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响箭》
初见
老人脸上漾开了笑容,既使双腿已经疲累不堪,仍在慢慢向前踱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欣喜过,怀中触手可及的实在感,更让他觉得此行不虚,这么想着,身体的乏力感愈发减轻,同时,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出脑海:如果自己要是再年轻20岁,那时的自己还不是羊倌呢,哪里又会料到此番光景?
庙门在骤雨中,下半部分被淋了透湿,斑斑驳驳的点缀了好些碎泥点,偶有两块细小的石头夹杂其中,粘附在门板底部,正是门板磨损严重,才给了飞石寄身之处。老人自远处逐渐走近,并没有留意门板的变化,径直推门而入。他这一去,走了约四五时辰,待喂养的羔羊见主人归来,商量好了似的,齐声嘶鸣,小院里的空气都像要沸腾起来。
“好了,好了。这就给你们弄吃的。”老羊倌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小院最右侧,往笼着的一堆玉米秆上使劲抱起一捆,扬起的灰尘扑簌簌的四处飞扬。挨着院门,放着一口畜牧人必须要有的家伙事儿——铡草刀,墩子已经发黑,而且湿漉漉的,刀柄、刀身挂满了水珠,凹槽边或浅或深的刀痕诉说着自己的注定宿命。老人走到跟前,将怀中的玉米秆摊到铡刀旁,再弯腰抽出几根,将秆身码齐,转头缓缓推起铡刀,并不推很高,左手持刀,右手腾出将码齐的玉米秆揽在槽口,用力压下,几声清脆的断裂声此起彼伏,带着飞溅起来的秆芯碎沫,在阴沉的天空下四散而去。
第一捆玉米秆全部切碎,老人额头已满是渗出的汗水,只得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本想靠着一旁的院墙休息片刻,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人下意识的判断,应该是什么东西走动的时候,身上带了柴草的磨擦声,而且就在这个院中。他并没有马上回头,在手扶着院墙站定后,谨慎的用眼睛的余光扫视整个院子,这其间那个声音也似乎有所察觉,戛然而止了。
“首先,可以排除那帮吃草的崽子。那么…”老人已是心中有了几分把握,把头又转向了别处,轻轻的说了句:“你醒了?”
回答老人的是一片寂静,稍作等候,老人不再继续说话,弯腰把切好的玉米秆碎块捡拾到篮子里,向羊群走去。咀嚼声紧跟着密集地钻入老人的耳廓,但是老人一改往常的举动,不再去注意圈栏里的动静,他现在体力已经恢复,一些更细小的事情反而更能激起他的心绪。
老人自言自语:“老汉还是老了,耳朵不中用了,连这些畜牲崽子都看不过来了。早晚啊,把你们都打发了,我也就不用像现在了。”话音落下,院子重又如镜湖般安谧。
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老人这次能够确定,这个声音从屋内传出,可是屋里除了一个昏迷的小孩,再没有别人,难道?
羊圈栅栏与屋门之间,总会多着一根榆树的木头做的三寸有余的棍子,平日里,专门用他来拨开打架的羊只。现在,被老人紧紧地攥在手心,他很担心屋里孩子的安危,此时的内心深处早已抛开了个人的生死之念,他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那股神秘的力量裹挟着他,已不容许他有丝毫的犹豫和懈怠,老人稳步靠近屋门,此时的他两耳放空,神情专注,小心谨慎。
猛然间,他恍如年少,一个箭步上前,木棍挡门,右脚用力将门踹开,随即“咣当”一声脆响,门板重重的撞击在了立在门后侧的水缸,窗纸上星星点点的添了些湿痕。这一下力道之刚猛,从屋内小孩脸上凝固住的惊吓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小孩嘴角不住地颤抖,只呆呆地立在原地,仿若等待任人宰割的羔羊。
老人放下心来,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个孩子,蓬乱的发丝中夹杂着几根稻草,脸蛋虽然满是脏污,可能够看出来皮肤的娇嫩细腻,一双眸子清澈透亮,眨巴眨巴,似乎会说话;两瓣嘴唇微启,一排皓月当空,端的是个标致人物。上身一件簪花旧短袄,下身一条绛纱百褶裙,腰封紫色丝绦裹紧,裙摆点缀以数朵簇生牡丹,大小如婴孩手掌,彼此相间,形态各异。
看着闯进来的是位老人,女孩内心的惊恐稍减了些,双手不停地互换紧握,依旧立在原地。待到发现了老人上下审视自己的目光,只觉得芒刺在背,缓缓地向后挪了挪。
她这一动,偏偏让老人注意到一双翘头鞋,以荷花点缀,叶茎绵长,形似祥云,两侧零星污泥,一处碎琼软玉。
有惊无险,老人突然闷哼一声,浑身瘫软,向着土炕的炕壁坐倒了下去,额头涔涔汗水密布,口中大声喘着粗气,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女孩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心里不免害怕起来,又不敢上前,只能把目光紧紧的抓住这具已显年迈的风中残烛,内心似有两根细绳越拧越紧,搅得她很是难受。在这股痛苦的自我撕扯中,女孩使劲抿一抿嘴唇,突然想说话了。
“是你…把我救…救回来的么?”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怯生生的嗫嚅。很快的,就被老人的粗重喘气声淹没。女孩只好提高话音:“是你…救我回来的吗?”仍是徒然。
焦急加上老人的丝毫不见好转,使得本就苦闷的心情又添了几分酸楚,情难自解,不免泣下如注。
过了不知多久,老人朦胧中听到一声声的啜泣,心下顿感奇怪,只能不顾身体的疲累,费力的微微睁开双眼,余光瞥见不停抖动着的一抹暖色,恍若隔世,心中不觉一股热流涌动,低语道:“孩子,不要哭,我能救你了。”说完,似是沉沉的睡去,面容里满是平静。
夜深了,啜泣声逐渐低了,到最后已耳不可闻,这座破败的小院,从外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斜倚着炕壁的老人的身上多了一条棉被,棉被的一角正好映衬着门缝里塞进来的一片月光,使得它愈发透着皎洁与清冷。随着月光进来的还有一丝丝微风,最好的证据就是,裸露在外的棉絮不时会随意晃动;甚至,偶尔还能听到院里玉米秆干枯的枝叶在风中颤栗的簌簌声。那是女孩和老人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就在那晚,女孩一整夜都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