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下)

2023年6月25日。
“卡卡,再见~”
“再见~”
“纸哥,叶子,明天见!!!”卡缇娅挥了挥手,与叶河黎和宣小纸一一道别,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夕阳把路灯和树木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仿佛是一根根执著的指向遥远过去的时针。
温存的留恋转瞬即逝,端阳节结束了。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端阳节早在昨天就结束了,今天应该是调休过后上班的日子。但由于三人已经没有工作,所以她们都达成一致,在这个周日再玩一天,明天周一再考虑今后的事。于是在卡缇娅家中,三个人再度纵情欢笑了一个白天,直到日暮西沉,叶河黎与宣小纸终于不得不回家了。卡缇娅将她们送到车站,为这几天的欢纵亲自画上了句号。
她回到家,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开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地上,在天花板投射出一抹金黄色的光斑。屋子里一片寂静,仿佛不久之前的回荡在整个房间的喧嚣与雀跃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晚风从窗户游了进来,轻轻拨动着窗帘,一起一伏,像风呼吸的节拍。
卡缇娅回忆起之前某一天,她在下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当时,房间里也是同样的这副景象,窗外是无尽的黄昏,街道上人影寥落,只有时不时驶过的零星的汽车发出轰鸣。那个时候,她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孤独感,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将她淹没。
而现在,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卡缇娅走到窗边,看着金色的夕阳一点一点沉入山后,那逐渐被黑色巨影吞噬的金色光轮,像一个沉没在黑暗深渊中的孤单的魂魄,一切都发生的悄无声息。
她们心里都清楚,这几天的放纵,只是企划在结束之后沿着惯性滑动的余音,只是对现实短暂的逃避。但从明天开始,她们就需要为横亘在面前的茫茫未来做打算了。
没关系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习惯了,离别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太过悲伤的事情了。从一开始的kino离开,她哭到不能自已,到九夏离开,她哭到彻夜未眠。她仍然记得那一日的滂沱大雨,浮云去日别江海,流水几度隔山川。
但到了星律动搬迁的那一天,她却只是看着筑巢的飞燕,为那个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的未来而感到担忧。
直到16号。
她平静的接受了这一事实。没有哭泣,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情绪失控。只有某种未知的情绪在欢乐的余烬之后缓缓的浮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卡缇娅忽然觉得很累,很困倦。一种透彻心扉的疲惫感从心海的深处涌上来,让她不由自主的垂下了搭在窗棂上的手臂。
她离开了窗边,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一手支着额头,打了个哈欠。餐桌上,多余的粽叶,馅料,九色线还没有收拾完毕,凌乱的摆放在桌上的一角。
她想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好,但眼皮却越来越沉重,积攒了许久的疲惫爆发出来,她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将自己挪到床上,就这样匍匐在餐桌前,沉沉的阖上眼睛,睡着了。
……
她做了一个梦。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她看到五月初八的月亮没有按照常规的月相变化成为上弦月,而是一反常态的化为了满月,明亮的悬挂在漆黑的夜空。银白的月光如皎洁的绸缎,轻柔的照进窗户,洒在她的枕边,照亮了她远去的旧梦。
她看到一道银色的轨迹从月亮上延伸出来,仿佛月亮是一快装满了白色颜料的调色盘,天仙挥动无形的巨笔,在以漆黑夜幕为衬底的画布之上描绘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这痕迹越画越长,越画越近,卡缇娅就这样看着那条银亮的轨迹一点一点的靠近自己,像飘落的星星。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看到从月光中走出了两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她们并排而立,一个轻衣蓝裙,步伐轻快,一个紫袍负剑,神色稳沉。她看到她们向自己走来,她们的动作是那么轻缓又那么沉重,仿佛跨越了白天和夜晚,跨越了晨曦和晚霞,跨越了青山和碧海,跨越了风雪和霜花。
她看到她们一直走到自己面前,两双眼眸是温柔的眷恋。
于是她笑了,像盈满的月光一样恬静而安宁。她说:
“kino,九夏,欢迎回来。”
记得小频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
“九夏姐姐,这么久了,八宝粽子我还是不会包,你能教教我怎么包吗?”
