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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情

2023-07-01 09:24 作者:厑柯AYAK  | 我要投稿

   那是多么奇妙的一个时代呀……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我还是个小孩子呢,迷迷噔噔的,认生,一着急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你看我鲜红的旱冰鞋蹭着地皮,来回来去地最后刨了个滚烫的坑出来,温顺的蚯蚓们还在晾衣服呢,还在炖竹笋,还在为世界那无可穷尽的喧嚣和膨胀义愤填膺,他们松开了气筒,任墨水飞溅,他们正把梦想般窄小的围裙系上云端。
  可世界还是崭新的呀,那么纯净,那么恬淡,那么简单,仿佛记忆中那些云映塘低、风梭廊逦的初夏,而我就是这个季节里最后一只傻呵呵的大气泡,悠悠地转着圈就飘舞起来,四仰八岔地悬挂在街道两侧眼眸般羞涩琳丽的枝头,鲜亮的小叶子触手一般搔弄着我,湿漉漉的余辉勾勒出我滴溜溜的光泽,摇曳着,在壮美的黄昏里,播撒诱人的饼干的甜美和樱桃的芬芳;成群结队的勋章、绶带、花环和墓碑扑扇着翅膀,撕扯着金属与绸缎的轩漪,降落在溪水林翳之间,悉数啄食从岁月衣兜里掉出去的长了毛的嘎嘣豆,一粒,或者一万粒,啁啾满谷……
  那的确是最忧伤的魔术师也不得传抄复颂的幸福啊。穿彩衣的风笛手就站在狂风里唱呀唱:
  “节日们去了又回还,烟花明泯在睫毛间,蛾子也爬满了爸爸的木碗;马戏团倒闭又开业,爆竹在盒子中憋死,又在袖筒里炸裂;敌人们吻了又吻,第三次吻,花瓣儿静谧,恋人们在艄公的呐喊里彼此诛杀,永无终期……”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我曾经浪费了一个又一个的下午,又被锁在干燥的浴室里,又观察着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的那束光线划在墙壁上的颜色,那些剥落破损的墙皮,就在一片光子的狂奔里纹丝不动。中午,猛烈的阳光仿佛森林里的昆虫啃食着帽檐,沙沙作响,那个等腰三角形的受光区域无比明亮,嘿,简直就像墓园上空明晃晃的小雨,每颗精致的水珠都有个锥形缺口,许多尖下巴的蚊子骑在上面,那是他们虹吸式口器的杰作。  后来它变得柔和,变得波光粼粼,最终沙漏般消逝于一粒刁钻的橙红色,这也就意味着白昼的结束,时间到了!我马上扯开嗓门嚎叫起来:“妈妈,该倒掉啦!”
  在此之前,房间里异样的沉静,封闭和黑暗犹如一根浸入酡色韶光的绳子,搽着一抹胭脂的白瓷,缺乏骨架,但富于质感,营造出一种过饱和的压迫力。空气里不乏灰尘,不时还有戴手套的壁虎和骑在鹅毛上的跳蚤来跟我搭搭话,大大咧咧地递给我被禁止饮用的姜汁汽水——半截瓶子瘪瘪的,液面多半漂着一层稻壳或者死掉的皮肤,需要吹开,我总是尽量把波纹吹得变化多端一些,吹成世界的鼻子,吹成世界的忧愁,吹成妈妈的脸,吹成的妈妈的皱纹。
  他们很快地消失了。就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有时静默,有时又是反向运转的,光就仿佛装饰和恩典,一只雕琢别致的发卡,被幕布上的剪影佩带着。我想象斑马线上也许正行走着披橘黄色雨衣的假肢,庄园里的男仆是些下巴宽厚、嗓音低沉的雕塑,晨风暮雨中操练行进的士兵只能证明我们的陆地在履带般地运转不已,杯子殷勤地恭候着酒,手推车可以被拆卸成几条凶巴巴的肋骨,风是因为桌畔的信纸需要活动筋骨,飞翔是因为屋顶的陷落,战争的铃铛狂响着,好些漆彩的弹簧落在平原上,笑哈哈地蹦来蹦去……
  这么辗转反侧地想啊想的,却丝毫排遣不过那难捱的光阴。有时我歪着头,选择在黑暗里聆听有机物掉下去的声音:“扑通”,一滴,“扑通通”,又一滴,“扑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又又又又又一滴,——回声要减半,这个我懂……循环运输机在我的壳里稳定地运转着,后者随之剧烈振动,“嘎啦嘎啦”响个不停。起初我一直以为这就是血液循环的明证呢,“感觉麻酥酥的,那不就是血在流淌吗?”我骄傲地向我的伙伴们吹嘘。治疗结束了,机器被摘掉,麻酥酥的感觉自然随之消失,我却以为是血液停止了流动,我扑进妈妈的怀里哭诉着:“妈妈,我的血不流了,我就要死了!”。
