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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剑:无人区里的天地男儿

2023-10-13 17:41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李金城并不知道150名大清帝国的官兵,穿越苍茫,走的就是今天的铁道横穿莽原的线路,只是天穹下那一个个隆起的土丘,像一座座荒冢野丘,埋葬了忠魂,却有一双双眺望中原故土的眼睛如火在燃烧。

        旷野无边,雪风之中似有鬼魂在哭泣。青藏铁路线路总师李金城面临着最艰难的一仗。万里羌塘无人区横亘在他的视野里,冥冥之中,他似乎觉得将近一个世纪前,必有一群汉地英魂游荡在那片莽苍之上。只是学铁路出身的李金城并没有读过陈渠珍著的《艽野尘梦》,唯有一种心灵的感应,李金城觉得身后一群绝地孤旅,遗落在无人区的汉地英魂会保佑自己穿越莽原无边。

        2000年9月10日,李金城组成一个突击队,自己亲任队长,穿越唐古拉越岭地段到土门无人区,完成定测,如果这40公里的绝地定测和物理勘探不做完,就会影响下一步图纸设计工作。

        那些日子,他们住在唐古拉兵站,海拔接近5000米的地方。9月11日早晨六点,匆匆吃过早餐之后,他们便开始登车而行,顶着唐古拉飞雪如瀑的狂舞,踏雪而行,朝着无人区走近,也朝着死亡地带一步步走近。汽车艰难行进到了中午十一点,整整五个小时,才走到了步行出发点。

        下车伊始,几辆小车纷纷陷进去了。李金城叫三桥车在那里相救,然后对三队和物探组成的40人的队伍说:“我们要从这里测自土门的出口,眼前有40公里的莽原,必须一个白天和晚上定测通过。现在大家对表,我们就从北往南边突击,三桥车和小车绕道在南口等我们。”

        站在一片隆起的土丘上,李金城的前方是一片泥泽无人区,茫茫无际,车不通行,亘古以来就很少有人从上边走过。

        冥冥之中,也许只有大清王朝最后东归士兵的孤魂野鬼仍然在风中长啸。勘测队的行李和帐篷原来驮在牦牛身上,可是牦牛却不愿驮,乱颠乱跑地摔掉背上的行李,跑到河里打滚,将驮着的东西摔得满山遍野。

        “我们背着徒步前行吧。”李金城望牛兴叹,“只有一个白天和晚上穿越这40公里,土门公路入口处见。”

        于是,一支孤旅像一个世纪前最后的清军官兵一样,朝岭南而行,每人负重十三四公斤朝着无人区挺进,一个组一公里,在沼泽地,踩着草墩子跳跃而行,有点像青蛙的凌空一跃,稍微不慎踩塌了,就会沉入泥泽之中,深陷其中,便有生命灭顶之虞。

        李金城叫人打开卫星电话,仍然是一片盲区,如果出现意外,就会一筹莫展,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于是,他硬性规定,每个小组只选一段,距离不能太远,如果出现意外,也好相互照应。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才走到了测量点上,大家纵线排开,前边丈量,中间打桩,后边紧跟着查定组和抄平组。无人区风雪很大,一天四季,一会儿烈日当头,一会儿暴雨如注,一会儿万里无云,一会儿狂雪连天涌,冰雹下来的时候,如玻璃珠一样的大小,将头都砸肿了,后来大家有了经验,一见冰雹如弹丸而泻,便弯下腰,抱着头让其砸在背上,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唐古拉以南的羌塘推进。

        目睹此时此景,李金城吁噫感叹,整整一个多月,兰州分院十二队和三队就在137公里的望唐到安多的无人区里,历尽千辛万苦,与死神一次次擦肩而过。他清晰地记得,有一天物探队的经理梁颜忠率领38人在唐古拉越岭地带勘探,课题是进行地质和地球物理的大面积的钻探,最深的钻孔有1000米,最浅的钻孔也在50米至200米之间,用炸药激发地震波传导出来了,掌握地震异常的状况。他们只带了一顶小帐篷上来,到了天黑之时,才找到了一块干燥的地方搭起了帐篷,只有十五六立方米的空间里,一下子挤进了38人,牧民放牧的小土墙边上,挤了8个人,一个挤一个,侧身而卧,如插筷子一般紧巴。如果有谁起身上厕所了,再回去时,原来的位置就没有了,只好换着睡觉。那天晚上,既没有吃的,也没有烧的,帐篷外边雨雪交加,棕垫积了水,只好铺上彩条布,人睡在了彩条布上,身下却是一汪汪的水。

