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传家

耕读传家

周耀

“耕读传家”是我家的座右铭。老家的大门匾额上刻着它，长辈们教训小的讲着它，先祖神龛里供奉着它，世世代代相传着它。

耕，是在农田辛勤劳做，换来五谷食物，维持生活。不论做啥都不能忘记勤奋的本色，牢记一丝一粒来之不易，保持刻苦勤劳精神。

读，是从小就要教育子女进学校，学文化，长知识，通情达理，修德养性，培育优良品行。不论成就多大，始终要把自己看小，谦虚谨慎，正直做人，造福民众，报效国家，归根田园。

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和家族中老辈的讲解，领会最深的就是吃过饭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尽管饭渣粘在了额头、鼻尖、脸蛋上，但这是最受他们赞扬的，说我爱惜粮食，懂得食物来之不易。理解最透的是读书就要记的滚瓜烂熟，掌握核心内容，考试取得好成绩，笃学立行，点灯熬油卷不释手，受到他们鼓励肯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文化革命”爆发浪潮高涨的夏天，熊熊烈火燃遍全国，我们的学校停课了。父亲担任大队支书刚转为公社干部，就被运动积极分子揪出来，以“走资派”、“四不清干部”，作为革命对象，在队里经常批斗受整，大字报一茬接一茬，名字次次都用红叉杠盖着。我害怕极了，急忙到县城去找老红军—大爷周万海,希望得到救援。

高音喇叭里“东方红，太阳升••••••”的歌曲满城通吼，墙壁上到处都张贴着人名打了红叉的大字报，挎枪的战斗队员在站岗、巡逻。头戴黄军帽、上着黄军装、胸膛上戴着毛主席像章、下穿蓝裤子、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手里拿着红皮《毛主席语录》和红绸带，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有力的步伐，口里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紧跟红旗锣鼓队游行。我见到这样的场面更加害怕，看到给大爷的大字报，心一下凉透了。

大爷周万海十六岁时，在泥阳给地主家当长工，地里干活时见到红军，跟随长征来的红二方面军参加革命。红军在县城休整时安排喂马，到延安后在周恩来身边工作了近半年，后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多次立功受奖。解放后，组织安排在青海任领导职务。他执意向组织要求，领导岗位安排文化程度高，战功更大的同志，以自己身体伤情时发为由，请求回原籍疗养。并向周恩来总理汇报了思想，周总理称赞说：“革命成功不争功、不争职位，还乡为民是高姿态。”后组织批准同意回原籍疗养。人称老红军、老革命、老功臣的大爷，也受到了冲击，我见还是不见呢？心里矛盾着在离门不远地街道盘旋。

忽然，我的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又听见说：“来了好长时间为啥不进屋？”抬头一看是大爷，不由得泪水刷刷直流。大爷听了我诉说的情况，脸上愁云密布，一言不发。我走时，大爷说：“回去把衣服洗干净，后天随我出趟远门。”

天水火车站，串联的红卫兵队伍，好几支都在等车，上车红卫兵优先。我们等了五个小时还是上不去，大爷拿出他的红军证件和勋章，去向火车站红卫兵司令求帮助，这位司令人品不错，立即命令部下拿来了两个袖章，给我们戴上就顺利的上车了。

我问大爷去哪里，他说去了就知道啦，觉得他领我去看大地方的运动场面。车里人多拥挤，一直站到了西安。据说串联队伍多铁路阻塞，全车人下车等待。西安火车站方圆，大字报铺天盖地，背铺盖、挎水壶、挎“红军不怕远征难”黄布包的红卫兵人山人海，到处红旗招展。接待站的多个帐篷里，按编号分组供应食品和饮水，高音喇叭里接连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文革歌曲。

西安的等车很心急，第二天中午接待部才告知，我们第三天早上出发。组织者要求我们参加批判大会，跟着喊口号。一会儿开来两辆大卡车，载着十几个批判对象，头戴高帽子、坐着土飞机、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到走资派xxx”、“打倒反革命分子xxx”、“打到大叛徒xxx”、“打到大内奸xxx”••••••名字全用红叉杠覆盖。全场彩旗林立，口号声响彻云霄，斗争异常激烈。受批判者被拳脚棍棒袭击，有几个脸面、衣服被鲜血染得通红，有几个从高桌子上摔下来再也没有站起来，真是惊心动魄。有一队红小兵也参加批判会，我问一个离我近的：“你们的学校上课吗？”回答说：“全都停课闹革命！”。他看我戴着的袖章说：“你咋冒充红卫兵？小学生只能加入红小兵，昨天一个人冒充被抓去了。”我害怕极了，忙把袖章脱下来。他又说：“不戴袖章的流窜犯抓得更凶！”我向他求助帮忙领个红小兵袖章，他问明我的情况后很同情，把自己的袖章偷偷脱下来，悄悄送给我。我问他没了咋办？他说：“回去向组织写个检讨，说参加这次运动拥挤丢失，申请再领一个。”

