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头

一、自豪。
杨老头很自豪。
杨老头大名杨复江。
年轻时他能扛着一口缸徒步四十里回家。现在七十了,不仅他的头发一点都没白,还和老伴两人照看着一百亩的苗田。
杨老头高中毕业,因为十年动乱错过了重考大学的机会。他性子闷,不爱说话,就是好喝酒,往往酒喝多了乱说话。老伴没上过学,出门坐公交车数字都看不会。但村里人都说他老伴是全村最聪明的老太太,因为只要有她在,就没人能欺负得了她家老头。
他脾气不好,老爱犟嘴,可老伴脾气也大,俩人就互相呛,呛着呛着就过了几十年,最多怄几天气,也没动过手。
杨老头总是说“她要是上了大学,就不会嫁给我了!”
老伴爱看电视,戏曲、小品啥的,尤其爱看相亲节目,挨个点评那些个大姑娘小小子。有一回寒假和孙子一块看蔡明的小品,里面蔡明扎着两个麻花辫。
孙子问:“奶奶那时候也扎这样的头发嘛?”
“扎哦,那时候都这发型。”
“好看吗?”
“好看!”
他老杨咋取到这么个媳妇的呢?
他不知道,但他很自豪。
今天老伴不在家,去村东头三婶家帮忙收玉米去了。中午他自己炒了个菜,热了昨晚剩下的鱼,就着花生米一口一口的咪着酒。
之前开头的白酒还剩个瓶底了,喝完了罢。
不够啊这也,还有红的,再续上点。
天怪热的,啤酒也还有……
酒,就是这么越喝越多的。
大儿子知道老爹的爱好,定期送酒,还都是好酒,每次来都跟上货似的。这几年老头身体不大好,儿子还经常送些牛奶来,就怕老人图便宜买杂牌子。
小女儿在北京上班,公司福利多,她就像个小老鼠一样样往家里送。
打电话的时候他总说让小女儿多留些自己用,毕竟也要带两个孩子。
桌旁碗橱上还放着几个玩具。大女儿新添了小儿子,小两口上班都忙,就放在老两口这带。
想到这小外孙,杨老头又添了半杯酒,因为他如今有七个孙子了。
想那时,七十年代,他跟老伴是怎么养活了三个孩子,还把他们都送到大学的呢?
他不知道,但他很自豪。
可他也不满意!
小女儿从小身体弱,现在工作家庭都忙,经常生病,这女婿还不管事!岂有此理!
大女儿性子倔,因为这个小时候没少挨过打,但也因为这个,她复读两年终于是考上大学当了老师了。可是呢,她现在延续了自己当年的教育方法——打。这天下没有哪个爷爷奶奶不疼孙子孙女的不是?外孙子外孙女也是咱家孩子!
对大儿子杨老头是最不满意的。读高中考大学不好好努力,给他找了个老师的铁饭碗他也不愿意干,做事情跟今年这天一样,雷声大雨点小。除了一手好字和倔脾气,哪点都不像他。
好在大孙子给他长脸。村里孙子辈的孩子们,就属他老杨的孙子学历最高!
二、回家。
电话响了,只是个卖房的。但老杨想起了去年秋天的那一通电话。
杨老头原不姓杨,他是被抱养的。建国初,都穷,孩子多就养不活了。
他原名蔡成男,姊妹七个,兄弟里最小,行三。大哥成利,二哥成喜。
那个电话便是大哥打来的,告诉他母亲得了癌住院了,“来看看罢。”
这么些年,老杨也找过也回去过,甚至还想帮忙造个族谱,可那头人丁不兴,不少人都走了。
去医院看望母亲,老杨打的车,三百多块钱。
“妈,我是小三子!”
“诶是我!您好好养病,等病好啦给您过九十大寿!”
临走,给二姐成兰留了千把块钱,“给咱妈买点吃吃。”
年初母亲就走了,坐了同村一个晚辈的车去参加的葬礼。饭间他问:“大哥,要我花钱不?”
大哥摇手。
他吃过饭就离开了,带着开车那小子,“走,回家!”
