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弱能力—人造太阳

一 距离那一刻还有七个小时，守卫森严的收容所终于再一次打开了。 方舟踏进收容所最深的走廊。这里关着绝密级的重要人物，如果没有最高领导的首肯，任何人都不得踏足。 他走到最深处的房间门口，向卫兵出示带有收容所最高长官生物信息的通行证。厚重的铁门打开，方舟走进去，没入黑暗之中。 屋里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床上是一个全身被包裹住的人。 方舟知道这人的名字——唐一；他也知道包裹住唐一的是什么——各类废弃垃圾。 事实上，唐一正是因为方舟才会被关在这里的。 唐一缓慢仰起头，但诸如泥巴与剩饭之类的东西覆盖着他的脸，这让人看不清唐一的样貌与表情：“你来了。” 方舟点头：“来和你告别。” 唐一笑了：“七小时之后我们还可以告别。” “那时我的身份就不同了，至少现在我还能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说话。” “你是我永远的朋友。”唐一说，他思考了两秒，问道，“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方舟点头，他不知道要不要问下一个问题，但想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聊天了，他便做了决定：“你...后悔吗？” “偶尔会有那么一点。” “对不起。”方舟道歉。 唐一并没有让方舟留太久，门口的卫兵也一再催促，他只好退出房间。铁门完全关闭之前，他用仅有的左手向唐一行了一个军礼。 方舟换上坚毅的表情转身离开。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因为七个小时之后，他将是唐一的“行刑人”。 二 唐一是个垃圾人。 垃圾在这里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 唐一有种与生俱来的超能力：吸引周围的垃圾。如果这能力收放自如的话，至少他还可以控制吸引垃圾的时间与范围，但糟糕的是，这是个被动技能。 所以这项超能力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是，唐一从出生开始，就有无数垃圾从世界的四面八方飞过来，粘在他的身上。他最绝望的时候统计过这些垃圾的类型，最终得到了一张长达两米的清单，里面列明的内容物精彩纷呈： 馊菜汤—来自一碗放了三天的螺蛳粉； 生蛆腐肉—似乎是超市打折都没卖出的处理品； 破洞袜子—显然，它的主人深受脚气之苦； 黏成团的避孕套—好吧，不做描述...... 唐一看着用文字记录下的几百件垃圾陷入了沉思，沉思的内容无非是生命的意义、活着的希望、到底是世界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世界这些形而上的问题。 如果给世界上思考活着的意义次数最多的人做个榜单的话，显然，唐一的名字出现在上面要比出现在福布斯富豪榜上的概率高得多。如果可能的话，他自从出生就开始质问这个世界了。 唐一出生在一个夏天，那种早上拿出生肉中午忘了做就会馊掉的温度。随着一阵啼哭，小唐一降生了。顺产的母亲终于转痛为喜，对她诞下的生命露出了笑容，然而这笑容只维持了两秒钟，只见各类奇形怪状的汤汁液体、残羹剩饭、废纸烂泥从产房的门下和窗缝里钻进来，裹在了她的儿子身上。那些味道借着夏日的高温狐假虎威地野蛮起来，产房里炸了。 不过当年的护士颇具职业道德，并没有夺门而出。她们顶着下半生闻不到味的危险，把母子二人转移到了产科病房。 唐一的父亲得知母子平安，满面欣喜地进了病房。夫妻两个对视了一分钟，父亲率先打破了沉默：“咱们的孩子是在化粪池接生的吗？” 这段故事是唐一从他大姨那里听来的，小时候大姨每年都带着如同打鸣一样的笑声给他一遍又一遍地讲，直到唐一与父母断绝关系。 其实唐一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并不恶劣。从小父母就带着他访遍了各大医院，中医西医神婆试了个遍，无果。小时候为了能正常入学，这对爱干净的夫妻求人求断了腿，把唐一送入了市里最好的学校。 但唐一在学校过得并不幸福，与生俱来的巨大自卑感在集体生活中得到了充分的发酵。以唐一本人为圆心画个半径三米的圆，圆内通常不会出现灵长类动物，相比之下带翅膀的节肢类动物对唐一更感兴趣些。