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燃尽之物（下）
“孩子，你不用同情我。”老妪没有回头，只是用身后两人能勉强听到的声音念叨道，“我本打算把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中的。你们却做了我的听众，从我这里分到了那些不属于你们的痛苦。谢谢你们，去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吧，孩子，去吧。”
加兰德感到握着自己小臂的那只手正逐渐绷紧，它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上面，让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走吧，格瑞。”格琳娜轻轻道。
于是，她们便转过身，迈步离开。行出几十米后，格琳娜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地回头望去，但已望不见那个佝偻的身影了。
……
前去参观火场并不会花费掉两人一整天的时间，待日头升至昼间的最高点，街坊之间逐渐弥漫开加热营养膏时散发出的香精味道时，她们已经返回了格琳娜的住处。
明明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但格琳娜却能一个人拥有两个连通的房间，里屋用来居住，另外一间则作为堆放“商品”的仓库。
这是格琳娜经营的小店，但却看起来和一家贩卖物什、做小本生意的铺子没有任何相似的点，因为没有除了她以外的人能够在那些堆积如山、除了尺寸之外看不出任何区别的储物箱之间自如地穿梭，更不必提挑拣出所需的东西了。
加兰德的工作是记账，但话虽如此，它没有见过这家店铺盈利的样子。因为这座城镇之中，并不存在金钱交易。造访的人每日只勉强达到两位数，他们来兑换口粮、小工具、器皿和日用品的凭证点数依靠在各个区域的各种工坊做工得来，但绝大部分都会直接折成生活必须的消耗品，余下的点数虽然可以自由支配，但攒不起来——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每个人名下未消费的点数会被清空。
搭建起整个系统的工程师已经在几年前买通PMC的关系，离开这里逃去了绿区，如今维持其运转的信号基站和服务器都在松采沃帮的严密看守之下，城镇中的一般人没有可能在系统上做什么手脚。
因此，格琳娜那个“赚很多钱”的愿望，在钻石城其实根本就是个伪命题，她可以司掌这里物资的流通，可以小贪一部分让自己过得比他人更舒适些，不必忍饥挨饿和营养不良，但她不会有机会真正拥有自己的财富。
今天下午，并没有人造访。
加兰德坐在正对大门的椅子上，划动着玻璃板表面开裂，屏幕四角也满是坏点的平板，翻阅在它来到这里之前由格琳娜记录的清单，余光则盯着格琳娜。
整个下午，格琳娜都在忙碌着什么，她花费了几个小时腾空了一口箱子，又从货堆中一件件寻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将它装满、封好，但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她却盯着那已变得沉甸甸的箱子发起呆来。半晌，她将封装的胶布重新剌开，用比装箱时慢了许多的速度，一件件把那些东西塞回原来的地方。待到物品搬空露出箱底时，格琳娜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用手支着身后，就地坐下。
“你是在试图张罗准备送给那个老人的物资吗？”加兰德在这时出生问道。
“是，也不是。”格琳娜蜷起双腿，用手抱住，变成了小小的一团。
“但你最后又把它们放回去了。”
“自作多情罢了……”
加兰德眨眨眼睛，略作沉吟后开口：“我可以帮你送过去——”
“不可以！”
格琳娜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触电般从地上弹将起来，脸上带着惊恐和愤怒瞪向加兰德。但在看到后者错愕的表情后，女孩垮下肩膀泄了气。
“……对不起。”
“对不起。”
两声道歉同时传来，之后又是数分钟的沉默，格琳娜再次开口：
“格瑞，我是我们那群孩子里悟性最高，头脑最聪明，算数最好的人。所以松采沃帮才会安排我来打理这间兑换点，他们和我说，健康的孩子和那些大人物们一样宝贵，所以没人会对我为难。
“丧失劳动能力的人，领不到点数，拿不到食物，这样的人想要活命，就要靠乞讨，但收受施舍的那点分量根本不可能长期支持下去，他们总会饿死的。这时，从这个人丧失劳动力，被赶出做工的地方那天起，就开始盯着他的收尸队便会出现，帮他料理后事……就像一群眼巴巴地盼着猎物断气的秃鹫。
“——这是应当发生的正常流程。但还有另外一种路线可以走，就是那个四处祈求一口食物的人，找上了他那片区域的帮派的兑换点，像这里这样的。这些没有通过点数换到个人手里的东西，是碰不得的。如果碰了，上门找他的就不是收尸队，而是执法队，他们会直接将这个浪费公共资源的人……处理掉。”
“你遇到过这种事情，对吗？”加兰德将平板放在一边，起身轻轻来到格琳娜身侧，牵起她的手，柔声问道。
格琳娜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加人形：“是我开的头，格瑞，是我开的头。
“去年的某天，一个已经瘦得脱了相的中年人，冲进这里，求我给他一块压缩饼干，他说自己已经一周没有吃过东西了。他的两只手都没有了，伤口带着一股臭味，缠在上面的绷带已经发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捧着几袋干粮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带着那些食物走了，前脚走，后脚帮派就来了人，这些执法队的人没有为难我，还耐心地询问了那个男人在这里做了什么。了解情况之后，他们就也离开了。过了几个小时，执法队领头的那个家伙第二次闯了进来，把一袋已经开了封的饼干丢给我，说奖励我，让我吃掉它。我至今都记得，那人的身上，手上，饼干的包装上，全都是血……
“第二天，执法队第三次来找我了。他们告诉我，如果今后有类似的人来兑换点请求施舍，尽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剩下的工作就交给他们。他们说我做得好。我当时没有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其它兑换点的哥哥姐姐们和我说……多亏了我的这个方法，可以让那些人少受些苦，还能在临走前吃上一顿饱饭，收尸队的人也不用担心盯梢的人手不够，可以不用当秃鹫了……”
