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辞》首句“唧唧”释义之我见
《木兰辞》首句“唧唧”释义之我见
陈宣章
《木兰辞》(又称《木兰诗》、《木兰歌》)是中国南北朝期间的一首叙事诗,约作于北魏,最早录于南朝•陈•僧人智匠所编(是“编”!)《古今乐录》,后经隋唐文人润色。它是我国古典诗歌中脍炙人口的优秀诗篇,和《孔雀东南飞》一起被誉为我国民间文学史上的“乐府双壁”。毛泽东对木兰事迹和木兰精神十分推崇与敬仰,曾亲笔书写《木兰诗》全文。
但是,《木兰辞》的争议问题很多:1.创作年代?2.作者是谁?3.木兰姓氏和籍贯?4.有些词句。如:木兰去时应“可汗”之征,归来却受“天子”之赏。又如:解放初叶圣陶等校订的中学语文教材,有句“愿驰明驼千里足”;后来语文教材此句变成“愿驰千里足”。5.主题思想和思想倾向。6.首句“唧唧”释义,其争论最多,连李敖都加入战局。
这些问题,每个都很复杂。本文主要涉及最后一个问题。搜狗百科:《木兰诗》“唧唧复唧唧”究竟是什么声音?对此历来说法不一。大致有三种:织机声、叹息声、虫鸣声。
人教版教材1995年将“唧唧”注释为“织机声,一说叹息声”;1998年注释为“虫叫声,一说叹息声”;2001年注释为“机杼声,一说叹息声”;2005年注释为“织布机的声音”;语文出版社供2007年秋季使用的教材注释为“形容叹息的声音”。现今,《百度百科•木兰辞》首句译文:“叹息声一声连着一声”。官方的注释都这样乱,令人诧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叹息声:此说有《辞海》《辞源》等权威辞书支持。词条【唧唧】象声词,所指随文而异。叹息声,乐府诗集二五古辞木兰诗:“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古籍中也常用“唧唧”表叹息声。如:1.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法云寺》:“四月初八日,京师士女多至河间寺,观其廊庑绮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入其后园,见沟渎蹇产,石磴礁硗,朱荷出池,绿萍浮水,飞梁跨阁,高树出云,咸皆唧唧。虽梁王兔苑,想之不如也。”2.唐•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想见明膏煎,中夜起唧唧。”3.唐•白居易《琵琶行》:“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4.唐•元稹《长庆历》:“年年岂无叹,此叹何唧唧。”唐•元稹《酬郑从事四年九月宴望海亭次用旧韵》:5.唐•张祜《捉搦歌》:“窗中女子声唧唧。”6.唐•孙樵《兴元新路记》:“朝廷有窃窃之议,道路有唧唧之叹。”7.施荣泰《王昭君》:“垂罗下椒阁,举袖拂胡尘。唧唧抚心叹,蛾眉误杀人。”8.《乐府诗集》卷九十四收录唐•王建《当窗织》时,解题:“梁横吹曲《折杨柳》曰‘……唧唧复唧唧,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而王建的诗:‘叹息复叹息,园中有枣行人食。贫家女为富家织,父母隔墙不得力。……’”王建直接将“唧唧复唧唧”化用为“叹息复叹息”,说明“唧唧”就是叹息声。9.《乐府诗集》收录另一首《木兰诗》中,“木兰抱杼嗟,借问复为谁”。“抱杼嗟”即“抱杼而叹”,正是对“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浓缩。但严羽指出,这首实为唐•韦元甫所作,非真正的北朝民歌,仅做参考,不能作佐证。(详见《沧浪诗话》)
这里,“唧唧”是象声词,属于“谐声起兴”。也有人认为第四句才说到叹息,而第一句就先说叹息的象声词“唧唧”,似乎文理不顺。而有人说,先写“唧唧”的声音,而后叙述事实,加以说明,不但没有文理不顺之嫌,而且委婉曲折,意境极佳;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叹息声突出,才能创造高度的忧愁沉闷的气氛。这是文理角度的释义分歧。
二.机杼声:也即织布机之声。此说曾被中学语文教材采用,被称为“比兴手法”。张世禄认为:这是写木兰的“常态”,与后面的“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形成反折对比,突出此时此事的不平常,引出“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看似合情合理。
