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与西方政治文明的基础
东方与西方政治文明的基础
作者：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党小组书记 潘岳 原文以日语刊登于《人民中国》2020年十二月刊P40 译者：青海水师提督
秦汉（帝国）与罗马帝国都是建立在农耕社会上的超大规模的政治实体。尽管这两大政治实体都共处同一时代，人口与国土规模相差无几，但在处理土地兼并与小农破产的关系，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政权与军阀的关系，上层与末端的关系，本国文化与外来宗教的关系上，却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结果。罗马帝国之后，信仰基督教的封建诸国在欧洲大陆上遍地开花。另一方面，秦汉之后，地处中国的隋唐大一统（全国统一）的王朝却继续繁盛发展。
·支撑大一统局面的细微的基层统治
2002年，在湖南省西部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龙山里耶镇，考古工作者发掘出了秦代的小都市“里耶古城”。从此处的废井中出土了数万片有关于行政文书，被称作“里耶秦简”的竹简，将2000年以前基层统治的样子展现给了现代人。
根据考证，秦代里耶古城的人口仅有3000~4000人。山高谷深，耕地稀少，所缴纳税赋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准。然而，秦朝依然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将近103人的完整官僚机构。从经济的观点来看，在这样土地上设置如此多的官吏是毫无价值的，然而秦帝国所重视的并非租税。
在已经整理过的竹简中，来自负责本地拐枣的性质、分布和收获量的秦官吏的详尽说明都被记录了下来。这表明了尽全力调查并确认山川物产的秦代官吏的使命感。在他们一步一步开发国土，编录户籍，描绘地图后，提交给上级“郡”。“郡”汇集各县地图后，制作出“舆地图”，向朝廷汇报，朝廷则对其进行整理、阅览、保存。
秦朝的官吏除了促进生产，还要不得不处理繁杂的民政与司法事务。完备的秦法不仅仅有法规和判例，也还有上诉制度。小吏们必须严格地根据法律开展工作。例如，各文件要同时抄送给各部门接受检查。出现轻事重判、重事轻判的场合，或者规则相互矛盾的情况时，要逐级向上级汇报，接受仲裁。2000年前的基层行政能做到如此的精细，实属罕见。
里耶秦简的死伤者名录中，记载了很多小吏在任期途中因过劳和疾病而死。总共103人中，长期有超过49人处于空缺状态。秦朝使用这些让人拼命工作的“苛政”，仅在十四年里，便实现了全国的车轨、文字、风俗习惯的统一，完成了治理山川、道路网络整顿等大型工程。
在出身贵胄的项羽消灭了秦朝之后，分封制有望复活，出现了仅支配小部分国土的封建王侯，过起了以往熟悉的生活。与项羽争夺天下的刘邦反对回归过去，在击败项羽后，他继承了秦朝所开创的大一统局面。因为刘邦和他的统治集团的中心人物大多出身小吏，他们很了解帝国的末端与中央要如何结合，熟知郡县制的运作，明白庶民的需求，深知维持大一统局面的秘诀。为此，攻入秦国的首都——咸阳时，刘邦的集团并没有寻求金银财宝，而是仅仅夺取了律令、地图、户籍簿，在此后以这些资料为依据，确立了大汉王朝的中央集权制的郡县制。
凭借《历史的终结》一书而被熟知的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在近年来不断指出，中国的制度具有“强大的国家能力”，由秦汉两朝建立了领先欧洲1800年的世界上的第一个“近代国家”。他所提出的“近代”的标准是：抛弃了血缘关系，以法理为基础，机构明确，具备权责分明的理性的官僚体系。秦汉人可以说是基层政权夺取了天下。
·美国参议院与总统 罗马元老院与执政官
与秦汉时期的罗马以地中海霸主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
很多人认为，因为中国是农业文明，希腊-罗马则是海洋贸易文明，大体上来说两个文明好像是不一样的。实际上绝非如此。根据1960年以来西方历史学界的共识，从公元前5000年到公元1000年的希腊-罗马是农业社会，商业贸易不过仅仅是补充而已。古希腊史研究院知名英国学者Moses Finley在其所著的《古代世界中的政治》中指出：“因为土地是最为重要的财产，所以从社会构造上来说，家庭占据了最为重要的位置，几乎所有人的目标是经济上的自给自足。大多数的财产来自土地的租金和税收。”这一点和秦汉十分相似。
希腊孕育哲学家，而罗马孕育农民与战士。罗马的士兵在地中海各处征战，退役后唯一的欲求就是获得可以用于种植橄榄和葡萄的土地。恰好与秦汉的兵卒在解除服役后只想回乡务农的想法相同。
罗马的公民蔑视商业，贸易与金融就成了被征服民族考虑的工作。在罗马共和国的黄金时代，商人是不能进入元老院的。贵族通过征战获得的财产全部用于购置土地和经营庄园。农业不仅仅是维生的手段，还是田园牧歌。秦汉时期更为如此，农业乃是根本，商业则是枝叶。
罗马人善于作战、构筑工事、统治国家，留下了凯旋门、圆形斗兽场、浴场。秦汉也同样，注重当下、运营国家、构筑长城、发明火药，但绝不擅长于理论与科学。
罗马为西方文明注入了政治的遗传因子，确立了宪政制度下的官僚体制和私法体系，形成了初期的西方市民社会。不论是罗马共和国还是罗马帝国，罗马都是西方政治体在观念、制度、法律上的源流。在十七世纪英国革命时期的政治思想家Harrington所著的共和国论《Oceana》的蓝图中就有罗马共和国的面貌。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罗伯斯庇尔等人也有古罗马英雄的影子。美国的参议院和总统制中也有元老院与执政官的影子。就算进入20世纪，在美国的右派学界还是会常常争论建国原则的根本准则，是罗马式的古典共和，还是启蒙运动民主的天赋人权。在西方政治文明当中，至今，罗马富有魅力的一面仍旧没有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