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
久病床前
王根生
孝顺是什么?我相信所有的同事都能回答这个问题。可在这篇系列文章中,我要袒露给大家的是真真实实的养老。她没有梦幻般美丽迷人,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一地鸡毛般,杂乱而烦躁。
我用纪实的写法,翻阅着生活中普通的日历,将我与母亲的相处的日子复原出来,已在突出生活的真实。
我以为,写亲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真实。
一、母亲回来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还在睡梦中,“呜――呜――“的手机震动声,把我吵醒。
谁呀,这么早来电话?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
三姐的号码!我的心一阵慌乱。
“根生,你放假了么?”电话那头,三姐的声音有些急促。
“还有两天,补完课,我就把咱妈接回来。”
“他妗子还在商店忙吗?”
看来,三姐想让我将母亲很快接回来,也难怪,今天已经腊月26了。“姐,咱妈又闹了吗?”
对面传来三姐的哭声。
我还没听到三姐这样哭过。
“根生,咱妈把我骂得叫我受不了了。呜――你知道,姐对咱妈咋样,要吃肉,我割肉;要吃烙饼,我上你姐夫上县城去买。咱妈天不明要吃喝,半夜要吃喝,我没二话,可咱妈把我骂得叫我受不了了。呜――”
“姐,你对咱妈好,我都知道,你不要难过。你再管两天,我一定接回来。”我向三姐保证。
母亲在父亲去世以后,一直跟着我,从新丰中学跟到临潼中学。四年前,不小心从二姐家的炕上掉了下来,造成股骨颈骨折,后来手术刀是成功了,可下不了床了,整天靠轮椅活动。
母亲一直是我最敬佩的女人,她说话得体而有原则;做事井井有条,大大方方,体体面面。92年父亲去世,正逢母亲白内障,眼睛看东西一片模糊,当时家里非常拮据,可他一个瞎眼老太太,只用了800元钱,将丧事办的光光堂堂,让村上人称赞。
可近两年,脾气越来越暴躁,有时候,因为小小的事情,大吵大骂;心情不痛快,就会骂一阵子;有时候,半夜哭骂,声音洪亮,对楼上楼下住户的休息都有影响。对母亲的脾气变化,大夫给我做了解答,那是老年痴呆的症状。老年痴呆最显著的症状就是脾气会变得暴躁,有时候不认识人,且常常出现幻觉。改变这种症状的有效办法,就是多陪老人坐坐,消除老人的寂寞。为此,我曾经为母亲雇了一个保姆,可母亲总是那么烦躁,还是把人家赶走了。没有办法,我们就这么得让母亲呆在我这里。我只能尽量陪母亲多呆一会。前两个月,母亲要去三姐家,这不,去后却在人家家里大哭大闹。闹得人心里乱糟糟的。中国人嘛,灰大不了墙,女养不了娘,养儿防老呀。我还是尽快把母亲接回来。
还没去学校,同事给我打来电话,因为有学生将补课的事情告到了报社,引来的记者采访,学校决定不可暂停,立即放假。
妻在家里收拾母亲的床铺,我叫上堂哥的车,从三姐家里,将母亲接了回来。
母亲回来了,我把它抱在平时常坐的沙发上。他可比两个月前憔悴多了。稀疏的白发散乱的铺在头上,像荷塘中残枝败荷;脸吊着,显得更加消瘦;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客厅。
妻讨好地帮母亲收拾带来的衣物。
“给我倒点水!”母亲的声音也冷冷的。
妻将水端到母亲跟前。
母亲喝完水,“咣当”一声,将碗扔在地板上。
“板凳都没搁,叫我把碗搁哪?”
我这才想起,平时,因为沙发离茶几有些远,我们总在母亲身边放一个四方凳,好放一些食品。今天可真没来得及放。
堂哥还在这里,母亲的举动让人尴尬。我知道母亲的脾气,没说什么,捡起地上的碗。
“不嫌羞,我在人家屋里住了一年,连狗大的人看都没有。盼我死,死了就离了你的眼了。”母亲的话匣子打开了,越说越有气。
“也不知道把人家的嘴捂住,把我搁到我女家,不管了,没良心!当然么,用不着我了么,盼你死,哎,活啥呢嘛,活得猪嫌狗不爱。┅┅我就不想来,谁叫你把我接来,我回咱村,就住到我的烂房子,东家一口,西家一碗,我要着吃,也能活。你不要脸,就不要接我。”
母亲越说越来劲,越说话越多。
从母亲的话中,我知道母亲生气的原因:嫌这两个月中,我没有去看她。
看着堂哥,我苦笑着。
我得安慰母亲,压压火。
“妈,您不要说了,我知道错了。”我凑近母亲的耳朵,大声说。母亲耳背。
“不说了?我还要大声喊叫,叫楼上楼下的人都听着。”
堂哥安慰了我和妻子几句,走了。
妻也回房子去了。
客厅只剩下我和母亲。
还好,母亲撒完其后,这一天母亲再没有骂过我们。
下午,母亲还和女儿和颜悦色地玩耍,一切恢复友好,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晚上,我将母亲扶上轮椅,推到房间,然后抱到床上。母亲拉住我的手,眼里闪动着温柔的爱意,说:“水鸿,我娃把妈好好管。那看妈这么大年龄,还不死,把我娃能害死。哎,活啥呢,去年九十,今年一百了,还往多会活呢。哎,把我娃能害死。”
水鸿,是我妻子的名字。母亲把人认错了。年龄大了,她常常犯这样的错误。对数字也不敏感,去年九十,今年一百,就这么的一年长十岁呀!她今年还站在九十岁的门槛跟前呢。
毕竟老了,谁还跟老人计较,
母亲的话驱散了我们心头的阴云,带给我们了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妻子带在我身边,忙着给母亲脱棉裤、棉袄,给母亲掖好被子。听到母亲这句话,半晌,叹了一声:
“哎,老人呀!”