问题是,1979年版《辞海》也说:此处“唧唧”是“织机声”。(神鬼都是你啊,辞海!)先说木兰织布声很响,后停机叹息,属于高明的平铺直叙写法。以“不闻”与“惟闻”对照,“不闻”是听不到,不是忽然停止;“惟闻”是听到唯一的声音。故“唧唧”应解作“不闻”的机杼声。如解作虫鸣声,跟“惟”字抵触。这又是文理角度的释义分歧。
三.促织声:蟋蟀鸣声。蟋蟀又名促织,源于俚语“促织鸣,懒妇起”,最早见于晋•崔豹《古今注》:“促织,一名投机,谓其声如急织。”《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与《木兰诗》创作时间相近。宋•陆佃《众雅新义》:“促织鸣,懒妇惊。”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有名篇《促织》。
有人说:狗叫“汪汪”,猫叫“咪咪”,牛叫“哞哞”,驴叫 “嗷嗷”,小虫、小鸡叫“唧唧”,织布机声 “唧唧——嘎嘎”或只称“唧唧”。人的叹息声应是“唉”(成语“唉声叹气”)。古往今来,谁听过人的叹息声是“唧唧”的?另外,以“唧唧”为机杼声,前人从无这种说法。机杼声应该作“轧轧”或“札札”。《五灯会元》“妇摇机轧轧”和《古诗十九首》的“札札弄机杼”是其证。这些是象声的释义分歧。
除了促织声,也有笼统作“虫鸣声”的。按照文学的形象思维,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夜深人静,四下阒无人声,只有虫儿在夜幕中“唧唧”鸣唱,接着再写“木兰当户织”。可是她为什么不织布,却唉声叹气呢?四野的虫声与木兰的叹息声交相应和,渲染出木兰将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前的心境和气氛。总之,诗无达诂,合乎情理、合乎文意即可。
可是,《辞海》【唧唧】 ①窃窃私语声,②叹息声,③细碎虫呜声。可见,中国的“辞书”也是杯具:“唧唧”解作叹息声、蟋蟀声都可。关键是“唧唧”在《木兰辞》中作何解,辞书也不一致。古籍中,也有“唧唧”解做蟋蟀声的。宋•欧阳修《秋声赋》:“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唐•元稹《酬郑从事四年九月宴望海亭次用旧韵》:“我闻此曲深叹息,唧唧不异秋草虫。”此句说叹息声“唧唧”与虫鸣声“唧唧”相同。《新华字典》:“唧唧”,虫叫声。《康熙字典》:“《玉篇》,啾唧也。《集韵》,啾唧众声。《木兰辞》:唧唧复唧唧。”《中华大字典》:“①众闹声。②唧唧窃语声,亦叹声也。又闹猥声也。《木兰诗》唧唧复唧唧。又虫声也。”
对于《木兰辞》中“唧唧”作何解最佳,我的看法如下。
一.从考据角度讲,《木兰辞》原是鲜卑民歌,最初的汉译版本恐怕早在南梁以前就已被人修改过;传到唐代,该诗被多少次修改并无书证,甚至在典籍中连一句原诗的引文都不曾见。《木兰辞》最早见于南朝《古今乐录》。宋•郭茂倩收入《乐府诗集》时,有两首《木兰诗》,一首是古辞,一首是唐•韦元甫的诗。这首“古辞”明显经后代文人润饰,例如:“万里赴戎机”六句,对仗精工、词语遒丽,纯属律调,应是文人手笔。又如:“策勋十二转”是唐代制度。《乐府诗集》和清•冯惟讷《诗纪》还引用《古今乐录》的话:“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韦元甫死于大历六年,是唐朝人,《古今乐录》怎么可能提到他?所引显然是唐朝人“窜入”的文字。
南朝•梁•萧纲《折杨柳》:“杨柳乱成丝, 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北朝乐府诗《折杨柳枝歌》:“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木兰辞》套用《折杨柳枝歌》六句诗句(这种手法不算抄袭,《诗经》中民歌就不乏其例),为了口耳相传,词句相同,容易记忆。故《木兰辞》首句最早可能是“敕敕何力力”,因其是单表声,无具体含义,在流传中变成“唧唧何力力”,又变成“促织何唧唧”,开始赋予其“蟋蟀鸣叫声”的含义。再到“唧唧复唧唧”,“唧唧”为促织声,也因其叫声悲切,引为叹息声,人声和促织声开始混淆。如果脱离“促织声”理解也可以,单纯是叹息声,但总令人觉得少了几分味道。如今,网上译文都是叹息声。
那么,“唧唧”作“虫鸣声”有没有文献证据呢?
