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是你 第30章 草芸
西经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解着ppt里的案例,杨月突然推开后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把她的思路完全打断了。她皱了皱眉正发怒,”同学,你哪个……“
清脆的“啪”声直接打断了她余下的话。杨月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三步并作两步地杀到了后排王晓佳的座位旁,手起掌落。
震惊四座。
她是用了狠力的,王晓佳整个头都被打偏了,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她愣愣地转回头看杨月,脑袋嗡嗡作响,眼前景象发昏,熟悉的课堂、同学熟悉的脸庞突然都变得陌生了起来。她颤动着双唇,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口腔里全是腥甜的血味。
尹繁露在为她抱不平:“杨月,你发什么疯?!你怎么打人啊?!”
西经老师在咆哮:“快把她拉住!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在上课!我的课堂!班长,去,把你们辅导员叫过来!”
整个课堂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有杨月的声音,那样清楚那样尖锐地落进她的耳朵里,扎进她的心里。
杨月被后排的两个男生一人一边地抓住了手,也不挣扎,也不发怒,只是颤抖着胸脯,双眼通红,愤恨地盯着王晓佳:“这是你欠我的!”
“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她控诉着,眼里滚出泪,声声泣血,声声如刀,刺进王晓佳的心里。
“学校让我休学了。你满意了?这就是你说的会帮我?!这就是你说的你不会和别人说的?!”
王晓佳脸上血色褪尽,嗫嚅着“对不起……”,眼泪也盈满了眼眶。
辅导员带着一个中年女人赶到了。中年女人抱住杨月的肩膀,一直在给同学、老师、王晓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现在情绪不受她自己控制的,她不是故意的。”她攥着杨月往外走,杨月也不抵抗,认命了一样被她拽着走,只是回过头,看着王晓佳的眼睛,一字一字很认真地说:“王晓佳,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像诅咒一样,王晓佳浑身发寒,摇摇欲坠。恍惚中,杨月这双赤红的眼睛与童年时受害者家属崩溃的双瞳重合在了一起,那一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也像是来自遥远噩梦里的声音一样。
”凭什么你们还敢要求我们的谅解,凭什么你们还想要从轻,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你们的!”那一口唾沫,吐在她和母亲的脸上,像永远擦不下去的烙印。
教室里全是同学的议论声,辅导员嘴巴一张一合,好像也在对她说着什么。王晓佳听不清,耳朵里充斥的全是记忆里嘈杂恶毒的“离她远一点,她爸爸是坏人,大坏人生小坏人,她也是坏人”、“不要和她一起玩,不要学坏”、“杀人犯的女儿是小杀人犯,我为什么不能打你,你本来就该打”的声音。
或是好奇或是嫌恶的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吞没过来,王晓佳觉得自己要无法呼吸了。
一道瘦削的身影把她挡在了身后。蒋芸握住了她的手,给她送来一丝温度。
“老师,我先带她去上药,之后再去办公室找你可以吗?”她微哑的声音响起,像深海里投下的一道光线。
王晓佳看着她的背影,撕裂般的疼痛席卷心扉,咸涩的呼吸却慢慢地回到了胸腔之中。
蒋芸还是那个蒋芸,光还是那道光。只是自己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自己了。
这是不属于她的光,她留不住的光。是她不该打扰、不该贪恋的光。
她努力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用了,我和老师一起过去……”
蒋芸回过头看她,眼底是晦涩的情绪。
王晓佳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眼,自己所有刚刚找回的理智与自尊都会被分崩离析。她惨白着脸,努力地支撑着自己挺直腰板,站起了身子,面对着所有人打量的目光。她从蒋芸掌下抽出了手,声音很干很轻地和她说:“谢谢你。”
蒋芸注视着她,压在桌面上空了的掌心慢慢收握成拳。
王晓佳垂着头,走出了座位,在非议声中,跟着辅导员走出了教室。
杨月的控诉、杨月憎恨的脸庞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反复凌迟,王晓佳有那么一刻想要逃避,想要就此失去所有的思考,想要彻底做一个无知无觉的人。
可是不行。
她是来来啊。她是妈妈的小太阳。她是向命运许过愿望的人,她会做一个好孩子的,有一天它会原谅她所有的过错,把属于她的将来还给她的。
她把下唇咬出了沥沥的鲜血,强迫自己足够清醒,足够勇敢。辅导员询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她做得很好。杨月的情况一经上报,引起了学院领导的高度重视,当天下午心理老师就找了杨月初步了解了情况,通知他们联系家长,并且带着她去专业医院就诊了。心理医生评估杨月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他们辗转联系到了杨月的姑姑,与她沟通交流后,才决定让杨月暂时休学,跟她回家,接受更好的治疗和照顾。
他说这样对杨月才是最好的,她不需要觉得不安或者内疚。如果这种情况再不进行介入干预的话,会变得非常危险,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就追悔莫及了。也许一年的休学对现在的她们看来是天塌下来一样大的事,可如果生命安全、身心健康都无法得到保障了,其他所有的事都将变得无足轻重了。
看王晓佳状态不佳的模样,他还说,有需要的话她最好也和心理老师聊聊,不要让这件事成为她心里的结。
那一刻,王晓佳从心底里对“找心理老师聊聊”这件事生出的抵触与害怕,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么的残忍。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可对杨月,她没有办法不内疚。
她向辅导员要杨月姑姑的电话号码,辅导员不肯给她。她只好问辅导员杨月休学手续都办完了吗?还会过来吗?能帮她转交一封信给杨月的姑姑吗?
