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中学时代,我曾做过作家梦。认为当作家有名有利,受人尊重。听老师说,当作家要有三个条件:一是有生活积累,二是多读名著,三是勤于练笔,打好文字基本功。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我按老师列出的名著篇目,每天读到深夜,每天写一篇日记,并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可怜的钱,买自己喜欢的文艺书籍。不怕见笑,一次我在旧书商店看到一套心仪的书,但囊中羞涩,就偷偷把一件刚穿不久的棉毛衫贱卖给了一个同学,钱还是不够,就一连十天不吃早饭,省下的钱,终于把书买下来了。虽说是旧书,但我比新书还爱护。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书架上已经摆满了书,其中还有我的三大本日记和两大本习作。
工作以后,虽然工资不高,但我经常省下一些钱来买书,并利用业余时间写些东西。周围的同事,喜欢文学的不多,我就我行我素,独自欣赏,自得其乐。
不久,办公室新分配来一位女大学生。第一眼看到她时,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竟跳得厉害。我想看她,又不敢正面看她。她恍如仙女。我不知如何形容她的美。我时不时在她脸上扫半秒钟,怕被对方发现,立即移开。无数个半秒积累起来,对方的容貌已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她的五官好像雕刻名家的杰作,大小和摆放都恰到好处;皮肤细嫩,找不出一点杂色;特别是一对眼睛,如秋水,会说话。有时不小心与她对视,我立刻会脸红。与她说话,我总是小心翼翼,细声细语,生怕不得体,给对方留下不佳的印象。不过她倒是挺大方的,经常主动与我说话,我总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工作中,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暗地里却是处处留心观察她的一言一行。一次午休时间,我发现她在看一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睑:《红楼梦》。我不竟问:“小沈,你也喜欢看《红楼梦》?”“喜欢,已经看第三遍了。”我问:“为什么要看三遍,哪些地方吸引你?”她说看《红楼梦》好比吃花生,要细细嚼才能品出味道。我说你嚼出什么味了?她说了《红楼梦》的许多精妙之处,特别是人物的刻画,惟妙惟肖。她随便举出一例:贾宝玉被父亲毒打后,薛宝钗和林黛玉先后去看望他。林黛玉见到贾宝玉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伤心地流泪,薛宝钗去看他时,没有眼泪,却说了一句贾宝玉最不喜欢听的话:“你该改了吧!”短短几句描写,把林薛两人的性格、思想、感情、气质准确地刻画出来了,这就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一席话,说得我五体投地。这个小美女,竟有如此的文学修养,不得不令我佩服。从此我与她的距离拉近了。她成了我的红颜知己。
接触多了,我对她的家庭也慢慢有所了解。她的祖父是一家知名公司的老板,父亲是一名文艺工作者。受家庭的熏陶,她自小喜欢文学,古今中外的名著摆满了书房。平时她也搞一些创作,不过没有拿出去发表。这位美女与我的兴趣如此相投。我暗暗想,今后,如果能与她结合在一起,那我的一生将充满阳光。不过,扪心自问,我高攀不上。她好比是天鹅,我不说是癞蛤蟆,最多是一只飞不高的黄雀,就把她作为红颜知己吧,不要好高骛远,异想天开了。
她经常拿一些名著给我看。我们还把彼此的习作交换、品读。我对她几首反映现实,向往爱情的小诗特别欣赏,诗句含蓄,意境很美,留给人丰富的想象空间。我把写的几篇带有一定讽刺意味的小说给她看。她看了也有较高的评价,说我的小说人物有典型意义,语言也犀利辛辣。(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高山遇知音。自从结识了小沈,我的精神生活非常充实,寂寞似乎远离了我。
那天在办公室,她忽然惊恐地递给我一张报纸,上面的通栏标题是“打到三家村黑店”。我一看内容,原来是批判北京《前线》杂志“三家村札记”专栏作家吴晗、邓拓、廖沫沙的。我们都看过这个专栏,三位专栏作家都是北京市委的领导、专家,文风泼辣,切中时弊。我们曾向周围的同志推荐过,现在怎么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了?小沈叫我以后说话要注意,在办公室不要带文艺作品,不要谈论文艺方面的事。
我们相安无事。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我连续两天没有见到小沈。问周围的同事,他们似笑非笑地说:“你们两个怎么亲热,还问我们?”倒是有一人严肃地对我说:“你真的不知道?看你被毒蛇咬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急切地追问:“你说清楚?谁是毒蛇?怎么回事?”他说:“你不要装糊涂了,真的不知道?”我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再追问下去,也没有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等着看吧!”那人甩出这句话后,就不再搭理我。
回到宿舍后,我一直在猜摸同事的眼神和话语。难道小沈是……。,不不不,我断然加以否定。她是那么的年轻、单纯、漂亮、可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那样的娇嫩、鲜艳、没有杂质。怎么美丽的鲜花,只会带给人清香,有谁忍心去摧残她?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见礼堂前面的道路上整齐地站着一排人,据说是牛鬼蛇神大展示,其中有地富反坏右、走资派。每人胸前都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了他们的名字、头衔。名字上无一例外地打上了叉叉。我看到有一块牌子上写的是“打到美女毒蛇沈明霞”。小沈的一头秀发被剃掉一半,头低得只能看到前额。我的头嗡嗡作响。我真想冲上去,把小沈抢出来,但我不敢。
我从知情人那里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由于小沈的祖父是资本家,父亲是“文艺黑线人物”,被抄了家。抄家物资中有大量封资修的书籍,有三家村的大毒草《燕山夜话》,上面有沈明霞的赞美词,与三家村一唱一和;《红楼梦》的葬花词里,也有她的美评,那分明是要葬社会主义的花,长资本主义的草;特别暴露她反动思想的是她写的诗,每一首都是隐喻对现实的不满,对社会主义改造的抗拒;她的爱情诗,是彻彻底底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反映了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肮脏思想,与无产阶级的高尚情操格格不入。尤其不能容忍对是她用封资修的思想腐蚀我们的同志,企图把他拉下水。那个带红袖章的人,语气激扬地说:我们不能被化成美女的毒蛇迷惑,千万要警惕!