唐一也识趣地习惯蹲在角落里哭，直到班里刺头学生展开绣着“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的横幅，一边朝他扔鼻涕纸臭鸡蛋的时候，唐一觉得自己真的忍不了了，带着一身的臭鸡蛋挥出了重重的一拳。 后来听说那个同学落下了病根，见不得鸡蛋，一吃就吐。 唐一的父母为此赔了不少钱。刺头的爸爸是律师，他大度地提出了两个要求：一，赔付五万元；二，道歉。他表示如果能做到就不向法院起诉，否则闹上法庭就不是几万块能解决的事了。 唐一的父母退出病房商量了半个小时，回来时向着病床鞠躬道了歉。 唐一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愣住了。在父母的眼神暗示之下，他攥紧了拳头，深深鞠了一躬。起身后他哭着跑出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打过架，不为别的，他不想再看到父母为自己赔款。 就这样，唐一每天带着不同的新鲜垃圾，孤独地读完了义务教育。他见惯了人类的冷眼，对他来说，那不是看同类的眼神，似乎街边的流浪汉收获的善意都要多于自己。 他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哪怕要与这些垃圾共度余生，至少有父母做毫无保留的港湾。 但高考结束那天，他回家没再找到父母，他们连同自己的行李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唐一啊，我们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在你高考后结束我们的缘分。你长大了，以后有承担责任的能力，你不需要在未来养我们，我们也不会再为你操心了。我们爱你，但爱你很累，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你平安长大，现在起我们的父母子女关系就结束了，你书桌上有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你拿着用，大学四年的学费与生活费已经够了。我们不奢求你的原谅，以后的路，请你自己去面对了，儿子。 对不起 问心有愧的爸与妈，留 这么多年过去了，唐一再也没有联系上父母，他们离开了城市，注销了电话，把二十万的积蓄与一套小房子留给了唐一。也是从这时起，唐一把过去遭受的恶意全部藏好，独立生活起来。 三 即使生活一塌糊涂，唐一也有过一段爱情。 那个女孩叫娄知礼，据说刚刚搬到隔壁。唐一遇见过她，那天他们同时出门，娄知礼就与他并排着下楼。四层楼的高度仿佛走了四十层，下到楼道口分道扬镳的时候，唐一忍不住问了她。 “你不害怕我吗？” 娄知礼瞪着大眼睛：“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那是唐一第一次觉得人生有光亮照进来。 因为无法与他人相处，唐一并不能正常工作，他更喜欢与书籍打交道，于是他读卡夫卡、读马尔克斯、读列夫·托尔斯泰。但这并不能谋生，好在他有点艺术天赋，靠在网络接些零散的插画单能勉强养活自己。 私下里他最喜欢画奥特曼。他还记得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奥特曼的场景，那是2004年《迪迦奥特曼》第一次引进中国，唐一八岁。迪迦一集一集地消灭丑陋的怪兽，唐一在为迪迦加油的时候却突然悲从中来，他觉得自己与那些丑恶的怪兽很像，也许某一天电视上被消灭的那只怪兽就是自己了。 后来《迪迦奥特曼》第46集播出了，那一集讲的是宇宙蜗牛塔拉班母子的故事，小塔拉班与妈妈走失，因为错把列车的汽笛声当做妈妈的声音而来到地球，却因为引力无法离开。人类害怕它，进攻它，它委屈地反击，并试图在列车附近继续寻母。在人们终于得知这一点之后，迪迦托起那辆不断鸣笛的列车，带着小塔拉班飞向太空找到了一直在为它担心的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唐一看哭了，原来奥特曼并不会把所有怪兽赶尽杀绝，原来有的怪兽最终也会受到善待。 从此以后，光就是他的信仰。 而娄知礼，就是电视屏幕之外的，活生生的光。 她从来不会与他刻意保持距离，她乐意向他这个丑陋的人露出笑容。唐一第一次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他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 他们开始约着出去玩，唐一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所以他们选择去海边。