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忘记》(下)
一批京里的孩子被选拔,向归来的航天英雄介绍祖国近来的变化与建设——这几乎已经成为航天活动的一项传统,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在预定的流程中,下一个环节,他们将与家人对话,见到了对他们早已略显陌生的子女,唁怀了只剩下哀讯的亲人,但热泪撒过之后,止住清泪也并不容易……
信号就是这时候中断的。
起初认为只是某颗中继卫星几秒级别的故障这在频发的航天活动下已经变得不再鲜见。
但十三分钟后,通讯仍未恢复,同时地面指挥中心检测到天宫三号正在制动减速,即将坠入大气层。
在所有人的焦虑甚至怀疑中,随着轨道舱的一次爆炸,天宫三号的减速过程戛也然而止,与地面的通讯也完全中断。
而在地球的另一面,她正与母星轻轻地握手,继而被母星抛向那归来时走过的寂寂深空,爆炸犹如一记重重摔下的门扉,从此天涯路远,音信全无……
各种猜测、推断与故事开始在市井流传,直至两月后,卫国战争爆发。
在一个大量氢弹被作为加速器、催化剂的年代里,我们经历了一场克制而绵长的浩劫。
不得不惊异于我们的克制,也不得不鄙夷于我们的冲动,在不毁灭人类文明的默契之上,三十年的时间里,人类文明各自手握匕首,在对方所有无法一击毙命的位置互相刺击。
我们在战争当中吗?
是的,在所有战火掠过的地方,城市毁灭,废墟都化为齑粉,荒草肥沃遮蔽文明曾经辉煌的所有土地。
有人驻守的钢铁之中,埋葬着儿女骨殖;无人驻守的钢铁之后,是一双双空洞的眼眸。
那一天,他们才终于意识到杀戮到来的那一刻,与前人一样饱受折磨。
在未被战火波及到的地方,变化的只是日月星辰……人们开始感到麻木,甚至无聊,这些人的生活路径开始被引向了一条之前并不存在的岔路口——但只要新的路径存在,人们总会习惯。

威慑的消亡,起始于人们对威慑的绝望。
而最终获得胜利的一方,是最不容易绝望的一方,是坚定认为自己的热血还没有被放干的一方,甚至是坚定到自欺欺人的一方……
于是,战争变成了一场单纯的,晚期智人亚种、高级灵长之间的内耗。
世界在战后产生了一场洗牌——是在一块小得容不下人的牌桌之上。
讽刺的是,这样一场大战,连助推技术爆炸这样的惯常任务都未能完成,相反地,无数此前生存于和平世界夹缝中的尖端科技公司,开始被传统军火巨头乃至网络巨头兼并,无数关乎太过遥远未来的项目被暂停落马,尘封遗忘。
它的表现远远不如那些或热或冷的前辈,在所有的编年史中,它将注定成为一段苍白的数字,一段无可著述的扰动。
它的存在几乎只是为了证明——人类文明的历史,不会出现任何一次不见血的更替……
我对此也感到疲惫,但自出生开始,每一天不过是从一场疲惫进入另一场疲惫,习惯就好……

今天是送李国辉同志出发的日子。
我曾经问过他,一位太空军的军官为什么会被派来领导一支搜索队,就算来做这份工作,他这级别的军官,也应该是在瓜州的指挥中心才对……
他也曾经回答我,因为人手不足,因为他们曾在戈壁环境中特训磨练的丰富经验。
昨夜,他邀请我去送他。
我问他此去要多久。
他说与他们走的时候相比,并没有多少进步,这一场追赶大概需要三十年,或者应该说,至少需要三十年。
追上了,带他们回来,可能又是三十年,或至少三十年……
我问他为什么非要这时候去。
他说他们也不过是这时代的一部分,需要这个时代的人帮助他们回来,否则这时代永远无法画上句点。
应当死心的他们不会死心,应当昂首的我们心中总有凄怆……
将军和他的队伍出来了。几个月前,他还是上校,今天他是少将了。这个军衔本应该在他完成这次任务之后再行授予,可谁让这是一次如此特殊的任务呢?
在大厅中悬挂着的,是天宫三号六名乘员的巨幅照片。
而将军穿的航天服型号与当年仍然一致,官方的说法是——在天宫三号升空后的许多年里,我们既没有迎来合适的发射窗口期,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探索他们曾经到达的地方。
我可以猜想,在记者刻意寻找角度拍摄的照片中,他与这些前辈之间将呈现出怎样明显,明显得令人心痛的联系——就像他说的,他也是这时代的人,他也在为这个时代寻找他们。

“同志们,我们不会忘记2052年2月6日,天宫三号乘组的六名烈士,将半人马星座与比邻星的观测结果及实验数据传回了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