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树】他从寒夜来/唐腻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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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白家驹返还故乡,赵芸嘉陪他在自家的院子里饮酒。
白月无瑕,距离他们初次相见,已是七年。
【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白家驹还记得赵芸嘉搬来的那天,有很好的日头,云朵洁白而松软,他站在小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转身朝屋内喊了一声“妈”,就见那辆驮着赵芸嘉的小破东风车施施然地开过了自家门前。
那一年赵芸嘉十岁,穿了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大人衣服改的的确良红裙子,逢人便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很多人都说小孩子是看不出好看不好看的,只有等长大些才知道美丑。白家驹一开始还认为有理,但自从见了赵芸嘉,他便觉得,那些人的话大概都是在自我安慰罢了。赵芸嘉一直都很漂亮,在很多人还没有长开的时候,她便有了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和人人艳羡的美人尖。
她经过他家的时候从车窗户里探出小脑袋,冲他热情地打招呼:“小哥哥,早上好啊!”
白家驹一愣,话没接上来,硬是憋红了耳根。那年白家驹十二岁,刚刚长到懵懵懂懂的年纪,班里有女生偷偷咬耳朵说喜欢他,他听了后却觉得十分无趣,从没有放在过心上,但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仅仅冲他一笑,他便不自觉地挠起耳根,还红了脸。
赵芸嘉一家搬进来的消息不出半日就在镇上传开,镇里的人淳朴,一见赵家妈妈竟然比爸爸看上去大了许多,不禁脸色一沉,莫不是带着小男人和小女儿私奔来的吧。
刚安置好行李没多久,赵芸嘉便迫不及待地奔出了房门,蹲在门外的空地上捏泥人。有好些个四十出头的妇人闻风而来,在院门外踮脚张望了半天,也没见到传说中的“老少配”,不禁深感失望,末了,只好悻悻地瞅了赵芸嘉一眼:“哟,还带了个小妖精来,指不定以后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赵芸嘉自然听不懂什么叫“整出幺蛾子”,于是晚饭时顺道问了梁姨一句,梁姨的脸色有顷刻的变化,但很快恢复正常:“大概就是说,芸嘉来到这里很好的意思。”
十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分辨大人是不是在撒谎。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杨叔叔还在隔壁房间摆家具,赵芸嘉怯生生地拉了拉梁姨的手:“以后我们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吗?”
梁姨放下手中的筷子,沉吟了片刻:“是的,芸嘉以后就和梁姨和杨叔叔在这里幸福地生活了。”
赵芸嘉反复咀嚼着梁姨的话,而后鼓掌开心地笑了起来,并没有注意到梁姨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虑。
就算是放在如今,世人都不见得会对一段年龄相差十年的姐弟恋宽容,更何况是在七年前,况且,这场姐弟恋中的姐姐,还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夜里,梁姨摸了摸芸嘉的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二】
梁姨的担忧很快成了现实,当芸嘉顶着额头上馒头似的大包走进家门时,梁姨的手上还满是淘米水。
梁姨着急地过来,刚蹲下身刚想要问话,赵芸嘉便先开了口:“我没有错!是她们先骂你老狐狸精我才动手的!别看这个包大,其实一点也不疼。唐瑶瑶被我扇了一个巴掌,比这个疼多了!”
说话间,赵芸嘉已下意识地握起不大的拳头。梁姨定定地看她,良久,才把手在围裙上擦擦干净:“先吃饭吧,等下梁姨给你上药。”
那天因为额头上涂了药,清清凉凉的,赵芸嘉睡得很沉。梁姨摸了摸她的额头,转头低声问了一句:“杨昭阳,我们能不能搬走?”