那里人少，是唐一每次觉得撑不下去就会来的地方，海风会吹淡除了时间之外的一切。 那时唐一与娄知礼相识了三个月，他们在海边的栈道上并排而行，他们聊卡夫卡、聊马尔克斯、聊列夫·托尔斯泰，他们意外地发现彼此竟是如此投机。他们在栈道上溜了三圈，直到半个夕阳躲进海面。 唐一问娄知礼：“你为什么不嫌弃我？” 娄知礼低了低头：“说出来怕你伤心，我没有嗅觉。” 唐一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是这个答案。但他并没有伤心，他没有资格伤心。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除了父母以外的人能够愿意与自己说说话已经是烧高香的福分了，哪还能要求她即使闻得到这些垃圾的味道依旧一视同仁呢？ “我...我没有伤心，我很感激。”唐一笑着说。 他知道了娄知礼失去嗅觉的原因，那只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却意外引起了嗅觉神经不可逆的损伤，从此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再也闻不到花香和雨后泥土的味道。 娄知礼也是一个备受苦难的人，那么自己这个一生都要被垃圾包裹的人又能带给她什么呢？ 唐一就是在那时下定决心退出的，所以当娄知礼站在最后一抹夕阳下拉住唐一的手时，他抽离了。 太阳，落山了。 之后唐一再也没有在楼道里遇见过她，直到他有一天敲开隔壁的房门才知道，娄知礼在次日就搬走了。 于是他的光消失了。 四 后来，世界的光也消失了。 2026年，太阳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一开始，人们以为只是未提前检测到的日全食，还为接连消失了数个小时的太阳而感到新奇。但继太阳熄灭三天之后，恐慌终于全面爆发。 世界末日说、外星人入侵说等阴谋论甚嚣尘上，人们离开工厂与写字楼，疯狂地抢夺着超市的物资；火灾四起、警笛大作，各个国家的武装力量如数镇压；电视上滚动播放着各国领导人安抚群众的讲话，他们面色凝重，只能按照提前写好的稿件进行宣读：“相信政府，相信国家，这场灾难马上就会结束！” 然而这场灾难会结束吗？没有人知道。 联合国与各国首脑举行了多次秘密会晤，世界上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们给出的结论是：太阳内的核聚变反应终止，热能与光将不会再传播至地球。万幸的是太阳这个天体本身仍旧存在，否则地球将会以接近每秒三十千米的速度沿着公转轨道的切线飞出，成为一颗孤独寒冷的流浪星球，直到某天撞上另一颗星球或被其他恒星的引力捕获。 不过，即使地球无需面对流浪的命运，孤独和寒冷仍然会降临。失去了稳定热量来源的地球将缓慢降温，大量的植物与动物会因为无法适应这一巨变而灭绝，最终地球表面的温度将会达到零下上百摄氏度，那一天如果人类尚幸存，将会移居地底。 如果想要逆转这一结局，只有让太阳重新亮起，或者寻找新的光源。 暴乱大约在三个月后得到了较为彻底的镇压，世界的秩序开始缓慢恢复。人们加快了发电的速度，同时寻找着新型照明与制热方案。 这一切对于唐一来说并不是坏事，他大部分时间宅在家里，只需开灯便可解决日常照明，令他觉得舒服的是，由于外面能见度降低，他即使出门也几乎不会被注意到。 似乎这样的世界更适合我这种人生存，他最近时常这样想。 也差不多就是这时，他遇见了方舟。 方舟是个独臂男人，年纪看上去比唐一大个十岁。说来他们的相遇其实并不友好，那是一个雨夜，唐一喜欢在雨天打开屋子里的窗户，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给了方舟闯进来的机会。 没错，方舟是从四楼的窗户闯进唐一家的。 唐一吓了一跳。闯入者丝毫没有在意他满身的垃圾，一把捂住了唐一的嘴：“别出声，我躲一下。” 唐一装出伏案作画的样子，他瞥见两三个黑影在窗外逗留了几秒，过后离开了。 方舟从屋里出来，向唐一伸出仅有的左手：“多谢，我叫方舟。” 唐一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与方舟握在一起：“你不嫌弃我吗？” 方舟哈哈大笑：“怎么会有人嫌弃救命恩人？” 唐一永远记得这句话。 那晚二人在楼下的酒馆痛饮，唐一那时才知道“灯塔组织”的存在。 自2020年起，世界各地目击超自然事件的记录突然增多。似乎是受到太阳异常活动的影响，少部分人类的基因发生了变异。这些变种人之中具有远大抱负的少部分聚集在一起，成立了灯塔组织，以求带来全球巨变。 