  那么多一去不返的灿烂下午,我悲伤的妈妈就在外面的走廊里踱来踱去,不时扶正蜡烛,擦拭餐具,或者捡食我掉在地板上的饭渣滓,可这丝毫无法掩饰她心底的哀愁和焦虑。我快要5岁了,却依然记不住单词,不会拼写,习字簿上尽是些歪七扭八的跷跷板和怪里怪气的小脸儿;除了1和无穷大,我理解不了其他数目字,至于事物,我时常叫不准它们的名称,比如有一半的下午我会错喊成:“爸爸,该倒掉啦!”。
  每当她掀起窗帘,看着外面发亮的街道——那里或许会有一队一贫如洗的僧侣正绕着一块被阳光烤焦了的泡泡糖走来走去,虔诚地瞑目祷告不已,又或者是些零零散散的推销员,沮丧地坐在树阴里,掏出货箱中滞销的仿真嘴唇,挤出一点人工唾液,擦擦自己枯裂的皮鞋面,——妈妈就不禁垂泪涟涟,他们让她想到了我的未来,也就是她那凄怆的晚年时光,这使她相当绝望。
  妈妈的脚步声回荡在檀香木地板上,极其的均匀,几乎所有下午我都是数着它们慢慢度过的,1、1、1、1……,总是数到那同一个1的刹那,“刷”地一下,那扇破松木门就被我要强的妈妈拉开了,——我对此确信无疑。
  后来有一天,其实那是四岁的最后一天,我并不知晓,只是自顾自地数着,1、1、1、1……,马上就要到那个1了,我正酝酿着那份难捺的兴奋,然而脚步声突然地消失了。起先我有些慌张,不过很快就照常扯开嗓门嚎叫起来:
  “爸爸,该倒掉啦!” ——瞧,也许你要说,我又叫错了称呼。
  “轰!”门被打开了。那一刻黄昏波澜壮阔的景致简直要把门框挤爆,斜阳腥涩,草木动荡,山峦凛冽,无边无际。那阵扑面而来的圆滚滚的晚风正勾勒出一个陌生的身影,就站在门口,那股子浓郁酣醇的况味呀,仿佛烧野草时节,我们坐在黄澄澄的大粮垛上仰望穹苍时,灰烬般漫天蓬飞的肉丁、面条和番茄酱,无边的蔚蓝色下一片动人的白床单。
  丰沛而又汹涌的傍晚的召唤就盈溢在他背后,他真像陷进了满满一羊圈甜腻腻的棉花糖……
  “嘿!儿子!你总算长大啦!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庆祝一下!”是骇人听闻的黄昏让我产生的错觉吗?是由于对妈妈每天愁眉紧锁从暮色中徐步走来的情景太过熟悉吗?我几乎没认出这个轮胎一般乌头八脑地碾向我的家伙就是爸爸,嘿,今天我真格的叫对了一次!爸爸穿着他那件黑格红底的粗布衬衫,前襟上淋淋漓漓全是酒渍,他朴实憨厚的劲头,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家房前那些快要成熟了的向日葵,欲暮时分,一片遍染余辉的赤褐色,日晷般整齐地转动着头颅,把谁抛进去都像是掉在了精致规整的海浪之上,款款游弋,疯兮兮的太阳拎着围嘴,按照它们的指向在熏黄的云彩间东奔西跑。田地边倾斜着成堆成堆被丢掉的空鱼子酱罐头盒,间歇的余味飘散在烟囱的外面,萦绕在梯子的空格间,——这可让我兴奋坏了。
  
现在可以讲讲我在这间黑洞洞的浴室里搞些什么名堂了。瞧,我的周围正码放着的一圈色彩黯淡的小铁皮桶,据妈妈说,和外公4岁时用的是同一套。爸爸絮叨着,笨手笨脚地拎起一个个桶,把里面的有机物倒进塞严了的浴缸:“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这么多桶。多漂亮的有机物呀,悠远的余辉倾泻其上,同时具有晶体的简单纯粹,琥珀的温润酣洌,就仿佛我们无与伦比的肌体与血液,祖辈们死于花园的泥沼中时,那湛蓝色的一幕。
  可我早就等不及了,把身上的机械晃得哗哗响、摇摇欲坠。爸爸示意我安静一点,然后转过身,学着妈妈的样子,把要洗的衣物都丢进浴缸里,再把那只从劳力市场租来的正打着呼噜的八脚鱼摊平,搁在上面——从这儿你也可以看出来爸爸是个颠三倒四的家伙,妈妈每天都是先放八脚鱼再放脏衣服的。现在他又找不到胡椒了,他永远不是个精明的老爹。我只好不耐烦地指着他系在尾巴上拖着走的筐子,提醒他:“在那儿呢!”