妻子的眼圈有些红了。
二、夜未央母亲在家的晚上,我常常失眠。
为了母亲晚上上厕所方便,我给母亲做了一个简易的坐便器——那实际上是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刻了一个大空,周围点了一圈厚厚的海绵垫子,下面放一个便盆,母亲可以不用我抱着上卫生间。以前,母亲自己还能独自从床上爬起来,靠着上手的支撑,挪到椅子做的坐便器上,几乎不用惊动我们。只是半夜要吃要喝,我和妻子轮流起床,打开微波炉,给母亲把饼子和菜烘热,让母亲吃了就没事了。我起床较早,所以,常常是自己为母亲热奶热饭菜,让母亲吃一下。整个一夜,也没有多少事情。
可自打母亲这次从三姐家回来,身体大不如以前了。
晚上起夜自己一个人就不行了,得让人搀扶;晚上起夜次数明显增多,常常要七八次之多,加上半夜吃饭,早上天不亮吃饭,差不多我们要起床十次。
我这个人爱失眠,稍稍一打扰,就睡不着了。早上还好说,我有一个习惯,早睡早起,早上母亲吃饭的时候,我就已经起床了。可这么频繁起床,我注定是睡不着了。母亲回来的当天晚上,我伺候完母亲后,强迫自己睡下,强迫自己从1数到500,可是这个催眠疗法只能让我进入朦胧状态,竟然出现母亲叫我的幻觉。我一骨碌起床,什么声音也没有,这下反而更睡不着了。第二天,我睡不着时,干脆起床看书,或写一些东西。这样想来,一个棘手的问题放假,便这么简单地处理了。白天不上课,我可以在白天睡觉。我基本上晚上不想打扰妻子,这两天白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洗衣服被单,擦洗屋子,收拾东西,买年货等,够她忙的了。不用说,我开学了,晚上就得轮换了,放假这段时间,我还能撑下来。
今晚,我刚躺下,听到母亲叫我,我真不想起床,便没有答应;明知道睡不着了,还是想再躺几分钟。
妻起床了,我要她别管,她扔给我一句:“你是铁打的?忘了你的腰了?”紧跟着叹息道:“哎,谁叫我嫁了你呢!”
妻说我的腰,就是指我的腰间盘膨出。那就让妻去吧。
妻还没有出房子,就听得“咣当”一声,妻很快跑了出去,我也赶紧出去。
母亲不知道怎么,已经下了床,穿着保暖内衣,坐在地板上。房间里的衣柜一扇门,已经横躺在离母亲不到20厘米的跟前。刚才的声音,就是母亲不知怎么,将这扇门板弄得掉到地下,发出的声音。
好险呀!好好的柜子门板怎么会掉下来呢?
“妈,您好好的,下床做啥?咋把这个弄坏了?把您塌了咋办呀!”妻边责备母亲,边把母亲扶上床。
“两娃在门口耍呢,我叫他们回来,他们不回来,我慢慢摸下床,给他们开门,这门就坏了。”
这是母亲的幻觉。可怕的幻觉,差点闹出大事了。
我给母亲盖被子,一摸床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尿床上了。
妻忙着给母亲找内衣,我忙着把母亲先抱到对面的空房子里,也不管床是否热冷,赶紧给她盖上被子,打开电褥子。
真是烦死了!要是这个门板把您塌了,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一股火气一下子喷发出来。
“妈,您咋把人能害死!谁叫你下床的!”