一片凄清的月光下,杨昭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没答话。这次他们买下这间老房,已是用完了全部积蓄,根本不可能再迁到别处:“等等吧,时间久了,大家可能就不会这样对待嘉嘉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梁姨起身来关灯,碰到赵芸嘉的手,阵阵冰凉。
赵芸嘉其实并不是梁姨亲生的,梁姨在打工的饭馆附近捡到她,见她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也就没有忍心丢掉,心想一个人是吃饭,两个人也是吃饭,咬咬牙就过来了。
遇到杨昭阳的那个冬天,梁姨刚换了打工的饭馆,在大学城附近,那年她刚满三十岁,带着八岁的赵芸嘉住在小饭馆的阁楼上。那天,念大二的杨昭阳和一群哥们儿喝酒出来,和倒垃圾回来的梁姨恰好撞了个满怀,一段旁人眼中的孽缘就这样开始了。
两年后,二十二岁刚刚毕业的杨昭阳终于一狠心,流泪撇下了一夕间苍老了无数的父母,带着梁姨和赵芸嘉搬来了这个小镇,只因为这里物价低廉,且远离那座城市。
平日里,杨昭阳在镇上的造纸厂上班,梁姨因为被镇上的妇女排挤,只好私下里接一些玩具厂的活儿,在家缝缝布娃娃。
那几年,赵芸嘉的日子过得很不太平,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因为家世而受人排挤,又不懂得逆来顺受,只会招来更多忌恨,免不了和其他小孩的恶战。
白家驹再度见到赵芸嘉的时候,她就在学校后山的山坡下跟一群女孩子打架。都是十岁出头的年纪,不知道轻重,你一拳,我一拳,很快便打得难解难分。
“你再骂我梁姨是老狐狸精,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混乱中,赵芸嘉狠狠地掐住了对方的手臂,疼得对方哀号连连。
白家驹不禁看呆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眼见这样打下去一定会把事情闹大,白家驹赶忙丢下书包,跑上去拉架。
赵芸嘉显然还在气头上,一双胳膊虽被白家驹架住了,但两条细腿仍不忘一顿乱蹬,边蹬边叫:“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远方的天是胭脂红色的,白家驹看着赵芸嘉拼命反抗的模样,恍惚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只奋力扑棱着翅膀的白鸟。
他就这样缓缓地将手松开了:“女孩子家家,打架像什么样子!不准再打架了,以后有人欺负你,就说六年级(1)班的白家驹是你哥哥。”
他这样说着,赵芸嘉不由得安静了下来。良久,她伸出手牵了他的手一下:“我认识你,你是我搬来那天时见到的小哥哥!小哥哥你叫白家驹对吗,那我叫你家驹哥哥好不好?”
她笑着,笑得很好看。白家驹有一瞬间的恍神,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女孩应该是属于蔚蓝的天空的。可他不知道,多年后折断她翅膀,困住她不能飞翔的,竟然是自己。
【三】
有了白家驹的庇护,赵芸嘉余下两年的小学生活,过得比过去顺畅了许多。镇里的小孩大都畏惧高年级的学生,听说赵芸嘉多出了一个读六年级的哥哥,不免心中多了一分忌惮,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挑衅,而选择忽视了。
赵芸嘉十一岁时,白家驹小学毕业。毕业典礼致辞那天,白家驹早早地将衣服整理好,系上红领巾,在心中偷偷期待赵芸嘉夸奖自己时的样子:家驹哥哥很帅!比杨叔叔还帅!
想到这里,白家驹不由得笑出了声,恰好白母刚从玩具厂下班回来,见儿子没头没脑地傻笑,又顺带想起赵芸嘉那个狐狸精阿姨抢了原本该轮到自己缝的玩具,不由得怒火攻心,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随着你那混账的爹,整天就知道笑,笑笑笑!老娘要是哪天工作丢了,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一句话,说得白家驹脸色刷地暗了,白父早年做生意亏了本,受了刺激变得傻傻的,没事就傻笑,气得白母哭也不是闹也不是。
白家驹知道妈妈心情不好,于是默默收拾好书包先行离开了家。只是等到了学校,却发现赵芸嘉竟然没来上课。
毕业致辞白家驹讲得很溜,台下掌声雷动,但他却总觉得心底少了点什么。眼看着毕业典礼结束,白家驹走出校门,没想到没走出多远,就看见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的赵芸嘉。
白家驹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快步走上去:“为什么逃课了?”