  爸爸终于把胡椒乱糟糟地洒了进去,那个扁得像个盘子似的家伙一下子就惊醒了,并且抡圆了八肢,在顶极辛辣的刺激下以一种惊心动魄的速度旋转起来,四溅的泡沫统统打到爸爸脸上,一下子就把他变成了个不正经的白胡子老头,可他还是得意洋洋地扒在澡盆边欣赏自己的洗衣成果——只有懒惰的家伙才会对自己廉价的劳动沾沾自喜呢——,不时还用一只触角挑起搅成一团妨碍了正常转动的臭袜子什么的,把它们抻平捋顺,再丢回去。不过他并没有把我抛到脑后,他的另一只触角已经拔掉了电源,并正帮助我把治疗仪从壳里取出来。
  八脚鱼肯出来为大家洗衣服是因为他们都得了嗜睡症,如果光天化日走在大街上突然踩到一个软乎乎的、很恶心的东西,肯定又是他们不分时间地点地睡着了。其实谁不会碰上些倒霉事呢?我们长到了4岁那一年,壳里会分泌出一种特别的有机物,如果不被及时地排出去,就会凝固在里面,堆满体腔,直到把我们伸出去的脖子勒断,或者在我们缩着脖子的时候封住壳口,把我们憋死。妈妈曾经一边帮我洗脸一边教育我说:“要勇敢地面对生活!”对八脚鱼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应该趁醒着的时候跑到劳动市场去登记,然后等顾客用胡椒把自己叫醒,作为回报,他们免费担当涡轮的角色,也算是积极的人生态度。而对于我来说,积极的人生态度就是,把循环运输机塞进体内,使四岁有机物统统排出壳去,从五岁起做一个茁壮成长的孩子。于是这也就成为了我为数不多的成长仪式之一。
  循环运输机的结构是这样的:交流电机带动轮轴,再转动一条循环往复的不锈钢锁链,上面固定无数只造型滑稽的小簸箕,有机物正滴下来,被它们携带出去。锁链以壳的出口为中心呈放射状分支,终点当然就是我身边那些小铁皮桶啦,簸箕们在上面灵巧地一翻,液体就被倒进去,用一个白天,正好倒满,然后我们就能够健康地长大啦,噢,神采奕奕的连环香蕉树,切大河砍大山啦。
  你或许会说它看上去像套古老的下水道,其实真正精巧的血液循环系统也不过如此,只是对我那么大点的小孩儿来说,实质上我们互为玩物。在此之前,我被捆在地板上双眼微翕,似乎满脑子都是憧憬:跳房子啦,玩具水兵啦,遥控玻璃球啦,自动收缩的火柴盒啦,我还想再喝一口够劲的姜汁汽水,还想把世界的零件拼装成一匹性情乖戾的旋转木马一块微调罗盘一口枯井或者一个饼铛,总之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或者说,它开始了吗?我早就不耐烦了,瓷砖被捂得温热,干硬的毛巾刮疼了我的脸颊,黑暗甚至清晰得不同以往,如果还有什么难以遏制,就是那些滚烫的有机物了,它们汹涌周身,它们喷薄欲出,如果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许戏剧早已经提前落幕了吧……
  于是它来了,它们说你满足了吗,我说不。一滴冰凉的水就打在了干涩的眼底,脆若绝望,紧接着机器隆响,锁链和簸箕像铁棍一样猛捅进来,我还没来得及说等等,它们就已经嵌进我的肌体,肆虐地揉碾着那些连我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最隐秘的肉芽和器官,我痉挛得失声尖叫,然后它们就出去,绕个圈儿,重新进来,这一次带着我的体温,我的肉,我的血,我的渴望,我就像条管子,通过别人的运动体会并享受了自己的陌生和美妙,极限以及深不可测。
  那条祖传的铁链上有许多酸臭的腐烂物,还有许多锋利的锈痕和毛刺,它们像犁耙一样进进出出,除了带出体液,还剐下许多新鲜的皮肉和软组织。在齿轮艰涩的咬合声中我转过头,看见机械稳稳地运转着,穿过我,那么公正地扑向世界,逐渐被那些淋漓粉嫩的肉质包裹,仿佛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能感到热气,可看不清究竟,我知道自己被撕裂了,我以为会有更可怕的剧痛袭来,可在嚣张的铁器和湍急的电子之下,伤口仿佛被一层晕眩笼罩,变得含混不清。到这时,一切就已经让我厌倦了,噢,我是多么容易厌倦呀。
  于是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理由纳罕,为什么那么多东西离我远去了,我却还在长大,而不是变小?我听着机械自作多情的噪音开始数数,1、1、1、1……我再次不耐烦起来,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不会只剩下了我一个吧?可我在这里搞着些什么莫名其妙的勾当呀!
  随后黄昏普降,落英缤纷,剥蚀的瓦楞开始吹吸鞭哨般远远逝去的歌咏,随后链条与绞索就像凋零的刀斧将彼此匆匆切割,直到温暖,浴室的房门被再次推开。
  我风风火火地朝门口跑去,那是我四岁的最后一天,我跑向门外,跑向那个即将沉入黑夜之中的世界,跑向世界的板球赛,跑向世界的太平间,跑向世界大而无当的修辞,跑向它平分秋色的成熟和堕落。看呀,竹子修静于针眼与船舶之畔,故事写满了沙滩,老杰弗逊的晶体管收音机哇啦哇啦地唱着蹩脚戏,卡丘用矿石窃听器和木壳录音机记载了邻居们滥竽充数的情话和誓言,踩高跷的霍夫曼一家精心熬制了一大锅石蜡和染料,要让辛格断裂的提琴与翅膀再次熠熠闪光。斜阳正红成一抹浓郁的晚霞,鼻子都染遍了酥松的涂鸦,收工的手艺人开始抽起最后一支大叶烟草,理发师把吓人的毛发吹向水牢,满地鸡毛蒜皮的泥泞集市上穿梭着我顺手牵羊的伙伴们,从这个枯燥无味的村镇里钓出一条条狰狞可笑的麻脸鲸鱼还有花花绿绿的破鞋、破碗,破古董,漫天旋舞着陀螺和风筝,我就要投身于他们之中了,一切才刚刚开始呀……
  但我还没有忘记妈妈,于是我收拢脚步,转过身去:
  “我要找妈妈!我的鞋带被风吹跑啦!”