1.清•顾景星《白茅堂集•唧唧词》:“长唧唧,短唧唧,莫遣孩儿赤膊睡;短唧唧,长唧唧,滴尽西窗女儿泪。唧唧长,唧唧短,唱歇征人五更转;唧唧短,唧唧长,门外征人欲断肠。”作者特地在诗题后自注:“新题,楚人呼促织为唧唧,按《木兰诗》‘唧唧复唧唧’,一作‘促织何唧唧’,俚词有之,衍为乐府系。”(注:曹寅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而顾景星是曹寅的舅舅。)
2.《中国名胜词典•木兰辞》载,木兰故里在河南虞城。虞城营郭镇木兰庙,有元代《木兰诗》碎刻,是唐人传本所刻。首句为“促织何唧唧”。
3.唐•孟郊等《秋雨联句》:“蛬穴何迫迮,蝉枝扫鸣哕。”宋•鲍照《拟古》诗之七:“秋蛬扶户吟,寒妇成夜织。”郭璞注:“今促织也。”唐传本明指:“唧唧”为蟋蟀呜声。木兰于秋凉织布,户外有蟋蟀呜叫声。这等呜叫,闹人心烦。因为木兰心有所思,思量代父从军,才有“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到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此句变成“唧唧复唧唧”,而在句末小注:一作“促织何唧唧”。
4.宋•严羽《沧浪诗话》:“《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当从《乐府》也。”
5.《康熙字典》:蛬,《唐韵》《正韵》居竦切《韵会》古勇切,音巩。《尔雅•释虫》蟋蟀,蛬。注:今促织也。《扬子•方言》:蜻蛚,楚谓之蟋蟀,或谓之蛬。《郭注》梁国呼蛬音巩。《蠡海集》蛬近隂,依於土,以阳而为声,又蛬隂,性妒,相遇必争鬭。别详蟋蟀字注。又《广韵》巨容切,音邛。《集韵》居用切,音拱。义同。《玉篇》一作。《正韵》通作蛩。
6.以蟋蟀叫声之悲抒发人们的愁思,已成为了古代民歌、文人诗作的一种习惯模式。今人流沙河诗《就是那一只蟋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在《幽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
7.我在30多年前,看到某杂志一篇文章说,山西一寺庙钟楼有铸文为《木兰辞》的大铜钟,首句就是“促织何唧唧”。
所以,《木兰辞》首句“唧唧”的歧义,根源就是“促织何唧唧”改成“唧唧复唧唧”。是谁改的?为何要改?没有文献证据。但是,从形象思维角度看,“促织何唧唧”比“唧唧复唧唧”明显要佳:因蟋蟀叫声与织机声相似,以“唧唧”的虫鸣声起兴,引出坐在织机前的木兰的故事,亦显得自然而合情合理。屋外促织在鸣叫,木兰在户内织布。“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让人不免疑问;“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也都对应听到促织声后的举动,让人注意木兰思忆何事?这样的解释很有生活气息,也符合当时环境。如果“唧唧”为叹息声或机杼声,形象思维就单调多了。
二.“唧唧”释义的分歧,应该放到历史中看,单纯死究诗句没有意义。
按诗意,叹息声、机杼声、促织声都可说得通。如果抛开诗意按死理性分析,机杼声最不可能,机杼声为“唧唧”,从未见于任何典籍。
从历史看,《木兰辞》大概创作于北魏,到宋朝《乐府诗集》期间,在流传过程中经不断修改。“促织何唧唧”更早,唐刻本就有;“唧唧复唧唧”到宋朝《乐府诗集》才有。后世以此为宗,导致“唧唧复唧唧”流传成为“正统”;又因此形成对“唧唧”释义的分歧。既然《乐府诗集•木兰诗》句末也有小注:一作“促织何唧唧”,为何非要改句?