我和她温和地说话,母亲常常听不见,可责备她的话,却总能听见。
这句话,母亲是听到了,同时也把母亲惹火了。
“我把你能害死?你把我么(没)害死?你把我么害死??你碎(小)的时候,天天生病,害得我一个冬天黑夜没脱过棉衣裳。我抱着你看病,没有钱,我东家借,西家凑,把咱村借遍了,把亲戚借遍了。你费事(调皮、好动),拿(从)崖上跳下去,摔断了腿,住医院,你夜夜喊疼,我把你抱在怀里,几夜不眨眼。你把我么害死?你上学,我给你借钱,供给你,供给你上大学,给你娶了两房媳妇。你娃碎,给你看娃,看大的,看碎的,你把我么害死?你把我么害死?!你不想要我,就明说。把你当个好的,你比谁都哈(坏)!”母亲斥骂我的时候,语言总显得那么流畅,很有力度,嘴角缀着的白末,表明很生气。
母亲一生气,什么话都说,连前妻都搬出来了。真是老糊涂了,无形中给家里制造矛盾。以前和儿子整天闹矛盾,就是一骂儿子,就骂前妻,过后又后悔,让我很头疼。今天又这样!
妻已经将床收拾好了,我将母亲抱过去,生气的训斥母亲:“话咋恁多的,您还要我们活不活?”
妻立即在我的手腕拍了一下,训斥我:“老人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你是看事情还不大吗?大半夜的想叫楼上楼下的看笑话吗?这么大的人,咋恁不会处事?”
母亲看到妻训斥我,好象觉得为自己出了气,也没说什么,安然地睡下了。
我们回到房子,我安慰妻子:“你别计较咱妈,老人,跟小孩一样。”
妻说:“不用你说,我要是生气,早就呆不下去了。哎,我真是看着你可怜!”
这时,母亲的房子传来哭声。
“妈,你咋不把我叫上呢?哎——-妈,你咋不把你娃叫上呢,一百岁了,活啥呢?猪嫌狗不爱呀。——老天爷,你睁眼看看,我儿打我呢!”
母亲身体不好,可骂声依然响亮。
约莫哭了半个小时,声音停止了。
我真是生气,我啥时候打你了?我是你儿子,我再坏,还不至于打你呀,你不是给你儿子栽赃吗?我的妈呀!
妻制止我,安慰我,这是老人的幻觉,忍一下。有啥办法呢。然后又说:“以后你晚上不要起来,你一起来,脾气不好,容易跟咱吗吵架,把小小的事情闹得叫人笑话。哎,谁叫我嫁了你,把你累倒了,咱屋靠谁呀。”
对懂事的妻子,我何止感激!
这时,才是夜里两点半。
周围一片寂静。
二、我推母亲去漫步
过年的天气真不错,寒气早早消退,阳光格外精神。初四这天,妻带着女儿回娘家了,儿子回老家走亲戚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照看老人。
九点钟起床,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立即闯入客厅。房间顿时亮堂起来。
我洗漱完毕,帮母亲洗罢脸梳好头,穿好衣服,草草收拾了一些饭菜,和母亲吃罢饭,已经十一点多了。
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我忽然有一种想法:母亲自瘫痪以后,很少有机会出来转转,何不今天推着母亲到小区外面去散步?
我给母亲戴好帽子,多加了些衣服,然后先把轮椅挪到楼下,准备抱着母亲下楼。
母亲疑虑的目光打量着我,“做啥呀?得是(是不是)要把你妈撂了?得是要把我活埋了?我,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母亲的拒绝很坚决。
我告诉她出去转转,一会就回来。她似乎没有听见,一个劲地唠叨:
“妈把俺娃拖累扎了,一百岁了(实际上还不到九十岁),还不死。可阎王爷不收妈么,你有啥办法吗,俺娃不要害妈!”
母亲是在央求我了。
母亲的自责打湿了我的眼眶。看来,我一定得把母亲推出去转转。可母亲您真是想得太多了。我是您儿子,我还有人心呢,我能做这号事情吗?您咋把您儿子想得那么坏的。
我推着母亲,走出小区,来到大路上。这里近几年改观不少,母亲常年在我这里,很少出来转转。
我指给她那边是我的学校;对面是银桥集团,我们喝的奶,就是这个工厂造出来的;前面是两个小区,金鑫花园和山水秦唐。
母亲对我的介绍,好象丝毫不感兴趣,沿途的风光,根本没法抵挡她对生存的渴望和对灾难的恐惧。我推着母亲越往北走,母亲的疑惑越来越重,忽然,母亲大声喊着:
“我不去了,你要把我活埋,我不去了。”
路上的行人在好奇地看着我们。
“路上的人,你们看,我儿子要活埋我呢。路上人,你们帮个忙,不要叫我儿活埋我。我儿嫌我是个瘫痪,不要我了。”
母亲的声音招来越来越多的目光,有好奇的,有责备的,有不解的。我一下子陷入尴尬的境地。
“妈,您不要胡说,我是想让您出来散步的。”
无论我说什么,母亲都好象没有听见,也可能听见了,只是觉得我在骗她。所以,不断重复刚才激愤的呐喊。
还没有推到山水秦唐,我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中显得很不自然。
无奈,我把母亲推了回来。
我的母亲呀,您今天可让您的儿子成了名人了。
2009年3月23日于临潼迂公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