赵芸嘉死咬着嘴唇没抬头,僵持了很久,才小声答道:“我不想看你毕业。”
白家驹没想到赵芸嘉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拍她的头。这一年赵芸嘉已经开始发育了,只比白家驹矮小半个头,她板着脸的样子极顽固,让白家驹不禁放软了调子:“初中离这里也就十分钟的路,我会每周来看你的,不用怕,他们肯定更害怕一个念初中的哥哥!”
可这一次赵芸嘉却没像上次一样开心地笑出来,她看了白家驹很久,才委屈地说:“他们说男生上了初中都会交女朋友的,我不要你找女朋友,我不要多一个姐姐!”
赵芸嘉似乎要哭出来了,白家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轻轻地笑了:“好,哥哥不交女朋友。”
【四】
赵芸嘉小学毕业时,白家驹念初二。毕业典礼刚结束,赵芸嘉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学校,去找此时还在上课的白家驹。
那年赵芸嘉虽然才十二岁,却已经拥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和细长的双腿。她的成绩不算好,梁姨说孩子最重要是过得开心,也就没有过多要求她。
十二岁的赵芸嘉依旧不大合群,但好在她并不在意,小时候的经历让她懂得自娱自乐,一本闲书便可以打发一个下午的时间。
赵芸嘉去找白家驹时其实是带了毕业礼物的,虽然她觉得自己毕业应该由他送自己礼物,但鉴于她心情好,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小镇的中学没有门卫,赵芸嘉轻易就混了进去,有经过的男生向她吹口哨,她只是笑,然后长腿一迈,继续往前走。
还在读初二的白家驹在学校里风头其实已经很劲,成绩稳坐前三,模样长得好看,想要人不喜欢都难,所以时不时会有不怕死的女生去告白,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赵芸嘉找到白家驹的时候,恰好碰见的就是这么一出。
女生高白家驹一级,大约想着毕业了,索性豁出去赌了一回,成不成是一回事,至少没留下遗憾。
果不其然,白家驹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好意思,我暂时还没有找女朋友的打算。”
听白家驹这样一说,那个告白的女生立时哭得梨花带雨,倒是陪她来的另一个女生一边安抚她,一边不好意思地向白家驹解释道:“我就知道结果会这样,可是说清楚了总归是好的。我叫乔俏,交个朋友吧,我考的是一中,相信明年你也能考上的,到时候我们就是校友了。”
乔俏扶着身旁女生离去的背影很是潇洒,白家驹一边琢磨着明年考一中的事,一边回头,就看见了赵芸嘉。
赵芸嘉笑得很是狡黠:“家驹哥哥。”
那天白家驹带赵芸嘉在食堂吃的饭,雪菜肉丝面。赵芸嘉把汤喝完后从衣袋里摸出了自己做的那颗小吊坠,放在白家驹手上:“不准嫌弃啊。”
那是一只用琉璃做成的小鸟,赵芸嘉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说刚认识我那会儿觉得我像小鸟吗,所以我就做了一个,要是我哪天飞走了,它就留下来陪你好了。”
白家驹看着眼前的赵芸嘉,又咀嚼了一番她的话,大约是觉有些不大吉利,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九月份就来念书了吧,好好上课,别老是摸鱼打混。”
赵芸嘉就笑起来:“梁姨都不说我,就你管得宽!”
【五】
在镇上度过的第三年,关于梁姨与杨叔叔的流言终于淡了些,至少不会有人再当街指着梁姨的鼻子骂“老狐狸精”了,赵芸嘉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也就不再介怀什么。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孩子,直来直去,虽不轻易服软,但也从不记愁。
这一年,梁姨终于凭借自己的吃苦肯干在玩具厂谋得了正式的职位,而也就是在几个月后,镇上的老中医宣布梁姨怀上了孩子。
全家人都沉浸在等待孩子降临的喜悦中,赵芸嘉偶尔望见梁姨脸上淡淡的褶子,忽然就觉得,过去受点苦其实也不算什么,至少他们等到了苦尽甘来。
自古有人欢喜便会有人愁,这边赵芸嘉一家幸福美满,那边白家驹一家则显得愁云惨淡。白母失业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被厂长开除,而是厂长决定节省开支,一下子裁掉了好几个平日里爱偷懒的女工。
眼见着自己的职位被那老狐狸精抢了去,白母心中很是郁结,气到极致,不由得跳脚骂:“你这个老狐狸精,看你能得意多久,我要是不讨个公道回来,我就改跟你姓狐!”