辅导员答应了,让她写了交给他助理,他助理下午会带着杨月姑姑去办理手续的。
王晓佳回宿舍写信。她的信不长,只是交代了自己是谁,和杨月有什么样的因缘关系。而后向她们道歉,最重要的是祈求杨月姑姑,一定要治好杨月。她告诉她,杨月很多次都说她最怀念的就是小时候和姑姑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她从来都说,姑姑是唯一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人、姑姑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说过很多次以后她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姑姑,让她颐养天年。
她给她留了联系方式,表示她很愿意帮助杨月,有任何她能够帮得上杨月的地方,只要她能做得到她都愿意。
可这封信,石沉大海。
一直等到深夜,杨月的姑姑都没有联系她。王晓佳盯着手机屏幕,彻底失去了睡眠。
*
校外不远处的套房里,蒋芸也失眠了。
听从方若桦的叮嘱不再吃安眠药后,她再也没有在上半夜入睡过了。
她还好吗?
不好。不用想她都该有答案的。
这不是她该在意的事情,甚至不是王晓佳需要她在意的事情了……
手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上午王晓佳硬生生从她手中抽离出去时,空气一点点灌进来的冰冷感。
心上好像有一角彻底缺失了。
一点、两点、三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王晓佳的身影。
蒋芸终于忍无可忍,坐起了身子。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思索着,先是踩下了一只脚,挣扎了几秒,另一只脚还是下去了。她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沉,却还是一步一步,循着那日王晓佳可能擦过的地板,从她的房门口,走到了王晓佳曾安睡过的客房门口。
房门紧紧闭着,在黑夜中与她静默地对视着。仿佛是散发着无穷诱惑力的潘多拉魔盒。
不该打开、不可打开。
蒋芸的手握在门把手上,犹豫很久,却还是清醒地放任了自己。轻轻拧动,时隔小半年,她再一次打开了这扇门。
幽微的光亮中,屋内的陈设一如王晓佳刚离开的模样。蒋芸望着床头坐着的那只兔子,放着的那盏小夜灯。
还有那个曾在这张床上欢笑、哭泣过的女孩影子。
痛楚猝不及防地淹没了蒋芸的心扉。
她压抑着恐惧、不安,近乎自虐地走进了这间房,走近了那张床,颤抖着指尖抚摸过王晓佳躺过的被褥、睡过的枕头、抱过的……兔子。
她触碰着兔子的脸颊,就像触碰着女孩那半张红肿的脸颊。
小心翼翼,满怀柔情。
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再也无法视而不见,蒋芸顺从心意,极尽轻柔地抱住了小兔子。
强烈的自我厌恶中,伴随生出的却是一种解脱感。
她躲避了太久,无法面对了太久。
承认喜欢王晓佳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
可不承认,原来是一件更难的事。
她投降了。
周六早上八点半,蒋芸在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中醒来。窗外风雨晦冥,大雨如注,天地间的一切都像是还没有从夜晚中彻底醒来。
蒋芸不过才睡下三个小时,骤然被吵醒,头昏沉得厉害。她揉了揉眉心,支起身子下床,把大开着通风的窗户关上了。
转回身,掀起被子,在被窝里安睡着的兔子落入眼中,蒋芸动作骤然一顿,睡意全消。
天色阴沉沉的,心情也跟着明亮不起来了。
蒋芸靠坐在床上,盯着兔子,眸色深深。半晌,她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屏幕。
屏幕的界面还停留在她昨夜搜索的“如何正确认识同性恋”话题上。白底黑字,“同性恋”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着眼睛,蒋芸呼吸微微一滞,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直视着这几个字。
把话题点上关注,她退出app,打开q|q,指尖悬在屏幕上许久,还是点开了简鹿和的头像,打下了:“醒了吗?”