  爸爸还在那儿跟八脚鱼讨价还价呢,希望后者能额外地把15只小桶也清洗干净——原来,那些慷慨馈赠汽水的伙计们失足掉了进去,现在他们统统地都被凝固在桶底啦,刷起来真不是件轻松的活计。而人家的意思是:“再加2两胡椒!”。于是爸爸忙里抽闲地对我吆喝着:
  “她去买午餐肉啦!”
  “然后就回来吗?”
  “还要买马铃薯和素食面!”
  “然后就回来吗?”
  “还要买豆豉青椒南瓜瓤!”
  “然后就回来吗?”
  “她去买健胃消食片啦!她要为我们准备晚餐嘛!老天,你怎么这么麻烦!你这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告诉你,乖乖地不要废话,否则我再也不要你啦!”
  我完全地被吓傻啦,因为从傍晚的门框上方,极富戏剧性地垂下了一柄斑斓的纺锤,远方是蔚为壮观的世界图景,而它却像蜘蛛那样吐着丝,打着转儿,最后还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竖在两条弯曲的红线中间,显然它是把后者当作嘴唇了,并且打算告诫我,针对一个不适宜展开的话题,千万不要过分诘难——让它获得它应该获得的宁静吧,如果一切都不是必须的。然后它就卷了卷身子,消失在辽阔的房顶之上。
  我的确是被吓傻啦,无论这恐惧源自黄昏的狰狞亦或纺锤的神秘莫测,因而我并不知晓那顿晚餐将是怎样的遥遥无期,就像我没能分清爸爸最后那一句威胁是针对我,还是我们那位牢骚满腹的家政打扫员一样。这时候月亮升了起来,在它那恢弘凹陷的澄黄色斑驳之下,陆地上错杂着一片镀着银辉的机械和昆虫。
  于是我来到了树杈与民众中间,摩肩接踵,或者形影相吊,听凭幽雅的错觉与刻意的好奇心的指引,很难说那不是一种过错。(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妈妈)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那是一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新时代,我们含辛茹苦的祖先正被狂喜和醉梦冲昏头脑,带着眼底从一而终的眩晕,舞姿翩然地投入那道迁徙异地的癫狂漩涡,羽毛一般缤纷无情地离开草莓村----是呀,这又怎么能够教会我最初的怜悯与哀悼呢?
  别离时节故土一派安详风景。他们佯装幸福地眯缝着眼,抿起嘴角,他们的双手环抱膝际,而内心的欣幸飞扬恰似醉汉的破酒瓶,赌徒们起起落落的筹码,闪闪发亮。越过阳光的绵延和温煦,越过雾气的柔软,穹苍的阴翳,那一架架廉价而精良的纸飞机,正腾空,唬哨,永远消逝,上面载着我们的祖先——他们正用优质皮筋把自己勒牢,套上新买的棉袄抵御高空的凉风,——涌向浩瀚的森林甚至大洋彼岸就像投入新生,或者说,来世。
  还在两三岁的时候,孩子们已经习惯了钻进地窖再稍稍推开顶盖,睁大龙虾一般突出的眼睛,欣赏纸飞机起航的盛景,在我们看来,人世的灾难与盛典并无差异,比较之下,前者甚至更加值得期待,因为它是总是突发奇想,无端即兴,毫不矫柔造作,也没有自欺欺人。
  那是一些很特别的、蔚蓝色的午后。孩子们都喝足了水,窥探着外面空旷的街道和阳光,它们显得格外简洁静谧,明亮,却又相当阴森。那些规律地竖着的电线杆,刷在墙上的标语,丢在花园里的红铲子和带鳞片的剪刀,看上去都怪里怪气,透出一丝恐怖的意味。我们就在这种神秘的陌生感里不安地等待着,直到撑起地窖顶盖的触角或者胳膊累得没有知觉。然后突然之间,不知停在何处的飞机开始营造起那铺天盖地的巨大轰鸣,不过很快就起飞了,因为可以看见亿万株被气流卷起的新鲜蒲公英、干枯的毒蘑菇,它们逶迤婀娜的斑斓色彩一下子就飘满了天宇,简直就是璀璨的烟火,在锃蓝的白昼里绽放……
  那的确是我们的节日啊!现在它到来了,我们差点就要狂笑出声,嘿嘿哈哈地击掌相庆了,可又不得不咬紧牙关,把地窖里的黄豆攥得滋滋冒油,因为爸爸们正阴郁地盯着我们,似乎打算把一家之主的患得患失传染过来,我们如若拒绝,那可真该吃透明的大耳瓜子啦。可是……
