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
十岁那年,何明失去了左眼。
何明不是一个悲观的人,相反,在听到视神经彻底病变,不得不去做摘除手术的时候,他强烈希望能将他的眼睛做成标本。从那以后,那颗包裹着眼球的透明树脂方块被何明一直带在身边。人的眼球在8岁时就基本发育完整,因此那颗眼球看上去,与何明右眼眶里尚完好的那颗一模一样。
如果你在与何明说话时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他的右脸颊是始终偏向你的,而他自己却完全察觉不到这一切。据何明自己说,哪怕是过了十年,他偶尔也会在梦里,用那空洞的左眼眶,看到一种他称为“海市蜃楼”的世界。透明而缥缈,美丽而梦幻。在那里,他的右眼反而成为了不可视的弃品,无法带给他确切的记忆与情绪,只有和左眼眼眶一样朦胧的感受。
故事从寄到何明家里的一本书开始。
“《大脑结构剖面图解》?是不是谁的地址填错了?”
“没有,我问了快递站的人,他们确认了,是你的地址,但是寄件人的名字是你自己。”
何明的母亲一边揉搓着全家人的内衣裤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何母勤劳又爱干净,贴身的衣物从来不交给洗衣机,她相信手搓的衣物穿起来总是更加舒适。母亲的回答让靠在阳台门框上的何明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丢下一句“别随便拿我快递”后悻悻走开。
大脑为神经系统最高级部分,由左、右两个大脑半球组成,两半球间有横行的神经纤维相联系。每个半球都有自己的大脑皮层。人的大脑表面有很多往下凹的沟,沟之间有隆起的回,因而大大增加了大脑皮层的面积。大脑的可塑性极强,即使缺损了一部分,也能慢慢由其它脑区补偿大部分机能。但缺失的记忆,往往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复原。
大脑的前端与视神经直接相连,因而能最快速地感受到光线信息,视神经穿过前额叶和胼胝体,直达位于后脑勺的视觉中枢,因而视神经是大脑中非常重要的神经之一。
“内容挺基础的嘛,还以为是什么学术著作呢。”
看书时,何明的假眼能够和真的眼球一样同步运动,看上去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除去上面的内容外,书本通篇都是各种解剖图,和对于各个部位的介绍。那些内容都太过枯燥,只有前面关于视神经的那部分能给何明留下些许印象。何明又掏出自己的那颗眼球。眼球的后侧的神经束在制作标本时已被洗去,只能看到和眼眶一样空洞的坑。一想到摘除眼球时,那些附带的,向大脑传递着信号的视神经也会跟着被扯出一部分来,即使是今天,何明也有些不寒而栗。他把那本无人认领的书放在书架的最顶端,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但那天晚上,何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海市蜃楼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用吸盘取出他的假眼,用手电筒和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眼眶里的景象。没过一会,那医生竟然将手指头伸了进去,扯出一大堆白色的絮状物,还有红色的东西,又不知道塞了些什么东西进去。何明感觉,那就像白天在书里看到的大脑和视神经。想到其他人在手术台上肆意改造着自己的脑子,何明尖叫着推开医生,从手术台上跳起来,朝着医院外边狂奔而去。
紧接着何明就惊醒过来,真眼睛和假眼睛都好好地待在眼眶里。何明回忆着梦里的场景,直到早饭结束才恢复平静。
学校里,班上转来了一位新同学。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何明,今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何明和其他同学一起鼓掌。
“你的名字也叫何明?”
“别糊涂下去了,我就是你。”何明说,“我是你的补充,我要带你出去。”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不要被自己骗了,你生活在自己创造的海市蜃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从你的过去延伸出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也叫何明呢?”
“……”
“对啊,好神奇啊。可能是同音字吧,我的鸣是‘一鸣惊人’的鸣哦。”
“原来是这样啊,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晚上,何明做了另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的身上穿着束缚衣,一名看上去三四十岁,护士模样的中年女性出现在他面前,拿着一个笔记本,嘴里是不是冒出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何,何明。”
真奇怪,这里的人竟然连何明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他们凭什么把何明绑在这里?
“55+67等于?”
“122。”
何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答案能脱口而出。
“连接大脑两个半球的部位是?”
“胼胝体。”
好险,还好何明在那本不知名的书上看过这个内容。
最后,那名护士放下了笔记本,摘下了口罩。她指着自己的脸问何明。
“你,认识我吗?”
……
怎么可能?这个问题太超纲了吧?何明只能摇摇头,尽管这护士阿姨的面容让人有种亲近感,但何明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名字嘛。
说起认识,诗雅是何明在班上印象最深刻的女生。她在班上女生里面不算多好看,但是却能用善良和真心对待接触的每一个人。在知道何明眼睛的事以后,诗雅只是惊奇的“啊”了一声,除了好奇之外,何明完全察觉不到别的情绪。那被摘除的,犹如护身符一样的眼球标本,何明也只让诗雅一个人碰。
有时候何明想啊,像诗雅这样的人,朋友一定很多吧。毕竟她对谁都是那个样子,也许毕业以后,她只会记得曾有过一个独眼的朋友,也许连“何明”这个名字都会被时间抹去,被同学聚会中的“那个谁”代替。
所以何明很珍惜在学校的时光。
正巧,何明唯一一次来到书店的际遇,就遇见了诗雅。
“诶,小明?你也来这买书啊?”
“嗯,前几天不知道谁寄给我一本书,我现在对脑科学有点感兴趣。你每天都来这吗?”