简鹿和几乎是秒回她:“刚刚醒。正想赖床刷会儿手机,你消息就进来了,我们也太有默契了吧。”
蒋芸不与她寒暄,直奔主题,“佳佳还好吗?”
简鹿和诧异:“你一大早找我就是问这个呀?”
“你关心她呀?[坏笑]”
“还是……你也变八卦了?”
蒋芸没心情与她玩笑,“不说我去问繁露。”
简鹿和着急:“哎,你等等啊,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也太霸道了吧,就许你问别人,别人还不能问一下你吗?”
虽是抱怨着,但她还是给出了答案:“除了脸肿得厉害,其他的她看上去还挺正常的。不是我说,杨月下手也太重了吧。”
蒋芸心口尖锐地疼。
“她是那种真有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的性格。”蒋芸提醒。她想叮嘱简鹿和多留心一点王晓佳,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
“我觉得也是。”简鹿和斟酌着问:“蒋芸,说真的,你是不是在关心她?”
蒋芸指节蜷缩了起来,就在简鹿和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她终于把那一句简单却沉重的“是”发过去了。
简鹿和兴奋道:“你是不是想和她和好了呀?”蒋芸和王晓佳僵成这样,她作为两人的朋友,处在中间其实也挺难受的。
蒋芸沉默着没回答。她心底里也没有答案。
可至少不是现在。
不再逃避,承认了自己喜欢王晓佳、承认自己成为了……和时远眠一样的人,失控的感觉虽有缓解,可整条人生轨道依旧是歪曲的。她站在迷雾之中,依旧不知道路要通往何方、自己要走向何处。这是一条她没有走过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走的路,她背着枷锁,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
不负责任地再接触王晓佳,只会给她带去更多的伤害。
况且,和不和好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佳佳……也许已经不需要她了。
她伸手把小兔子的爪子握在手中,试图填补自己心口的缺失感,可握得越紧,空虚的感觉却越明显。清冷的眉宇间满是苦涩,蒋芸伸手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名片,拨打了上面心理咨询师的电话。
*
周一清晨升完旗,照例兵分两路,尹繁露和王晓佳一起、蒋芸与简鹿和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路上简鹿和呵欠连天,蒋芸好笑:“你昨晚没睡吗?”
简鹿和丧丧地坐在蒋芸的对面,“没睡好。”
“失眠?”
“不是。”简鹿和抬头瞅她一眼,又警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不放心,决定用手机打字来说:“我昨天起夜听见佳佳在哭,被吓到了。”
蒋芸撕面包的动作顿住,心沉了下来。
简鹿和收回手机继续打字,“我走近了听见她一边哭一边还在说对不起,声音很小。我猜她可能是做噩梦了,想掀开床帘叫醒她又怕吓到她,犹豫了一小会儿,她声音就消失了。”
“我爬上床以后,怕她再哭,就想等等再睡,没想到我一直想着这事,居然过了睡点,睡不着了。”
“有再听见她哭吗?”蒋芸声音低沉。
“没有了,早上她也没事人一样。我怀疑她自己都不知道。”
蒋芸神色凝重,“你有再和她聊过杨月的事吗?”