“当然可以,来,我教你。”
“kino,你这是包的什么粽子?”
“嘿嘿,适合你吃的粽子。没关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kino,九夏……抱歉,我没能够陪着星律动走到灯火通明……明明是我亲口说出的承诺……”
“……鸭鸭,我们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谁的错都不是。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自责。”
“我……”
明知是在梦中,卡缇娅却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她犹豫了好几次,一番话吞了又吐,吐了又吞,才终于将那句话一点一滴的吐露出来:
“我……还有,再见到你们的机会吗?”
“当然有啊。”
卡缇娅苦笑了一声,不愧是梦中的影像,连这种问题都是不带一丝停顿的回答出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道,“那……今后,你们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当然了。”
“……”卡缇娅轻轻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梦中人物的任何反应,都只是基于自己的潜意识而表现出来的,这番对话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自己的主观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自问自答罢了。
她不再说话,吉诺儿与九夏也同样沉默了下来。在梦中,她们围坐在卡缇娅家里的餐桌旁,桌上仍是那些未完成的粽子材料。唐九夏一步一步细致的教着卡缇娅八宝粽的包法。以前唐九夏也教过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卡缇娅竟意外的能在梦中清晰的回想起每个细节。她看着九夏一手托着宽大的粽叶,一手往里面填上糯米,然后一步一步的将八宝粽的八种材料先后放入其中。她放置的及其规律,仿佛没有浪费任何多余空间,将一团糯米那点小小的空间利用率发挥到了最大。然后她将粽叶一片片折叠,用九色线捆好,一个完美的八宝粽就这样诞生了。
而吉诺儿却在包一种卡缇娅从未见过的粽子,卡缇娅看到,她只拿了一片粽叶在手里,将一团更小的糯米填进去,没有放任何其他馅料,就这样将粽子整个包了起来。这个粽子个头极小,对比起来,还没有卡缇娅的手掌大。
“kino,这是什么粽子?”
“没见过了吧?这叫一叶粽,特点就是娇小玲珑,煮好之后可以一口一个,很适合鸭鸭你的大胃口。”
“哦……”卡缇娅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也说不上来。她看着二人的神色,都是一成不变的恬静笑容,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也会微笑着回以注视。
她摇了摇头,将那股朦胧的异常感驱逐出脑海。
沸水翻滚出气泡,粽子煮好了。吉诺儿和唐九夏将煮好的粽子一个个的捞了起来,剥好,盛入碗中。丰腴白胖的粽子滚落在碗里,并没有寂静无声,却像是珍珠砸落在玉盘上一样,发出“叮咚”的脆响。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卷土重来,卡缇娅皱了皱眉,仿佛有什么挥之不去的潜意识如幽灵般盘旋在脑海里。每当她将注意力转移到那里的时候,却又消失不见,让她扑了个空。
她和两人一起坐在了餐桌前,碗中盛放着鲜美的粽子。
八宝粽,一叶粽。
卡缇娅首先夹起了一个八宝粽,放入口中,轻轻一咬。顿时,回忆中的甜蜜与鲜香仿佛打开了闸门的大坝,从思念的河流当中激起浪花,奔涌着流淌而来。但同时,异常的感觉也在卡缇娅心头越积越厚,仿佛一片浓密的阴云。
她慢慢的吃完了一个八宝粽,转头再夹起了一个一叶粽。她凝视着这一颗娇小玲珑的粽子,它被制作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口闷入的。
于是,动作缓慢的,她张开嘴,将一叶粽放入了口中。
寡淡无味。
卡缇娅没有尝到任何的味道,仿佛她的味觉忽然失灵了似的。她一口咬下,却只咬到了一口空气,那颗小小的一叶粽甫一入口,便不翼而飞。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脑海,卡缇娅猛的惊出一身冷汗,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刚刚挥之不去的异常感是什么原因!!