有人说:“从‘敕敕何力力’变成‘促织何唧唧’,人民赋予了新的意思,用了修辞,使这首诗的开篇更美丽动人。”这是进步。但是,从“促织何唧唧”到“唧唧复唧唧”,表面上“在不取消‘促织声’这层意思的基础上再赋予了叹息声”,实际上导致释义分歧,甚至取消了兼具“促织声”的美丽形象,并没有“因促织声悲切,引为叹息声,使诗句内涵更丰富,更美丽动人。这明显是退步。
有人说,“唧唧”可作为虫鸣声,然而,除非依照《古文苑》作“促织何唧唧”才行。现在通行各本却都作“唧唧复唧唧”,因此虫鸣声的说法在诗中就无根。
另一种说法: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中,《木兰诗》首句为“唧唧何力力”。“力力”历来作“叹息”解。例如:晋明帝太宁年间童谣:“恻恻力力,放马南山。”北朝乐府民歌《地驱乐歌辞》:“恻恻力力,念君无极。”因此,《古文苑》中《木兰辞》,将首句改为“促织何唧唧”毫无根据;是编者误以为“唧唧”是促织叫声。
这种说法有个疑问:《古文苑》编者不详。相传为唐人旧藏本,北宋孙洙得于佛寺经龛中。所录诗文,均为史传与《文选》所不载。南宋韩元吉加以整理,分为9卷。也就是说,《古文苑》比《文苑英华》年代要早。是宋人改唐人,怎么可以说唐人乱改宋人?
诗歌在传播过程中还会发生变化!迪士尼动画片《花木兰》中,竟将“唧唧复唧唧”描绘成小鸡的叫声。这是更大、更荒唐的退步!
1.封建社会农村劳动妇女除了家务、子女,还常常做田间工作,纺纱织布主要在夜间。
2.“木兰当户织”发生在夜间,否则就无“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3.促织是阴虫,晚上才鸣叫。这与“木兰当户织”相应。而家鸡只在白天活动,傍晚就入窝,夜里鸡都在睡觉,清晨雄鸡报晓。所以,“唧唧复唧唧”不但会在“唧唧”声源产生上发生分歧;也会在事件发生时间上产生错误。而“促织何唧唧”明显优越。
三.笼统说“虫鸣声”,容易被误解为昆虫纺织娘的声音,以为纺织娘的声音比促织叫声更加接近机杼声。雄性纺织娘在夏秋晚上,常发出“沙沙”或“轧织、轧织”声达20-25声,如织女在试纺车,其后是“织,织,织……”的主旋律,音高韵长,时轻时重,犹如纺车转动,因而被人们取名为“纺织娘”。但是,纺织娘的声音不是织布机的声音。
促织与纺织娘属于不同科的昆虫。促织是直翅目长角亚目蟋蟀科昆虫;而纺织娘是直翅目螽亚目纺织娘科昆虫。请注意:螽亚目还有螽斯科,即俗称“叫哥哥”的蝈蝈。
商周时期,人们把蝈蝈和蝗虫统称为“螽斯”;而蝗虫俗称蚂蚱,是直翅目蝗亚目蝗科昆虫。宋朝人将蝈蝈与纺织娘混为一谈,其实,明朝才有蝈蝈(学名螽斯)的名称。《尔雅•释虫》中,“蝈蝈”作土虫,体型短粗,翅鸣者也。其实,原始社会末期大禹就开了崇拜蝈蝈的先河,古文中“禹”就是“禹虫也”,即蝈蝈。
英文中,螽斯和蟋蟀都为cricket(蟋蟀)一词。我国有些翻译文章把螽斯也称为蟋蟀;连一些由英文转译的法布尔《昆虫记》的译本也不例外,导致一系列张冠李戴的笑话。蝈蝈是捕捉害虫的能手,是田间卫士;而蟋蟀是农业害虫。
总而言之,《木兰辞》首句不如改回“促织何唧唧”,在艺术形象、故事时间、情理文意各方面都有好处;也消除了释义的无谓分歧。2017.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