“怎么可能嘛——我也就两周左右来一次,所以我才觉得好巧合呀。诶,你猜我一般喜欢买些什么书?”
“唔…言情小说?古典小说?或者玄幻小说?”
“都猜错啦!”诗雅歪过头坏笑,“这书店百分之八十的恐怖小说我全看过。”
“哇,真没想到!你不怕晚上睡不着觉吗?”
“我倒希望那样呢,现在看得多了,都是差不多的套路。不过听说新出的这几本非常厉害,能看的人额头冒冷汗~”
说着,诗雅比了个爪子抓人的动作,也许她想表达恐怖的意味,但在何明仅剩的那只右眼看来,却是可爱更胜一筹。
“哈哈,祝你看得开心,如果真的睡不着觉了,可以给我…发消息。”
“嗯嗯,一定。”
何明原本还想在梦里和诗雅见面,但很可惜没能如愿。这次,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猫。
“肚肚?”
显然,肚肚应该是这只猫的名字。但这只猫咪并没有像何明所想象的那样,惬意地露出肚皮。猫有些警觉,只让何明摸它的脑袋和背部。这时,何明才注意到,身上的束缚衣被解开了。
不管怎么说,撸猫着实能让人感到放松。何明不禁靠在椅子上,抬头向着窗外望去。可令何明没想到的是,在那阳光明媚的窗外,竟然有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站在窗前和自己对视。何明被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又吓得猫也是连连怪叫,眼睛睁得浑圆,跳到墙角竖起了毛发。何明从梦中惊醒,那老头的恐怖形象,竟比诗雅的那些恐怖小说更让人心悸。
何明与何鸣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的家离得不远,因而每天一起上下学。这天,在放学路上,两人踩着夕阳,路过了一处污水沟,听到拐角处传来喵喵的叫声。
顺着声音走过去,原来是一只瘦弱的小猫被卡在了水沟里,小猫全身都是污泥,叫声非常虚弱,看上去至少被困了两天两夜。两人赶紧从旁边的工地借来铲子撬开盖板,把小猫轻轻地抱了出来。小猫身上还有伤,连挣扎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何明急匆匆跑到附近了宠物医院,洗澡、包扎、疫苗、结扎,一套流程下来,何明的钱包空空如也,而何明的家中出现了一名新成员。
“你说,给这只小猫取什么名字好呢?”何鸣说。
何明看了看躺在书桌上晒太阳的猫咪,和那时浑身发抖的污秽小猫不同,它吃饱喝足,正惬意地露出肚皮,享受阳光带来的温暖。
“要不,叫它肚肚吧?”
“是的,它叫肚肚。”何明说,“它会陪你走完整个学生生涯,你曾经差点弄丢过它两次,就算它总是打翻你的水杯,你也允许它在你的房间入睡。它是你最好的朋友,只要你在家里,它就会待在你的身旁打盹。直到有一天,它被查出脑瘤,在你们相遇六年零四个月后去世。”
“你?…”
何明刚想表达不解,但他随即发现,何鸣所说的每一句话,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有鲜明对应的影像,尽管何明从不记得他做过这样的事,肚肚逝去时的悲伤却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所发现的,你内心缺损的记忆。我是你内心的补充,我就是你,何鸣。该面对这一切了。”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何明感觉脑子异常混乱,何鸣似乎在逐渐与何明融为一体。
……
十岁那年,何明失去了右眼。
为了阻止病变在神经中继续蔓延,他做了眼球摘除手术。可没想到,手术变成了医疗事故,何明失去的除了眼球之外,还有部分脑组织。
等到何明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眼前的海市蜃楼是如此真实,而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却一点点变得模糊。
何明的家人,朋友,认识的人纷纷出现在他的眼前。何明将左脸颊侧过去,以更好的看清他们。
爸爸,妈妈,诗雅,肚肚,何鸣……
“恭喜你,你找回自己了。”诗雅抱着肚肚,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何明躺在病床上,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时间似乎一下子过了很久。
“你躺了整整十年,十年啊!阿明,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回来!”
何明看着母亲说着说着留下热泪,而沉默寡言的父亲,脑袋上系着绷带。
“爸,你怎么了?”
一听到这话,原本欢喜的众人,却全低下头来。
“为了让你醒过来,叔叔把他的小块大脑移植给你了……”何鸣说。
“移植…大脑?”
“对啊,这不是你研发的技术吗?通过大脑的强可塑性,通过亲人的记忆脑区,帮助脑缺损患者找回丢失的记忆。”
“可,可是这样的代价会是亲人的记忆啊?这是有悖伦理的!”
“对,直到和你完全融合,我终于发现了。何明,用你尚存的大脑想一想,如果你在病床上躺了十年,你上学的经历,脑科学的学位是怎么来的呢。如果这项技术有悖伦理,你又是怎样醒来的呢?”
何鸣走到何明的床前,和他仅仅相拥。何明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那部分明明属于自己,却一下子显得如此陌生,何明就好像失去一角的,永远也无法完成的拼图,不断地掏空已有的,去填补失去的。
“我终于明白了,你并没有被困在海市蜃楼中,你是躲在了海市蜃楼当中。一切因我而起,让我送你回去。”
十岁那年,何明失去了左眼。
四十岁那年,何明在狱中摘除了自己的左眼。

这...算是悬疑小说吧?反正直到写完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结局是什么ヾ(o・ω・)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