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露晚来风---广州印象之一百六十三
老何告诉我,他感到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我问他是不是有心脏病,赶快吞一颗速效救心丸。他说不是,他的心脏健康得很。是刚才看了互联网上和手机自拍的画面,心情特别沉重。老何是我少有的网友之一。在上聊天开朗活泼趣语不断,察觉不出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也完全没有作为公司老板所具有的沉着稳定。人我见过一面,与网上恰恰相反,沉默寡言,了无趣味。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虽然看上去炯炯有神,但总觉得眼角带有一团雾气,挡着他与人的深度交往。在路边店里,他和我喝了十瓶啤酒,话却没有交流十句。
我打开他传来的视频,是昨天刚发生的昆明惨案。灯光下的火车站广场,几个穿黑衣的人,拿着砍刀在追杀手无寸铁的旅客,不少人已经躺在血泊中。我的心揪紧了,无意间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上帝哟,你到哪里去了。
他老人家正在陪我喝夜酒。上出现一个笑脸符号,刚才还感到胸闷的人,转眼间又开起玩笑。他接着打出一行字,叫我目瞪口呆。我刚从昆明回来,从到昆明车站起,上帝就和我形影不离。广场上发生血案时,我正在车站旁边的小餐馆吃饭。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保佑我了。这家伙,还真把上帝当成了自家人。以前他给我说过,他信教十多年了,不知道认识的是哪家上帝。好像是圣公会的,那里的上帝是一个比较宽容和气的老头。
我问他,难道你以前也遇到过这种危险?
半响,他的回话才来。那时,我才五岁,就走了一趟生死关。
我说,你等等。我到你那里去,我俩挑灯夜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别别别,他赶忙劝阻,在网上,我什么话都说得了,你坐到我面前,我就什么事都说不出来了。你就坐在你家,我把那次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你。
我想起他是闷葫芦,只好按捺住找他的冲动,坐在电脑前焦急地等他“汇报”。
你知道文革初期的三西大屠杀吗?他的第一句话就很雷人,好在他并不是要我回答,而是借提问展开叙述。他说三西是指京西湘西和广西,那三地的有些县份,为了保证山河一遍红,各个公社成立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杀光了阶级敌人。广西的某处一次把老师批倒批臭后,推进大锅里煮熟,在场的学生一人一块分着吃了。这可能是有史可查的最后一起吃人事件,革命到了食肉寝皮的深仇大恨地步,也算得进行到底了。
我听着反胃,干呕一阵,回话道:你家在南岭,有什么相干?
我们那里虽然没有三西牵涉面广,但也很残酷。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春,大庚岭上寒风呼号大雨如泼,风雨中夹杂着枯枝坠地的声音。公社革委会筹备组把周边黑五类招来,全部关进了何家祠堂。我们家不是五类分子,大伯却是在镇反中枪毙的,是反属,也是首当其冲。筹备组组长就是以前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后来调公社当了副书记,运动初期还来到过我家,如今成了三结合的一把手,权势炙人,不怒自威。他披着军大衣,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簇拥下,站在那棵枝干苍劲的槐树下,要紧不忙地说:为了保证县革委会和公社革委会顺利成立,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作出最终判决:判处你们三十人死刑,哦,那个女的还抱着一个婴儿,放了也麻烦,判处你们三十一人死刑。明天天亮前执行,不准上诉。
为什么要天亮前执行?我压住震惊,打下几个字。
因为杀人是匆忙决定的,他们要找刽子手,还要找人挖个大坑,风雨如磐,工作量太大了,拖到天亮前才能完成。
为什么要提前告诉你们,不怕你们反抗吗?
因为他们自认为掌握着国家机器,光明正大地判处我们死刑。而且,对阶级敌人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必须先在精神上摧毁,然后在肉体上消灭。
上面就没有人管吗?