  看啊!彩虹扭卷,隽永驯赧的粗壮红松就像海葵俊朗瑰秀的手指,大片大片地伏倒又竖起,犹如简谐的涟漪中飘曳游弋的群山和岛屿,缝隙里点缀着飞碟一样疙疙瘩瘩的莲蓬与荷叶。啊!我们的窗帘被风刮走啦,我们的阳台也被刮走啦,我们掉着灰渣的炉子正一头撞向天琴座,激起的火星把里面的煤全都点着啦!那些迅猛飞旋在遥远莫测的大气层里的是什么?鲜红、翠绿、湛蓝、凄清……嘿!原来那是我们的屋顶、邮箱还有篱笆,哈哈,在将来一段时间里,它们将正常公转,为我们慷慨地创作出一幅又一幅壮丽凋零的蚕月和日食啦。那时候,从这么多姿多彩的卫星里辨认出月亮,又是多么困难呀,我们只得掖严花被,期待它们会在明晨潮湿的暖风中摩擦、生热,直到烧毁。天文馆我们这些被风带走的东西都是爱我们的。就像我们爱它们时会抚摩,甚至轻吻一样,它们把自己的影子留在原地,作为一种忠诚的纪念,许久都不消褪。于是日后捉迷藏的时候,我们仍然能躲进床底和门后的阴暗,虽然它们已经不在了。我们缩在那里心存感激,越窗眺望夜空中爸爸昂贵的桃花心木的门和床板已经通过合叶交叠成一对笨重的翅膀,正乘风飞向软绵绵的大月亮。
  爸爸们终于急了,他们怒发冲冠,像暖瓶一样呼呵呵地吼叫着,头顶上也仿佛喷出了蒸汽,使他们的天灵盖软木塞般地蹦蹦跳跳,发出“啪哒啪嗒”很不严肃的响动。他们在地窖洞口互相推搡着。爸爸们在担心自己的家被吹向太空吗?错了,他们其实早就对此心存警醒,未雨绸缪,忙碌了一个上午,我们也在“为家分担”的名义下被恶狠狠地呵斥着,翻箱倒柜帮他们找来绳子,绳子不够了就用手绢和围巾充数,还要把老化板结了的胶水疙瘩丢进水壶里煮开,使之恢复新生。坚韧不拔的爸爸们抖开长绳,挥汗如雨,把放金币的箱子和祖传的名贵藤椅牢牢拴在地面上,把桌子钉进坚实的土壤里,再用胶水粘住桌面上的锅碗瓢盆。水缸里搁上了花岗岩,救生圈中也灌满了铅,那把存有居民身份证和年轻时的情书的手提箱早已锁死在一个够分量的大铁球上,现在正悬浮在狂风里,不过决不会轻易飞走,那岿然不动的样子很像是一个倒着飞的氢气球。这样的狂风起码刮过一万次,爸爸们已经熟练于此,——有时我们甚至不做任何准备,就直接蹿进了地窖,因为上一次的固定措施还没有来得及解除呢,——他们朝外张望,只是为了在发现谁家的东西没有绑紧被刮飞以后,互相嘲笑,毕竟,大人们没有什么更出奇的乐趣,谁让世界已经在他们的眼中过早地陈旧下去了呢。大可不必担心我们,早上的劳动丝毫无损于孩子们高昂的兴致和精神。经过最初短暂的恐慌,爸爸们的阴郁已然褪去,我们终于可以身无旁碍地撒撒欢儿了。首先是狂笑,把刚才憋了半天的笑发泄出来,不然对健康不利。接着我们就掏出了一直揣在兜里的道具:我们坐上彼此的风车,让同伴抓住风车的柄,把我们送出去几秒种再收回来,我们一下子就摊到了地上,头晕目眩,简直要呕吐了;我们七个手里都拿着瓶子,里面当然是体积不一的水,然后在狂风里左摇又晃,奏出顶过瘾的好曲子……
  总之,一场狂风过后,我们幸福的家庭不会有任何致命损失,我们日常的生活就像一种招之即来的美丽,同时也任由我们挥之即去,于是它就更加类似于某种恶劣的积习了,因为它笃信我们对于它的迷恋和依赖远远胜于相反的境况。只有那天不同。当飞机渐逝,风残云蔚,当爸爸们无聊的推搡与小孩们别扭的狂欢已经显露出本质上的疲惫和尴尬的时候,大家发现一个孩子不见了!噢,那个年轻的,孤立无依的爸爸呀,他立在地窖中央,衣服还皱巴巴的,几张长了毛的零钱从裤兜里支棱着脑袋,如果目睹那一幕,你就能真正理解什么叫作失魂落魄,而如果你紧接着又听见了他的傻乐和欢呼,你也就能真正理解另外一个词,那就是没心没肺。
  “嘿,来呀!终于有的可干了,你们不觉得一群大男人憋在这里显得十足猥亵吗?”哈,年轻的爸爸找来一个铝盆扣在头上,作为一种虚张声势的防身装备,然后他探出被遮住的触角,朝其他孩子的爸爸们轻佻地召唤着……大家终于都冲了出去。
  风并没有完全消褪,家园依旧破旧、贫瘠,世界依旧动荡。灰白色的树杈们在狂颤着,干裂的河床发出凄厉的尖叫,爸爸们攀住比较稳定的西瓜藤艰难前进,寻找那个丢失的孩子,可哪里都没有。风太猛烈了,他们的头盔早已像伪君子一样,刚出地窖就被草率的世风刮跑,飞砂走石中他们睁不开眼,他们抓不住藤条,他们也要随风而逝了。我们那年轻的爸爸们,我们翠绿的爸爸们,我们那些未经风霜纯朴如初的爸爸们呀,我们贫穷却又乐天派的爸爸们呀,他们终于昂起头在夺命的狂风中唱起了快乐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风被整齐的歌声暂时抵御住了——抗衡、拉锯战,或者诸如此类的概念,你明白我的意思。