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第九章.

我想起在寺中的每一度春秋,想起那一个个难熬而清醒的无宁的长夜,孤灯只影无眠,徒留山枕檀痕涴。将化不开的褶皱抹平,逼过不去的过去过去,是我这七年里做得最频繁,也最没用的事情。我和李承穆可能都曾以为,讳莫如深加上掩耳盗铃,便能让彼此都好受,直到淑仪皇贵妃扯下我们俩共享的这条遮羞布。这样想,我不该恨她,合该恨我们自己之间,那道羞于启齿的鸿沟。离开长信殿,我去刑宫接出了引鸢。她吃了些苦,挂着泪珠摇着头对我一遍遍哭诉着:「主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说我知道,然后带她回了太平殿。?十月二十五,我去拜访传闻中的懋嫔,未遂。她那里不像深宫,反似牢笼,无人进也无人出,问门外的侍卫,也不肯和我说道一二。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引鸢那么健谈,说起书来还兼具感染力和故事性的。?皇上当着淑仪皇贵妃的面偏袒了我,她也有点自知之明,不再找我不痛快,一转头整治起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婉妃。明面上逼着她每日晨时定省,晚上去佛堂给容和太后守灵,背地里撤了她宫里的人手,连炭火份例都不给足。婉妃可不是一般人,她是个病秧子啊。我听闻后立刻出让了我宫里的炭火暖炉,晚上干脆和她一起跪进了佛堂。一个连容和太后忌日都不愿装装样子的病美人,这会儿居然真心实意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色坚毅,念念有词,宛如一个虔诚信徒。我挨着她跪下,同样虔诚地请教道:「你是怎么装得这么像的?」她念完口中那一串才回应我:「今儿正好是二十五。」「什么好日子?」「就当提前七日守着他,我在这跪上七日等他来,再跪上七日送他走。」婉妃怔怔地看着面前佛祖的慈悲,「可这沾满血的皇宫,他怕是一步都不想再进了吧。」她对故人的意惹情牵如此昭然,在我面前坦荡而不讳。她的磊落宛如扇在我脸上的巴掌,留下赫然的五指,控诉着我心底的讳莫如深。她像个君子,而我是个小人。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所以我不想问。婉妃却偏要说:「七日后,你也俩的荣贵妃。还有婉妃娘娘您……」「对啊,就是我说出去的。」婉妃痛快认下,「我并不想害你,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一向柔柔弱弱的婉妃后面的话语突然恶毒,「——那个逼死林皇贵妃的人。」这话太狠,这个罪名也太重,压得我几乎跪不住,干脆一股脑站起了身子。「那你现在知道了么?」我问。「当年知道林皇贵妃死因的,后宫里除了皇上,就只有荣贵妃了。」她收起了方才猛然的攻击性,一如既往地纤细而尖利,「荣贵妃一向跋扈,却从来没有真的对付过你,要么,是她没来及对你动手,要么呢,就是她知道,林皇贵妃真的是因你而死,所以她根本不敢动手。」在佛前说着什么生死啊,罪孽的,真是微妙极了。婉妃似乎也这样认为,所以她背过身来,将我佛慈悲抛诸身后:「于是,我便告诉了荣贵妃你烧纸的事儿。如若荣贵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按她的性格,一定会趁热打铁除了你,但她没有,她转头去禀告了淑仪皇贵妃。表面上是要与皇贵妃一起对付你,而实际上,被对付的只有皇贵妃自己而已……」妈耶,到底还是小看了这只绳子那头的蚂蚱,这点女人间的雕虫小技,对于这位病秧子来说简直是游刃有余,百密无一疏。婉妃这头告诉了荣贵妃,那头又直接说给了皇帝,护住自己也护住我。就算荣贵妃真去皇上那告了状,婉妃大可以推翻口供,强说成就是与我拜祭容和太后,变成一桩无头公案。这样看来,似乎只有我是蚂蚱,她根本是在拿茅草杆子挑逗我这个一年三季的莽夫。我有些恨道:「你可知道,这差点赔了引鸢的性命。」「那又如何?」婉妃轻言浅笑,「这宫里又有多少女人是因为你,轻者孤寂终生老死宫中,重者白绫自缢一尸两命呢?」婉妃的话勾的我心里一颤。「她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引鸢当然没错,可莺常在有什么错,失了宠的陈婕妤、方容华、殷贵人、刘美人有什么错,林皇贵妃又有什么错?就因为和你有些相似,就活该被皇上纳入后宫,过上三两日,暴露出不像你的地方,或者招惹了荣贵妃,再活该失尽恩宠,郁郁而终吗?甚至像林皇贵妃那样,相似得再多一些,就能一生被蒙在鼓里,自以为被怜惜被宠爱,等看到真相时,除了自尽,竟回头无岸走投无路吗?」她突如其来的指责宛如一柄利剑,被不动声色地旋入我心窝,触着最致命的地方后,就一小下一小下地在那块命门上捣捣戳戳。「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强装漠然,不然我总不能说住手,我被你戳得痛死了。她却不肯,站起来步步紧逼:「长宁,呵,这名字多讽刺。」她冷哼一声,「这么些年,你真的能有一日安宁?