但就算逞了口舌之快,还是免不了要离开。此时,那几个一同失了业的妇女便正聚在白家驹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白家驹刚做完试卷走出来,见到此状,不免也感到有几分担忧。他马上就要读高中了,妈妈在这个时候失业,就算他假期能勤工俭学,那重点高中的高昂学费也实在难以支付,这样一想,不禁沮丧得咬住了嘴唇。
因为烦闷,那天白家驹早早地就上了床,而等他第二天清晨转醒,一眼看见的,却是哭红了双眼,咬破了嘴唇的赵芸嘉。
“我要杀了那个放火的人!把我的梁姨还给我!”赵芸嘉跪在自家的院子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而此刻的杨昭阳,早已因为受刺激过大,昏死过去,被送进了医院。
梁姨的葬礼很简单,本来镇上就没什么亲戚朋友,如此一来,守灵的只剩下赵芸嘉和杨昭阳。
白家驹带晚饭来看赵芸嘉的时候,赵芸嘉仍躲在梁姨曾经的卧室不肯出来,看见白家驹,也只是恨恨地瞪着,半晌都不开口。
白家驹明白她的意思,梁姨去世后,纵火的最大嫌疑犯便是自己的母亲,毕竟当日是她被开除后指着梁姨的鼻子赌的咒,一定会报复。
“可是,芸嘉,我妈妈有证人,那些跟她一起失业的阿姨可以作证,她们在一起哭到天亮……而且,我也看到了,她们没有说谎。”
赵芸嘉的眼睛忽然一亮,良久,又慢慢暗下来:“我知道,可是家驹哥哥,我必须恨些什么人,才能解脱。”
说话间,赵芸嘉慢慢抬起脸,白皙的脸上满是泪痕。
【六】
自从梁姨去世过后,杨昭阳便变得沉默起来,明明只是二十五岁的男人,脸上却满是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他总爱抱着梁姨的照片看,那还是怀孕头一天拍的,梁姨一边抱怨两个月大的孩子,什么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照的,一边还是欢喜地偎依在他怀里。
杨昭阳老觉得那天自己是应该陪她死的,要不是芸嘉的作业落在学校,她怕芸嘉一个人去拿不安全,让他陪着去取,他们现在应该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地团聚了。
可是芸嘉呢?杨昭阳一回神,猛地想起芸嘉,便终于不忍心陪她去死,再留下芸嘉一个人。被留下来的人是很寂寞的,杨昭阳比谁都知道。也就是那个时侯,他开始喝酒,一开始是一小杯,恰好可以让自己睡过去,不会整夜整夜地梦见她,然而时间久了,一杯便不管用了。
自从杨昭阳开始酗酒,赵芸嘉便变得很是焦心,眼看着她的杨叔叔一天一天消沉下去,她却丝毫没有办法,赵芸嘉再一次感受到了和梁姨去世那天时同样的绝望和无助。
那时候白家驹已经读初三了,白母经过梁姨一事,变得一蹶不振,玩具厂老板可怜她好端端地被自己连带害成了嫌疑犯,于是大手一挥,批准她回来上班。白家重新有了经济来源,原来盖顶的乌云也慢慢消散,日子渐渐回到了正轨。
白家驹考起一中的消息传到白家的时候,赵芸嘉正在家中为喝得烂醉的杨昭阳清理,她拍拍杨昭阳的脸,焦急地叫了两声“杨叔叔”,便见杨昭阳原本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了,只是那眼光却与平日截然不同。那样的温柔,只有看着梁姨的时候,才会有。
赵芸嘉忽然明白了过来,丢下手中的毛巾转身要跑,便被一只手重重地拽过来摔在床上。
额头磕到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呆愣了片刻,赵芸嘉渐渐止住了挣扎,正当她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身上的那个人却停住了动作,踉跄着站了起来,慢慢地,他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赵芸嘉第一次见到杨昭阳哭,他和梁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哭过,赵芸嘉不禁一顿。良久,将双手圈住了杨昭阳的脖子:“杨叔叔,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隔天,白母果然不顾白家驹的劝阻在家里摆了三桌酒,说是要把家里的亲戚朋友都请来庆祝白家驹考取了市里最好的中学。白家驹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跟着妈妈一起挨个儿敬酒,一顿饭吃完,竟然已经到了傍晚。