谁管?后来我找失踪的父亲才知道,在我们那里杀人的同期,广州城就打死了无数流窜人员,珠江江面上尽是浮尸。我父亲有可能就死在那次。
我沉默了,浮想联翩,那真是个无法无天的时代。反对血统论的遇罗克真正的死因不是秀才谈兵,而是揭露了京西大屠杀的真相,即使到现在,还是有人不愿意提及这一页血淋淋的历史。任何反思道歉以至于平反昭雪,都只是面对干部和名人。那些发生在底层的惨剧过去了,就像雨夜的枯枝坠地那么轻盈而又不值一提。
在我思索的当口,老何又发来几段文字。
组长的话落地,砸出了一片可怕的死寂。屋檐下的三十一双眼睛,不,三十双眼睛流露出了那么多委屈痛苦麻木和不甘。那个婴儿才几个月大吧,粉嘟嘟的脸上,一双眼睛清澈透明,滴溜溜地转动着,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人群。他妈妈像个木头人一样失魂落魄,两手发抖,孩子掉在地上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孩子的哭声,引发了一遍撕肝裂肺的痛哭,把雨夜的大庚岭哭得摇摇晃晃。我爷爷没哭,他沉着地拾起孩子,交给了他的母亲。孩子的母亲也没哭,她接过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补丁连片的外衣,把干瘪的乳房送到孩子光洁的小嘴里,口里还不停说,别哭,乖,妈妈给你喂奶。
我当时牵着爷爷的衣角,开始也没哭,还问了爷爷,什么叫死刑?
爷爷抚摸着我的后脑勺,沉静地说,就是把我们送到一个没有哭声的地方去。妈妈蹲在地上哭了,很伤心,使我也流泪了。我边抽泣边摸着妈妈脸上的泪珠说,妈妈不哭,我们马上要到一个没有哭声的地方去了,我们哭,不好。妈妈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哭声更大了。
爷爷脸色平静如初,他的声音那么沉稳。他问组长,你们准备用什么方法处死我们?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爷爷跟外人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也就是十三个字。
组长嘿嘿一笑,在寒风里拉了拉军大衣的领口,又揭开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才轻描淡写地说,子弹要留着保卫红色政权,你们不够格;梭镖扎人太血腥了,我们也要讲革命的人道主义;东头松树林里正在挖坑,到时,你们就一个个自觉爬下去,落个全尸,这还是多亏你们的祖坟冒烟了。
爷爷沉默了。深邃的眼睛看着雨中的丹霞山,一片漆黑。
他叙述的详尽而又冷酷,让人不敢相信。我质疑道:你怎么又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第二天是雨天,今天还是雨天。老何又饶舌了。可能就是爷爷在法国带回的上帝,冥冥之中保佑我们。天不亮,一群如狼似虎的民兵驱赶一群死囚起身,组长又现身了。他为革命操劳了一夜,两眼惺忪,呵欠不断,指着我爷爷说:你们一家留下。
后来,我们才知道,上面来了通知,不准随便杀人。县革委会筹备组的何副组长,也就是以前的何县长特别指明了,何医生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伤害。组长接到通知后,沉吟半响,然后对手下人说,抓也抓来了,放了也麻烦。通知上不是说从明天起,趁着天还没亮,还是今天,马上安排人手把这些人杀了算了。何医生一家么,就给老县长一个面子放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我们的老领导。他的话,十句总得要听一句。
死里逃生,妈妈不敢大哭大笑,只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又咬又吻。爷爷嘴角抽蓄着,脸色阴沉得可怕。好像那些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乡邻是他连累的,他怀有深深地内疚。那时没有电灯,夹着嘶嘶声的汽灯照着一串惨白的面孔,从祠堂呼天号地地走向丹霞岩下,走向最终的归宿。那里曾是传说中的女娲造人处,如今,它要收割生命了......
讲对新政权的不合作态度,爷爷认为我一家最该死。那些被杀的五类分子,多年来,都在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洗刷原罪;一些曾为革命立过功的走资派,也都向人民低头,痛哭流涕,承认上了刘邓的黑船,也照样免不了一死。只有我们一家,从爷爷起,就没有一个人认罪。要知道,我舅舅是通匪被枪毙的,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分子。
老何发来一个流泪的符号,再也打不下字了。他以前在网上说过,他有血晕症,看见田埂上的蚂蝗也感到头疼欲裂,这也是他丢了祖传的医生手艺而从商的缘故。八十年代后期,三个何县长进了何家老屋,其中一个还是舅舅因他而送命的土匪,如今却成了政府的嘉宾贵客。他们三人在老何爷爷的灵前拍板,台湾来的何县长投资两百万,大陆的两个何县长负责跑关系,办了一家中成药加工出口公司。公司在广州,加工厂在当地,法人代表和董事长就是老何。
我叹息一声,发出了一句话:昆明惨案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么。
他答:我看不得流血。我不懂政治,但我知道, 无论多么神圣的使命,只要它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就变得像搅屎棍一样臭了。耶稣基督告诉我一个道理,为真理而殉道是无尚光荣的,会得到上帝的赐福;但把无关者拖进来同时殉道,就是卑鄙。
我长吁一口气,打下一行字送出:保重身体,现在的气候最难将息,朝来寒露晚来风,还有盘桓不去的禽流感,稍不注意,就会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