2026年，太阳熄灭，世界陷入混乱之中，灯塔借此迅速壮大，时至今日已经成为资金充足、人员众多、并具有一定国际地位的组织。但近年来另一个组织——众星，正悄悄发展着。据说众星背后有富可敌国的财团支持，他们试图在部分城市制造永久悬浮在城市上空的人造光源，并企图借此垄断相应城市的生存资源，进而掌握它们的命脉。唐一刚才在窗外看到的黑影就是追杀方舟的众星成员，而唐一本人显然也是一名变种人，只不过他的能力并不光彩。 “我见过很多能力比你更奇怪的人：有人可以瞬间产生大量头皮屑，有人能通过排泄情况得知他人一段时间内的行踪。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个人能与蟑螂交流，前提是每次都要吃下去一只...天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这项技能的。”方舟饮尽杯中酒，“而你，你很特殊，你一定能有施展大才的地方。” “我？别说笑了...”唐一连连苦笑。 “是真的，唐一，这可能有点突兀...方舟，也就是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加入灯塔组织，成为我的搭档，执行上级派发的任务。” 唐一愣住了，嘴里的烤肉掉在桌子上。 “认真的？” “认真的。”方舟重新满上一杯酒，“三天内给我答复吧，队友。” 唐一低下头，眼中明暗交杂。 五 三日后，唐一正式成为灯塔组织的执行队员。 灯塔组织相对于众星而言成立时间早，已经获得官方承认，他们因此从事着配合官方平息暴乱的执行工作。唐一与方舟经常听从组织的指派前往不同州市执行维稳的任务，唐一还记得他第一次出发前对自己能否胜任感到担忧，方舟没说话，只是用手掌拍了拍唐一的后背。 唐一看到方舟的手上因此沾满了剩饭菜，反而更焦虑了。 方舟说有许多恶意民众聚众游行，喊着“还我阳光”的口号，在超市医院甚至是政府大楼前寻衅滋事，他们这次的任务就是遣散这部分群众。 “我们是暴力镇压吗？会有人员伤亡吗？”唐一坐在方舟的车上问道。 “一般来说不会，但如果有必要，特殊手段该上也得上。”方舟漫不经心地开着车，“老弟你可能要利用身上的垃圾哄他们走，你别介意我这么说，这也是充分利用自身优势。” “那你呢老兄？” “还记得我前两天跟你说过我的能力吗？我的能力是‘检索’，所以我可以不需要定位仪器确定目标人员的位置，并分辨他们的人数以及动向，所以我主要是跑腿。”方舟嘿嘿一笑，“不过我有经验，靠自身气场也足够镇压了。” 老实说，唐一羡慕方舟的能力。 他们很快到达了任务现场，那里已经驻扎了几位拉起警戒线的灯塔成员，警戒线外多是中年无业人员与年轻的学生。 “记住，眼神要狠，吓退他们就行。”下车前，方舟叮嘱。 二人从车辆的两侧走出，方舟一米九的身高与壮硕的身材立刻吸引了游行群众的注意，他们把矛头转向方舟，“还我阳光”的口号喊得愈加声势浩大。 方舟用力把左手的手杖砸在地上，他的手杖内经过改装，可以发出巨大的敲击声。“砰、砰”两声一出便扼杀了全部群众的热情，他清清嗓：“朋友们，咱们领导人是谁，赏脸与我聊聊？” 不愧是方舟，一下子就进入状态了。唐一想着，努力让自己挤出凶狠的眼神，但他从小就缺失愤怒情绪的表达，对自己的表情毫无自信。他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步靠近在前面的方舟，同时目光扫视过聚集起来的人们。 游行的群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外形的人类，他们嘀咕起来。 “那是什么？” “是人吗？” “怎么来了一堆垃圾？” “什么东西别过来啊！” 人们的言语越发粗鄙，那些越来越难听的词汇挑起了唐一的怒火。他越过警戒线只身走入人群之中，大部分人们发出恶心的声音一哄而散。唐一仿佛回到了三米之内生人勿近的学生时代，他一下泄了气。 这丝泄气被游行者中的一个光头捕捉到，他趁机抄起地上的砖头扔过来。唐一躲闪不及应声倒地，头顶鲜血直流。那个疯狂的光头并未罢休，他咒骂着“还我阳光，还我工作”，抽出刀子向着唐一狂奔而来。 社会的动荡让这个人失去了谋生的能力，于是眼前这个满身垃圾的执法人员就成了他泄恨的对象。 唐一只恨自己低估了歇斯底里的人群，这些人并不像他想象得善良。只是这些念头刚刚萌生，头上的伤口就让他失去了意识。 他再一次醒来是在医院里，头上缝了三针。护士扔给他一份告示，上面是那个光头的照片，几行文字记录着他的罪行：2027年6月21日，反叛暴徒梁寻光借游行之名袭击灯塔组织执法人员唐一，在恶果酿成前经由执法队长方舟击毙，其为故意杀人未遂，因其当场死亡，故不予进行刑事处罚。 “这个人，梁寻光，因为我死了？”