望着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钻进自己怀中抽噎着的女孩，加兰德终于明白了，先前在听老妪讲自己的故事时，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格琳娜心中想的是什么；听完了自己汇报之后，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一切的谭指挥官心中想的是什么。
作为人形的它只能听到一个故事，但对于生活在这些故事之中的人们，这是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归宿。
在释放完压抑的心情后，格琳娜用袖子揩干脸上的泪痕，揉着有些红肿的眼睛，朝着加兰德挤出一个有些难为情的笑容。随后，女孩便重新打起精神，招呼加兰德趁着没有客人造访的时间，开始清扫房间，重新规整在近几天搬运腾挪时被搞乱的物品。只有忙碌起来，才能不给大脑继续思考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的机会，从而从负面的情绪中脱身。
待到太阳即将落山，加兰德结束了它今日的工作，同女孩告别后，离开兑换点。
在走出几条街区时，谭瀚林的声音响起了。
「你还好吗？」
M1加兰德：:[我？嗯，还好吧。晚些时候我会整理好今天收集到的情报，生成档案上传到服务器。]
「这边检测到你的心智模型出现了不稳定的读数，大部分不再继续暗哨工作的人形都是因为出现这些读数才被我换下来的，你今晚做一个基准测试，如果结果不尽人意的话……就必须暂停活动。」
M1加兰德:[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调整，当然，测试我会做的，劳烦指挥官担心了。]
「不至于，只是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情报源之一而已。」
加兰德牵动嘴角，短暂地露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之所以短暂，并不是人形想要掩饰自己的面部表情，而是它的双眼看到了不好的事情。
日头已经完全沉入了远方的地平线，只留下色调由暖向冷过度的一圈余辉在加兰德身后尚未完全褪去。天色渐渐暗沉，没有照明的街道开始逐步藏入阴影之中。而在阴影的掩护下，3个挎着步枪的松采沃帮成员正发出刻意压低的笑声，拖拽着一个身高只过他们一半多一点的瘦小女孩，往两栋楼间的一条窄巷中走去。
「我老爸总教育我说，‘事不过三’。」
M1加兰德:[您想说什么，指挥官？]
「我正在访问你的视觉，你看得到的我也看得到。你今天已经听了两个治愈的小故事了，对吧？」
M1加兰德:[……对。]
「那就别让第三个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成真。去吧，授权你自由行动。」
M1加兰德:[收到。]
说话间，三个男人之一已经耗尽了耐心，直接将受害者单臂揽起，扛在肩上，和自己的同伙们钻入巷子消失不见。
加兰德脸上在格琳娜身前摆出的那副人畜无害带着些天然的表情消失无踪，恢复了机器人才有的冰冷。它抖掉身上笨重的外套，拔腿向着几人消失的方向冲去，三步并作两步抵达巷口，伸手抓住巷子一侧的墙壁，强行改变了前进的方向，速度不减地将自己甩入巷子中。
它正好看到了将那个女孩按在地下，兴冲冲地正解开自己身上某处束缚的3人。
“住手！”加兰德怒吼一声，成功止住了对面的肢体动作，令他们齐刷刷地望向自己。
在对方3人发呆的空挡，人形仍在大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绷紧了全身的仿生肌肉，准备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
——然后它便看到那个前一刻还被3只大手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瘦小人儿的两条腿，动了起来。
第一个男人倒飞而去，胸口多出了一对35码尺寸的脚印状的凹陷，他重重拍在了身后的墙上，直接嵌在了那儿。
紧接着动起来的是那个女孩纤细的手掌，轻轻地抹过第二个男人脸庞，愣是在那片实心的横肉上抚起了一圈波纹，将他的下巴推离了原位，大量已经粉碎的牙齿和着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的脑袋也开始旋转起来，一直拧了150°，整颗头的布置几乎上下颠倒。
女孩的另一条手臂伸向了已经陷入呆滞的第三个人，像一条短鞭那般抽在了他后背的脊柱上，传来清脆的断裂声，男人登时用自己的声带发出了这个世界本不存在的声音，女孩终于爬起身，用手按在他向后弯曲形变的身体上用力一压，直接将那人反着如被褥般对折了起来。
加兰德在那个“女孩”处理第二个人时，便刹住了自己的脚步，立在几米之外，注视着对方，直到对方也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
“女孩”有着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脸上满是污迹，但遮不住ta姣好的面容。ta身上本就只披着一层勉强足够遮羞的破布片，经过刚刚的撕扯已经完全成了摆设，但却看起来毫不在意，任由身体完全暴露着。ta看起来也毫不在意自己刚刚做下的事，抬腿踹开了地下的2具还未断气的抽噎着的身体，朝着加兰德一步一步走来。
加兰德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的双眼，盯着对方不见浑浊的眼眸伸出尚未隐去的红色的光。
“别盯着了，你早就看出我是什么东西了吧？”对方开口了，说的是德语。
“对，我看出来了。”加兰德应道，“我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女孩”脸上露出几分戏谑，ta仍然在明知故问。
加兰德的眉头拧了起来：“想不通应该呆在人形安置区的报废人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