于是那个丢了孩子的爸爸一跃而起,爬上了屋顶,把蜷缩在闭路天线上的儿子救下来,——他的壳已经快被吹掉啦,就像个螺纹号角嗲声嗲气地呜咽着。在西瓜藤上歌唱的其他爸爸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家始料不及的是,这一下风居然真的被遏止住了,它彻底停了下来!阴霾尽扫,霞光挥霍,年轻的爸爸站在破落的房顶上,搂着他那失而复得的孩子,地面上正漾起翻着白眼的掌声,“噼噼啪啪”,于是他真的很像一名英雄,因为那根光秃秃的天线支架更像是某个被征服的政府的旗杆,现在他正要把正义之旗升起来,让宁静的韶光披洒在自己渡尽劫波的肩膀上。
  可那个孩子却依旧惊恐万状,他一味地伸长触角,像是一只妄图攥住什么的绝望的手,朝向飞机远去的倒影,这多少让方才爸爸的英姿显得有点夸张,有点不伦不类——如你所料,这个小孩就是我。我想,也许妈妈就是坐在某架不知从何处起航的飞机上离去的,我要在房顶上眺望她——小孩一般不大关心原因,也没有改变既成事实的打算,我只是需要眺望,心里根本没有一丝渴求妈妈留下来的希望,甚至,我根本没指望能够看见她,我只是需要一个眺望的姿态,这就够了。如果她真的在那上面,那只是徒增期待,纯属多余。
  当然,事实没有让我失望——她并不在那儿,她不在任何一架壮观而冰冷的纸飞机上,她只是离开了,也许正在购物或者原路返回?健胃消食片是多么难以买到啊,旅途会磨破她的鞋子,让她流汗,或再次哭泣……哈哈,她会为我带回沿途最棒的棒棒糖的,还有粉红耳套,还有小竹马,还有大力士的签名,还有小仙女的唇印……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风力发电站的汉密顿站长曾经是爸爸的老友,从前那些严酷的冬季,作为一头矮小贫穷的单身公象,他往往需要勉强站在昏黄的甬道里,等待傍晚时分从擅长烹调的爸爸这里舀走几瓢热气腾腾的羹肴,打发阴冷孤独的岁月。那时节往往有雪片敲打着晦黯的窗棂,趁爸爸转身搅动着锅里的蜻蜓眼泪和螃蟹吐沫,——在我看来,他总是相当认真,目不转睛的,不然怎么能挑出那些煮烂了的眼睫毛,或者半拉嘴唇呢?——,我忙不迭地掂起脚,偷偷递给瑟瑟发抖的汉密顿一个小巧的保暖瓶,里面灌满了橱柜中爸爸最后的几瓶伏特加,我喜欢他那根粗糙的大鼻子伸进窗口胡噜我脑袋的感觉,从他感激的眼神中,也学会了更多生活的经验,譬如说,善良、虚荣,还有虚荣造成的(善良的不断重复)。重复,这是一个与享受相关的概念吗?或者仅仅有赖于遗忘和故作姿态?不管怎么说,如今汉密顿见到爸爸和我的态度,已经完全可以用这两个动词来概括了,甚至不需要额外的时间用于转变和过渡,可见迁徙风潮是如何的迅雷不及掩耳。每次飞机起航时的摧枯拉朽,对这位矮小傲慢的单身富翁来说都是滚滚财源。冬季的寒冷一如既往,我们晦黯的窗棂一如既往,然而汉密顿却要为给飞速运转的发电机降温累得大汗淋漓了,那架呼哧带喘的机器由于过载烧得通红,汉密顿正拼命摇着蒲扇,真不知道是在流通散热,还是吹风点火——噢,原谅我的讽刺吧,就像爸爸一次次地对于儿子偷酒送友的事实视而不见一样。他就站在窗前的椅子上,把我们当年最后的一只灯泡拧进接口里。哈哈,他正哼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夜曲呢,黄铜销头的形状混浊不清……
  同样的道理,虽然磨房的风车两天就要折旧一次,虽然我们的小麦年复一年地供不应求,可还是要托迁徙之风的福,面包店里生意兴隆,列队等待的顾客们在柳安木柜案上焦急地轮指,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爪子印和郁闷的肘痕——他们就要去赶下一班的飞机了。留在村里的,继续享受着饮食业的花样翻新。我们也沾光,经常可以从出手阔绰的老板那里讨到些新出炉的面包圈,掖入怀中,带到幼儿园去吃。