现实由无数的细节所填充,而梦境只是潜意识在大脑中构造的一个虚幻的场景。这个场景源自于过去的记忆,也就是说,任何人的梦境都是基于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而构造的。所以在梦中,不会出现某个人从未见过,从未听闻过的东西。因为这种东西不存在记忆中,潜意识也就无法用其构筑梦境。
卡缇娅在梦中看到了唐九夏教她包八宝粽,因为唐九夏曾经这样做过,潜意识只不过是将记忆中的景象于梦境重现出。卡缇娅也唱过八宝粽的味道,于是潜意识也将有关八宝粽味觉的记忆复现了出来。
但刚刚卡缇娅品尝一叶粽,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味道,甚至连一叶粽本身都消失不见——这很正常,因为现实中卡缇娅并没有吃过一叶粽,她并不知晓一叶粽的味道如何,潜意识也就无从得知。
可问题就在这里——卡缇娅分明也从未听说过一叶粽,可为什么在梦境中,kino会没有任何预兆的包起了这种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粽子?
梦境在这一刻轰然破碎成纷乱的碎片,每一块碎片上闪烁着她自己茫然的倒影。仿佛从厚重的深海冲出水面,卡缇娅心脏猛的一跳,她一抬头,倏然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当中。
她坐在自己家里的餐桌旁,梦中的影像消失了,餐桌对面,空无一人。她转头看向窗外,夜空中是明朗的上弦月,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切都昭示着刚刚的梦境真的只是梦境。
但有一个迹象从梦中跟着她来到了现实。
餐桌光洁如新,那些剩余的粽叶,糯米,馅料都不知去向。
玻璃反射着白炽灯的光,像是某种重大的预示。
卡缇娅刚刚不知所措的站起身来,忽然听到厨房内,沸水滚滚烧开的咕噜咕噜声。
紧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声音很轻,很薄,在卡缇娅听来,却犹如一声惊雷炸响耳中。
她几乎是踉跄着破门而入,颤抖着抬起头。厨房中,沸腾的滚水将一切都模糊在氤氲的蒸汽里,如来自幻梦的雾气。
白雾蒸腾中,两个人影被卡缇娅所惊动,同时转头向门口望过来。
她们与卡缇娅被水雾分隔在厨房的两头,像隔着遥远的时间之海,彼此的面容都遗忘在了海岸的角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但随着卡缇娅拨开水雾,向着她们二人缓缓的走过去,走过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飞奔了起来,那两张朦胧的面孔,在极短的时间内变的清晰。又像是时间之海顺着河流回溯,将她们再一次带回了命运的彼端。
两个人同时朝着她伸出了手,于是她纵身一跃,飞身撞入了两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华光明澈,月色清辉。
卡缇娅直至此刻依旧感觉如梦似幻,仍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的面前,是并排而坐的吉诺儿与唐九夏。不同意梦中的幻影,拨开水雾之后,两张朦胧的面孔变的清晰如旧,在卡缇娅的眼中分毫未变。
卡缇娅坐在餐桌靠窗的角落里,月光将她的侧脸照的一片银白。吉诺儿与唐九夏静静的向她讲述了这段时间在她们自己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以及归来之后所做的打算:纵使星律动已不复存在,但吉诺儿仍计划以个人的身份重启直播事业,加入这个重建后的大家庭。而唐九夏则是因为吉诺儿的复归才决定一同归来,但她的状况比较复杂,有许多繁杂的个人事务需要忙碌,所以短时间内暂时无法重启直播。除了时不时的动态营业,她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也只是在闲暇时与吉诺儿连个麦,串个场。
可对于卡缇娅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再次相见,已是重逢。
她张了张嘴,却又合上,欲言又止。如此往复了好几番,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了方才在梦中恬静怡然的问候语:
“kino,九夏,欢迎回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草木凋落的立冬,到树荫繁茂的端阳,飘零了冬夏的半个轮回,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说完这句话,卡缇娅只觉得喉舌尽数泛起苦涩,一时哽咽,难以言语。
“鸭鸭,抱歉,把你一个人抛下了这么久。”吉诺儿亦是轻轻叹息一声。她抬起头注视着卡缇娅,水蓝色的瞳孔潋滟着真诚的波光,“不过,之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餐桌上是香气弥散的粽子,是吉诺儿与唐九夏在卡缇娅熟睡之际用剩余的材料做好的。遥想旧时的端阳节,温馨的甜美仍旧历历在目。而如今,昔年的美好仿佛再次浮现眼前。
餐盘中,最显眼的是八宝粽,这种卡缇娅从认识以来就只有唐九夏会包的粽子,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包的那样完美。但另一个餐盘里,却是一个个玲珑袖珍的小小糯米粽,即使以卡缇娅的樱桃小口,也能够一口塞进嘴里。卡缇娅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住了目光,“这些是?”