白家驹其实是不喝酒的,唯一喝过的一次,还是毕业庆祝那天,没想到今天竟然被灌了这么多,脚步不由得飘浮起来。
“家驹哥哥。”白家驹一回头就看见赵芸嘉在院外冲自己招手,不禁一个哆嗦,酒醒了大半。
自从梁姨的葬礼结束后,他就没有再见过芸嘉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备考忙碌,一方面则是他不知道再度见到她该说些什么,没想到她竟然会先来找他。
“祝贺你,家驹哥哥!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赵芸嘉甜甜地笑了。
她这一笑,白家驹的脑子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炸掉了,晕晕乎乎的,良久,才讷讷地答:“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啊,是要在城里买一所大房子,和杨叔叔搬进去住。家驹哥哥,我们的理想,不一样。”
月光洒下来,落在赵芸嘉甜美的酒窝上,让白家驹不由得失神。那一瞬,他感到难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就好像,这只鸟儿终于要飞走了一样。
【七】
可先飞走的却是他。九月一来,白家驹便带着白母准备的行李,坐上了开往市里的长途汽车。
来送他的人很多,然而赵芸嘉却没来。临上车前的最后一秒,白家驹仍恋恋不舍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可她却始终没出现。
这是他们相识这样久以来,她第一次没有缠着他,口口声声地说舍不得和他分别。
她渐渐长大了,再不需要他的保护也可以飞了,他应该觉得欣慰,却依然感到怅然。白家驹摸了摸胸前的的那颗白鸟吊坠,最终是咬着牙转过头,目不斜视地望向了前方。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当天,赵芸嘉就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
杨昭阳送赵芸嘉到市里的职高报到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他小心翼翼地撑着伞,护着身旁的赵芸嘉不被淋湿。临到校门口,才终于肯将手中的行李交给她:“嘉嘉,一个人在外面要懂得照顾自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动手,有时候要学会适当的妥协,叔叔每半个月来看你一次,有什么缺的,记得告诉我。”
雨幕中,赵芸嘉紧紧地攥着行李对杨昭阳笑着点头,而当他转身时,他清楚地听见赵芸嘉说:“爸爸,我知道了。”
说完这一句,赵芸嘉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很远很远,而瞬间僵在原地的杨昭阳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嘉嘉,你要勇敢的地飞!一直飞!”
他不知道赵芸嘉听到他的话没有,但那一刻,他确实是流下了作为一个父亲的眼泪。
白家驹的高中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就如同过去在初中一样,像他这样模样好看成绩优异的男生,走到哪里都是讨人喜欢的,就算没有良好的家世——毕竟高中生谈恋爱,是不看这些的。
开学一个月,白家驹果然在校园里遇到了曾经的故人,曾经陪女同学向自己告白过的乔俏此刻正意气风发地指挥着学生会的一众干事贴海报,见到白家驹,不由得粲然一笑:“有兴趣加入吗?”