酒喝完了,饭菜都凉了,老杨把饭盖进了菜盘子里,搅合搅合唏哩呼噜地吃完了,闷不吭声地收拾着锅碗瓢盆。
什么血脉什么传承,他想,七十年前我叫蔡成男,可这七十年我都叫杨复江。
人呐,都是命,好好过日子,舒舒坦坦地活着就是了。
晚上老伴回来了,烧了好几个菜。饭后啃着玉米看电视,相亲节目,有个丫头姓蔡。“这丫头好看!”老伴说。
老杨只记得,上次大孙子提到的他谈了个小女朋友,也姓蔡。
三、旧事。
今天老伴跟隔壁四妹妹又吵架了,为了盖房的事。
这两年村里赌征收,家家户户都抢着盖新房,政策不允许,报告批不下来,就有人偷偷地造。
“造了不也得砸嘛!你急什么?”老杨喝着酒说道。
他的确不急,去年村里搞“改厕改出新生活”,把他家盖的旱厕拆了,为了补偿特别批了文件让老杨家把院子南边盖了起来,多了三间房六十多个平方。
“佘爱萍还不够意思了?拆了厕所就我家批的平方最多。后山那几家自己又造厕所的都被罚款了!”杨老头又开了一听啤酒,“我也去村部问过了,我说我们两家共用一片山墙,他家拆了我家那老房子就要塌了,你不能让我住危房吧?我也不要多,就多批二十个平方,让我盖个一边儿齐。他说不让!只能在原地基上翻新!我要翻新我去年顺手就盖了不好吗?”
今天儿子孙子来吃饭,菜炒淡了,老杨转身拿了罐咸菜,“他还说我们家已经有房了,镇上、村里两套房还要盖?我就说了,有房咋了?镇上那是给孙子的,新盖的是给儿子的,我们老两口没房子!你村委书记不能不管吧!上次刘主任来视察我都带他进家看过了,他让我找你!”
杨老头老伴叫佘玉香,当年村里最大的家族的长女。佘爱萍家是一路旁支,论辈分得喊他姑父。杨家在村里能排个第四,老杨年纪大些,姊妹们都叫他大哥。杨复江这一辈四个弟弟俩妹妹,四妹最受宠。老杨家跟四妹的恩怨也由来已久。
杨复江没赶上高考,那年跟他一哥们,总资产八块四毛六,俩坐火车跑北京玩了一圈,还见着了毛主席,饿了三顿跑回来了。回来开了间修理铺,高中数学物理学得好,小到十斤大到几百斤的电动机、水泵什么的,都能修。那老哥们还给他写了块招牌,字不错就是白底黑字看得老杨瘆得慌,就给劈了当柴烧了。他脾气坏也是后来的事,年轻时候心细着呢,镇上村里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每天早晨坐门口喝稀饭,路过的每个人他都能叫出名字来。老杨憨厚、实诚,手艺也好,在镇上名气越来越高,钱也越挣越多。七三年成了家,七四年老伴怀了大儿子,七六年生二子,七九年生的小女儿。
四妹脑子活络,鬼精鬼精的还挺泼,一直不服这个捡来的大哥,但杨老爷子还就喜欢这个闺女,而且四妹给生了俩孙子。四妹婿是入赘的,家里人都饿死了,但是肯干活,老爷子也挺爱。其他儿女都分了家盖了自己的房子了,唯独四丫头,老爷子一直留在身边,跟杨复江一家子住一块。七四年大儿子杨新桥出世,四妹也怀上了,老杨就寻思着盖几间新房分着住。这就盖吧,老杨手上有点钱,出大头,媳妇刚生完孩子也坐不得月子要下场帮忙。一年多,乡里乡亲都帮帮忙给盖了八间砖房。杨复江要照看修理铺,村里就媳妇一个人下地干活,带孩子,盖房,忙里忙外的。完了老头子偏心,八间房只给杨复江三间。
那当然不干!我苦出来的房子,凭啥就分的少呢?四妹有理,说她俩儿子一人得一间。那我们还养着老人呢?老杨不好意思闹,佘玉香不一样,跟四妹跟老头子对着闹。气得老头子绝食,一连半个月不吃不喝,村里人尽皆知啊。佘家二兄弟佘玉明都来劝姐姐,别把老头饿死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能饿死?饿了半个月还能跟我吵吵,指着我鼻子骂?我碗橱里烙饼子都不见了他能饿死?”
绝食没用,老头又找来佘家大哥佘玉濮,那会儿是村书记。一面是哥哥一面是干部,打算压服大儿媳妇。
佘玉香每天一大早就要去田里干活,下午还要去修理铺帮忙。别看她不识字,拆铁芯绕线什么的都行,小点的机器给她个扳手就能拆。每天都得忙到七八点才到家。佘玉濮这天天不亮就出门了,可来到妹妹家,进门就让佘玉香两句话问住了。
“你要是以娘家哥哥的身份来的,我告诉你,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管不了我!”
“你要是以村干部的身份来的,你自己去问问老头他干了什么事儿。老人我养房我盖,凭什么我分不到房!”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是自己亲妹妹。老佘安慰了几句就走了,转天派了村里俩干部来处理了,不问事儿了。
村里议论越来越多,老头也耗不住了,妥协了给两边各分了四间,但老头还得杨复江养。而且偏心依旧,儿子儿媳妇这边有什么好东西都往丫头那送,哪怕是几个鸡蛋。
日子挺困难,尤其是三个孩子都出生了之后。佘玉香每天忙个不歇,三十岁了还只有九十多斤。那年闹洪水抢收粮食,连着三天不得歇着,真把佘玉香累坏了,躺在床上吃不了喝不了,休息了将近半个月才缓过来。八零年,杨复江赚了不少钱了,就在大舅子佘玉濮的“协助”下在镇上盖了新房。三层楼!