唐一问病床前的护士。 “是方舟队长为了救你，否则你现在就躺在太平间了。”护士说完走出了病房。 唐一放下告示连连干呕。 这时的他还无法接受一个游行者因他而死，对于唐一而言，梁寻光的行为完全可以理解。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与梁寻光都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只不过他有幸获得了灯塔组织的青睐，从社会底层摇身一变成为了国际大组织的执法人员；而梁寻光不一样，他被抛弃之后还没翻身，就被自己所在的组织高高在上地处决了。 所以即使梁寻光曾对唐一动了杀意，唐一也会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我就不该救你，让你替那小子去死。”方舟知道唐一的想法之后这样对他说。 唐一没有反驳，他只是抬头憨笑：“谢谢你救我命。” “扯平了。”方舟用力拍了拍唐一的头。 六 康复之后，唐一听候方舟的应召，继续奔波在镇压游行与暴乱的任务之中。他开始见到越来越多凶恶的反叛者，他们通常打着弱者的旗号大肆破坏秩序。起初唐一还能对每一位反叛者生起悲悯之心，但随着镇压次数日渐增多，他褪去了首次出任务时的犹豫与稚嫩，越发觉得这些起义者不值得同情。 不过他与方舟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方舟替唐一挡过刀子，唐一为方舟堵过枪口，两个月的时间，唐一也被破格提升为了小队的副队长，在除了人事任命方面拥有与方舟同样的权限。 没过多久，方舟便在灯塔组织的会议室里与唐一进行了正式的单独会面。 “什么事这么正式？”唐一推开会议室的门，嬉皮笑脸地说。 自从唐一与方舟建立了稳固的友谊，他脸上的表情便多了起来，他此生第一次与另外一个人产生如此深的羁绊，如果方舟是个女人恐怕自己早就深陷其中了。 但他内心始终放不下娄知礼。那个第一次闯入他心脏的女孩，曾经想过努力把他拉出深渊，只不过他没有伸手。 方舟说的话很快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想是时候让你见见我们的上级了。” 唐一不解。 “唐一，有件事我得向你坦白，希望你能理解我。”方舟这个开场白让唐一感到不安。 “我不喜欢男人的...”唐一试图开个玩笑。 “屁的！”方舟大骂，转而继续换上严肃的神色，“其实我那天翻窗进入你家并不是一个意外，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方舟与唐一的相识是有预谋的。 灯塔组织在之前就了解到唐一的存在，并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为了判断唐一是否值得吸纳，灯塔派出方舟与之先行进行接触。唐一不问出身的保护行为取得了方舟的信任，由此得以正式入职灯塔。 “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就算最开始组织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现在我不是很好吗？我得感谢你和组织对我的栽培。”唐一说。 方舟在这时面露难色：“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权限透露，等你见到上级之后，她会告诉你的。” “好，见的是哪位领导？”唐一问。 “组织创始人，灯塔的最高领导者——娄知礼。”方舟压低了声调，不敢直视唐一的目光。 七 娄知礼的能力是窥见未来。 她幼时与爷爷生活在乡村，因为发育迟缓，娄知礼四岁才学会说话。那时通讯不发达，加之小村庄的谈资无非是村民间的家长里短，“娄家的女儿不大灵光”的言论很快就从这家的烟囱飞去了另一家。 时间久了，总是有顽劣的孩童拿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砸进他们的家中，有时还夹带着写有侮辱字句的纸条。娄知礼的爷爷每每都会拿着拐杖赶跑那些围在他家门口耻笑他孙女的孩童，他们往往一抹唇间的鼻涕哄笑而散，只留一个长须老人执杖无言。 但是爷爷并非每次都占上风，娄知礼四岁半的时候，他就因为驱赶门口的孩童而扭伤了腰，一下跌坐在地上。孩童们惊恐逃开，爷爷想拄着拐杖站起，却使不上力气，等他终于回到屋里，娄知礼还安详地睡着。 “知礼应该要饿了。”爷爷没多说什么，转身生火做饭去了。 之后爷爷的腰伤迅速恶化，他无法完全直立，好在娄知礼懂事，很快就学会了熬粥与炒菜。 生活平淡且糟糕地继续了下去，直到娄知礼五岁生日那天。 