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印度洋遇伊朗渔民，送我条鲨鱼能吃吗？
2021年4月22日，是我独自一人在阿拉伯海漂流的第9天，我仍处于北印度洋的深处，离阿曼口岸还有400海里左右（700公里）。已经整整9天9夜没跟人说过话，我快憋疯了。
遇到中国渔船
其实海上并不真的孤单，北印度洋有很多捕鱿船，好几个晚上我都看到远处的灯光密密麻麻连成片。我一直避开他们，因为一个人航行在远离陆地的汪洋之中，随意搭讪是不明智的，尤其在你不清楚对方身份，也不知道对方船上有些什么的时候。但如果继续不跟人说话，我可能真的要崩溃了。
既然这些都是捕鱿船，而且还是成规模的船队，应该相对安全吧。我调整方向，朝离得最近的一艘渔船开去，看能不能找他们聊聊天，顺便要点海鲜改善一下伙食，我都好久没吃过肉了。希望他们别把我当成海盗。
随着越来越靠近，能看到渔船上挂满大灯，是一艘捕鱿船没错。它安静地漂浮在海面上，船上一个人也没看见——这种船都是晚上作业，白天里大家肯定都在休息。距它只有十几米了，我看了一眼船舷……等一下，中国字？这是一艘中国渔船？！
哦吼！！我去，中国渔船？居然是老乡啊！看到他们这么多次，我怎么就从没想过会是中国的船呢？继续往船头靠近，这下看清楚了：鲁荣远渔，四个中国大字，原来是山东老铁的远洋渔船！所以夜里我看到的那连片的渔船都是中国的？太牛了。
“Yes my friends!”我大声朝他们打招呼，才想起该用中文。“有人吗？”我调转船头再次靠近，兴奋地呼喊，可是没人理我。怎么觉得他们有点怕我呢？
突然，渔船的烟囱冒起黑烟，我大喜过望：睡醒了？可紧接着它开动了。跑？它跑什么啊？我又不干什么，就打个招呼而已……我长得像坏人吗？
这艘船缓缓驶离，我赶紧拿起VHF在16和9频段呼叫，中英文都试了几遍，可还是没人答复我。眼看着这艘船偏离航道，明显是想把我甩掉，我有点哭笑不得。算了，走吧，海鲜计划落空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骄傲，因为整个通宵都能看到海上连绵不绝的船队，规模特别夸张。我一直以为那是印度或者阿曼的渔船，没想到竟然是我们中国的。
从雷达上能看到在我四周还有好几艘，我决定换一艘碰碰运气。这种感觉就像是拆盲盒一样，越来越兴奋了。这就是旅行很有趣的地方，你突然决定要做一件什么事儿，但又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结果可能是好的，也可能像这样子没有结果，但都没关系，光是过程就已经很有趣了。
第二艘船的结构跟第一艘完全一样，船舷的字样也是鲁荣远渔，船尾写着“石岛”两个字。这艘船吃水很深，有好多货的样子，我把船减速，希望不要又把人家吓跑了。
驶到近处正好看到船上有个人影，谁知道他发现我之后立马进了船舱。“有中国人吗？Are you Chinese?”没有人回应。哎我真是大无语，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绕着渔船转了一圈，又通过VHF呼叫，结果都石沉大海了。
放弃吧，还是不要惊扰他们了，我掉头走掉。至少在印度洋上看到了中国字，我已经很开心了。
要到鱼了
时间好像无限漫长，又好像已经消失了。每天清晨，在我的右手边迎来日出，每天傍晚，又在我的左手边送走日落。我百无聊赖地望着平静的海面发呆，突然雷达响起警报声，在我不远的前方有一艘渔船。
我接着往前开，渔船逐渐变清晰。它比之前那两艘中国渔船都小不少，是一艘传统的木船，一看就知道是阿曼的。我感觉特别亲切，因为一年前被困在阿曼的时候，当地渔民送了我好多海鲜，还帮了我各种忙。我兴高采烈地开过去，看看他们能不能给我点好吃的！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猥琐，什么时候开始对要饭这么轻车熟路了？其实船上也不缺吃的，只不过在茫茫大海上想要搭讪又得避免被认成海盗的话，主动找渔民要两条鱼，他们反而会很乐意帮助你。而且我已经12天没见过活物了，只要对方是个人，就算是海盗，我多半都要忍不住凑上去。
“Yes my friends!（朋友们！）”我看到有好多人在船上，特别热闹。“Where are you from?（你们从哪来？）”
“Iran Iran!（伊朗）”船上好几个人都在回答我。
“Woohoo! I’m from Maldives.（我从马尔代夫来）You have fish?Octopus?Give me some!（你们有鱼吗？章鱼？给我点儿呗！）”渔船上的每个窗口都趴着人，他们让我掉头靠过去，给我拿鱼。