竞选非常顺利,白家驹很快当上了宣传部的副部长,与乔俏共事于一间办公室。白家驹对周围的女生没兴趣,但并不讨厌乔俏,究其原因,大概是她够直爽。
爽利的乔俏也有八卦的时候:“你那个叫做赵芸嘉的妹妹呢?”读初中时人人都知道白家驹有一个漂亮妹妹叫赵芸嘉,乔俏自然也不例外。
原本还在誊学生会通讯录的白家驹骤然僵住了,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赵芸嘉了。上个月回家时他去她家,被杨昭阳告知她已去市里读职高。他们明明相距这样近,她却没来找他,白家驹不由得有些生气。她不来找他,他也赌气不去看他,这一拖延,就挨到了现在。
傍晚下了晚自习,白家驹仍想着白天乔俏问他的问题,一不留神,走着走着撞到了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赵芸嘉。只是这一次,她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我男朋友,罗志勋。”她眨着眼睛对他笑,一如当年他们初见。
【八】
那顿夜宵吃得很不畅快,白家驹时不时地拿眼睛的余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黄毛,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得出结论:纨绔子弟。
然而白家驹看得出来,这个纨绔子弟很宠赵芸嘉。这一年赵芸嘉十四岁了,因为早熟,看上去有十六岁的样子。她把碗里的烤韭菜全部扒拉到罗志勋的碗里,然后转过头来对白家驹笑:“他就喜欢吃这个,口味真奇怪!”
一句话,说得白家驹立时没有了胃口,赵芸嘉以为他生病了胃口不好,伸出手来要摸他的头,却没想到被他重重打掉:“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怎么还是小孩样子!”
话一出口,白家驹就愣住了,其实这并不是他的本意,正当他挣扎着要不要道歉时,没想到赵芸嘉竟然嫣然一笑:“家驹哥哥说得对,以后不会了。”
寝室十点半关门,白家驹自然不能送她离开,于是只好躲在大门的石柱后默默看着她坐上小黄毛的摩托车绝尘而去。
抵达寝室时恰好赶上门限,一推门,同住的几个男生早已经睡得死死的。黑暗中,白家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换衣,就直接爬上了床。
躺在床上,他不由得摸出赵芸嘉送给他的那颗白鸟吊坠,他明明一直随身带着,却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样想要丢掉。
恍惚间又好像看到她十岁时第一次向自己打招呼的样子,白家驹一个激灵,伸手去摸自己的眼角,竟然有泪。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芸嘉没有来找他,白家驹安慰自己,小女生谈恋爱自然顾不上其他,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失落。
周末,乔俏招呼了一堆学生会里的干事出去玩,走到白家驹面前,仍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不准拒绝,否则本姑娘我开除你!”
白家驹本来就没有打算拒绝,最近几天一想到赵芸嘉便有一股怨气在心里烧得自己难受,出去排解排解也好。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那种状况下见到芸嘉——
下午五点,熙熙攘攘的市中心,他和乔俏他们从KTV里走出来,就看见从隔壁宾馆步出来的赵芸嘉和另一个男生。
“啪!”
这是白家驹第一次动手打她,两人同时都呆住了。
过了很久,赵芸嘉捂着脸笑笑:“我和罗志勋早分手了,他根本是假装有钱,我干吗还傻乎乎陪着他?”
赵芸嘉转身的时候白家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站在原地,乔俏追过来拍他的肩,他却忽然泄了气:“怎么办,我打了她。”
【九】
白家驹没想到赵芸嘉会主动来找自己,僵持了近半个月,这一次,还是芸嘉主动站到他的面前讨饶:“家驹哥哥,我们分手了,他说和我玩玩的。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当真。”
白家驹不知道应该说她什么好,她明明还不满十五岁,口气却像过尽千帆的大人一般。有一瞬间,白家驹恨不得她还是十四岁不到的小姑娘,这样他就可以告那人强奸了。
可是白家驹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迎上去理了理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哥哥请你吃饭。”
那天他们喝了酒,白家驹心里知道,让芸嘉这样的小姑娘陪着自己喝酒不对,但他想醉一场,从没有像这样迫切地想要醉一场。
几瓶酒下肚,白家驹果然如愿地醉了:“芸嘉,很多时候,哥哥觉得,你真的已经飞走了,飞得很远很远了。”
“那你想不想要芸嘉回来?”