“哦,这是一种特殊的粽子,叫一叶粽,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在姑苏那边的一个小镇里发现的,很冷门,所以没多少人知道。”吉诺儿吃着粽子,笑着说道。而卡缇娅却是心头明了——或许是在她熟睡之际,吉诺儿包裹一叶粽的时候,她那未曾陷入深度沉睡的意识将外界的信息听了过来,于潜意识中幻化出了想象中的一叶粽的形象。所以在她并未知晓这一粽子的前提下,梦境毫无预兆的将刚获取到的信息演示了出来。只不过潜意识并未获取一叶粽的味觉信息,所以她才能在梦中试吃时发觉异常,从而破出梦境。
而现在,各个种类的粽子都真实的刺激着她的所有感官,视觉,味觉,嗅觉——海量的细节将她包裹在其中,滚烫的温度将她残存的虚幻感狠狠的刺破——这一刻,卡缇娅才真正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有着她们温言细语的人间。
也许是大悲大喜之下,精神损耗过度,卡缇娅原本才刚刚惊醒,在吃完了几个粽子之后,却忽然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困倦袭来。她本不想睡,强撑着要收拾了碗筷,再与kino九夏彻夜长谈。但吉诺儿对她说,不必急迫,我们未来的日子,还会很长,唐九夏同样如是劝慰道。于是,在阔别许久的怀抱之下,卡缇娅终于睡在了久违了安宁之中。
这一个端阳的末尾,卡缇娅与当初立冬时一样,睡去的时候,眼角都挂着泪痕。不过有所不同的是,从那时到今天的梦中,都少不了故人的那两双注视着她的温柔眼眸。而今天之后,她将再也不需要在零落的记忆中捕捞故人破碎的倒影,再也不需要为回想起昔时的旧梦而感到欣慰与伤痛。
忽然,梦中的卡缇娅喃喃自语了两声。唐九夏凑近耳朵,听见卡缇娅细语呢喃的,是几句短短的歌谣:
“我见故人乘风来,姮娥照宇穹天开。”
“银釭烛火何泣泪?复恐参商掩云霾。”
“君有盈盈入我梦,君余脉脉入我怀……”
声音越来越小,含糊的嘟囔下去,听不清了。唐九夏微微一笑,食指轻轻覆上了卡缇娅的唇瓣,为她续上最后一句歌谣:
“当时明月今犹在,曾照彩云,归去来。”
……
第二日清晨。
卡缇娅从梦中醒来,窗外旭日初升,曙光照亮了漆黑的长夜,一如横亘在面前的遥远未来。
可这一次,她不再是迷惘的了。
她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kino与九夏的两条动态:波波派(夏韭菜)们,早上好啊!
卡缇娅笑了笑,跟着发了一条动态与真的鸭们道早之后,收好了手机。不久之后,她穿戴整洁,推开门户,迎着朝阳走入了万丈金辉之中。
我见故人乘风来,姮娥照宇穹天开。
银釭烛火何泣泪?复恐参商掩云霾。
君有盈盈入我梦,君余脉脉入我怀。
……
当时明月今犹在,曾照彩云归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