那天爷爷在村头买了蛋糕，回家后打算做一点好菜为孙女庆生，一进门却亲眼看到娄知礼从炕上摔了下来，爷爷怎么唤她都不醒，正当他准备去找那些讨厌孙女的村民求助时，娄知礼却醒了。 她直直地从地上挺身坐起，开口是流利的汉语：“爷爷，三天之后这个村庄会遭受洪水的袭击，那天你与我去后山，那里安全。” 三天之后是一场载入史册的暴雨，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场大雨中除了娄知礼爷孙两个，其他村民全部丧生。 娄知礼的爷爷在洪灾后身体机能急速恶化，一个月后也撒手人寰。 在爷爷下葬之后，娄知礼剪去了长发，走出了大山。她开始预知一场又一场的灾难，起初几年她总是为灾前预防尽最大的努力，但她所说的预言从来不会被大人当真。从那时起她的眼神里不再带有人性中的欢喜与慈悲，她放弃了做那个未雨绸缪的救灾者，只对人类世界中大大小小的灾难冷眼旁观。 直到三年前，她看到了太阳熄灭的那一天，看到了这全球灾难下各国的暴乱，看到了不同肤色的人类走出家门朝天祈祷。那天她乘坐火车回到了多年前小村庄的山头，在爷爷的墓前静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灯塔组织成立了。娄知礼是组织最高领导人，也是组织内唯一的成员。 娄知礼坚信世界上还有与她一样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后来她遇到了方舟，彼时那个男人还有两条手臂。方舟加入灯塔的当夜，娄知礼向他宣告了太阳将要熄灭的预言。 灯塔组织日益壮大，他们提出了诸多方案却均被证实无法改变太阳熄灭的局面。 后来娄知礼做了一个梦，她在梦中看到了那个全身被垃圾包围的男人，梦醒之后她知道，世界有救了。 第二天，由灯塔组织执行的人造太阳计划正式开始。 八 “唐一，知道为什么你会不受控制地吸引垃圾吗？”灯塔总部顶层的办公室里，娄知礼目光如炬。 唐一刚刚听完娄知礼过去的故事，他还没有缓过神，他只觉得面前这个如刀锋的女人与一年多前和自己聊卡夫卡的那个女孩判若两人，他想怒斥当年的夕阳与海边皆是假象。 “因为你吸引垃圾的范围是全世界，你无法停下来，世界各地的剩饭、泥土都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朝你涌来。你是全人类中最特别的人，只有你能才改变太阳熄灭的局面。” “为什么是我？”唐一问。 “因为有些光会以垃圾的形式存在。” 唐一终于从备受欺骗的情感中脱离了出来，他愣住了。 “半死的萤火虫、破碎的路灯、废弃的发电站，甚至是宇宙中地球之外流浪的光源，都是垃圾。” 唐一明白娄知礼的计划了：“你想用我制造第二个太阳？” 娄知礼点头。 “你看着我，我一身的垃圾，我要如何成为太阳？” “这就需要方舟的帮助了。” “他的能力不是检索吗？” “检索只是表象，方舟真正的能力是筛选。他可以扫描你吸引的全部垃圾，检索出其中的光，并把它筛选出来。从此以后你吸引来的将全都是废弃的光，顶尖的医学科技会把你制作成人形标本送入太空，你将会围绕地球进行公转，成为新的太阳，东升西落。” “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现在就是在问你的意见。”娄知礼转过身去，“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公平，所以我在一年前接近了你。从那时起灯塔组织就开始对你密切关注，甚至你正式加入我们之后，方舟乔装成执行队长继续对你进行密切观察，现在我们觉得你善良、悲悯、能力出众，你就是成为太阳的最佳人选。” “你这不叫问我的意见。”唐一转身就走。 “那你是拒绝了？” “我拒绝。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直都在骗我。”唐一站定在办公室门口，“即使我再怎么是垃圾，我也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唐一离开了，娄知礼苦笑着摇了摇头。 八 不过有些选择是会改变的。 三天之后，唐一接到了新的任务。 四名组织成员在非洲执行秘密任务的过程中被众星组织囚禁，灯塔临时任命五名成员前往营救，唐一便是其中之一。 登上飞机之前，有个绰号是“铁壁”的年轻队员扔给唐一一枚戒指：“戴上这个，我能给你生成防护屏障。” 唐一看到他给其他人各分发了一枚，便如实照做。 飞机很快抵达了非洲西南部，通过方舟给出的定位，他们一路跋涉到河边的一群矮房前。唐一与两名善战的队员潜入矮房，方舟与铁壁在后方掩护。好在一切顺利，他们运用自身的能力迅速将被俘人员营救出来。 