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念父亲
二零零一年七月，我从师专毕业，要参加县里的分配。父亲隐约听到别人的风言，要托托人才能分配。我却执拗地不要父亲去低三下四地托人，甚至与父亲吵了一架。父子间冷战了数日。
贫穷的家境让我的心很敏感，我不愿意让父亲再为我受难为。即使考不上，我就认命了。
在家里实在闷坏了，有一天就想找小学的孙老师拉拉呱，听听他的高见。
记得那天下午，我放完羊回家，父亲也刚好从地里回家，洗了一把脸，我打破了父子间的沉默，向他说明自己的打算，并要一点钱。父亲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缓缓地打开抽屉，有些迟钝地哗哗啦啦地拨弄着抽屉里的杂七杂八，找了半天，找到了二十元钱。我看着手里翻卷的一元、五元的钞票，心里五味杂陈。我留下了三元。
那时候，县啤酒厂的绿兰莎，最便宜的十三元一捆，稍贵一点的十七元一捆。正是年轻爱面子的时候，我买了一捆十七元的去了老师家。
一个晚上，我与亲切的老师聊了许多。老师自然不能解决我心中的疑惑，我的心里自然依旧沉闷压抑，甚至比先前更加的沉重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过了几天，我就去山师上函授了。没想到，父亲为了托人，竟然去帮人家浇了三天果树。回来后，我听母亲谈及此事，只感到无尽的悲哀。一看到父亲黝黑瘦肖的脸，微驼的背，所有的愤怒都消失殆尽，心里只有莫名地委屈，酸酸的，只想大哭一场。
我在心里暗暗地下定了决心，走一条自己的路，不要再让父亲为我受难为了。
后来，我名落孙山，只能去代课。而且人家还不要，要我在家等着。那一年，雨水特别多，一场大雨增长了水势，父亲刚拾掇好的葡萄园被河水淹了，四五十厘米厚的沙子盖了一地。我们父子俩无精打采地在那块地里铲沙，然后再推出葡萄地，四五分地一共干了六天。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陪我忧愁的日子。我们爷俩一块坐在地头沉默。父亲卷着旱烟，竟破天荒的要我也抽一口。
我抽一口，还没等咽下，已经呛得涕泗横流，再也不想沾边。
父亲只是淡淡地笑一下，立刻就被袅袅的浓浓的青烟笼罩了。他的脸模糊了，他的紧锁的眉头、深深的皱纹、瘦肖的脸颊，都模糊了。
后来，父亲托他的在乡里当教体办主任的同学，要我去母校代课。
去学校报到那天，下着蒙蒙的秋雨，有些冷，父亲要请学校的领导吃饭。在酒桌上，父亲喝醉了，但是与往常喝醉酒不一样的是他的话不多。满脸通红的他一直笑着。他笑着和学校的领导们碰杯，他笑着看我。我却感到他的笑比哭还要难过。他自己一定很难过，我心里更难过。年轻的骄傲碰了壁，锐气折了，失败的痛苦压抑着我，让我找不到方向。但比起这些，看到父亲为我操劳，我心里更感到无法面对，无法挣脱，甚至最擅长的承诺都不敢轻许。
那漫长的夏天！那冷涩的秋雨！不想再回眸的日子。
代课的日子在平淡中过去。我在第二年暑假没有参加县里的分配考试，而是去了县里的私立学校。
我告诉父亲自己的选择时，他一点也不同意。可是，这次我们没有争吵。他极力地说服我，劝阻我，我都置若罔闻。
我去讲课，面试，都通过了，县里的考试也快开始了。在考试那天，父亲坐着公共汽车来找我。我在车站与父亲谈话，时间不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对自己的选择既没有深谋远虑，也没有心甘情愿的快乐，完全是被逼极了，我怕再面对失败，我怕再面对父亲失落的忧伤的眼神。我那时只能做出执拗而又冒险的选择。这个时候，我只能为自己荒芜的师专生活感到深深的内疚。
父亲抽了一颗烟，没有下车，又坐着班车回家了。
要开学的时候，父亲放下正在摘着的花椒，来到学校，想要见见校长，和校长说几句话。
校长那天仰坐在他的老板椅里，递给父亲一颗烟，父亲木讷极了，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只是听校长介绍学校的发展以及宏伟规划。我低着头站在一边。我看到校长明亮的眼镜，父亲朦胧的眼睛；我看到校长肥嫩的手掌，父亲局促在膝盖上的被花椒树上的荆棘刺破，裹着旧痕新疤的手。我的心里很紧张很压抑，甚至不敢呼吸。一个父亲的尊严在儿子的心里是那么的卑微，那么的可怜。痛苦起源于儿子此时醒悟的心，痛苦就愈见其威力。青春太匆促，还来不及思索什么，轻狂的恶果便屡屡折磨着你，让你无处遁形。这正是青春期里我最大的失败与痛苦。
临走的时候，我听见父亲低低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校长，孩子年轻，不懂事，多担待着点。
在我听来，那既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自我安慰。我强忍着泪陪着父亲离开。看着他佝偻的瘦小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公路上。就是这样的，青春的荒芜总要有代价的偿还，只是父亲成了无辜的债主，却一句埋怨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忍受，苦心地陪伴，卑微地求索。也许只有这样，他才安心。
如今，父亲已经逝世十年了。再也没有人会这样陪伴着愚蠢的我，并忍受我愚蠢的任性与固执带来的种种卑微与失败的嘲讽。转眼，我成为父亲也已经快十整年了。十年来，风风雨雨的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我觉得自己所有的快乐都已经呈给了我的亲人，我的孩子。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继承了父亲的坚韧。只是，我已不再年轻，却还愚蠢，没有超越父亲演绎的高度。
我相信自己会像父亲一样的，因为那些追悔、痛苦和卑微已经风化了我的灵魂，雕刻了我的尊严，教我像父亲一样的做一个慈爱的人、坚强的人、平凡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