入了宫后,知晓了这些事儿,你还能长宁么?这名字是他给你取的吧,我一向看不懂这位皇帝,他到底在爱你,还在咒你?」「你什么都知道?」「也不是,我曾经真的以为你死了,和每一个人一样,以为你死了。」她将我端详得仔细,「直到我在宫里见到你,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惑然到:「我们见过么?」「见过,许多年前,你嫁给他的那天。」她一字一顿,「我挤在人群里,就想看看,他的新娘子,传闻中上都护佟大人的独女,到底长什么样子。风吹起你的盖头,他拉着你的手,说毓儿,你今天真好看……」那一夜,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佛堂。我不知道去哪儿,这宫里这么陌生,比安元寺更要陌生。我想起我在安元寺的那些个长夜,我也曾这样在漏尽更阑时跌跌撞撞,褴褛而蹒跚,那时我为了逃离惊悸和梦魇,而今,我为了逃离事实的残败。这么多年,我在往事面前依旧丢盔弃甲,毫无长进。?十月三十一,那日长信殿对峙后,我再未见过皇上。也不只是皇上,我称病不肯见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总是拉着引鸢,说你给我说些林皇贵妃的事情。这个女人在她口中越鲜活,我心中就越痛苦,我口中却越追问。引鸢说关于皇上登基前的事儿,其实宫中说得很少,她之所以知晓一二,是因为皇上那时总和林皇贵妃说,他常在耳鬓厮磨间一遍遍地呢喃着:「毓儿,倘若早一些,倘若母妃争一争,倘若母妃再得宠些,在朕当皇帝前,朕不用做个郁郁不得志的五皇子,朕也能像二哥那样,可以请旨娶你过门……」每每此时,林皇贵妃便回应说:「现在也不晚,何况来日方长。」引鸢咂舌道:「还是林皇贵妃得皇上圣心,短短几个字,就堵了皇上的嘴,皇上每次听完,便抱着她更加浓情蜜意。」「这些你都看到了?」我惊叹道。「还看过好多遍呢。」引鸢颇引以为豪。引鸢口中,皇上宠林皇贵妃宠得无以复加,宠得人尽皆知,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林皇贵妃过世后,皇上不责罚江笑情一事成为后宫迄今为止最大的未解之谜。后宫众人对此众说纷纭,有说荣贵妃魅惑皇上,皇帝老儿喜新厌旧,厌弃了曾经捧在手心的林皇贵妃。也有说是林皇贵妃母家意图谋反,甚至说林皇贵妃给皇上戴了顶绿帽,腹中胎儿的父亲另有其人。「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我问引鸢。引鸢看了我一眼:「皇上的事儿谁懂啊,您一个,是吧,一个感情经历丰富的女人,都能得皇上宠幸呢。那只能说皇上是天子,口味和想法都不一般呗。」?夜间,我去了福堂,婉妃还跪在那,依旧虔诚。我跪到她旁边,也依旧虔诚地请教道:「你嘴里都念啥呢?」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念大了点声:「佛祖保佑,冤有头债有主,侯渊盈一家不得好死。」「侯渊盈是谁?」我问。她不屑地侧目而视,缓缓道:「你们这些趋炎附势之人,都尊称她淑仪皇贵妃。」「妈耶。」我捂住她的嘴,「你这样想就想着,干嘛要说出来?」婉妃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还不是你问我的么?」「好好好。」我松开她,压低了嗓,「你这么恨她?」「我不该恨么?倘若没有侯家帮着当今皇上杀了承瑜,如今我就是承瑜的小老婆,谁愿意给别的人当什么婉妃!」这位姐姐是真的刚毅,曾经最大的希冀,如今最强的遗憾,也不过是给别人当个小老婆。可恨命运无情,如此朴素的愿景,终于也随着七年前那桩血案扑了空。我弱弱提醒道:「那你也该恨皇上,侯家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你该恨捅刀子的人。」「怎么恨呢?」婉妃又苦苦地笑了,「我没法恨他,我纵然千百个不愿,到底还是当了他的嫔妃,一转眼就嫁了他七年。细细想来,皇上待我不差,待我母家也宽厚,他给过我柔情,也让我误以为爱和被爱,何况,我们还曾经有个孩子……」我这才发现,婉妃也是一年三季的蚂蚱,被宫里的时间斗转禁锢住了爱与恨的自由。她当然恨皇上,也当然爱太子,只是时间最终揉碎了恨,却没碾平爱,时间澌灭了她继续憎恨李承穆的理由,也没有顺便也澌灭掉她心里的仇恨。所以她没有办法,她最后自救一般地去恨,恨不了始作俑者,就恨他手里的刀,恨淑仪皇贵妃一家人。婉妃口中,五年前,她曾怀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像一个纽带,也像一碗孟婆汤,让她不得已洗刷尽过去的牵扯,去正视自己和李承穆之间的连接。她爱的太子已经死了,如今,她必须去爱这条崭新的生命。事实上,婉妃也这样做了,十月怀胎,她曾以为她爱上了自己的孩子,连带着有些爱皇上,也有些被皇上所爱。他们的小公主玉環诞生后,婉妃在做母亲的喜悦中沉浸了许久,也在与过去和解的假象中沉浸了很久,直到一年后,这个孩子匆匆来,又匆匆走。
来自于知乎 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