“不,你要勇敢的飞,一直飞!”白家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继而渐渐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白家驹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小旅馆,芸嘉并不在身边,他起来倒了一杯水,脑子渐渐清醒,然而忍不住扇了自己一耳光:“你想要发生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一切一如既往。芸嘉时不时会来看看白家驹,偶尔还带些吃的。
白家驹从不过问她交没有交新的男朋友,这就好像他们之间的默契,谁也不愿意轻易打破这种平衡。
白家驹读高二的时候,赵芸嘉满十五岁,那天他答应陪她过生日,说是让她来学校找她。
赵芸嘉的学校没什么课,所以她来得早,重点中学的门卫就是缠人,赵芸嘉干脆翻了院墙进去,反倒落得清静。
赵芸嘉知道白家驹的教室在哪里,这么多年,关于他的事,她没有不知道的。但当她看见白家驹正一脸温和地给前排的女生讲作业的时候,她不禁沉默了,原来,她还是有不知道的。不知道他在学什么,说什么,他的世界,她已经慢慢生疏了。
那天,赵芸嘉最终是回去了,临回寝室,给白家驹的寝室挂了个电话,让他的室友代为转达,她和小姐妹相约出去了,就不和他一起过生日了。
那一夜白家驹自然没睡,他隐约知道赵芸嘉是在骗他的,但是他却不忍拆穿。
时间在粉饰的太平中过得很快,一转眼,白家驹高三了。作为常年的第一名,人人都说保送名额非他莫属,他也就这样轻易相信了,没想到竟然会平地起波折。
班主任表达校长意见的时候很委婉,白家驹却终究拍案而起:“凭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爸爸吗!”
白家驹甩袖而去,剩下班主任不住地摇头,有些事,她也很无奈。
那天白家驹破天荒地找赵芸嘉喝酒,三杯酒下肚,终究没能忍住,把事情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边说,边红了眼睛:“是,我知道他也很优秀,但是我真的就必须因为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爸爸而让出我的保送名额吗?”
赵芸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笑了:“你有我啊。”
那天醉过去的白家驹依稀是做了个梦,梦里他问了芸嘉那个他一直没敢问出口的问题:“芸嘉你要回来吗?”
“不,我已经飞得很远很远,迷路了,回不去了。”
【十】
那晚喝完酒,赵芸嘉送已经醉得七荤八素的白家驹回去。
白家驹的脸很红,脑袋昏昏沉沉的,赵芸嘉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边眯着眼睛小声问:“那个抢走你保送名额的家伙叫什么名字?”
白家驹已然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听见赵芸嘉又提这出,不禁咬牙切齿道:“宋翔!”说完这句话,已支撑不住,渐渐睡去。
赵芸嘉的脸上不禁浮起一抹浅浅的笑容,拼尽全力将白家驹带到上次去过的那家小旅馆,老板娘已经认识她了,笑得极其暧昧:“哟,你男朋友又醉了?”
赵芸嘉先是一愣,而后很灿烂地笑开来:“是呀,又醉了。”
那晚,赵芸嘉守着白家驹一夜没睡,他睡得很沉,像襁褓中的婴儿,赵芸嘉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脸,喃喃自语道:“你老说我像一只小鸟,可是你知道吗,这只小鸟为了你,就算折掉翅膀也是甘愿的。”
赵芸嘉在黎明前离开,临到街口,她回头望了望那间还亮着灯的小房间,莞尔一笑。
那日天亮后,白家驹便再没有见过赵芸嘉。他曾经试图去找她,却被室友口气厌憎地告知,她去谈恋爱了。她的恋爱对象总是那样多,白家驹心中有一把无名火越烧越旺。
可是对赵芸嘉的愤怒情绪丝毫不能抵消白家驹想到保送名额失去后的失落,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后,白家驹决定单枪匹马去找校长谈谈。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在那里见到久不露面的赵芸嘉。
此时此刻,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位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校长面前,手中捏着的,是一纸刺眼的化验单:“校长您好,您看到这个了吗?其实这个孩子是宋翔的,我找他找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人,只好请你帮我个忙,找到我孩子的爸爸了!”
