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子村魂灵
待店子村那条中心大街肮脏到惨不忍睹时,人们纷纷想起了已经死去的老修申。
老修申是店子村的清洁工,这是文雅的叫法,村民们都唤他为“扫街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一顾的意味。的确,对于店子村来说,修申熟悉得就像街角的野狗,任谁都可以随意喝斥几声。除了修申自己,没有人记得他从何时开始从事这份活计,也没有人记得他为什么从事,仿佛村子刚形成时,修申就已经站在那里老老实实干活了。
一直都是这样,如同村口那棵历经风霜的老槐树。
店子村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村,每逢农历带“五”“十”的日期有集市,而集市的前一天,就是修申工作的日子。
清晨,公鸡打过最后一遍鸣,修申便拉着地排车,带着扫帚和簸箕,在村东头开始忙碌。他用扫帚把方圆十几米以内的垃圾扫成一堆,再用簸箕搓到地排车上,然后拉着地排车往前走一段,继续新一轮的打扫。如果中途地排车满得实在装不下了,修申就要先把垃圾运到村外倒掉,再返回来接着清理垃圾。如此打扫到街尾,通常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此时,临街的住户会趁机把家里囤积的垃圾丢到街上,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免费的服务。但他们不会把垃圾整包地扔出去,这难免有占便宜的嫌疑,于是,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就把包里的垃圾抛洒在街面上,伪装成自然形成的模样,顺便还要瞄一眼远处的修申,生气地喊道:“你快点啊,这边都没法走人了!”修申抬头笑笑,说:“快了快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有时候,修申会认真地在垃圾中捣腾一阵子,却总是一无所获。农村不比城市,城市的垃圾箱里可能会有可利用的东西,而农村的垃圾是狗都不碰的那一种,譬如破塑料烂纸盒之类,村民们也都会整理好,卖给收破烂的人。
次日,劳累了一天的修申费劲儿地在熙攘的集市中穿梭,向每个摊主收取一毛钱的清洁费。所以,在店子村的集市上,你经常可以看见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修申在和某一个蛮横的摊主争吵。
“你凭什么收钱?”
“我可压根儿没看见你打扫卫生!”
“滚,别弄脏我的东西!”
“收钱?好,先给老子开张发票!”
“老头,你神经病吧?”
争吵到最后,大部分摊主会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把一张皱巴巴的的一毛钱或者一枚沾满污渍的硬币扔过来,刚才还面红耳赤的修申立刻会心满意足地捡起钱,吹尽上面的尘土,仔细塞进他那个吊在胸前的破提包里,转而进入下一轮的争吵。
偶尔也会遇到实在难啃的主。
“老规矩,一毛钱。”修申把手伸向一个五大三粗的肉摊老板。
“没有,老子还没开张呢!”肉摊老板横眉竖目。
“别人都拿了,你看……”修申陪着笑脸,不紧不慢地说。
“老子就没钱,怎么着?”肉摊老板向前跨了一步。
修申忙点头哈腰:“不怎么着不怎么着,我给您鞠躬了,您就当做好事了。”
“别来这套,跪下也没用!”
“我给您跪下了!”说完,修申双膝到地,眼巴巴看着肉摊老板。
“操,你还要不要脸,不要脸日电线杆子去!”肉摊老板毫无顾忌地喊。
修申抹把脸,站起来走了,不久满面笑容地出现在一个蔬菜摊前。他已经习惯了这般的刁难。
一趟街走下来,所得不过十块钱,这是修申扫街的所有报酬,也是他接下来五天的全部生活保障。
不过,在店子村人看来,十块钱已经足够了。
因为,修申没有父母,他们早在解放初就当作地主恶霸枪毙了;修申没有儿女,贫穷和家庭成分让他一辈子没有娶上媳妇;作为农民,修申甚至没有地,他的责任田被他唯一的表哥抢去种了,交换条件是表哥给他盖了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这是他留给店子村的唯一纪念,现在被用来养猪。
总之,修申一无所有,除了土坯房、扫帚、簸箕和地排车。当他年轻的时候,政策限制人口流动不允许外出打工,当男男女女们争先恐后地奔向大城市淘金的时候,他却老了。
然而有一天,修申病倒了,一种无法康复的病。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出人意料的是,他依旧坚持打扫街道,只是工作时间由一天延长到两天三天……最后,他甚至借助两个凳子“走”到街上捡拾垃圾,他坐在一个凳子上,把另一个凳子紧挨着放在前面,然后身体慢慢挪过去,再把刚才坐过的凳子搬到前面……周而复始。
那是2005年的冬天,我在家门口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呼啸的寒风里,我看着他佝偻的脊背和凌乱的白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仅此而已,我做不了什么。
一个月后,修申死了,死在了他的土坯房里,几个小孩往里面扔石子时,发现了他僵硬的尸体。
葬礼很简单,平常持续一天的仪式不到中午就完成了,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看不出丝毫的悲伤,装装样子的哭声竟然也没有,他们只是在抓紧时间完成一项无论如何也省略不了的事情。
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修申“付礼”(亲戚熟人送给死者家属的安慰金),但我知道,村中但凡死人,修申都会付上一块钱的礼,不论熟识与否,认识与否。修申说这是他家的老规矩,当年父母就是这么做的,叫死者为大。
傻逼,这是人们的评价。
少了清理街道的人,街道自然而然地就面目全非了,最初的几天,人们甚至会埋怨:这个该死的修申,怎么还不出来扫街?话未落地,人们便大笑起来,幡然醒悟道:原来他已经死了。
村委会也曾想找人接替修申的工作,可谁都不肯为区区十块钱奔波劳碌遭受白眼,村委会更不肯自掏腰包出工资,事情僵持不下,不了了之。那些习惯了占便宜的的临街住户们不得不打扫起街道,但都是各扫门前雪,一点亏不愿吃,经常为谁往谁那儿偷倒垃圾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或许只有在这时候,村里人才会念起修申的好。
一生孤苦伶仃的修申走了,同时带走了店子村的灵魂。
这一年,修申六十七岁,为店子村扫了四十九年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