        最痛苦的莫过于吃饭,开始几天,他们带着方便面和压缩饼干进入无人区,水烧到了60℃就开了,泡方便面时,外边已经泡成糊了,面心却是硬的,等泡好了再吃,方便面心未泡开,面汤已经结冰了,凑合吃一天两天还可以,可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大家见了方便面就想呕吐,吃饭成了无人区里最难受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把高压锅带上来了,将面条与罐头混在一起煮,竟有如过年一样的感觉了。

        而拉通越岭地带的40公里,是李金城率队必须打的一场硬仗。

        一场暴雨过后,天放晴了,突击队趁亮往前推进,进展顺利,可是到了傍晚八九点钟,天渐渐黑下来了,乌云压得很低,几簇秋夜的寒星似乎伸手可摘。风中传来了一阵阵苍狼的狂嗥,棕熊也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夜的荒原上伸手不见五指,唯见苍狼的眼闪着绿光。五节电筒射光在测量仪的棱镜上,如故乡秋夜的萤火虫,时隐时现,到了上半夜许多电筒只干了三个小时就没有电了,平时的通视距离是500米,可是在越岭地带的夜幕中,200米打一个点,棱镜靠光束连通抄平,不发射的时候就停下来,前点的手电给镜子一个信号,天又下着雨,通过步话机联系,四周一片黝黑,满山遍野就几支手电在晃动,最后没有电池了,只剩下线路总师李金城的干电池还有电,他便持着电筒前后跑,跑着跑着他的手电也没有电了。负责警卫的警官蔡建武鸣枪喊大家聚集到一起,鸣了两次枪,16个人聚集在一起。也许因为体力消耗太大,也许是因为没有带上足够的药物,跑着跑着,李金城突然瘫软在枯黄的草地上了。

        “李总,你怎么了?”物探队的经理梁颜忠扑了过来。

        李金城此时气喘吁吁,说:“我的缺钾症老毛病又犯了。”

        “药呢?药放在什么地方?”梁颜忠与三队队长一齐围了上来。

        李金城长叹一声,说:“也许是羌塘亡我呀,早晨我从唐古拉出来的时候,好像记得带了钾片的,可是现在却没有了,是丢了,还是我真的忘了带了。”

        “李总放心,有我们在就有你在。我们轮流背你出去。”梁颜忠说道。

        “老梁,你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李金城知道梁颜忠进了无人区后血压飙升到了180/140,20天吃了一百多片去痛片,比自己的状态并不好多少。他摇了摇头,说:“那怎么成,我一百六七十斤的人,谁能背得动啊,还是扶着我走吧。”

        铁一院公安段的警官蔡建武过来了,说:“李院长,我来扶你!”

        可是刚走几步,李金城的身体便浑身发软了。走几步一个跟头,却仍然边走边摔跟头,边摔边往前走。到了第二天凌晨三点多钟,终于走到一个没人住的帐篷跟前,他一步也迈不动了,对大伙说:“我不能拖累大家了,建武,你们先出去吧,留一支枪给我,以防苍狼,你们找到出口再来接我。”

        “不!我们绝不能扔下你!”蔡建武摇头说,所有的人都投了反对票,说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我们绝不能扔下你不管。

        李金城坦然地说:“我这个人已经死过一回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决不会出意外的。”

        那是1996年的事情了,已擢升为铁二院兰州分院副院长的李金城在尼日利亚960公里的线路上担任总体,参与尼国铁路的恢复与改造,那时他30岁刚出头,少年得志,俨然一个横刀立马非洲的少帅。5月3日那天,前边是丈量,他在省城办了一点事情,然后叫了一辆汽车送自己到了点位上,包里背着木桩,负责埋点,后边紧随抄平组,各组之间相距不到五六公里。下午三时,他朝着与人齐高的北方灌木林独行,到了一个岔路口时,按照预先的约定,丈量组要给埋点的人留下一张纸条,指示沿此道向距离铁路10公里的公路撤离,可是李金城走到那里,什么也没有发现。尼日利亚是一个军政府的国家,社会动荡不安,中国铁路工程师执行援外工程时,须雇请当地警察持枪护卫。而且当地天气不分四季,一年只有雨季和旱季,5月份恰好是那里的旱季,气温高达45℃。尽管离公路只有10公里远,但是一块偌大的沙原,极目眺望,四周都是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灌木林,视线极差,他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穿过林莽,走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又返回了铁路沿线,显然他已经迷路了,而这时汗水将衣服都浸透成了一片盐碱,随身携带的水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喝干了,拧开壶盖,里边一滴水也没有了,只好往一条沟里钻了出去,开始觉得大方向不会错,但是一会儿便消失在密不透风的非洲热带雨林里。