说罢,赵芸嘉嫣然一笑,老校长顷刻间面如死灰,良久,他哆嗦着拨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宋翔便灰溜溜地被班主任拎了进来。
老校长还在絮絮叨叨,宋翔震惊地看着赵芸嘉那模样灿烂的脸,完全不敢相信她就是不久前还苦苦缠着自己的赵芸嘉。诚然,每个模范生心里都住着一个坏学生,赵芸嘉这个天生的猎手,凭借着对这种心理的掌控,很自然便虏获到宋翔那颗未经世事的心。
宋翔仍记得一个月前,他放学刚从学校里走出来,就看见明明缠了自己很久,说喜欢自己喜欢到发狂的赵芸嘉竟亲昵地挽着别人的手走在街上。
他的大脑倏忽间炸开,身体也跟着不受控制起来,冲上去抓住赵芸嘉,便是一路狂奔。
小旅馆里,赵芸嘉眨着眼睛调皮地笑:“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宋翔的吻却恶狠狠地落了下来,心中似有千万个声音在说:你看,你还是躲不开她……
看着办公室里保持微笑的赵芸嘉,站在门外的白家驹不由得浑身发凉。良久,他终究还是转身狼狈地逃掉了。
【尾声】
那一年,由于竞争对手的丑闻,白家驹的保送名额失而复得。而同年,赵芸嘉也终于因为这件事而和白家驹彻底翻脸。
白家驹抱着头站在街角指着她的鼻子句句绝情:“赵芸嘉!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自重?!谁要你为我这样去毁自己的名声?你根本没有怀孕对吧,你总是这样,谁求你这样了!”
赵芸嘉却只是眨巴着眼睛对他笑:“你真聪明,什么都被你猜中了,可是我乐意。”
一句乐意,让白家驹又悔又恨,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服自己放弃她用名誉换来的保送名额。因为除了她,他还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家人。
九月,白家驹如期北上,赵芸嘉没有去送他。他在人群中张望了许久,最后自嘲地笑,还期待些什么?
大学生活不比高中,白家驹忙得天翻地覆,三个月也没有一个电话回家,乔俏打电话骂他不孝,话还没说两句,那边就嚷嚷要换班,挂断了。
赵芸嘉是在来年春节前出事的,那天白家驹的电话刚一接通,乔俏就在这边哭哑了嗓子:“你这个浑蛋赶紧给我回来!你竟然好意思说芸嘉是假怀孕?她为了你,真的怀了宋翔的孩子,否则你以为你的名额真的会这么容易拿回来?她的堕胎手术进行得不顺利,已经前前后后晕倒过好多次了!”
白家驹连夜赶到的时候,赵芸嘉刚刚苏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只好冲着他远远地扮鬼脸:“被你知道了。”
白家驹看着变得瘦削的她,狠狠地捂住了嘴,他们居然就这样错过了这么多年。
那之后,白家驹暂时休了学,留在家里陪她。
赵芸嘉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搬了张凳子,陪着白家驹在院子里喝酒。
白月无暇,距离他们初次相见,已是七年。
“芸嘉……其实那年梁姨去世,是我妈她们点的火。可她们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原本只是想放火烧了那些厂里分配的玩具,让梁姨交不了工,但没想到火势会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当年我妈其实想过要自去首的,可是被我拦住了,芸嘉,原谅我的自私……事到如今,我愿意去作证,还梁姨一个公道,这是我妈欠你的,也是我欠你的。虽然我知道,我们欠你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知道啊。”赵芸嘉眨了眨眼睛笑起来,“但是,你妈欠我的,你早已还给我了,你的初吻,可是很珍贵的,我一直收着呢。”
时光倒流回那个晦暗冰冷的夜,是那突如其来的一个吻让赵芸嘉得到解脱。那一刻她蓦然发现,原来,除了恨,爱也可以有这么大的魔力。
“你过去老说我不爱念书,但是我有一句诗却背得特别好。李白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在想,我们要是早些遇到就好了,然后,你做个笼子,把我关起来,我就不会飞得迷路了。”
赵芸嘉抬起头,就看见了白家驹脖子上那颗明晃晃的吊坠,仿佛一滴凝固了一生的眼泪。
萧晗感言:有些人注定要错过,就像哈雷彗星注定要76年才能出现一次。他和她之间,有过交集,但终究没有办法白头到老。不得不遗憾,也不得不怜悯那个为爱付出的女孩,我宁可她什么都没有做过,至少这样,她往后的人生才会快乐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