  当然,最大的买卖莫过于飞机制造——往日门可罗雀的工厂外横平竖直地睡满求职者和被解雇后恋恋不舍的工人。他们在外墙边搭起罗汉,他们从屋顶上倒挂下来,只是为了扒在窗口朝车间里头张望——可惜纸建的厂房过于高大,也过于光滑,可怜的待业者们总是不慎滑落,于是厂里的清洁工在墙根边撮起了一堆又一堆热乎乎的脑浆子,新鲜些的,表面的脂肪还能在棱镜般的纸墙上映出波纹般清晰摇晃的光谱,时间一长就凝住了,倒霉的清洁工们不得不用铁锹和锤子把它凿下来,抬到三轮车上运走。不鲜不凝、处于半胶着状态的脑浆子极其好用,我最拿手的是挖下一大块来塑像,然后搁在窗台上请伙伴们欣赏,可是不管塑成什么,10分钟后都会自动变成脑浆子的主人死时的脸,你甚至可以看见那个挤裂了的眼球,摇摇晃晃、靠一丁点皮连着的鼻子,或者腮帮子上被石头划出的大窟窿,有些家伙的脸已经摔成了肉酱,眉毛嘴唇像重叠的布匹似的皱在一起,很是恶心,于是我们就把它撕碎,各拿一小块,穿在鱼钩上兴致勃勃地跑到河边去,钓起来的鱼个个狰狞,凶猛无比,他们挥舞强壮的前鳍,左右开弓各扇了我们八个大耳瓜子,然后把我们兜里的钱统统掳走,没钱就脱衣服,还不许告诉爸爸,否则下次有的好瞧——我们再也不敢去玩什么脑浆子了。
  值得他们舍命一瞻的车间里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坐在广场边上,抬抬头就能一目了然,因为天上的那面大镜子已经把工厂里的一举一动映射得清清楚楚了,也没有什么嘛:一张张耀眼的白纸被熟练地铺展、扭转、翻覆、捋平,折叠成各种型号的飞机——大体积的反光正像集装箱一样飞来飞去,仿佛不留神就要砸到沿街乞丐的脑袋上。
  如此说来,有什么可稀奇的呢?工厂难道不是大家最熟悉的地方吗,何必如此心急?让我们冷静下来吧!让我们组成义务的小小宣传队,捧起每一堆还在跳动的脑浆子来,让我们挥舞小旗负责任地讲一讲吧!脑浆子呀,你听!那不就是整齐划一的折纸之声吗?那不就是军队一样威严而又庞大的折纸声吗?它不是早就已经出现,早就已经混同于习俗与瘟疫,统摄着我们这个振聋发聩的时代了吗?就像心跳之声之于别的生命,就像钟表之声之于别的时代: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自不待言,那也是纸的时代。
  家徒四壁的孩子在疼痛与欢喜中降临凡世,喝着漂满刨花、漾起简谐波的浓汤,在4/4拍的时代节奏中蹒跚学步,长大成人。他们不得不在很小的时候就背起箭壶和扑克,跟着醉醺醺的父辈去森林深处推树,他们在苞囊和蕨类温润的抚慰中穿破一双双粗糙的亚麻鞋,干掉一只只越来越难对付的猎物。会在某一个杜鹃花缀满木栅与河床的星期五,一些聪颖的孩子通过了资格考试,终于可以去木材加工厂或者造纸车间干活,清理喷嚏不断的锯末与倒胃口的化学药品。那些浓郁迷离的春天,他们是多么兴奋,高举着录用通知书一路飞奔着踢碎了多少恹恹欲睡的蘑菇和鹅卵石呀,帽子里的巧克力都融化了,稻田里的蝴蝶都融化了——在他们的眼帘里,快乐的汁液就像粘住了耳道,让他们用出最大的声音,把喜讯告诉给疲惫老迈的爸爸们,后者在厨房里教训一只偷酒的蛐蛐儿,或者正沐浴着下午无垠的金黄色,用一个个烂掉的葱头练习投掷窗口对面的橡树上粪迹斑斑的鸟窝,直到被感动得老泪纵横——呵呵,也许只是因为洋葱的刺激罢了,可有谁会在乎呢?有什么事情值得在乎呢?他们曾经是一群那么难于管教的小家伙,可终于还是长大了。其中的优秀者甚至幸运地忙碌在永无停息的折纸声畔,用不再稚嫩的爪子或触手从那千锤百炼的流水线尽头捧起一架架不谙世事的新飞机。某个心情愉快的午后,他们揣着兜,打着无所谓的响舌,坐在地窖的藤椅上远望成批的买办阶级、政治家、落难诗人和年轻时心爱的姑娘飞向璀璨的地平线,疲倦的眼神醇若陈酒,酝酿着黏稠的欣慰、清冽的唏嘘,以及最深处经年不谢的哀苦。在那些已然消逝了的巨大闪亮的机翼底下,他曾经怀着一点点疯狂的私心,偷偷刻下过自己名字的缩写、家族的姓氏,或者恶作剧似的再画上几个代表高兴的小咧嘴儿,代表迷惑的小屁眼儿什么的。想起这些事情,想起这样一段长大成人的曲折岁月,他也不禁微笑起来。
  草莓村的每一个村民最终都将在那张时代的平面上找到自己的坐标,然后竭力学会取巧的比下有余和感人的自我谅解,他们总是满意的。满意的含义在于不存奢望,任何能令他们心动的都只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东西,而例如亲身去乘坐飞机这类想法,就像临睡前蝉意嘈杂的晚祷一样,只是一种必要而无效的梦幻罢了,他们连机场在哪里都不知道,也向来不关心。谁都拥有自己的神明,并且为此心安理得,如此这般,礼拜堂还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吗?
