想自己的名字被那个人看到，在那无可避免的结局到来之前能晚一天看到都可以。
穆德里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个古怪但无伤大雅的要求,他同意将自此以后出版的所有《库塞特实录》里抹去“四王阿灵阿“也就是ᠠᠯᡳᠩᡤᠠ ᠪᡝᡳᠯᡝ里写名字的部分，改成”四王“或者ᠪᡝᡳᠯᡝ，连同插画上的人脸，一并改成阿绫平时所带那副大胡子铁面的样子。
第二天， 库塞特联军突袭帝国北部边境，攻克要塞城市拉那，帝国游击将军开城投降。
库塞特诸部征服卡拉迪亚的战争，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