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朋友
水无树不秀,山无树则荒。人无树呢?无生命之友,无生命的交流。
我小时家在农村。村村树木匝地,家家庭树蔽天。隔窗听树声,开窗看树形,人与树间杂而居。到夏天,村外望村,土屋茅舍都掩在青翠葱茏里。我的童年是一个人与树的世界。
或许习惯成自然。长大后我在城里工作,不惯城市的房挤人众唯树少。不过,有一个我工作过的单位,却院落大,树木多,东南角竟还有一小片树林,虽不过榆杨槐柳之属,且不及家乡的繁盛多姿,但也难得之极了。我把我的办公室兼宿舍里的桌子挪到窗下,开窗可面对一株临窗的槐树,放眼能见到窗外小树林的大半。伏案时,每听槐树枝叶敲窗,虽独处一室,却不觉孤独:窗外有朋友相伴。疲劳时,抬头赏树。它摇叶召我,婆娑诉我:与窗外的朋友神通。若早晨散步林间,则每每身心清爽,顿觉有了巨力和大胸心,欲张臂腾飞,与大自然同拥抱,共融合,游于天地间。早春,冠头先织出浅淡绿烟的,必是柳树;最晚褪去绿装的,竟也是它。夏天的清晨,轻雾浮动,树林隐现,鸟鸣其间。到冬天,尤可看白杨。白杨高耸而不曲,肤坦白而透青绿。它挺立北风,光秃的枝条依然手臂般地向上直伸,摇曵,以奋发与欢乐对严寒。下雪了。黄昏时竟越下越大,雪片变作冰晶雪粒,伴着槐枝的敲打,扑窗而来。小树林已迷漫在风雪乱阵里。树木正与风摧雪暴缠斗,抗争,以自己的阴柔之力和坚韧之性阻扼惯于横扫一切的暴风雪于这小小的生息之地,逼它盤转、回旋、轰然腾起,旋即风卷雪烟而去。“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高且直的白杨经得住风雪摧拉麽?它是宁折不弯的啊!
单位要集资建楼;部分平房须拆,包括我的办公室。我的一家搬到了后面的一个小院里;从此不见了我窗外的朋友,而后竟成永决——树木悉数挖去,以建楼盤。我在小院的窗下种一石榴树,于是又有了隔窗之友,虽然仅此一位。闲时我为小树拔草、松土、浇水;孩子时来相助,也是一乐趣。石榴树叶油绿,花却火红。集两种生命之色于一身的石榴树,算得树中一奇。石榴的谎花落尽,果花红宝石似地缀在绿叶间。夏天开窗,小石榴居然顶了多角的小帽探头入室,亲近顾我。不料这小院还得拆,我再次迁居,住进了楼房。我不忍心我的石榴树被毁,就约好孩子他舅,请他快把石榴树移走,给它一条生路。这天,孩子非让我领他去看小院里那棵石榴树还有没有。早望见小院没了门楼,院墙已倒,还没拆净。“那不是!”孩子惊喜地一指。只见小石榴树站在断墙下的濛濛细雨里,似忧怨又孤凄。我给孩子摘了两个顶大——只有核桃大小——的石榴。孩子看着石榴上的小水珠,告诉我:“它哭了。它不愿离开咱家。——舅舅种得活它吗?”“种得活。”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种得活种不活。说罢,我抱起孩子,赶快走了。
楼居固然舒适,但却无需再望窗外,也无需再想楼前了。我已绝望于窗外,断想于楼前。窗外楼前,满眼的钢筋水泥的直线、直角、立方体。楼外望楼,众楼一面的幢幢林立,远看象碑林,拥挤,气闷。点缀的树木,屈服于楼下。花木草地,俯视如青苔地衣。孩子的舅舅来电话说,小石榴树挪不成了。他那里几个邻近的村正拆房刨树。说要盖楼,大伙都得住楼。看来,人居和树居的环境都要大变了。名言道,人需适应环境。名人道,适者生存。为“生”,我必须“适”,从而远离了我的秀丽、灵动的窗外的朋友。与之远离的,除了我,还有“我们”,或者还有山和水,乃至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