        暮霭沉沉,林莽里一丝风也没有了,西天的幕布上仍然有一缕缕火烧云团,宛如展翅的火凤凰,会将自己驮回故国吗?李金城有些惶恐,他将自己的包与水壶都挂到了树梢上,期待着寻找自己的人能看到此物,循迹而来。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一颗异国的星星在李金城乡愁的天空眨了一下诡眼,旋即坠入乌云,非洲的丛林唯有怪鸟的惊叫,凄凉一声胜似一声,在无边的寂静中让人胆战心惊,夜色好似这群怪鸟,向天空飞掠而去,于是黑暗,无尽的黑暗将它湿漉漉的暮霭披到了李金城的身上,气温并未随着夜幕的降临而降低。李金城此时虽然不辨东西南北,但凭着一个野外工作者多年的经历,他觉得顺着沟是可以走到公路旁边的,到了公路上他就有救了。

        一个独行侠在非洲的丛林中穿行,一直走向夜的阑珊。一天没有吃饭的李金城又累又渴又饿,在死亡坟墓般的重压之下,趑趄不前,最终昏倒在地上。也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继续往前爬,终于发现一间非洲部落的茅屋了,房子里有灯光,可是他不会豪萨语,无法与人家交流,看见茅屋的旁边有一缸水,他不管是做什么用的,端起来就喝,把人家的一缸水都喝完了,然后才踉踉跄跄地往公路方向爬行,曙色将明时,他已经爬到了公路边上。

        这时,当地的警察和中国铁路的职工正对李金城进行拉网式的搜索,却一无所获。

        林莽中起风了,被晓风吹醒的李金城突然听到了汽车的轰鸣声,车灯从远及近地射了过来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又倒下了。原来寻找他的车子在公路上已经跑过两三趟,却未发现躺在公路边上的李金城。

        车灯近了,当李金城最后一次竭尽全力地站在晓风中时,车上的人发现了他。

        送到医院整整躺了三天,他才从极度的疲惫和惊惶中平复过来。

        然而,冥冥之中,他那硬朗的躯壳里已经潜伏着一个病魔。

        1997年回国后,有一天兰州分院举办党员活动,组织爬玉泉山。登顶之后,大家在一起喝啤酒打扑克,李金城中途去了洗手间便再站不起来了,送到兰州军区陆军总院,病因很快查出来了,缺钾导致下肢失去知觉,医生建议力戒疲劳戒烟戒酒。

        而恰恰这三戒,对于烟王酒鬼的李金城更是难于上唐古拉了,在青藏铁路勘线上一点也行不通。酒可以御寒,而烟则增大肺活量,否则疲劳随时陪伴着他。

        躺在牧民放牧土墙里的李金城被扶了起来,却一步也迈不动了,刚走两步便瘫软在地上,他挥了挥手说:“我不能连累大家,我就躺在这里,你们找到出口后,再来接我,这是命令。”

        梁颜忠摇了摇头,说:“在这个事情上,你得听大家的,我们不能扔下你,莽苍羌塘,方圆几百里无人烟,扔下就是死亡。”

        “你们过来!”梁颜忠叫过两个体壮个高的职工,命令道,“就是拖也要将李总体拖出无人区。”

        两个职工连拉带拽,把他扶了出来,走到一处牧民放牧遗落的围栏前,找来牛粪生火取暖,这时天已经麻麻亮了。躺在荒草上的李金城问,还有多少公里没有贯通。

        “李院长,还有7公里。”梁颜忠说。

        李金城沉思片刻说:“如果出去找出口,再返回来,又是将近14公里,杨红卫你带着6个人打通最后7公里,把这段任务完成了。”

        在场的人纷纷将干粮和食物给了杨红卫等7个人。

        天一亮,杨红卫便率7个人悲壮地出发了,找到了间断点,将最后7公里贯通时,却已是傍晚了。

        公安段长一大早就带车停在土门公路的路口等待了,原定是早晨会合的,离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远望着雨中的莽苍,始终不见一个人影,他忧心如焚地伫立在荒原上眺望,冥冥之中,预感到是出什么事情了,公安段长当机立断,派两个人离开汽车,爬到东西两侧的山峦,隔半个小时鸣一次枪,以枪声召唤李金城院长他们回来。

        左顾右盼,不见突击队归来。他们在无人区里整整干了30个小时,终于将40公里的地段全部测通了,他们搀扶着李金城,像一群从战场上归来的勇士一样,朝着约定的地点趔趄而行。这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七八点钟了。

        “李院长,汽车!我看到汽车了!”走到前边的铁一院的警官蔡建武激动地喊道。

        九死一生的人们都朝前方看去,只见雨幕中一排汽车停在了暮霭之中。所有的人都哭了。

        “我们得救了!”李金城蓦然回首,突然发现这片隆起的山丘像一个巨大的坟墓,只是他们幸运地又逃过了一劫。

摘自《青藏铁路》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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