但在他们踏出矮房的那一刻，空袭开始了。这是他们经历过规模最大的暴乱，战机在天空中投下炸弹，河水腾空、楼房倒塌，他们来不及思索过多，顶着铁壁的屏障飞速撤离。 “喂，你这玩意，能抗住炸弹吗？”唐一问。 “放心，再多来几颗都扛得住。”铁壁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 唐一暂时舒了一口气，就是此时，他看到了永生都无法释怀的一幕。 那是一个抱着迪迦奥特曼模型的黑人小男孩，他正站在自家矮房旁边。随着四起的火光，唐一看到他已经吓到面容失色，唯有怀中半人高的奥特曼模型能带给他一点点勇气。 “铁壁！给他个屏障！”唐一喊道。 “他没有我的戒指！我给不了！”爆炸声太大，两人只能用近乎大吼的声音进行交流。 唐一朝着小男孩招手：“快跑过来！跑过来！” 但小男孩听不懂中文，于是唐一摘下自己的戒指准备扔过去，但是他的手最终悬在了半空，因为在下一秒，男孩连同他怀里的奥特曼就被从天而降的炸弹撕碎了。 迪迦奥特曼的半个手臂飞撞在唐一面前的屏障上，他颤抖着伸手去触碰，却被方舟拦下：“你疯了吗！别离开屏障！” 唐一只记得自己是被队友们拖拽上车的，他们在铁壁屏障的保护下安全撤离了轰炸区，返回了灯塔总部。 唐一两天没有进食喝水，方舟担心他缓不过来，将他安置在休息病房，定时带热粥去看他。在方舟的印象里，这位老友自从见过娄知礼之后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方舟如往常一样走进病房，将粥放在桌子上。他注意到上一碗粥已经喝光了，内心舒了一口气。 “看来你可以吃点别的东西了，我下午再过来看你。”方舟转身准备离开，他没指望唐一会回话，却听到了身后病床上的喃喃低语。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你说什么？”方舟转身。 “发动空袭的是当地民众，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人们没有光。”唐一从病床上直起身，“老友，告诉娄知礼，我会成为第二个太阳，这不是妥协，而是我为全人类作出的选择。” 方舟愣在原地。他最开始就是为了完成人造太阳计划才接近的唐一，但此时听到这些话被唐一亲口说出，方舟沉默了。 方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九 次日，唐一就被关入了灯塔组织的收容所。 据说关押唐一的命令是由娄知礼直接下达的，为了完成人造太阳计划，唐一需要在收容所里直到所有准备工作完成，这一过程持续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娄知礼一次都没有来过，倒是方舟隔三差五地带着通行证来与他聊天。唐一刚被关押那阵，收容所对他的待遇极差，他不是一个备受尊重的救世主，而是关在监牢中的工具。他面对的是干硬的米饭和凉水，以及每天拿着针筒与载玻片的医护人员。后来是方舟下了死命令，唐一才得以吃上一口热饭菜。 有一次方舟问他：“你知道你要在太空中公转多久吗？” 唐一摇头。 “组织会用液氮把你冷冻起来，从理论上讲，你会存活两千四百万年。” 方舟最后一次来收容所是计划正式开启的七个小时前，两人做了平淡的告别，那是方舟对他最后一次敬礼。 七小时之后，人造太阳计划正式启动。 唐一的头顶响起了庄严的倒计时，而他知道，计时结束之后，他就会被低温冷冻数千年并送入太空，直至人类科技足以重燃太阳或移居其他星球。 “......三，二，一。唐一先生，人类将会对您的大义铭记千秋。” 收容室的的氧气被瞬间抽空，唐一对墙角的监控点点头，安详地闭上眼睛等待窒息。 第一分钟，他在真空的环境中无比从容；第二分钟，他痛苦地跪坐在地上，不住颤抖；第三分钟，求生的本能已经占据了他的大脑，他开始拼命嘶吼；第四分钟，他平静地失去了意识，生命已经进入濒死状态。 收容室的大门打开，守候了数小时的临床响应专家立即进入。此时唐一己经在医学领域被宣告了死亡，他的细胞会开始大量损坏，而临床响应专家的责任是维持唐一细胞的活性。他们迅速对唐一进行气管插道，连接呼吸机，以满足唐一生理上对氧气的需求。 上述工作完成之后，唐一被转移至低温手术室，人体低温保存灌流手术正式开始，唐一全身的血液被置换为低温冷冻保护液，此后即便将唐一放置在极端的低温环境下，他的细胞功能也不会被损伤。 手术结束，唐一的体温降至零度。方舟 目送人们把唐一的身体封锁在巨大的降温仪中，随着机器锁扣“咔哒”的关闭声响起，这一别便是永诀。 巨大的降温仪开始工作，三十个小时之后，唐一的温度降至了零下一百九十摄氏度，他的身体也被装入液氮罐运送至火箭上。 