“I change!（我拿东西跟你们换）”把大白靠过去后，我跑进船舱随手抓起一大口袋薯片，一袋接一袋地往他们船上抛。这些渔民全都聚到船边，好奇但友善地看我。眼看着大白快撞上他们的船了，我又转了一圈，绕到他们的船头继续空投薯片。
“nononono（别扔啦）”他们边笑边制止。一个渔民兄弟提着一只大金枪鱼走上船头，朝我抛下一根缆绳，我接住绳子，他们在另一头拴上金枪鱼递了下来。
一大堆渔民围在船头看热闹，还七嘴八舌地指挥，我抓住时机跟他们聊天。虽然他们讲波斯语我讲英语，大家各说各的，但完全不妨碍气氛到位。投递完金枪鱼后，他们又送下来一条剖好的小鲨鱼。
“Thank you my friends! I’m so happy! （谢谢你们，我太开心了！）”
我感到又重新跟人类世界连接上了，满血复活。告别他们后，我继续赶路。在旅途中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小感动支持着我，给我带来温暖。彼此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实都不重要，简单地以物换物、聊上几句天，这样就很好。我很庆幸生命中能有这么多的小确幸。
晚餐吃鱼，我把鲨鱼和金枪鱼都片下一部分，用料酒和生姜去腥后，简单拿油、盐和黑胡椒煎熟。这是我第一次吃鲨鱼肉，其实很不好吃，肉质非常柴而且有点发酸，怪不得只听说人吃鱼翅，却从没听说吃鲨鱼的。
我知道获得鱼翅的过程非常残忍。渔民们捕到鲨鱼后通常只割掉鱼鳍，然后把仍然活着的鲨鱼扔回大海自生自灭。想到失去了鳍的鲨鱼无法再自如地捕食，只能在深海里默默等待死亡，我心里很不好受。在海上这么久，虽说没见过鲨鱼，但我遇见过很多次海豚，在无数孤独的日夜里只有它们与我相伴。
遭遇最大危机
5天后，我遭遇到航海以来的最大危机。
4月30日晚上10点过，我行驶在自己的航道上，雷达提示前方有渔船。这些深海渔船往往会放出长达上百米的巨大渔网，所以我照例偏转航向，绕道几百米避开他们，可是很快我发现发动机的声音开始不对劲，大白逐渐减速，又坚持了几分钟，发动机熄火了。尝试推动操纵杆，杆又跳回原位。这种情形我并不陌生——螺旋桨被缠住了。
离我百米开外有亮灯，那是一艘渔船，缠住大白的多半就是他们的渔网。可我已经绕了这么大一圈，怎么还能撞进他们的渔网里？我用强光灯照射渔船闪烁示意，然而对方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继续等了40分钟，还是没人管我。
海上风比较大，水面已经没有了前几天的平静，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要下水了。船被渔网缠住非常危险，不只是螺旋桨，很有可能整个船底都被卡住了，不可能不处理。不知道再晚一点会产生什么变数，而且如果渔民开始收网，更会对我的船造成不可想象的毁坏。
不能继续耽误时间。我穿戴上安全背带，把绳索系在身前的安全扣上打了几圈绞刑结，这种结能越拉越紧，非常可靠。绳索另一端系在船侧的扶手上，又在系缆桩上再次固定，这样能保证绳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脱落，只要我身上的绳扣不掉，就能再次回到船上。
为了避免被意外缠在船底，绳索也不能太长。通常来说船长是绝对不能下船的，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会用匕首把渔网全部切断，因为他们实在太没道德了。
四周漆黑一片，海水像墨汁一样在风中不停涌动，大白跟着不断摇摆。渔网是非常难搞的，潜水的人都知道人一旦被渔网缠住就非常难以挣脱。暂时还不清楚船下到底是什么情况，龙骨、螺旋桨多半都被渔网缠住了。
我从船后下水，深吸一口气潜下船底。昏暗的海水流速很急，我紧紧抓住绳索，努力控制住身体平衡，只能看见头灯照射的极小范围。不出所料，乱七八糟的渔网死死勾住了龙骨，螺旋桨上更是惨不忍睹。大致看了情况后，我游回水面，必须要背氧气瓶才能解决。
船上一共有两个气瓶，我拎出一个测压，表上显示只有500（35bar）的气，最多支持我用10分钟。10分钟就10分钟吧，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
我背上气瓶再次下水，直接游到龙骨旁边，先把纠缠的网绳全部切断扒掉，又把拖住螺旋桨的渔网也一起割断，让大白摆脱渔网的纠缠。气瓶已经没剩多少气了，我没时间细致处理螺旋桨里的杂乱绳线，只有先离开这片一团糟的水域再找机会。
上船后，我把所有灯光全部熄灭，靠风力悄悄驶离。我把他们的渔网全都破坏掉了，怕被报复。