八二年,搞计划生育,平着三十六岁这条线妇女们都去做结扎,还每人都给补助。佘玉香领了七十多块钱,那会这就是巨款了。佘玉濮疼妹妹,走关系给买了桂圆干荔枝干,家里养着猪养着鸡,可劲儿吃可劲儿补!那会物价便宜,一斤多的鲤鱼也就一块钱出头,杨复江隔三差五就买几条回家,就给媳妇补身体。
四、孩子。
对三个孩子,两口子是极为上心。日子过得苦,佘玉香奶水也少,三个孩子除了大女儿身体都不太好。尤其是小女儿,生下来五斤都不到,瘦得跟个小老鼠似的。八个月大的时候突然发烧,烧得嘴唇乌青乌青的,口吐白沫,眼看着有进气没出气。家里的碗、碟子摔碎了一地,碗橱都空了。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徐承东,拿着大号的注射针管挨个手指头扎,愣是给扎过来了!这一夜谁都睡不着,老老小小盯着这丫头生怕再出点差错。
所以后来小丫头对老两口好得不行呢,啥都往家里送,这条命是爹娘从阎王爷那抢来的!
老太太对孙子就说:“我跟你爷爷这辈子积得最大的德就是把你小姑这条命抢回来了。”
孩子身体不好,下地干活是不能了,照佘玉香这性子也不会让孩子们当农民,老娘生的娃就得出人头地!
读书!你们拼命地读!爹娘就拼命赚钱!大儿子聪明但是态度不端正,杨复江求了一圈人情把儿子塞到县里的高中,巧的是那会儿的校长是老杨当年的老师,当着老杨的面打包票:“小杨你放心,这儿子就托付给我了,要是有人欺负他,让他来找我!”大儿子高三读了三年。
大女儿,跟妈一样倔,顶撞她老子被打是常事。第一次高考差六分,想读书,但不敢跟爹说,求着佘玉香去说情。孩子想读书当然是好事,接着读吧。那会一个月生活费九块钱。可大女儿经常两三个月不问家里要钱,当妈的急啊,要是饿坏了呢?要是跟坏人学坏了呢?!
“丫头,怎么几个月你都不问家里要钱呢?你吃啥啊?”
丫头说了,我就中午从食堂打点饭,回去就着咱家的咸菜,先吃一半,晚上再去要点青菜汤,泡那一半剩饭,就着辣条吃。
“我哥读大学还要交学费,妹妹也小,我想着能给家里省点。”
佘玉香个性再强,这会眼睛也湿润了。“丫头啊丫头,你这不是给我们省钱啊,你要是把自己身体搞垮了怎么办呐!”
好在,复读一年,大女儿也考上大学了。
小女儿呢,身体弱,学习成绩也不好,但是这孩子是真刻苦。上高中那会每天不学到十二点不睡觉,课文单词记不住就一遍遍地抄书。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女儿复读了一年也考上了,就是年纪最小还最先戴上眼镜。
老杨好读书,而且不许孩子们卖书。一个是穷,哥哥用过的书妹妹们也能用,再一个他喜欢收藏孩子们的笔记,没事儿就翻翻。你就看儿子的笔记本空空如也,倒是书翻得破破烂烂,还到处写写画画。唯独小女儿那笔记单独成一摞,每一本都写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要不老杨他骄傲呢。放眼全村,哪怕全镇,养活三个孩子,还都考上了大学,没有第二家。
五、苦。
老两口劳碌了一辈子,七十了,也该颐养天年了。同村的六七十岁的老家伙们,早就不干农活享清福了。还就老杨两口子闲不住。
这些年苗木生意不好做,利润太低,数量太少根本没得赚,老人也干不动了。这不,瞒着孩子们,老两口到处做杂工。清垃圾,新高速路种树铺草皮,城里新楼房打扫卫生……为了掩饰,这两天佘玉香还出门玩了一趟,村里组织旅游,带着一帮老头老太太出去见世面。老杨懒得跑,用孩子们的话说,他也是个宅男。
为什么还要苦啊?大家都问,孙子也问。
跟外人怎么说呢?家门不幸?晚辈不孝?老杨读过书,知道祥林嫂的故事。不提罢。
跟孙子怎么说呢?那是他亲妈。这孩子,连他爹,包括杨复江,爷仨心肠都软,要不老吃亏呢。而且之前孩子在上高中,也不好跟他说这些,怕孩子分心。
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