娄知礼此时正在办公室的大屏幕上观测着火箭发射地的情况，几个月来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唐一，她怕自己会心软，也怕唐一知道她在监控前哀伤的神色。此刻她正做着深呼吸，意欲把个人情感压制在国家大义之下。人造太阳是她一生的心血，无论如何她也要把唐一安全送上天。 但她内心始终有一丝不安，这场计划的执行似乎不会那么顺利。 很快她的想法应验了，一股巨大的灌入感袭击了娄知礼，这是她预知未来的前兆，昏迷之中她看到了一些画面：众星组织为了维持他们对部分城市光源的垄断，派出了数架战机，它们盘旋在灯塔总部与火箭的上空，投下爆炸范围与强度极大的炸弹，一名透明的怪人趁乱潜入了她的办公室，狂啸的子弹带走了她的生命。 娄知礼苏醒后思考了三秒钟，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打开了组织的通讯系统，将权限调至顶级，面色平静地说出了这段话：“灯塔的每一位战友们，这是一条组织成立以来优先级最高的命令，启动最高级警备，同时全员做好牺牲准备。重复一遍，全员做好牺牲准备。众星的轰炸机正在接近，虽然众星与我们生而不两立，但我们此前还是认为众星也一样致力于给地球带来光明，但显然，我们动了他们赖以立足的利益，为此众星不惜炸毁我们的总部与运载唐一的火箭。铁壁，唐一的手上还有你的戒指，如果你用尽全部能力，能为火箭生成为期多久的屏障？” 所有人的通讯设备里都传来了铁壁呼吸急促的回答：“三天。” “很好，足够了。你们知道这个组织为什么叫灯塔吗？因为在我成立它的时候就知道太阳熄灭的这天，那时若世界无光，我们便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让世界重见光明是组织的终极使命，所以纵使我们全军覆没，也要保护火箭安全升空。所以我决定，启动自毁程序，消灭众星。”两行泪从娄知礼的脸上流下，“方舟，你现在立即进行筛选。铁壁，你需要制造三个屏障，一个保护火箭，一个保护方舟，最后一个保护你自己。其实我无权决定诸位的生死，此刻我僭越了，这段录音将会保存在组织的核心文件中，人们将会以你们为荣，对不起。” 通讯关闭了，人们无言，远方的战机开始逼近。 娄知礼下达最终命令之后迅速举起手枪对准墙壁，在她看到的画面里，那个透明的怪人拥有穿透墙壁的能力，对方想要进入这间办公室不是难事。她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向一边调出灯塔权限最高的控制台，指纹识别、声音识别、虹膜识别、血液识别，控制台欢迎了最高领导者的到来。 娄知礼输入自毁程序的指令，她注意到办公室的墙面散出如同水面的波纹，一个只有透明轮廓的人形闯入，他与娄知礼同时开枪。 娄知礼在死亡之前按下了按钮。 方舟站在即将发射的火箭前。灯塔组织在一年前就赋予他两项任务——招纳唐一进入组织与筛选出唐一身上吸引的光，现在方舟将要完成第二项任务，只不过进行如此规模的筛选无异于逆天改命，巨大的能量将会瞬间粉碎方舟的一部分身体，先前他的整条右臂就是因此消失的。 “老友，永别。”方舟举起左手，筛选发动。 液氮罐里依附在唐一身上的各色垃圾脱落了，他的身体开始振动，世界各地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划破天空汇聚而来，它们来自破碎的电动玩具、废弃的发电站、无人看守的海上灯塔，万千光芒如得到主的指引，跨越千万公里，钻入火箭的碳炔材料与密闭的液氮罐。唐一开始发光了，那是来自全世界无人问津的奔赴，正如他二十五年的人生。 城市上空映如白昼，这一刻，全世界的人类踏出了家门，不论身在此城还是远隔山海，他们都目视着飞船的方向。孩子眨着澄澈的眼睛，军人行着肃穆的礼节，教徒念着祈愿的仪式。此刻他们消除了人种与信仰的差别，远方明亮的光均匀地洒照在天地生灵的身上。 方舟的左腿被筛选的反噬作用撕扯成了粉末，碎骨之痛让他即刻失去了意识。在倒下之前，他看到数架战机投下了炸弹，而在那些炸弹尚未落地的时候，总部大楼发生的爆炸将它们反向震开了。 灯塔组织的自毁开始了，接二连三的爆炸咆哮起来，战机坠毁、火光冲天，在不考虑铁壁屏障的情况下，方圆五千米内的一切生命将不复存在。 铁壁用尽了全部的能力，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无物可破的屏障将保护方舟与火箭三天三夜。 火箭终于腾空而起，它直冲天外。助推器脱落，一级火箭分离， 二级火箭分离，它所聚集的光芒越来越多。 长夜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