  能干的妈妈们弥补了大规模迁徙造成的群落数量上的萎缩,甚至使之愈发兴旺。在甘于故乡的后代之中,有的靠木材和加工制造变得大腹便便,有的终身受雇,甚或从事着与时代主题毫无瓜葛的营生,维持住朴素而美满的小家庭,就像感恩和歌舞可以令人惊讶地点缀贫寒。
  互相搀扶着,在晴朗的早晨出门买菜、讨价还价;在泡桐桌边醉意懵懂地掷骰子,为彼此嗑瓜子,剥橘子皮……
  那是谁曾经承诺过的?让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吧,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倘若最值钱的破留声机开始轮流播放我们似曾钟爱的口哨与歌吟,倘若墙壁湛蓝,季风妙曼,倾泻的瀑布正把俏丽的蛋壳悄悄灌满,穹苍狂飙的烈焰将焚毁这周天悬垂的核桃与诗页,拂散篝火,饮尽觥筹,抽离亿万道如泣如诉的褐色褶皱,浇铸一则修辞意义上的海浪王国。今夜请你们在直角交错的旋律线上跳走钢索,小心地舞于风笛梢头相邀侣人,我们将一睹那翩翩撑起的石榴裙衬,臆测湖光山色的摄魄销魂,决杀、爱恋、默许背叛,再用晶莹的攒花糖纸裹挟伤痕,静心聆听月光如水、铠甲四碎、渡鸦崩飞、灰烬婉嘤,一万列天使的黑暗铺卷,恰似星座陨碾在布匹浩瀚的缝隙深处,扭转的峡谷里一群闪亮的断头蝴蝶,继续跳进菱形的波丽露酒瓶舞曲吧,直到黎明林间病愈的松果与鸽翼被彼此静静揭开……
  他们的儿女在年轮上学习加法,长筒袜里的圣诞礼物永远是装饰一新的彩纸娃娃。他们那可尊敬的开创时代的长辈们则在颐养天年时,伴随升腾的茶水絮叨不已,预言着下一个时代的不速而至,那将是一个弹弓与火的时代,穹苍下火矢飞窜硝烟滚滚,贫瘠的大地上罗列着Y形城市和飞机残骸,大家伙的耳朵被一条条强力皮筋牵引,拉得越来越长,个个都变成了兔子,正准备射出一大把即燃火柴……或许还会有战争和饥荒,失业和政治大清洗,可是对于津津有味的平头百姓来说,有什么危言耸听比在天色阴沉的周日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茴香馅饺子更重要呢?爸爸们拍打着绿色的肚皮走在大地上,爸爸们吹着口哨雀跃在篮球场上,爸爸们每天大醉在月亮底下,哭哭啼啼地要把缠满面条的叉子埋葬到花园里以便长出葱来,还叫嚷着找来网兜打算罩住所有从隔壁飘来的钢琴音符,他已经洗干净沙子,已经放好盐,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可怜的音符们一一绑在韭菜稍上炒炒吃掉,终于,爸爸们跳起来了,他们抹着自来水般的眼泪冲出窗户,要沿着门前的那条街道一直跑向远方,用苍蝇拍打瘪那个嗡嗡响的月亮,用雄伟的呵欠吓走所有的瘸子和独眼龙,用响亮的屁捣毁每一块墓碑每一个十字架……最终他要买那包要命的健胃消食片,不管自己已经变得有多老,多么难看,多么臭不可闻……“儿子啊,你实在是太小啦!等你长到11岁,等到你11岁的时候啊,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钓兔子,再喝上两盅虎骨酒,嘿!那简直像极了一对真正的大人物,一对他妈的爵爷。没错!我们把门槛撬掉,再带上雨伞,开馅饼的钥匙,还有地道的巧克力避孕套——只融在口,不融在手;别忘了那套逗乐的蚊帐,咱们把每个窟窿眼儿都涂上肥皂水,再把那架得哮喘病的直升飞机关进去,不给饭吃……”的确,我还太小,还没有能力全然理解爸爸的眼泪和他清醒时的傻笑一样,缺乏所指,但我隐约地感到了那个令他绝望的核心。爸爸仍然匍匐在那儿,一棵绛紫色的野茱萸树下,歇斯底里,撒着酒疯。我坐在我最要好的影子身旁,一面看护着爸爸,防止他跑远,一面按照月光黯淡下去的节奏,一下一下挥舞着鱼杆,——那永远是个忧伤的速度。
  虽然在明天,爸爸依然会走回工厂,在老板眼里,他依然象征着一双灵巧的触手和一个缓慢并且越发缓慢下去的脑子,“我开始变老啦,可这年头里一切东西都他妈的越来越年轻!”说这话时,他正端坐在茱萸树的疏影里,蛮像个圣徒似的。是呀,现在我也变老了,对于那个年月,可以看得更清楚,更简单些了,多么青春的时代呀:供不应求的事业,灯火通明的夜校,入不敷出的小公司,马不停蹄的投机分子,志存高远、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你真担心它会噌噌噌地一直缩回到蛋里面去,甚至反向轮回,变成一个漂泊凄惨的灵魂。汗水与眼镜跌落在进步曲里拐弯的齿轮与文明夸夸其谈的陷阱之中,被碾碎、吞噬、分解,最终虚无飘渺……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哗!啦!喀!啪!”“哗!啦!喀!啪!”


               
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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