看到这种场面,我不由得心惊肉跳。好几个晚上,我胡思乱想,夜不能寐。我的书架上也摆满了“封资修”东西,按那时的标准,每一本都是大毒草。书架上同样有《燕山夜话》。尤其是我的三大本日记和两大本习作,细细分析,与沈明霞的没有多少差别,一旦被发现,那还了得,岂不也要关进牛棚?我是家里的独生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前途怎么办,我的孤独的母亲怎么办?借着灯光,我偷偷地把日记和习作拿出来,用旧报纸包起来,塞进床底下。刚想躺下,我又立即坐起来。那本《燕山夜话》还在书架上,里面有我评语和随想,那是要命的事。我马上撤下来,与日记、习作包在一起,夹在旧衣服里,不让人发现。
上班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看。是不是小沈在牛棚里交代了什么,引起别人对我怀疑?我越想越害怕。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关在牛棚里,脖子上挂了一块大牌子,被人牵着走。我的母亲跪在地上,哭着求红袖章放我。红袖章恨恨地踢了我母亲一脚,母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哇地一声惊醒,冷汗直冒,衣服都湿透了。我觉得放在床底下的东西,很不保险。红袖章抄家的时候,地板都撬开了,放在床底下不是越盖弥彰吗。不行,我得转移。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偷偷地把书架上的书分批搬到家,放在小阁楼里。完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沈还在牛棚里。她整天穿一套破旧的脏衣服,打扫卫生。为了掩盖凌乱的头发,总是带着布帽子。一位红袖章站在她面前,高声呼叫:“沈明霞!”“到!”是小沈的应答。“你为什么要写歪诗《等待》?什么企图?你要等待什么?是等待小情人,还是等待复辟资本主义?老实交代!”“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至今还不老实,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红袖章挥舞一根皮带,就要向小沈揍去。我好像看到一朵鲜花被人踩在脚下,无情地践踏。这时我再也安奈不住,不顾一切上前阻止。红袖章见来了一个不识世务者,马上把矛头转向我:“原来她等待的小情人就是你啊!你们是一丘之貉。你骨头溅了,也想蹲牛棚是吧!”与我要好的一位同事怕我只亏,把我拉向一旁,悄悄对我说:“还是少说为好,他们要抓你的小辫子还不容易?”
我不由紧张起来。他们会不会到我宿舍里来搜查?我藏有许多书,单位里许多人都知道。如果搜不到,会不会怀疑我转移罪证,再到我家里去搜?那样我的罪行不是更大了?我越想越可怕。我一旦出事,老娘肯定也活不成。
当晚,我颤颤地赶回家。我钻到小阁楼上,从几捆书中挑出日记本和习作本,还有那本“大毒草”《燕山夜话》,打算放到更加隐蔽的地方。开始放在棉被里,但怎么看,都是胀鼓鼓的,不可能逃过搜查人的眼睛。我又取出来,放在一个空坛子,上面再放一点米。母亲看我鬼鬼祟祟的样子,问我在藏什么。我说放几本书。母亲很紧张,问我是不是反动书?查到要关起来的。她说放在这里面没有用,隔壁的小资本家把金器捏在煤饼里都查出来了,赶快把反动书烧掉吧。母亲比我还紧张,好像我在窝藏一个杀人犯。为了我的前途,为了我可怜的妈妈,现在只有烧掉最保险了。我先把《燕山夜话》烧了,在烧日记本和习作本时,我犹豫了,那是我多少年的心血啊。母亲把我手里的本子夺过去,投进了火里。看着上窜的火苗,我眼泪夺眶而出,沿着两颊,一直滴到我的手背。
烧掉了那几本书后,我又钻到阁楼上,看看还有哪些书必须烧掉。一本《中国三十年电影发展史》跳到我的眼前。书里有十多页明星照,许多明星都是“牛鬼蛇神”,上面还有不少明星接吻的剧照,那可是既反动又黄色的东西,怎么能留下了呢,我取出来放在一边。还有一套是我卖掉棉毛衫和省下十天早餐钱买的旧书,那是讲复仇的,红袖章们会不会说我想复辟资本主义?我取出来放在一边。我把理出来的一捆书又投进了火里。
火焰越窜越高,把我的脸炙得火辣辣的。也许是烟熏的缘故,我的泪水越来越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突然着魔一般,窜到阁楼上,把所有的书都抡下来,不再挑选,一本本地投进火里。烧吧,烧吧,什么名著,什么作家,都在害人害己,离我越远越好。一个多小时,我的书都化成了灰烬。我把一锅子的余灰都埋入了地下,包括我的梦,我的心。
我很庆幸,我终于做了一回秦始皇。
2012年10月3日
(从书痴到焚书,这是我在文革中的亲身经历。写这篇文章,是为了永远记取历史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