早晨进入风区，浪越来越大。由于螺旋桨还是被缠死的状态，大白不能用发动机，只能靠风帆行驶。之前那么多天海上一直都没风，却在大白失去动力的当口狂风大作，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发动机故障在帆船航海中被评为B级风险，无法进出港、无法用锚，很多事情都无法实现。
甲板上一片狼藉，我努力平复掉焦躁的情绪，在这种天气下水解救螺旋桨更不明智。唯一庆幸的是夜里当机立断下水救了船，否则后果更不敢想。
想通之后我先好好吃了个饭，准备睡一下再看风会不会小一点，要是风不小那就接着走，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大白仍处于4000米的深海当中，仅靠风力还需要行驶至少2天才能抵达阿曼湾，必须保存体力。
睡醒后，我找出第二个气瓶测压。好久没用了，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气。螺旋桨的问题无法靠自由潜解决，如果气瓶没气那就彻底没辙了，只有到阿曼附近呼叫海岸警卫队求救。
按动气压表，指针停在了1100psi（68bar）的位置。感谢苍天，这些气够我在水下作业15-20分钟！
还有一个麻烦事是这一整天的风向都不对，我不断调整风帆，大白却持续偏离航道，照这样下去我恐怕就要连人带船被带到巴基斯坦或者伊朗了。结果捱到日落时风向突然改变，让我能往正确的方向行驶。
虽然船上的电即将耗完，包括自动舵、照明等所有电子设备很快都要用不了了，但只要有一分钟正确方向的风，我就开心一分钟。
风很大，大白倾斜得厉害，我用绳子把自己固定住，坐在高的一侧压舷，照这个速度，一天后就能完成阿拉伯海的穿越，那将是我第二次成功穿越阿拉伯海，希望不要是最后一次。
5月4日凌晨，我驶入阿曼湾，早晨7点迎来许久未见的平静日出。风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海面也趋于平和。终于要迎来决战环节了——下船解决螺旋桨的问题。
大白已经失去动力5天，我也差不多5天5夜没怎么合过眼、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总是睡几分钟就被风声惊醒，连忙去调整风帆。一鼓作气清理掉螺旋桨上的阻塞物，我就能放心航完最后一段。
在抽屉里找出一个小铁钩，这是我专门用来清理螺旋桨细小缝隙的神器。穿戴好装备便立即下水，在海上就是这样，做了决定就当机立断，因为变数实在太多。
螺旋桨完全是卡死的状态，一点都转不动，我用匕首割开乱七八糟的绳索和水草，再一点一点把能看到的线全部去掉。处理完后用手试了一下，能转动了，虽然还是不顺滑。气瓶剩下500左右的氧气，我回到船上。
手上、身上到处都刮出了小口子，还在流着血，因为船底海水流速太快。但这些都不重要，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
第一步，按动按钮。随着一声长鸣，仪表盘亮起灯光——打火成功，发动机恢复工作！
接下来是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推动操纵杆。如果操纵杆卡住，说明螺旋桨里的线还没清理干净，需要再次下水，但如果能顺利推动，就说明螺旋桨能转起来了。
老天保佑……
我把操纵杆往前一推，杆没回跳，船下传来轰鸣声，船尾的海水开始波动翻滚。大白重获动力！
5天了，整整5天，期间有2天2夜电力几乎完全中断！我真的快放弃了。所以说，在你真的想放弃的时候，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也许就成功了。感谢阿拉伯海的不杀之恩，感谢印度洋的不杀之恩，我可以回家了！
设定好自动舵，我好好洗了个澡，煮了一碗方便面。经历完这一切，这口方便面简直就是全世界最香、最好吃的东西。5天以来第一次能好好吃上一口热饭。
2021年5月5日，经过22天的艰苦航行，我终于抵达迪拜沿岸，并且二度完成单人单帆穿越阿拉伯海。即将靠岸，回想起自己在2019年4月从瑞典斯德哥尔摩出发，到现在为期25个月的航行，共计跑完15000多海里（28000公里）的航路。虽然历经艰险，但我很感激自己能够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走上一段又一段这样的旅程——出发总是很容易，过程总是很艰难，而结果却总是很感激。
我也愿你有走遍天下的勇气，开始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旅程，因为从心底你知道，你不是其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