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地界,关于一个人的记忆
一
二零壹四年正月十五,听到王英年早逝的消息,准备外出的我感到无比震惊。
这大概是全国上下的大小学校开始报名的日子。为了巩固生源,我必须外出家访,动员学生尽早报名。作为教师,优秀的巩固率是其教学能力的有力见证。然而现在,因为一个人的离世,这一切显得无足轻重。呆立在教学楼下的一面墙壁前,我长久地出神,像一个闯祸的孩子,在面壁思过。
我听见校车在大门口发出尖锐紧急的催促声,而腿脚却僵直在原地,无法或不愿挪动丝毫。我看见无数块窄小规整的银白色瓷砖在一面墙垣上有条不紊地游走,飘忽,仿佛是一群被驱逐在家园之外的无根的魂灵。瓷砖间隙的灰缝端直、纵横,交织出一片灰黑色的点阵,如同人生在各个时期里不容置疑的坐标。它似乎旨在提醒我们:认识你自己。假如有一条抛物线将某些相互关联的黑点连缀起来,这起伏有致的曲线就是一个人生老病死、起承转合的生命写照。是的,人生是一条抛物线。而对于王来讲,他的一生缺少优柔的过渡。在人生的顶点,那个至高无上处,生命的弦索戛然而断,一如这突如其来的死亡。
我在看风景从车窗外一一掠过。我们的校车平缓地行驶在山下的公路上。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沿途几乎随处可见扶老携幼的村民们在路旁等候公车的身影。人们微笑着向远处张望,仿佛在守候一个巨大的福音。在经历了一个上午的响彻之后,零星的鞭炮声在正午继续响起,就像是对那些巨大声响的细小怀念。这是名副其实的虎头蛇尾。那些散落在家门前湿地上的碎纸鲜红灼目,让我想起王大起大落的一生。它们与高挑的灯笼、未及褪却的雪白一起,维系着一个新年最后的喜庆和温情。而在遥远的故乡,人们依然持续着被死亡的消息所击中时的震悚。
把头埋进手掌,又看向窗外。那座以奇险峻秀而闻名天下的山脉连绵起伏,像大地之神,以亘古的静穆和壮美守护着一方水土。能贴近她的人是幸运的,能在她的衣裾下盘踞的人,是幸福的。这里的人不无骄傲地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意思是只要这座山巍然屹立,这个关内的小城就能够拥有一个值得幻想的未来,一种长足的、可持续性的发展。关于这一点,作为村主任的王,想必较我更深有体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曾在该市的一份文艺书刊上看到过上级部门为了发展经济、惠及民生,如何围绕本市的山水资源和文化优势大做文章。比如在景观文化方面,该市将继续发掘华山奇险秀美的绝妙风光;在宗教文化方面,他们将倡导观仰道苑仙府的旅游走向;而在祭祀文化方面,则计划恢复神秘灵应的岳庙望祭的习俗。他们将完善和宣传感天动地的“劈山救母”题材以成就孝道文化,聚焦琳琅满目的摩崖石刻以打造书艺文化,宣扬名流辈出的杨氏宗族以开拓名士文化,传承慷慨激昂的东府老腔以彰显非遗文化。此外,该市还打算做强做大以解放华山为素材的红色文化和以“四知先生”暮夜却金所蕴涵的廉政文化。即使剔除表面的浮华和虚饰,我依然看到该市的政府部门较其它地方的同业者所多出的勤勉和廉洁。简单地说,我看到了一座名山的神奇魅力。她似乎以其挺拔超迈的身姿标示了一种精神的向度,从而使拥有她的人们心生感激,向往膜拜并孜孜不倦。
而在王的故乡,明显缺少诸如此类的资源优势。
但是,这能成为一方官员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的政治托辞吗?
薄暮时分,我们回到学校,带领孩子们观看烟花。明亮的光点携带着惊怖的鸣啼窜向高空,随着一声爆响,在灰暗的天幕下散布成五彩缤纷的冠状花束,照亮了我们头顶的上空。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深长的赞叹。操场周围弥漫了刺鼻的、微苦的火药味息。那些站立在场地中央的人四散逃离,以躲避飘落的黑色纸屑。烟花易逝。在短暂的欢叫和热烈之后,我安顿好学生,将自己关进房间。
寒意袭袭,在这个冬春交替的时节。我把自己固定在一个永恒的坐姿上。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午后,我是怎样地将秦腔的声音调到最大,以宣泄因故乡一位女子的早夭而淤积的压抑和悲苦。时过境迁,我尽力练习着处理痛楚时的不为人知。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冬天已经过去,春天不再遥远。我这样想着,关于王的记忆就在对季节的盼望中渐渐清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