铁路红卫兵安排上车，虽然人多，但秩序不乱。我们顺利的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车上水泄不通，站在厕所门口进退两难，厕所里也站满了人。天热，人拥挤更热，汗水浸湿了衣裤，贴在肉上，身体不能转动，特别难受。夹在人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恶臭把我熏醒。睁眼看前面红卫兵大哥的粪便，从裤子渗到了外面，染黄了我胸前衣服，感觉脸上也有了，想抬手擦擦，臂膀几次都没抬起来。整车的红卫兵，都是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不是唱文革歌曲，就是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浪潮最高、声音最亮、次数最多。

腿脚站的时间过长失去了知觉，被人流推到车门不会迈步，差点摔下去，北京的红卫兵急忙把我接住，搀扶着大爷和我到接待站，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感到比干啥活都难受，天旋地转，有气无力，全身就像散了架。喝水吃饼干歇了好长时间，发现脚上穿着一只鞋，另一只是精脚片，被粪便染了的旧衣服也开了花。我正在犯愁，红卫兵大姐说：“衣服和鞋是给你领的，去浴室洗个澡换上。”按编队行程由红卫兵组织安排，我们被领到大帐篷里休息等候。两位全副武装的红卫兵，走到大爷前严肃的说：“你拿的是探亲介绍信，这列火车上都是毛主席要接见的红卫兵代表，怎么混上去的？跟我们去接受审查！”我急忙也跟着，门口被拦住：“帐篷里待着，不准乱跑！”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望了几十次，没有大爷的踪影。天黑了，去接待站打听，问过好多红卫兵大哥大姐都说不知道，不由得我心急火燎胡思乱想，大爷是被关起来了吗？帐篷里红卫兵鼾声如雷，唯我在昏暗的灯光下发愁。半夜大爷回来了，愁眉不展，我问咋回事，大爷只说了声：“睡觉！”帐篷门口增加了岗哨，我想大事不妙。

起床刚吃过早点，来了两位红卫兵，问大爷什么时间参加红军、首长是谁、什么时间到延安？下午又来了两位年龄长点的，问大爷什么时间在首长身边的、主要干啥工作、啥时离开的、为什么离开、在哪个部队、参加过哪些战役、受过什么奖？第二天上午来了两位解放军，问大爷解放后组织安排干什么工作、现在干什么、只是探亲还有其它事情？大爷对答如流，也很自然，我感觉问题不会太大的，可能我们要被遣送回家。

首都北京天安门，一年级课本里就读到了。我在北京了，看不见天安门，认为是天大的遗憾。红卫兵接受毛主席检阅的、串联的来来去去一批又一批，帐篷里的人不断更替，只有我们是吃面包饼干待守的常客，大爷也茫然，不知所措。

第五天快中午，两位解放军把我们领走，在一个人少的路口坐车，走了一会看到了雄伟的天安门，也看到了广场上壮观的红色海洋。我激动的想，现在把我关起来也心满意足了。片刻我们被领进干净整洁的大房子，老奶奶招呼我们坐，一位年轻人端来了茶水，显得很热情。老奶奶和大爷互相问好时，门里走进了老爷爷，我好像哪里见过，面相很熟。大爷猛然立起，快步跑向老爷爷立正，边敬礼边喊：“总理好！”老爷爷伸出热情的手，和大爷握在一起说：“快坐，一家人，十几年没见了，不要讲究礼数，亲近为好。”我一听是总理，吓得全身打颤，脑海里浮现新闻纪录片电影镜头上看过，也学大爷的姿势喊：“总理好！”老爷爷摸着我的头说：“我名周恩来，你叫周润来，我们是同宗，祖籍淮安，按字牌你应称我老哥，别看我年龄大，你大爷是我的爷字辈。”我的紧张感立即消失，深切感受到总理的亲和可敬。

总理家的饭菜很简单，两盘菜，几个馒头，一人一碗小米稀饭，可是我一星期多来吃的唯一一顿饭，也是我吃的最香的一顿饭。老奶奶是邓颖超，说我是长身体时期，劝我要吃饱，显得格外亲切。吃饭过程中总理听了我们谈的情况，问了路上的所见所闻，皱着眉头说：“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经受住运动的考验！”

临走时，周总理给我们题了四个字：“耕读传家”。问我懂意思吗，我按长辈的教诲做了叙述。周总理说：“好！这是我们的座右铭，要以农为本，博学识广，世代相传！”

回家时间不长，中央发出了学生“复课闹革命”的指示，我又上学了。再后来中央发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批判斗争大会上打人的现象逐步没有了，实行革命大联合派别武斗逐步制止了。最关键的像大爷式的长征老革命受到了保护。

大爷给我叮嘱，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保守秘密，更严厉的要求，遵守家纪，不能暴露和总理的亲属关系。怕家族中德行不好的拉大旗作虎皮，有损总理形象；又怕人说拔高自己，给自己和家族中谋私利，污染自己亮节。严肃地教育我，任何时候都要牢记，为革命牺牲的烈士精神，不计较个人得失，把自己看小，谦虚谨慎，正直做人。如今我年近花甲，大爷离世近三十年了，周总理逝世近四十年了，各方面没什么影响了，我把它写出来，以示对大爷的怀念，对周总理的敬仰！

周耀 陇南市作协、甘肃省作家协会、中国国际文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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