“没有。她一直表现得很正常,我和繁露不敢再特意提这事,怕戳到她伤口。其实我和繁露私底下偷偷聊过,佳佳虽然性子真的很温软,但其实内里是一个特别坚硬的人,真的太怕麻烦别人,也太擅长装没事人了。”
“她不说,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帮到她。”
蒋芸抿着唇,食不知味。
草草结束了早餐,进到教室里,中间明明还有位置,蒋芸却一反常态地要坐最后一排的位置。
简鹿和莫名其妙,只好跟着她一起去了。
王晓佳习惯性地从后门进教室,在最后一排看见简鹿和与蒋芸是明显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坐到了惯常坐的位置上。
蒋芸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打量过王晓佳了。她是擅长画画,对线条敏感的人。她确定,王晓佳一定比上次体测的时候又瘦了。
她盯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心疼另一个人的。
大课间,她去辅导员办公室开会,散会后,她特意在办公室在等到了辅导员助理出来。
两人打了一年多交道,交情不差,蒋芸从她那里顺利地拿到了杨月姑姑的联系方式。
周四简鹿和吃坏了肚子,半夜上吐下泻,王晓佳清晨五点多陪她去医院挂急诊。第二天她请假在宿舍休息,蒋芸去上课了才知道,在q|q上问候她,简鹿和她说起经过。
”昨晚我难受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我上下床的时候怕吵到繁露,动作放得很轻,上下了两次,同侧的繁露一点知觉都没有,佳佳却突然探出头来看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问她是不是我吵到她了,她说不是,是她刚好还没睡。她说她有药,就下来给我找药了。结果药过期了。后来看我实在不太好,她说去医院吧,我看外面太黑了,不敢去,就一直忍着。五点多,外面有点车声了,我忍不住了,说要去医院,她就陪我去了。”
“繁露睡觉真的超级死,居然等到天亮了才发现我们都不见了。”简鹿和又好气又好笑。
蒋芸心思却完全跑偏了。
两点多怎么会刚好醒着?是一直都没睡吗?她心底涌起浓浓的担心。
当夜凌晨两点多,蒋芸再次失眠,望着买给王晓佳的小夜灯发呆,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王晓佳的小号。
七月份王晓佳离开的前一晚,她彻夜未眠。
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想亲王晓佳,无法理解王晓佳为什么闭眼睛了。她怎么能闭眼睛。
蒋芸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酒精作祟,可理智却不肯让步。
也是这样鬼使神差地,她翻起了王晓佳的小号。小号主页和关注干干净净的,可在大多数人都会忘记检查的点赞记录里,她看到了大量百合相关的微博。那一刻,她觉得整个脑袋无法思考,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不是意外。王晓佳……很可能,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筆趣閣
从高考报考前的那一条私信,到如今的亲近熟稔。她被这个可能性惊骇住了,回顾过去相交的一年,她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审视王晓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明明从始至终都是自己主动更多,可为了掩藏住自己心动着的可怕事实,她迁怒了,挣扎了,逃避了。
那之后,她没有敢再打开这个微博了。
如今,微博主页还是和从前一样,干干净净,只有几条之前就有的转发微博。然而,主页显示的条数明显增加了。蒋芸猜测王晓佳应该是发了仅自己可见的微博。
她视线下移,落在了一行字上——她刚刚点赞过这条微博。
刚刚……也就是说,此刻王晓佳和她一样也没有睡。蒋芸眉头紧锁。根据之前同居大半个月的了解来看,王晓佳的入睡时间很健康的,没有熬夜玩手机的习惯。是偶然吗?
可她连续观察了好几个晚上,发现王晓佳几乎夜夜如此。
蒋芸怀疑她失眠。
想到她愈来愈瘦削的身形,蒋芸完全放心不下。好几次,她都点开了王晓佳的头像想和她说点什么,最后却都还是克制住了。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
她不能对王晓佳、对母亲、对自己这样不负责任。
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王晓佳难受,她也做不到。
周四上口语课,轮到蒋芸做presentation,她选了一个关于“如何做选择”的话题论述。
她台风沉稳,英式发音悦耳动听,稍显枯燥的论述从她口中娓娓道出,都变得意外吸引人。
全稿的中心论点是“人生很难有对所有人都完美的选择,站的角度不同,对选择的评价就不同。所以不必苛求完美的选择,更不必为不完美苛责自己”。
她是说给王晓佳听的。她希望王晓佳能够听懂。
她忍不住低下头,在三十多双仰望着的眼睛中寻找王晓佳的双眸,可三十多双眼眸中,独独没有王晓佳的那双。
王晓佳低垂着头,不看她。
蒋芸喉咙发涩,从容有度的语调,缺失了上扬的音调,渐渐走低。